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恭皇后(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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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阑家梦远

拨给孙清扬的碧云阁很是清雅,院中十来间房屋,是一色的水磨砖墙,前厅后舍都是绿窗油壁,前进院落,院中几株终年常绿的桂树已经参天,绿荫蔽日。

入了二门,便是略低矮的日香桂和大叶佛顶珠,开着柠檬黄和浅黄色的花,虽然花香不及金桂、银桂馥郁,但胜在四季常开,白者如香雪,黄者若锦霞,星星点点于葱郁绿叶间,花香馥郁怡人。

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就是太子妃所住昭阳殿正房的东边了。

孙清扬由单嬷嬷指的丫鬟璇玑带到院中时,有几个粗使的婆子正在院里清扫,看见她们,忙上前屈膝行礼,其中一个面团脸的说:“表小姐带来的人早都到了,刚才还说担心这一晌表小姐该饿了。”

孙清扬像个小大人儿一般,一本正经地朝婆子点头致谢,继续和璇玑向正房走去。

碧云阁的正房是五间坐北朝南的大屋,正中是明堂,左进两间套着的是卧室,里面供姑娘休息,外间方便丫鬟值夜,右进是书房。左右侧各连一间耳房,前后还有两进抱厦,由丫鬟和婆子们分住。

屋檐下挂着几盏八角玻璃的防风灯,有两个小丫鬟正垂手立在石青色夹板帘子前,见孙清扬来了,一个打帘,一个朝里通禀道:“表小姐回来了!”

孙清扬一进门,看到屋内家具或描花绘景,或填丝刻金,抑或镂刻雕琢,处处俱见精心。

书房当地放着的花梨木案几上摆着笔墨纸砚和几部书,茶奁茶杯,一边的土定瓶中供着数枝侔色揣称、艳明可爱的黄菊,又是她日常所居的摆置,正墙上挂着的是她父亲一直求而未得的一幅画——黄公望的《丹崖玉树图》。图中山峦重叠,高松杂树遍布,山石林木之中错落着梵寺仙观,一派幽远浑融的景象。

只这么半天的工夫,就安排下她住的院,调配好丫鬟、婆子,依着房间原有布局,照顾她的喜好,一一安排妥当,动作之迅速,规矩之齐整,令孙清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更不敢生半点小觑之心。

家里带来的两个丫鬟杜若和云实早候在屋里了,见了她忙安排院里的婆子打水来,两人侍候着她洗漱。

璇玑在一旁瞧着,杜若娟静寡言,云实娇憨爽利,虽然两个都形容尚小,却也手脚利落,规矩守礼。

孙清扬更是举手投足之间,温婉和煦,举止融畅,应是平日有着良好的教养,虽然比不得太子府里的规矩,却半点没有低门小户人家的拘谨、孟浪。

孙清扬的教养嬷嬷原是宫里头放出去的老嬷嬷,熟习宫规,许多世家高门争相聘去教家里的女孩,若不是孙清扬的母亲与她有段渊源,也不会留在孙家。

璇玑不知这些究竟,看到孙清扬虽是个小人儿,举止却落落大方,全无小户人家那种畏缩、拘谨,心里暗暗称奇,不由得将心里头的轻视减了几分。

等孙清扬洗漱完毕,璇玑问:“表小姐,院里的等着给您请安,这会儿见见吗?”

