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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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康大鹏死后,曾祖父亲自上望龙山,把康大鹏的妻舅等几个人宰杀了,主持让刘海儿坐了第一把交椅。刘海儿头脑灵活,且爱结交江湖朋友,连年招降纳叛,望龙山的声势越来越壮,成了野民岭最盛的一股土匪。关于康大鹏和刘海儿的故事,我在后边的人物补遗里还要提到,这里先伏下一笔。

曾祖父和二曾祖同刘海儿关门密谈了半夜,商定了攻打古鸿光的事情。刘海儿担心曹家集等几个同古家庄一向修好的村寨会插手这件事。曾祖父想了想,当即给曹家集几个村寨写了信,讲明他要攻打古鸿光,给亲家韩宗吾报仇,希望这些村寨不要插手。然后派了几个人把信分头给这几个村寨送去。天光大亮时,那些送信的先后都回来了,说这几个村寨都很气愤古鸿光血屠韩家寨。如果李家寨攻打古鸿光,他们绝不插手。刘海儿听罢,放了心,便回望龙山了。

第二天夜里,曾祖父在李家寨祠堂前摆下几十桌酒肉。

李家祠堂是李家寨村前的一座大庙,大庙盖得很气势。庙里供奉的是太上老君也称作老君庙。太上老君姓李,于是,李氏家族的人便把太上老君当作了祖先,这庙便当作了李家祠堂。这座庙方圆百里有名,常常有人来进香。传说这座古庙是北魏时的建筑,很是有些来历的。也有人说,此庙是唐代李元成的后人所盖,是为了纪念被李世民杀害的李元成。所以,村里也有人讲,李家寨的人都是李元成的后代。

老君庙的门前有一块石碑。1960年我到李家寨看到过,上边刻着“热爱祖国,热爱劳动,热爱人民公社”等等口号。听大人们讲,这都是“大跃进”那年重新刻写的。新中国成立前上边刻着的是李家寨的村约。村约要求村民们克己复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什么的。听村里的老人们讲,碑文上规定得十分严厉,凡是李氏家族的人违犯村约的,都要自缚在碑前,不进水米,曝晒三日。重犯者,还要在碑前给以杖责,以儆百姓。如此说,这座石碑又是李家寨人自设公堂的地方了。让我感到好笑的是,碑文所规定的那些村约,实在是官样文章。李家寨人怎么会是非礼勿听、非礼勿动!我的曾祖父与山匪们勾打连环,以致后来我爷爷上山为匪,这都与这李家祠堂的碑文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由此说,我们对一些乡间民俗文化实在信不得真。

那天夜里,刘海儿带着二百多名土匪,悄然进了李家寨,曾祖父也集合了李家寨壮丁三百余人,两下里拥到李氏祠堂前猛吃海喝了一席,然后,按照曾祖父的部署,以花会为掩护,奔袭韩家寨。

花会即散花会。这是野民岭正月里的文化生活之一,至今一些村寨仍保留着这种古老的节目:即一些人反穿羊皮袄,手举灯花(薄纸搓成灯花,浸油点燃)沿山狂跑,引逗青少年满山狂追乱喊,全村寨人尽情欢乐。还有一种晃花,把碎木炭和铁渣掺匀包在一起,置于铁丝罩内,系丈余长的绳子,先点燃木炭,然后使人握住绳子两端用力摇晃,十几分钟后,炭火熔化了铁渣,即爆出火花,越晃火花越多。

这天夜里,曾祖父和刘海儿带着五百多人,一手举灯花,一手操刀枪棍棒,扑向韩家寨。

此时,古鸿光、古鸿明正在热火朝天地带着人在韩家寨后沟挖金,他们已经挖了两天两夜,什么也没挖到。正在焦躁,被杀来的李家寨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混战了半夜,双方各有死伤,古家庄的人渐渐抵挡不住。古鸿光眼见李家寨攻势愈猛,便发声喊,带人败回古家庄。

刘海儿劝曾祖父一鼓作气,血洗古家庄,不留后患。

这时,天已大亮。曾祖父看看刘海儿,皱眉说:“古家庄易守难攻,还要从长计议才好。”

“那槐花的仇你不报了?”大祖奶怒气冲冲地问曾祖父。

“报,当然要报,只是……”曾祖父望着那条已经被挖得一片狼藉的后沟,似乎想着什么。

“远达兄,纵虎容易擒虎难啊!”刘海儿焦虑地说。

“是你们当家还是我当家?”曾祖父恼了,拂袖而去。

那块狗头金的传闻,已经强烈地燃烧起我曾祖父发财的欲望,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和古鸿光打仗,槐花的仇也只能暂且放下。当天,他就让刘海儿和二曾祖带人在整个韩家寨掘地三尺找狗头金。他拎着一条鞭子在韩家寨跑前跑后,不容人们稍有怠工。

几天过去,韩家寨已被掘得千疮百孔。

韩文长已经冷了心,来向曾祖父告辞,说要到江湖上闯闯。

曾祖父脸一红:“贤侄,你可等我喘息几日,再找古家庄清算。”

韩文长凄然一笑:“不敢再劳烦贵寨,家父家母的血仇我刻不敢忘,只要叔父记得槐花嫂嫂的大仇未报就是了。”

刘海儿在一旁劝道:“血仇未报,韩公子不好行色匆匆。”

韩文长泪就落下来,他长叹一声:“求人莫若求己。”

曾祖父不再挽留,让人取了些盘缠,韩文长摇头一笑,竟是分文未取。他只身走出韩家寨,又回头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狠命地哭了一阵,便起身下岭走了。

大祖奶奶送韩文长下岭,一直送到岭下。大祖奶奶颤声问一句:“文长,啥时能回来?”

