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5章 1824年(8)

“在这点上赫尔德尔做得有些过分。”歌德回答说,接着他机灵地补充说,“不错,要是此时此刻他作为幽灵出现在这里,他也不会理解我们。”

我说:“相反,我得称赞麦尔克,就是他激励你去出版《葛兹》的。”

歌德回答说:“的确,他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知名人物。他说:‘把它拿去印吧!它虽然毫无用处,但是只管把它印出来!’他不主张彻底修改《葛兹》,他是对的,否则的话,《葛兹》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但是不会更好。”

1824年11月24日星期三

今晚在看戏前我去看了歌德,发现他很健康,兴致很好。他问到在此地的那些年轻的英国人。我告诉他说,我有意陪杜兰先生读普鲁塔克[83]的德文译本。这就把话题引到罗马和希腊的历史上。歌德对希腊和罗马史发表了如下的看法:“罗马史对我们来说已不合适了。我们已经变得太人道了,所以对恺撒的战功不能不起反感。希腊史同样也并不怎么令人高兴。希腊人在抵御外敌时固然伟大和光荣,但是在诸城邦的分裂和永无休止的内战中,这一帮希腊人掉转枪口反对那一帮希腊人,这却是令人不能容忍的。此外,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完全是伟大的和重要的。莱比锡战役和滑铁卢战役的丰功伟绩使马拉松之类战役黯然失色。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英雄人物也不比古代的逊色,例如法国的一些元帅、德国的布柳肖[84]和英国的威灵顿[85]都完全可以和古代那些英雄人物媲美。”

话题转到现代法国文学以及法国人对德国作品的日益增长的兴趣。

歌德说:“法国人开始研究和翻译我们德国作家的作品,这样做很好,因为他们在形式和主题方面都很狭隘,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向外国借鉴。尽管有人指责我们德国人不怎么讲究形式,但是在题材方面我们毕竟胜过他们。科策布和伊夫兰德的剧本就有很丰富的主题,够他们长期采用,用之不竭的。但是法国人特别欢迎我们的哲学理想性,因为每种理想都可以服务于革命的目的。”

歌德继续说:“法国人有的是理解力和机智,但缺乏的是基础和虔敬。在法国人看来,眼下用得上的、对党派有利的东西都仿佛是对的。因此,他们称赞我们,并不是因为承认我们的功绩,而只是因为用我们的观点可以加强他们的党派。”

接着我们谈到了我们自己的文学以及对某些现代青年作家有害的东西。

歌德说:“我国多数青年作家唯一的缺点,就在于他们的主观世界里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不善于到客观世界里去寻找创作题材。

他们充其量只能找到与他们想象的、迎合他们心意的材料;至于本身具有自我价值,也就是本身具有诗意的材料,也须与他们的主观世界相契合才被采用;如果它不契合主观世界,那就用不着对它进行思考了。

“不过像以前说过的,只要我们有一些由深刻研究和生活情况培育起来的重要人物,至少就我们的青年抒情诗人来说,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1824年12月3日星期五

在这几天里我接到邀约,要我为一家英国杂志按月就德国文坛上最近的作品写些短评,条件很优厚,我有意接受这个建议,但是我想,事先把这件事告诉歌德,也许要好一些。

所以在今晚上灯的时候,我去看了歌德。可卷起的帘子已经放下来了,歌德坐在窗帘旁边那张刚开过晚饭的大桌子前面。桌上点着两支蜡烛,烛光照到他自己的脸上,也照到摆在桌上的那一座巨大的半身像上,他正在观赏这座雕像。向我致以友好的问候之后,他指着雕像问我:“这是谁?”我说:“是一位诗人,而且看上去是一位意大利人。”歌德说:“这就是但丁。雕得好,头部很美,可是不完全令人喜欢。他已经老了,腰弯了,闷闷不乐的,面容憔悴,仿佛是刚从地狱里出来似的。[86]我还有一枚但丁像章,是他还在世时刻的,在一切方面远比这座雕像美。”歌德站起来去取这枚像章。“你看,鼻子多么有魄力,上唇也很有魄力似的鼓起,下颚向上耸起,和下颚骨配合得多么好!这座巨大的半身雕像,其眼睛和额头部分和像章上的几乎一样,但在其余的部分就显得较软弱、较苍老了。但是我这样说并不是要责备这件新作品,它总的说来还是很值得赞扬的。”

接着歌德又问我近几天来过得怎样,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接到一份邀请书,要我为英国的一家杂志就最近的德国散文文学作品按月写些短评,条件很优厚,我很有意接受这项任务。

