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23年(2)
“我得坦率地告诉你,”他开始说,“我希望你今年冬天待在魏玛,就住在我这里。”这是他开头说的话,接着他详细地说明要我在魏玛住的理由:“你在诗歌和评论方面很在行。你在这两方面有一种天生的基础;这是你的本行,你应该坚持它,相信它很快就会给你带来可观的生活收入。可是,除了这本行以外,某些与专业无关的东西你也得知道。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个问题上(指去魏玛之事)你不该犹犹豫豫,而应该迅速做出决定。我希望你今年冬天和我们一起生活在魏玛。你要是住在魏玛,你就会对你思想如此迅速地得到发展感到惊异,你在这里会有最好的学习条件,因为我手里有最好的参考资料。然后你会终身站稳脚跟,感到愉快,并能满怀信心地在各种场合中出现。”
我对歌德的这些建议感到高兴,并对他说,我很愿意听从他的意见和劝告。
歌德继续说:“我将为你在我的附近安排一个住所;整个冬天你都有时间从事重要的工作。在魏玛还聚着许多好东西,你渐渐地会在上流社会中找到一些人,他们比得上任何大城市里的佼佼者。我个人也和许多非常出色的人结为朋友,你渐渐地就会结识他们的,和他们的交往将会对你非常有益。”
歌德给我说出许多名人的名字,并且三言两语地说明每一个名人的特长。
他继续说:“在这么一个小地方有这么多好东西,你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呢?我们也有一个精良的图书馆,还有一座剧院,它们绝不比其他德国城市的最好的图书馆和剧院逊色。所以我再一次说:请你待在我们这里,不仅在这个冬天,希望你把魏玛选作你的居住地。这里的大门和街道通向世界的各个尽头。你在夏天可以出外旅行,渐渐可以看见你所希望看的东西。我五十岁时来到魏玛,并从这里出发周游世界!但我总喜欢回到魏玛来。”
我感到幸福,因为我又能待在他的身边,又能听他发表高见,我感到我的整个内心世界都委身于他。我想,我只要有你和能够有你,其余的事一概都可随便!因此我再次对他说,凡他考虑我的特殊的处境而认为是好的事情,我都乐意做。
1823年9月18日星期四耶拿
昨天上午,在歌德动身回魏玛之前,我很幸运又和他晤谈了一个多小时。这次他说了非常重要的话,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无价之宝,使我终身受益不尽。德国的青年诗人都必须知道,这次谈话对他们也是有益的。
歌德讲了几句开场白,他问我今年夏天有没有写诗。我回答说,我虽然写了几首,但是总的说来,我对作诗还缺乏乐趣。接着歌德对我说:“你要注意,不要写大部头作品。许多最优秀的人,那些最有才华和最勤奋的作家,正是由于贪图写大部头作品而受苦。我在这一点上也吃过苦头,而且认识到这样做只会对自己有害。我在这方面不知有多少心血付诸东流!如果我把可写的都写了,那么写上一百卷也嫌不够。”
歌德继续说:“现实生活有权利要求作家加以表现;诗人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思想和感受,不仅要求表现,而且也应该得到表现。可是,如果你脑子里老在想着写一部较大的作品,那么旁的什么也不会产生,一切思想都会被拒绝,这样你自己就会长时间地丧失生活本身的乐趣。为了使一个巨大的整体融贯完美,就得使用和消耗巨大的精力;要把大部头作品用流畅的语言表达出来,那是需要费大力的,而且还要有安静的生活环境!如果在整体上安排不妥当,那么一切精力就白费了。此外,如果你在处理那样庞大的题材时没有完全掌握住细节,那么整体的某些地方就会有缺陷,这样你就会受到指责。正是由于这一切,诗人尽管付出了这么多的辛劳和牺牲,但结果所获得的并不是酬谢和欢乐,而是不快和精力的衰竭。反之,如果诗人每天都抓住现实生活,并经常以清新的心境来处理呈现在他眼前的事物,那么他总可以写出一部好作品,即使偶尔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歌德继续说:“姑且举柯尼斯堡的奥古斯特·哈根[8]为例。他是一位很有才能的诗人!你读过他的《奥尔弗里特和李辛娜》那部诗没有?诗中有些片段是写得很出色的,例如波罗的海沿岸的风光以及当地的一些具体细节。但是,这只是一些漂亮的片段,作为整体来看,谁也不会对这部诗感到满意。可是,为了创作这部诗,他付出了多大的辛劳和气力,是的,他简直弄得精疲力竭了!现在他还写了一部悲剧呢!”
