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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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城市(1)

1

北纬地区的黎明来得早。甚至当轰炸机正在飞离城市的时候,第一缕光线就已经开始在东方出现了。在寂静的清晨,巨大的黑色烟柱,在潘科区、韦森塞区和利希滕贝格区的上空高耸。遭到炮火打击的柏林烈焰熊熊,烈焰的反光在低矮的云层上面与柔和的日光混合在一起,难以区分。

当烟尘在废墟之上缓缓飘过的时候,德国遭到最严重轰炸的城市格外荒凉、恐怖。它被煤烟熏黑了,成千上万个弹坑重重叠叠,倒塌的楼房的房梁歪歪扭扭。成片的住宅楼不见了,就在首都的心脏处,一个个街区整个地消失了。这个荒原里,原先宽广的马路和街道,现在成了坑坑洼洼的小径,在山一般的废墟中蜿蜒蛇行。一英亩又一英亩的地方,到处都有内部被焚毁、没有了窗子、房顶坍塌的楼房,在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天空。

突袭之后,残存的纤纤煤灰和灰烬像雨水一样飘落下来,给废墟涂上了一层薄粉,而在大厦耸立的街道上,砖瓦破碎,钢筋被破坏,只有旋转的灰尘在移动。灰尘在宽阔的菩提树下街[1]打旋,那些著名的树木现在是光秃秃的,树叶的萌芽在树枝上被烧焦了。这条著名的林荫大道两侧那些银行、图书馆和高雅的商店,没有遭到破坏者甚少。不过在这条大道的西端,柏林的最著名的标志性建筑,也就是那个八层楼高的勃兰登堡门,尽管伤痕累累,却仍然得意洋洋地站立在它十二个巨大的希腊式的石柱上。

在附近的威廉大街上,街道两边是政府大楼和以前的宫殿,现在,从几千个窗子散落出的玻璃碎片在瓦砾中闪闪发光。大街第七十三号就是那座美丽的小宫殿,在第三帝国之前它曾是德国几任总统的官邸,其内部现在已被一场凶猛的大火焚毁。以往人们曾描述它是一座微型凡尔赛宫,但现在,前院那个装饰华丽的喷泉上的海上仙女们被炸碎了,倒在柱廊式的前门上。而沿着屋顶的轮廓线,那两个莱茵河少女的雕塑被飞过的碎片击打得伤痕累累,头炸掉了,俯身倒在一片狼藉的院子上面。

在一个街区之外,第七十七号虽然也有伤痕,但却保持完整。成堆的瓦砾堆在这座L型的三层大楼四周。大楼黄褐色的外墙凹凸不平,每一个入口处的上方都有爪子上装饰着字[2]的令人炫目的金鹰,现在那些金鹰弹痕累累,还有深深的割痕。从上方伸出来的,是那个气势雄伟的阳台,世界曾经从那个阳台上听到许多疯狂的高谈阔论、长篇讲话。德国国务总理办公厅,也就是阿道夫·希特勒的官署还在。

选帝侯大街,也就是柏林的第五大街,遭到了重创,大街的上端是一度时髦的威廉皇帝纪念堂,如今它变了形的结构骨架膨胀了起来,烧焦的时钟表面上的指针停在7:30整——自从1943年以来指针一直就是这个样子。1943年,单是在11月份的一个晚上,炸弹就彻底摧毁了这个城市的一千英亩的区域。

在一百码之外的地方,原本是国际著名的柏林动物园,现在成了杂乱的废墟。水族馆被完全摧毁了。爬行动物、河马、袋鼠、老虎和大象的馆舍,以及几十座别的建筑,遭到了严重毁坏。围绕着这些馆舍的蒂尔加滕,即那座著名的占地630英亩的公园,成了一片荒地,里面的弹坑有房间那么大,湖里填满了瓦砾,附近的大使馆楼房也被部分地摧毁了。这个公园曾经是长着茂盛树木的天然森林,现在大多数树木都被烧掉了,留下了丑陋的树桩。

在蒂尔加滕的东北角,是柏林最壮观的废墟,不过它不是被盟军的炸弹毁灭的,而是被德国的政治毁灭的。那座巨大的德意志帝国国会大厦,也就是议会的所在地,在1933年被纳粹故意放火烧掉了——又嫁祸于共产党,这样就给了希特勒以借口,从而攫取了完全的独裁权力。议会大厦的一个立有六根柱子的入口,上方的柱廊上凿着黑字:“Dem Deutschen Volke”——“致德意志人民”。柱廊倒塌了,柱廊下面的废墟茫茫一片,几乎把整个大厦都淹没了。