歌德的面孔一直到现在都是和蔼可亲的,可是听到我这番话的时候,他马上沉下脸来,我从他的脸部表情上看出,他不赞成我的这个意图。

他说:“我倒希望你的朋友们不要侵扰你的安宁。他们为什么要你离开正道,去干那些违反你的自然倾向的事呢?我们有金币、银币和纸币,每一种都有它的价值和行情。但是要对每一种做出正确的估价,就须知道它的行情。在文学方面也是如此。你也许会估价硬币,但对纸币你就不会估价,还不在行,你的评论就会不正确,就会把事情弄糟。如果你想正确,想让每一种作品都能得到承认,你就必须事先把自己和我们的一般文学保持平衡,这就要费不少功夫去研究。你必须回顾一下施莱格尔兄弟有什么意图和什么成就,然后还要遍读所有的德国新近的作家,例如弗朗茨·霍恩[87]、霍夫曼[88]和克劳伦[89]等等。这还不够,还要每天看报纸,从《晨报》到《晚报》,以便马上知道一切新出现的作品,这样你就要糟蹋你的最美好的时光。此外,所有的新书,如果你想稍许认真仔细地掌握它们,那么光靠匆匆地翻阅是不够的,还必须加以研究。这会合你的口味吗?最后,如果你发现坏的东西是坏的,你甚至也不能照实说出,否则就要冒和整个文坛交战的风险。”

歌德继续说:“正如我曾经讲过的那样,不能这样办,你应该去信拒绝这项任务,这不是你的正业。总而言之,你要避免分散精力,要设法集中精力。三十年前我如果懂得这个道理,我的创作成就会完全不同。我和席勒在他主编的《季节女神》[90]和《文艺年鉴》两个刊物上破费了多少时间呀!最近几天里我审阅了席勒和我的通信,一切往事都栩栩如生在眼前,回想起我和席勒所从事的那些工作,我不免感到懊恼,因为它们非但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反而被世人滥用。有才能的人看到旁人做的事总是自信也能做,这其实不然,他总有一天会悔恨浪费精力的。你卷起头发,只为了一个夜晚,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过是把一些卷发纸放在头发里,等到第二个夜晚,头发又变成光滑的了。”

他接着说:“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是积累取之不尽的资本。你已经开始研究英文和英国文学,你从这里就可以获得取之不尽的资本。你要坚持研究下去,时刻利用你和那些英国青年相熟识的大好机会。你在青少年时代很少学习那些古代的语言,所以你现在应该在像英国文学那样卓越的文学中寻找一个立足点!再者,我们自己的文学大部分是来源于英国文学的。我们的小说和悲剧不就是来源于哥尔德斯密斯[91]、菲尔丁和莎士比亚这些英国作家吗?就目前来说,在德国能找出三个文坛泰斗可以和拜伦、穆尔[92]和瓦尔特·司各特[93]并驾齐驱吗?所以我再说一遍,你要在英语研究中打下坚实的基础,把精力集中在有价值的东西上面,把一切对你没有用和对你不相宜的东西都抛开。”

我很高兴,我引起歌德说出了这番话。听了他的这番话,我的内心里安定下来了,决心完全照他的话做下去。

这时歌德的仆人报告说首相先生米勒来了。他和我们一起坐下。

话题又回到摆在我们面前的那座但丁半身像以及他的生平和作品,特别是他的那些晦涩的文学作品。我们谈到,连他自己的同胞也从来没有读懂他,所以外国人更不容易窥测到他的隐秘。歌德转过来友好地对我说:“据说你的忏悔牧师乘此机会完全禁止你研究这位诗人。”

歌德接着又说:“他的诗不易理解,主要应归咎于韵的笨重。”[94]顺便提一下,歌德怀着非常敬畏的心情谈到但丁,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歌德不用“才能”这个词评论但丁,而用“天性”这个词,意思是一种更周全、更富于预见性、目光更深更广的品质。

1824年12月9日星期四

今天傍晚我去看歌德。他热情地和我握手以示欢迎,同时称赞我为谢尔霍恩[95]周年纪念日写的那首诗。而我给他带来的消息是,我已去信给那家英国杂志,拒绝了他们的邀约。

他说:“谢天谢地,你又自由了,又可安心地工作了。不过,我还想提醒你注意一件事。一些作曲家就要来魏玛,打算写一部歌剧;我希望你同样坚持自己的立场,坚决地拒绝他们的邀约,因为这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会因此糟蹋自己宝贵的时间。”

接着歌德对我说,他已通过内斯·封·爱森贝克[96]给在波恩的伯尔[97]寄去了一张喜剧说明书,从这张说明书里这位诗人(指伯尔)可以得知,他的剧本也在这里(魏玛)上演。歌德补充说:“生命是短促的,人们必须相互寻开心。”

歌德面前放着柏林的各种报纸,他告诉我彼得堡曾发大水。他要我读一读那张报纸。接着他谈到了彼得堡的不幸的处境,并且笑着点头赞许卢梭的意见,因为卢梭曾经说过,要想防止地震,单靠在活火山的附近建造一座城市是办不到的。歌德说:“大自然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在我们看来是例外的东西,其实是合乎规律的。”

接着我们回想起报纸上所报道的那些沿海发生的大暴风雨以及其他的自然灾害。我问歌德,人们是否知道这一类的自然灾害是怎样发生的。歌德回答说:“谁也不知道,人们对这些秘密的事物几乎一无所知,更不用说能把它们表达出来了。”

公路局局长柯德莱和里默尔教授此时来了,他们两个加入了我们这一伙,于是我们再次详细讨论彼得堡的水灾,柯德莱画了一张彼得堡的市区图,从这张城市地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涅瓦河对这座城市和其他地区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