说到这里,歌德微微一笑,并且沉默了一会儿。我趁机插话说,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在《艺术与古代》上就劝告过哈根只选些小题目来写。歌德回答说:“我当然劝过他这样做,但他会按我们老年人说的去做吗?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最正确,因此,有许多人彻底失败了,还有许多人在这个问题上长期执迷不悟。可是现在再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了。在这一点上我们老年人是过来人,如果你们青年人愿意重蹈我们老年人的覆辙,那么我们所有的探求和错误还有什么用处呢?如果这样,我们就永远无法前进了。我们老年人犯了错误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我们面前并没有已被铺平的道路。但是对入世较晚的一辈人要求就要更严格些,他们不应该再一次地犯错误和探求,而应该听老年人的忠告,马上踏上正道,向前迈进。光采取以往通向目标的步骤是不够的,应该把每一个步骤都看作目标,使它作为步骤而起作用。
“请你牢牢记住我的这番话,看它对你是否也适用。我并不担心你也会走错路,不过我的话也许可以帮助你迅速地跨过与你现在的处境不相适应的这段时期。就像刚才讲过的那样,如果你目前只写一些小题目,抓住日常生活提供给你的一切材料,那你总会写出一点好作品来,这样每天都会给你带来欢乐。你可以把你的作品先交给报刊或印成小册子发表,但切莫迁就旁人的要求,要始终按照自己的心意写下去。
“世界是如此巨大和广阔,生活是如此丰富多彩,所以永远不会缺乏作诗的动因。但是所有写出来的诗必须是即兴诗[9],也就是说,现实生活必须为作诗提供机缘和材料。一个特殊的事件通过诗人对它的处理而变成带有普遍性和诗意的东西。我的诗都是即兴诗,来自现实生活,从现实生活中获得坚实的基础。我认为空中楼阁的诗一钱不值。
“不要说现实生活缺乏诗意;诗人之所以经受得住考验,正是由于他有足够的智慧,能从一件平凡的事物中找出引人入胜的一个侧面。现实生活应该为作诗提供动机,这就是要表现的要点,也就是诗的真正核心;但是,把这些有待表现的要点组成一个优美的、生气勃勃的整体,这却是诗人的事了。你熟悉傅恩斯坦[10],那个所谓的‘自然诗人’。他写了一首关于忽布种植的诗,这首诗写得太好了。我现在要他写一些有关手工业的歌,特别要他写一首纺织工人之歌,我确信,他会很好地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的,因为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和这些手工艺匠人一起生活,他完全熟悉手工艺这一行,他会驾驭他的创作题材的。写小题材的优点正在于你只需选择你所熟悉的事物。至于写大部头的诗,情况就不同了。写大部头的诗,免不了要把各个部分按计划连接起来,编织成为一个整体,而且还要描绘得惟妙惟肖。可是青年人对事物的认识不免片面,而大部头作品却要求作者有多方面的广博知识,人们往往由于缺乏多方面的知识而失败。”
我告诉歌德,我想写一部以四季为题材的大部头的诗,把各个阶层的活动和娱乐都编织进去。歌德回答说:“这正是我刚才说的那种情况。你可以在许多方面获得成功,但是在某些你也许还没有认真研究过、还不大熟悉的方面,你就不会成功。你也许善于描写渔夫,但也许不善于描写猎户。如果整体上出了毛病,整体就会显得有缺陷,不管个别的部分写得多么好,这样你就写不出什么完美的作品。但是,你要是把那些你能胜任的个别的部分挑出来单独加以描写,你肯定会写出一点好作品来。”
歌德继续说:“我特别告诫你不要相信自己的那些伟大的发明创造[11],因为要发明创造就要提出自己对事物的观点,而青年人的观点很少是成熟的。此外,人物和观点作为诗人的两个重要特征会离开诗人,从而使他在下一步创作中丧失丰满性。最后还有一点:单凭想象去虚构题材以及安排和组织方面的构思需要花费很多时间,这样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处,纵使我们最后完成了我们的作品。
“反之,如果题材是现成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工作就会轻松些。
因为事迹和人物已在口头上流传下来,所以诗人要做的工作只是使整体有生气。在这种情况下,诗人也可以保持自己的完满性,因为他只需添加他自己的少许东西;此外,时间和精力的消耗也可以大大地减少,因为他只需在表达方面费力。我甚至劝人采用前人已加工过的题材。例如伊菲格尼亚[12]这个题材就常常被人们采用,可是产生的作品各不相同,因为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去看待和处理流传下来的传说。