帝国国会大厦的前面以前是一个雕塑群。除了一件之外全都被毁掉了——那是一个200英尺高、深红色的花岗岩和铜制的圆柱,立在一个巨大的柱廊基础上。在1933年的纵火案之后,希特勒命令把它移掉。现在它立在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在夏洛滕堡公路边,靠近东西轴线的中心——所谓东西轴线是数条公路的交叉处,大致是从西边的哈韦尔河穿过城市,来到东边的菩提树下街。当太阳在这个3月的清晨升起的时候,光线照射着这个柱子顶部的金像——一个长着双翼的雕像,一只手拿着月桂花冠,另外一只手拿着一面装饰有铁十字勋章的军旗。在这片荒原上升起的,而又没有被轰炸波及的,就是柏林细长而又优雅的纪念碑——胜利纪念碑。

这座遭受剧痛的城市各地,警报器开始哀号着发出空袭警报解除的信号。盟军对柏林发动的第314次袭击结束了。在战争的最初的几年里,攻击是零星的,但现在,首都几乎是持续遭受轰炸——美国人白天轰炸,英国皇家空军则是在晚上轰炸。破坏的统计数字几乎每个小时都在增加,到了现在数字开始令人震惊了。炸弹毁坏了10平方英里多的建筑物密集的地区——这是德国空军在伦敦炸毁的区域的10倍。30亿立方英尺的瓦砾堆在街道上——足以垒起一座1000多英尺高的山。在柏林156.2万座住宅当中,几乎一半遭受了某种毁坏,每三栋房子就有一栋不是完全被毁掉,就是不可居住。伤亡如此之巨大,要想真实计算,已是断无可能,不过起码有5.2万人死亡,受重伤者则是死亡者的两倍——这是在轰炸伦敦中死亡和受重伤者的5倍。柏林已经成了第二个迦太基[3]——而临死的痛苦还没有来到呢。

在这个毁灭性打击所造成的荒漠中,十分不平常的是,人们却仍然能够历尽劫难而继续生存——不过,生活是在废墟当中以一种既疯狂又正常的状态继续下去的。1.2万名警察仍然在值勤。邮递员投递邮件,报纸每天都在出版,电话电报业务在继续。垃圾有人收集。一些电影院、剧院甚至遭到严重破坏的动物园的一个部分,仍然开放。柏林爱乐乐团正在完成其演出季。百货公司进行特卖。食品店和面包店每天早晨都开门,而且洗衣店、干洗店和美容院还生意兴隆。地铁和高架铁路在运转。那为数不多的几家仍然完好无损的时髦酒吧和餐馆,人满为患。而且几乎在每一条街道,著名的柏林花匠刺耳的叫卖声,就像和平时期一样回响着。

也许最不平常的是,柏林的大工厂的65%以上,还是处于某种工作状态。几乎60万人拥有工作——但去上班现在却成了一个大问题,往往要用上几个小时。交通堵塞了,人们绕道,减速,抛锚。结果,柏林人不得不早起,每个人都想按时上班。这是因为美国人每天早起,往往到上午9点的时候就对城市狂轰滥炸起来了。

在这座城市向四周伸展开的12个区里,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柏林人就像新石器时代的穴居人一样出现了。他们从地铁的内部出现,从公共建筑下面的掩蔽所里出现,从他们被炸坏的家里的地窖和地下室里出现。不管他们的希望或者恐惧是什么,不管他们的忠诚或者政治信念是什么,柏林人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那些在头一天晚上幸存下来的人,决心再活上一天。

同样的话对这个国家本身也适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第六个年头,希特勒的德国正在为了幸存下去而绝望地进行着战斗。这个即将持续千年的帝国[4],遭到来自东方和西方的反攻。英美联军正沿着伟大的莱茵河挥师而下,在雷马根强渡过河,全速朝柏林前进。在奥得河的东岸,一个更加急迫、更加可怕而无法言状的威胁正在形成。那里驻扎的是苏军,离这里不到50英里。

这是1945年,3月21日,星期三——春天的第一天。在这天上午,通过全城所有的电台,柏林人听到了那最后一首流行金曲:《这将是一个没有结束的春天》。

2

对威胁着他们的危险,柏林人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反应:有些人固执地对险境视而不见,他们希望险境会离去;有些人是自取险境;还有的人的反应是愤怒或者恐惧——而有的人,他们怀有那种非苦战不能幸免的可怕逻辑,准备勇敢地正面迎接他们的命运。

在西南部的策伦多夫区,送奶工理查德·波加诺斯卡像通常一样,黎明即起。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每天例行公事,往往显得单调。现在他却对例行公事心存感激。他是在策伦多夫区时髦的达勒姆郊区,为有300年历史的达勒姆领地农场做工,该农场离庞大的首都的中心只有几英里远。在别的任何一个城市,要是在城市里面开办奶牛场会让人感到奇怪,但在柏林则不然。这座城市总面积的五分之一是公园和林地,它们在湖泊、运河和溪流的旁边。尽管如此,波加诺斯卡却也像领地农场许多别的雇员一样,巴不得农场是在某个别的地方——远离城市,离开危险和连续不断的轰炸。