韩文长凄然道:“我已经家破人亡,一只断线的风筝,飘荡哪里,我也说不准。”

大祖奶奶长叹一声,不再问。

送到山口,韩文长不让大祖奶奶再送。韩文长给大祖奶奶磕了个头,便走出山口。山口有风,韩文长衣袂飘飘。

大祖奶奶在后边猛地喊了一句:“文长贤侄,日后得了势,记得回来报仇。”

山口卷过一阵大风,雾腾腾淹没了韩文长。韩文长真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刮走了。

大祖奶奶站在山口,直到望不见了韩文长,身子仍是一动不动。如火的夕阳泼洒下来,大祖奶奶变成一个鲜红的血人儿。

这传说颇有些根据,旧时野民岭女子衣着喜红,头发前边蓬起,后边用红绸或线绳扎成长髻,形似弯弓。扁簪长八寸许,长簪铜制或银制,附有蛇蝎、蜘蛛、蜈蚣、蟾蜍、壁虎等图形,着以红漆,俗称“五毒花”。耳环每对重约八钱,也均着红色。冬季上衣无领,下身多穿红套裤,扎花裤腿,穿船形尖套鞋,富户人家多为缎面,贫苦人家多为土布,也染成红色。男子也多穿大襟短衣,内穿红腰,扎红腰带。考其来历,皆明代遗风相沿所致。新中国成立后,首先县、乡干部等“公家人”多穿制服,野民岭青少年多有效仿,逐渐成风。于今野民岭服饰大为改观,男女老幼多为现代服装,妇女烫发习以为常,西服革履满山皆是。

送走韩文长,大祖奶奶便回郑家庄住娘家。曾祖父派人去请,大祖奶奶不肯回来,只是捎话给曾祖父:“我两个妹子都走在了前头,我也多病,无力侍奉,他再续一房就是。”说完,满脸是泪,开始哭槐花。

曾祖父得了回话,怏然不乐,不说话,只是叹气。

传说,大祖奶奶再没见我曾祖父,直到曾祖父死后,她才回来为我曾祖父发丧。

韩文长当然不是断线的风筝,六年之后他还是回来了。那时,大清亡,民国立,韩文长当了护国军的一名营长,带了一百多士兵回到野民岭,杀奔古家庄。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那天古鸿光全家被古鸿明请到灶台山饮酒,家中只留下管家张华和一些家仆用人。于是,古家五十余口家仆用人被韩文长杀尽。韩文长亲手割了管家张华的人头,回韩家寨祭了,然后去攻灶台山。灶台山几天几夜枪声大作,热锅炒豆子一般。古家兄弟满山躲避,没有被捉住,灶台山的土匪被韩文长的队伍消灭过半。捉不到古家兄弟,韩文长便悻悻地走了。但是他放下了一句让古家兄弟心惊胆战的话:两年后回来找古家兄弟讨命。

我的姥爷古鸿光心惊胆战在灶台山上躲了两年,竟没见韩文长回来。

古鸿明招兵买马,准备和韩文长死拼。

韩文长竟没再回来,野民岭传说他在南京做了官,后来死在南京。这一只断线的风筝,终于遗魂他乡了。

1980年,我在云南采写蔡锷民国五年云南起义的一些史料,无意间发现一份资料,得知韩文长曾随蔡锷参加讨袁斗争,1916年攻占博罗时牺牲。上边记载:韩文长,字君如,A省野民岭人。时年廿零八岁。

韩文长的后裔现在何处,已经不得而知。

根据我采访得来的材料推测,正当曾祖父带人在韩家寨采掘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的姥爷古鸿光眼红至极,第二天便跑到林山县衙密告了,并献上了那块狗头金。

这块罕物,惊得林山县知县梁裕明亲自解往省城,献呈巡抚石羽。石羽大喜过望,星夜派人解往北京,而后又派出精壮兵丁一千人,随梁裕明回林山县韩家寨掘宝。

这块儿狗头金送到北京后,便不知下落。我曾到北京故宫博物院及中国历史博物馆查询,1908至1911年清宫造册登记全国各地贡奉献宝的清单,均无此物在记。至今野民岭留有两种传说。

第一种传说:此物在京城被李莲英截获入了私囊。李莲英死后,此物被他的干儿子卖到首饰商店,熔化了。

第二种传说:此物在解往京城的途中,被强人劫走,后流落民间,再后来被日本人所得,几易其主,最后被英国人买走,现在英国博物馆收藏。我没到英国去过,便不能印证这种传说的真伪。

