散文小说卷:梅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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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礼品燕窝引出的故事

近几年来,北京、上海,当然还有其他城市,常有人拎着大红礼盒走亲访友,尤其是看望老人。有一种礼盒一看就知很贵重,装饰得金碧辉煌,上面写有“正宗血燕天然补品”的字样,另有小字是说明它如何如何名贵和稀罕,对人体如何如何有特殊作用,尤其是对老人,因为它含有丰富的蛋白质以及多种维生素等等。

我属于老人,所以我有幸得到过这类名贵的礼品。接过来后,从那镂空的格子里能看到一瓶瓶橙黄色的汁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燕”。它可是海燕用自己口中的血和唾液粘成准备繁殖后代的窝,自然很珍稀,包装又这么精美,因此我想到这礼品一定价格不菲,总在百元以上吧。所以,我一直舍不得吃,而是准备转送别人,因为我自知不需要那么多的蛋白质和多种维生素。按我的旧观念认为,在青菜、豆腐和大米饭里,这一切都有了。

去年开作代会时,植芳夫妇从上海来参加,又亲自给我带来了一大盒。我一检查我的存货,燕窝已有好几盒,并且多半是他送的。

于是,今年春节全家吃年夜饭时,我便决定将它打开,全家老小都进补,来一个合家共享。打开层层包装后是像小茶杯一样大小的玻璃瓶,共八瓶,瓶内是黄色的燕窝汁。孩子们一饮而尽,说了句“没啥好吃,不就是甜嘛”,大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样儿。

我吃时倒是细细地品味了一番。说实在的,除了糖的甜味,我也没吃出什么特殊的味道来。只是还算吃到几粒甜软的固体,这可能就是燕窝的本身吧。

我不是猪八戒,我是吃过燕窝的,并且还看到过燕窝的本身。一只小浅碗似的灰白色的布满了细粉丝样的东西,这就是海边某种燕子辛苦营造起来的家,并且,我还亲手为它清理过这家。

那是我还在六七岁时的事。一天,房东老太太拿出了一纸包,里面就有几个这样的东西。她用水将它们泡软,同时告诉我,这叫燕窝,是大海边燕子造的窝,吃它能补身子。

水泡软后,才发现这窝里有很多小毛,老太太用镊子一根一根夹出来,然后放到清水里漂着。她的眼神不好,自知拣不干净,于是就将镊子交给我让我来拣。我仔细一看,原来它是用那些细粉丝样的东西层层叠叠地架起来的,小燕就在那里出生。但有的细条里还夹着灰色的毛,要吃燕窝还得把它们拣出来。

我第一次吃燕窝,就在这房东老太太做六十大寿的宴席上。母亲用小碗给我舀了一点燕窝羹。我正想端起一口喝掉,母亲扯了我的衣袖一下,我才学着大人的样儿,一小勺一小勺地吞咽着。除了吃到几丝滑溜溜的东西(可能这就是燕窝)外,其余就是甜甜的冰糖水了。

后来我还吃到过咸味的燕窝羹。那是用鸡汤和鸡蛋清做成的,也只能吃到几丝的燕窝。不过,那几丝雪白放亮的燕窝,和白色的蛋清,有的还加上红红的火腿丝,不但好吃还鲜亮好看。

写到这里,使我记起了最后一次吃燕窝酒席。那是泥土社许史华老板(我家的孩子们喜欢这样叫他老板)的结婚宴席,地点记不大清了,大约是在国际饭店附近,在举行了结婚典礼以后,也就在那儿吃的喜酒。

朋友们都很高兴,因为新郎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是该成家了。新娘是上海式的姑娘,属于贤妻良母型。我们都为他高兴。当他领着新娘来向我们敬酒时,我们还和他开了几句玩笑。

那时,他个人办的泥土社营业很不错,在“五反”时,我们还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因上税问题而被打成“小老虎”。好在他一向遵纪守法,在小组里被评定为守法户,还当上了“五反”小组长。

在我们准备全家离沪迁往北京时,他请我们在餐馆里吃了一顿送行酒,还有其他朋友作陪。不知是谁,还为大家摄影留念,现在我们家里还留有这张小照片,这恐怕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了!