孙清扬点点头,到正间坐下。

璇玑出了门去招呼外面的人进来,院里的丫鬟、媳妇、婆子们一一进来请安,报了姓名,又退了出去。

璇玑在一旁看着,孙清扬什么话也没问,所有人进来都是点点头,笑一笑,示意云实将手里提前备好的银角子,分派出去打赏。

她这样子和其他院的主子一见面就立威大不相同,院里的人自是松了口气,暗忖这表小姐年纪小,不懂如何管教下人,在这里做事定然清闲不少。

当下,有几个人就眼睛乱转起来,有那恪守本分的,仍然低眉顺眼地听着安排。

璇玑因在这碧云阁自己没当过差,今后又要由自己领头,就回禀了一声,到屋前院后查看、安排。

她清脆的声音在院里响起,恰好能让孙清扬听见,又不觉得鼓噪。

陈嬷嬷也不多话,只将刚才各人的神态记在眼里,回房后一一给孙清扬说明,也让杜若和云实在一边听着,点拨她们明白主弱奴强,各人的心思,以及如何收拢人心的道理。

过了一会儿璇玑回来,后面跟着个婆子拎着食盒,不一会儿,就在桌案上摆放停当。

一碗竹荪白芷多宝鱼汤,一碟素烧蚕豆,一碟炝蚶子,一盘梅香糖醋小排,一小碗冬瓜蒸鸡,以及一碟凉拌的芝麻菠菜,菜品红绿相间,荤素搭配,时新而又讲究,望之令人胃口大开。

“虽然还不到晚饭时间,想着表小姐这晌该饿了,多少吃些,夜里再添点夜宵。单嬷嬷交代了,表小姐年纪小,多吃些才好长身体。”

“多谢姐姐。”孙清扬端坐在桌前,杜若忙盛了一碗饭给她,云实在一旁按她的喜好添菜到小碟中。

“表小姐唤奴婢的名字就行,被单嬷嬷听见,该责怪奴婢欺主了。”

孙清扬抿嘴一笑:“咱屋里的事情,单嬷嬷不会知道的。不过依着姐姐就是,免得姐姐为难。”

璇玑也不过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听见孙清扬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声音软糯好听,心里很是高兴,当下笑了起来。

“小姐不用客气,单嬷嬷是个讲究的,规矩大着呢,不说口头上的称呼,就是神色之间轻慢了,她也不会饶过,府里的人背后都称她凶神奶奶。小姐年纪小,再有什么不对,也都是下人们招惹的,没说清楚,倘为此吃了挂落,太不值当。”

听了璇玑的话,孙清扬冲她甜甜一笑,再不说话,专心吃饭。

吃饱饭才有力气,她听母亲的,从不委屈自己的肠胃。

也不过八分饱就搁下了碗,吃太多夜里睡不着。孙清扬在家性子虽然跳脱,却非常孝顺母亲,这离家之后,想到母亲所说,更是牢记在心,一一遵行,倒把从前爱玩爱闹的性子收了多半。

余下的饭菜,她让陈嬷嬷、璇玑、杜若、云实几个挑她们自己喜欢的去吃,其余的散到外面,算给院里的小丫鬟、粗使婆子、媳妇们夜里的加菜。

璇玑取了水,烫茶杯、烫茶壶,用一个银茶匙从掐丝珐琅的茶叶罐里取了茶叶,倒入茶壶中,泡好后,沏了一盏端给孙清扬:“这是乐昌的毛茶,其味清凉,最是清膈消暑,小姐尝尝。”

孙清扬谢过,端了茶细品,茶汤浅碧,茶香绵长。

这府里的种种富贵荣华,都是家里不能比的。

只是,有多大的富贵,就要付多少的心力。这荣华并非自家天生就有,哪能白得!孙清扬想到母亲所说,心里叹了口气,喝完一盏茶就放下了。

“璇玑陪我出去走走吧,也好消消食,夜宵让她们不必准备了,杜若、云实两个就留在房间里安排人收拾。嬷嬷年纪大了,早些休息。”

几人齐声应了,各自准备。

璇玑拿了件织锦缎的披风给孙清扬系上:“虽然是初夏,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凉,今儿个又起了风,小姐还是系上,免得着凉。”

孙清扬听凭她给自己系好,笑着致谢。

见她们出门去了,云实小声抱怨:“一到这府里,我们就受冷落了,杜若姐姐你还交代我别多话,哪用我开口,有那得意的早就把话都说完了。”

“你快别浑说了,小姐这样,是因为我们是自己人,不用客气。到了这里,你可得管住自己的嘴,别给小姐惹事。”

“在家里,你我都是小姐面前得宠的,偏到了这里,就被人踩了下去,杜若姐姐难道服气?”