梁裕明回到林山县,鞍马不歇,带人直奔韩家寨,驱散了李家寨的人,梁裕明现场指挥采掘狗头金。

此时,曾祖父已让人昼夜不停苦苦采掘了几日,没有掘到任何结果,早已经泄了气,就带人回了李家寨。

梁裕明指挥官兵挖掘了几日,韩家寨周围挖个底儿掉,鬼影也没挖出来。梁裕明无奈,带人回县衙,并差人告知我曾祖父一同去县衙商议掘金事宜。

曾祖父不得不往。

二曾祖要随曾祖父去,曾祖父笑道:“我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你又何必搭上。我走之后,家中之事还要你来支撑。”说罢,朝刘海儿拱手道:“还要拜托海儿兄弟帮我看护村寨。”

刘海儿拱手道:“远达兄放心便是。”

那天早上,李家寨父老拥到山下,送曾祖父上路。曾祖父揖别众人,带着几个家丁上马,随梁裕明奔林山县城去了。

野民岭距离林山县城约四十里山路。

曾祖父还未走出野民岭,路旁山坡草丛中闪出一人,拦住曾祖父的马头。

此人便是我傻爷。

曾祖父问道:“你不回家,在这里做甚?”

傻爷不说话,痴呆呆拦着曾祖父,一双瞎眼哀哀地垂泪。

曾祖父叹了口气:“回家吧。”他拨马绕过傻爷便走。

傻爷再追上来,索性扯住马头,不让曾祖父走,这时泪已经流了满面。

曾祖父恼了,抡起马鞭子,抽打傻爷。

傻爷手上脸上就暴起了血痕,放声长号,还是不松手。

曾祖父软了手,叹了一口气,喊家丁拖开傻爷,催马便走。

傻爷突然在后边哈哈大笑,那笑声吓人,震得曾祖父心慌。他停住马,回头看,傻爷跳入草丛没了踪影,只见大片的阳光在草尖上惊慌地跳动。

曾祖父一路怏怏不乐。

到了县衙,梁裕明升堂。两班衙役整齐站立。曾祖父走上大堂,不见梁裕明让座,便在堂前站定。

梁裕明冷笑一声:“李远达,你可知罪?”

曾祖父道:“是大老爷要小民前来议事,小民何罪之有?”

梁裕明怒道:“狗头金乃大清国宝,你私自开掘,坏了大清龙气。今传你到此,即要你如数交出所掘的狗头金。”

曾祖父上前一步跪倒:“小民掘倒是掘过,但不曾掘出过狗头金。”

梁裕明一拍桌案:“古鸿光已将你告下,你还敢抵赖?”

曾祖父怒道:“那古鸿光杀人越货,韩家寨数百余口无辜,皆遭涂炭,大老爷不查不询,何故?”

梁裕明冷笑:“野民岭民匪械斗,死伤自取。你休要巧言令色,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只要你交上掘出的狗头金。否则,你休想回去了。”

曾祖父道:“小民实实交不出。”

梁裕明怒道:“果然刁民,来呀!”他一挥手,几个精壮的衙役从后边抬出一双烧红的铁靴,放在堂上。那热力逼得左右衙役后退闪身。

梁裕明一碗茶泼过去,那铁靴登时暴出一团水汽,滋滋乱叫,唬得人心颤。

梁裕明阴笑道:“你若穿上这铁靴,走出大堂,本县即可放你回去。”

曾祖父怒目而视,脸色渐渐涨红了。

梁裕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县劝你知难而退。”

曾祖父站起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山民野夫,生就一双臭脚,愿意一试。”说罢,甩去鞋子,赤脚走近那双暗红的铁靴。

满堂惊了脸,而且都捏紧了心。

曾祖父发一声喊,纵身一跃,就踏进了那双铁靴。刹那间,他金刚怒目,试图迈动,但那铁靴似生了根。他汗如雨下,撕心裂肺地暴叫一声,就似一根被斩断的木桩,硬硬地仆倒在堂上。

一股皮肉的焦臭味立时弥漫了大堂。

梁裕明气急败坏,喊一声:“退堂!”然后就起身大步走了。

在堂外等候的家丁们冲进来,抬起昏死过去的曾祖父,那双脚,只剩下了白生生的骨头,皮肉全脱化在靴子里了。

家丁们抬着曾祖父往野民岭狂奔。

曾祖父还是死在了半道。

传说,那血从担架上滴淌了几十里山路。太阳一照,呈黑紫色,暗得让人眼晕。

1908年2月11日,李家寨为我曾祖父发丧。曹家集的曹为仁以及西岭南岭的一些大户都来人吊丧。

按照野民岭的丧俗,我猜想曾祖父被置坐于椅上,放在炕上,身着黑布寿衣,依旧很威风的样子。左右跪着我大祖奶和二曾祖,炕上跪着我的爷爷们和奶奶们,哭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