波加诺斯卡、他的妻子莉丝贝特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在位于路易丝王后大街的主楼的地下室里再次度过了一夜。由于高射炮和炸弹的爆炸声,睡觉已经是几无可能。就像柏林别的任何一个人一样,这位39岁的大个子送奶工近来老是感到疲倦。

他并不知道,在夜间炸弹落在了什么地方,不过他却知道,在领地农场的大奶牛仓的附近,却一颗炸弹也没有落下过。这个珍贵的奶牛群是安全的。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打扰那两百头奶牛。在炸弹的爆炸声和高射炮的轰鸣声当中,它们耐心地站着,安宁地进行反刍,而且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它们在继续产奶。这老是令波加诺斯卡感到惊奇。

他昏昏欲睡,给那辆古老的棕色送奶马车及其拖车装上货,把他的那两匹马套上马车,那两匹马是狐狸皮色的莉萨和汉斯,他的那只灰色的斯皮茨狗波尔蒂,则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然后出发,到各处去送奶。车在院子的鹅卵石路上咔嚓咔嚓地行进,他朝右拐,上了帕采里林荫大道,向北朝施马根多夫的方向前进。这是早晨6点,等到他送完奶,那就会是晚上9点钟了。

尽管疲惫不堪,渴望能睡上一觉,但波加诺斯卡却仍然没有失去他那生硬但又快活的态度。对他的1200名客户来说,他已经成了一个鼓舞士气者。他的路线是在三个大区的边缘上:策伦多夫区、舍讷贝格区、威尔默斯多夫区。这三个区都遭受了严重的轰炸,舍讷贝格区和威尔默斯多夫区由于离市中心最近,几乎被完全毁灭了。单是在威尔默斯多夫,就有3.6万座以上的住宅被炸掉了,在这两个区的34万人当中,几乎一半是无家可归者。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快乐的脸蛋也就成了一种罕见而又受欢迎的景象。

即使在这个很早的时刻,波加诺斯卡仍然发现人们在每一个交叉路口上等候他。这些日子,到处都排队——等候肉贩,等候面包师傅,在自来水管道被炸的时候甚至还等候水。尽管顾客们已经排成了队,但波加诺斯卡还是摇响一个大的牛铃,宣告他的到达。这年年初他就开始这样做了,因为当时越来越多的白天袭击使得他不可能挨家挨户送奶。对他的顾客来说,这个牛铃就像波加诺斯卡本人一样,已经成了某种象征。

这天上午也没有什么不同。波加诺斯卡朝他的顾客们打招呼,把他们的定量牛奶和乳制品分发给他们。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些他认识有将近10年了,他们知道,偶尔能指望他多给一点儿。波加诺斯卡一边抛接着配给卡,一边分发货物,一般情况下也还能够为特殊需要,比如洗礼或者婚礼,而多给一点牛奶或者奶油。诚然,这是非法的,因而也是冒风险的——不过近来所有的柏林人都不得不面对风险。

波加诺斯卡的顾客们显得越来越疲倦、紧张和入神。没有几个人再谈论战争了,谁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再说,有关战争谁也无能为力。除此之外,纸上谈兵的将军数量已经够多了。波加诺斯卡的到来并没有使人们讨论新闻,他自己每天15个小时埋头于例行公事,拒绝想到这场战争,这样一来,他就像成千上万别的柏林人一样,几乎对战争产生了免疫力。

现在每一天,波加诺斯卡都在留意,想找到能够帮助他不泄气的迹象。举个例子说,马路仍然畅通,在主要的街道上并没有路障或者坦克陷阱,没有火炮或者隐藏起来的坦克,没有士兵被部署在关键性的阵地上。没有迹象表明当局害怕苏联人的进攻,或者柏林受到了围攻的威胁。

还有一个虽然小但却重要的线索。每天上午,波加诺斯卡都要驾车通过弗里德瑙次区,那里住着他的一些地位更为显赫的顾客,每当通过的时候,他都会瞥上一眼,看看一个著名的纳粹的家,他是柏林邮政局的一个重要官员。通过敞开的起居室窗子,他能够看到镶在大镜框里的那幅大肖像。那幅阿道夫·希特勒炫耀的画像还在那里,相貌是又大胆又傲慢。波加诺斯卡知道第三帝国的官僚们的作风:如果形势确实是危急的话,元首的那个神龛现在就已经消失了。

他柔声唤着马,继续他的行程。尽管有这些事情,他却看不到有什么真实的理由,应该让他过分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