“你没听过宰相府里的门房七品官,咱家的老爷不过是个九品,到这里,谁都比咱们大,你要收不起这股劲儿,我就禀了小姐送你回去,免得早晚害了小姐。”

“好姐姐,我知道你吓我呢,以后不说了,我这嘴保证缝上,半点风也不漏。”

“反正你记着,别乱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在这里,咱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呢,稍不留意,就是小姐也保不住咱们,还白白牵累了小姐。”

“嗯,我一切都听姐姐的。”

杜若知道云实答应得好,其实心里并不服气,但自己嘴笨,只有等改日让小姐说她。

将带来的衣物、箱笼归置收拾好,天色已经蒙蒙黑,估摸着一会儿孙清扬她们就要回来了,杜若和云实两个铺好了床褥,又点了灯烛做针线。

果然,不久孙清扬和璇玑就进了屋。

三人伺候着孙清扬到耳房里洗浴,躺下。

璇玑替她掖好被角,笑着说道:“表小姐睡吧,我给她们排了个班,杜若和云实她们不熟悉情况,今儿个上夜的是我和小丫鬟福豆,我做完了针线,就睡在外面的房间,夜里有什么事,只管唤我们就是。”

孙清扬点了点头,璇玑放下帐子,又将过夜的罩灯点了,举着灯烛,随手掩上房门转到外间做针线去了。

小丫鬟福豆也在外间展开了被褥铺上,悄声细语地和璇玑说着话。

孙清扬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璇玑给她说的府里情况。

府里除开太子和太子妃,还有嫔妾十来人,得宠的有李氏、郭氏、王氏、张氏和赵氏。

太子妃育有大皇子,也就是皇长孙,三皇子、五皇子和大郡主,二皇子、四皇子、七皇子为李氏所生,六皇子是张氏所生,目前最小的八皇子是郭氏所生,王氏和郭氏一起进府,尚无所出。

太子妃的大郡主和赵氏的小郡主,李氏的七皇子、郭氏的八皇子都是在永乐七年出生的,七皇子是正月的,大郡主是六月的,小郡主九月,八皇子十月。

孙清扬想着自己和庶出的妹妹也是同年所生,母亲为此流过不少泪,在她不懂事的时候,曾抱怨父亲两下里讨好,哄得她和姨娘团团转。

同为女人,太子妃有没有这样的情绪呢?

关于太子府,初步了解到的就这么多。母亲说过,府里最重要的人是太子、太子妃和皇长孙,她平日要多用些心,小心地讨这几个人的欢心。

但也不要得罪其他人,这府里的每个人,都不是她能得罪起的。

小小的她,如同蝼蚁,随便谁一伸手,就能把她捏死。

生就这样一副好皮囊,入得宫来,吃穿用度固然和从前有天渊之别,但这心里……

她还是更爱邹平,喜欢在永城的生活。

只是,那样自由自在,被父母宠爱,被兄长呵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孙清扬左右思量着,渐渐迷糊着睡了过去。

第二日,四更天时,外面才蒙蒙亮,孙清扬就醒了,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

院子里传来粗使的婆子、媳妇们洒扫庭阶、浇花,修剪枝叶,给鸟雀喂食的声音,极为轻微却层次分明。

过了一阵,外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和低语声,应是璇玑和福豆起来了,接着套间的门被推开,有人进了屋来。

孙清扬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进来的人将东西搁在桌上,放在地上后,几个踮着极轻的脚步又出去了。