我们的问题初步解决后,回到了北京,和过去的“分子们”也有了接触的机会。这时,我们才从上海来的友人口中得知,当初的泥土社老板许史华不但也被列入“分子”,而且最不幸的是,他没能活到今天,早早就悬梁自尽了。

听到他死时的情况,真使我感慨万分。写到这里,由送燕窝、吃燕窝,而引出了一个真的失去了窝,身受侮辱并惨烈死去的朋友的故事,我的心情因此十分难受。不过,我还得忍住激动,把这些鲜为人知的事情从头说起。

抗战胜利后,我们回到上海,胡风继续编印《希望》杂志。一天,他在左联工作时的老朋友尹庚带一青年来到我家。尹庚告诉胡风,这青年名许史华,是他学校的职员,喜欢看文学书,读了新出的《希望》,特意要他带着来看望胡风。这人身材不高,圆脸,很能谈,看得出有过不少的生活经验,他还问到了希望社出书的情况。

后来我们得知,在这之前,史华正在失业。耿庸和尚丁发起了一个吸收进步青年的“读书小组”,后来扩大为“我们的俱乐部”。史华就由尚丁介绍参加了进去,认识了贾植芳、耿庸等人。耿庸看到他很能干,又正失业,就介绍他到尹庚任教务主任的浦东中学去当职员。

不久,我们听说他想办出版社,只是手头钱不多。胡风很支持他的想法,决定将已打好纸型的《七月诗丛》第二辑六本交他出版,并将开本改成64开的小本。这样,一则是为了给他节省钱,二则是让那些爱好文学正在奔赴解放区的进步青年们可以随便放在口袋里,在休息时取出来阅读。后来胡风又将自己的两本论文集交他出版。这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反革命行为。我们离开上海后,他又出了贾植芳和耿庸的书,但出得更多的还是知名作家的著作。因此,这完全成了一个以赚钱为主的出版社,胡风也就没再同他打交道。

但是,就是这么一点和胡风以及“胡风分子”的关系,我们的案件还是把他牵连进去了。他被关了近十年才被释放出来,似乎是什么结论也没有对他宣布,什么也没有发还,更没有安排他此后的工作。但他还是十分高兴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走出了那铁门。他走在大街上,一心想的当然是,要回家了,可以见到自己的孩子了!他就像刚放出笼子的小鸟,一心想快快飞回自己的窝!

就这样,他一路做着这想当然的美梦,走着熟悉的路,跨进那曾经天天进出的楼门,三步并成两步地上到他家所住的三楼。门没有插,一推就开了,但房里既没有老婆笑脸相迎,也没有女儿蹦跳着扑到他身上,有的只是满地的尘土和废纸,有几本书被撕破了丢在角落里。他精心选购的家具,他的办公桌,他的书柜,所有他心爱的一切都没有了,都像变魔术似的消失了!

他惊呆了,扑倒在那满是灰土的地板上,他无法面对这一切,他想大号,他想痛哭,但有谁来理他呢!噢,他想起来了,在狱中,为了不耽误妻子的青春,他曾同意了离婚。但是,女儿可是他的呀,应该在他身边,而他的财物也不应一点不给他留下呀。他跳起身向楼下奔去。

一向对他那么和气,他也常请她们看电影的房东老太太,望着他下来,只是摇着头,一句话也没说。他飞奔而去,去找他的姑妈,他要去寻回他的窝!

姑妈给他一张写有地址的字条,他终于找到了那地方。推开了大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他的妻子坐在门边守着一盆衣服,正在那里洗着。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雄赳赳的男士,上身穿的正是他自己的衣服,不过下面穿的是一条黄色军裤。他的心里就全明白了!还没等到他开口,那位男子就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房门,向他大声吼叫:“你出去!你来干什么……这里不准你来……反革命!”他只好忍着气说了一声:“我来看我的女儿……”而那男的已飞奔到他身边,用力将他推了出去,连话都不让他说完。但他还是看到了那个“家”里所有的正是他辛辛苦苦添置的全部家当!

他像游魂似的走在大街上,无处可去,后来又走回到了曾经是他家的那幢房子,那个他曾住过五六年的“家”。他仍是三步并两步地跳跃着上了三楼,他还在幻想会有妻子抱着孩子含笑在迎接他。这次,他不用推门,门是半开着的。但是,呈现在眼前的仍是满地尘土和一堆堆的破纸。他再次软瘫在地板上,真是欲哭无泪。一场人间少有的人去楼空的洗劫,像噩梦似的使他无法摆脱。

没有说明,没有慰问,没有援助,连女儿都没有看上一眼,就这么被暴力强推出了门,那应该是自己的家的门。而现在回到自己的真正的家,像鸟似的飞回自己的旧窝,却只落得个“巢”毁人空,什么也没有了。这个自己经营多年的家,曾经充满了温馨的安乐窝,现在却已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他不能像鸟似的哀鸣着飞走,他已无处可去,今后怎么生活呢?……

这时,他忽然发现墙脚边还留有一根过去捆书的粗麻绳,就本能地把它捡起来抛向屋梁,打了一个死结……从此了结了他四十多岁的生命!

你含冤去世后三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当初逮捕你的公安机关后来是怎样给你做的结论。平反当然是平反了,但是为什么逮捕,为什么平反?……不见说法!你连亲属都没有,有谁来为你讨个公道!史华,史华,你就这么的连窝带小命送掉了,又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你这苦命的人呢?……

这故事是平淡,但它留给有良知的人是多沉痛的哀悼啊!

1997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