“我劝你暂时把一切大题目搁在一边。你努力探索这么久了,现在是你开开心心生活的时候了。写小题材是最好的途径。”
我们一面谈着,一面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我只能始终表示赞同,因为我内心里感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每走一步,我都感到比前一步轻松愉快,因为我愿意承认,我一直都没有很好弄清楚的一些大计划,曾是我的不小的精神负担。现在我把这些大计划抛开了,等我通过钻研世界情况,掌握了有关题材的每个部分之后再说,目前我先以愉快的心情就某一题材或某一部分陆续地进行处理。
听了歌德的话,我感到长了几年的智慧。结识了这位真正的大师,我在灵魂深处感到幸福。我从他那儿得到的好处,简直是无法计算的。
今冬我还会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单是和他的交往也会使我受到教益,尽管他有时并未说出什么重要的话。即使他不说话,他的风度和品格对我就是一种教育。
1823年10月2日星期四魏玛
昨天,天气宜人,我从耶拿乘车前往魏玛。刚到不久,歌德为了欢迎我来魏玛,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张预订的戏票。
今天上午我去拜访歌德。他对我的到来感到高兴,对我非常友好和亲切。当我想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他想先介绍我跟枢密院成员舒尔茨认识。他领我走进隔壁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我发现舒尔茨先生正在观察艺术品。歌德把我介绍给了舒尔茨,并让我们单独进行谈话。
舒尔茨对我说:“你待在魏玛,而且愿意帮助歌德编辑他的那些至今尚未出版的著作,为此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他(指歌德)已经告诉我,他从你的合作中可望获得很大的好处,他还希望你完成某些新的东西。”
我回答他(指舒尔茨)说,我唯一的生活目的就是使自己对德国文学有用处,我希望在这里贡献自己的力量,因此很愿意暂时放弃自己在文学上的一些打算。我补充说,和歌德的实际交往也将对我今后的发展产生非常良好的影响,我希望通过和歌德的实际交往,在几年之后使自己成熟起来,以便更好地完成我现在很少能够完成的事情。
“当然,”舒尔茨说,“像歌德这样杰出的人物和大师的个人影响是不可估量的。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向这位伟大的英才学习,以便使自己神清气爽。”
接着他问了我的书的印刷情况,早在去年夏天,歌德就写信告诉他这件事。我告诉他,再过几天,我希望收到从耶拿寄来的头一批样本。一旦收到这些样本,我将送他一本,并把书寄往柏林,如果他此时已不在魏玛的话。然后我们热情地握手告别。
1823年10月14日星期二
今天晚上,我头一次在歌德家里参加大型茶会。我第一个到场,看到那些照得通亮、敞开着门互相连通的房间,心里非常高兴。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我找到了歌德,他高兴地向我迎面走来。他穿着黑色的西服,上衣上佩戴着一枚星形勋章,这样的穿着使他显得很健康。我们单独在一起待了一会儿,然后走进所谓的屋顶室里,在一张红色长沙发上方挂着一幅题为《阿尔多布兰迪尼的婚礼》[13]的油画,这幅画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因为绿色窗帘被推在旁边,这幅画被灯火照得通亮,我很高兴能静静地观察这幅画。
“是呀,”歌德说,“古人不仅有伟大的志向,而且善于表现它们。与之相反,我们现代人也许有伟大的志向,但我们很少能够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非常有力而生动地表现它们。”
这时,里默尔[14]、迈耶、米勒首相以及宫廷的许多其他有名望的先生和女士也来了。歌德的儿子和儿媳走了进来,我和他们在这里初次认识。渐渐地,所有的房间里都挤满了客人,大家都兴致勃勃,有说有笑。也有几个漂亮的年轻外国人到场,歌德和他们用法语交谈。
我喜欢这些客人,他们不拘礼节,无拘无束,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有的人在开玩笑,还有的人一边笑,一边和这个或那个人谈话,大家都按自己的兴趣自由结合。我和歌德的儿子热烈地讨论几天前刚刚上演的侯瓦尔德[15]的剧本《肖像》。我们对它的看法完全一致,使我高兴的是,歌德的儿子在分析情况的时候,不仅有见解,而且激情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