不大会儿,有人掀开了帐子,孙清扬睁开眼睛,看到是璇玑,露出了笑容。

璇玑满脸笑意,一边挂起帐子,一边从跟进来的小丫鬟福豆手里拿过温热的毛巾,给孙清扬擦脸醒神。

把用完的毛巾给福豆后,璇玑笑着说:“表小姐醒了,昨儿个夜里睡得极安稳吧?一夜我都没听见表小姐这边有什么动静。”

说话间,她给孙清扬递了盏温热的焦枣茶。

“多谢姐姐,枕被香软,睡得很舒服呢。先给我倒碗水吧,这茶等会儿再喝。”

在家里的每天早晨,孙清扬都要喝杯清水。这是她打小母亲董氏就给她养成的习惯,说是能够清肠通便。

正好杜若从外间房进来,冲着孙清扬欠身行礼:“换了新地方,昨儿夜里有些走困,今儿个起得迟了,请小姐恕罪。”

说着,杜若在盆内洗洗手,先熟练地倒了一盅温水递给孙清扬,又拿了大漱盂过来伺候她漱口,又取了个茶碗用温水温过,才从暖壶中倒了碗清水,双手递给她。

喝完水,璇玑又将焦枣茶递给她喝完,笑着说:“净房离得远,耳房里放着净桶,表小姐将就些,就在那儿吧?”

孙清扬乖巧地点点头,不等璇玑伸手扶她,自己下了床,拖着鞋子走到耳房里,在垫了香灰的填漆净桶上坐下。

等孙清扬起身,璇玑爽利地侍候着洗净,把净桶的木盖盖上,咳了一声,外面立着的丫鬟福豆立刻进来端出去交给外面的粗使婆子去收拾。

等回到卧房里,云实也进来了,拿了衣服,和杜若两个服侍她洗漱净面,穿衣梳头。

杜若给孙清扬把头发梳通后,几下给她挽了个双歪抓髻,缠上红珊瑚珠串。

一旁的璇玑笑着说:“表小姐生得真好看,随便梳个抓髻都这样漂亮。”

云实嘟囔道:“杜若姐姐哪是随便梳的,看着这么几下,她练了好久呢。而且她的手巧,我们都比不上。”

璇玑听出了云实口气里的不高兴,掩了掩嘴:“啊,我不是说杜若梳的头发不好,是夸表小姐好看来着。”

不等云实再开口,杜若就笑意盈盈地说:“就是,小姐生得好看,所以怎么梳都瞧着好呢。”

“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

云实的嘴角朝两边撇了撇。

“你们成天夸我,让别人听见,要说我们一屋夜郎自大了。”

璇玑忙笑道:“表小姐这样惹人疼,任凭是谁看了,都要夸呢。”

“就是,就是小姐前些个说的什么不看,什么没眼睛。”云实也忙乖巧地讨好。

杜若伸出手指戳了下云实的头:“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你呀,回回捡了半句就拎起来跑。”

“我哪里能和姐姐相比,怨不得小姐总说你比我们都强。”

听出云实话里的褒贬之意,杜若笑着说:“是比你们那些个小的强点,但和璇玑姐姐比,要学的多着呢。”

孙清扬似不在意地笑说:“你们都要和璇玑姐姐多学学,府里的规矩,姐姐最清楚不过了。以后,不拘是她们还是我,若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姐姐都要提醒才是。”

杜若和云实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忙齐声回答:“是,小姐。”

璇玑屈了屈膝,神色端然地说:“表小姐放心,我们都会尽心尽力服侍着的,只有表小姐好了,我们才能好呢。”

这是表忠心了,要和她们同心同德的意思。

云实见机,忙拉拉璇玑的衣袖说:“好姐姐,你就怜我年纪小,有时错了也原谅些,好生教教我,等领了月例,我请姐姐吃些好的。”

璇玑自不会同她计较,也笑着说:“我可记下了,到时你可别心疼银子。”

然后又和孙清扬说,“小姐,咱们该给太子妃去请安了,等回来吃了早饭,你还要到郡主那边陪着读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