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雅量第六

〇一

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①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②，岂可有丧明之责③！”于是豁情散哀④，颜色自若。

①自：正在。

②延陵之高：事见《礼记·檀弓下》。延陵，即季札，春秋时期吴国贵族，封于延陵，人称延陵季子。季札到齐国聘问，归途中长子去世，孔子参加葬礼。葬礼十分简单，季札哭了三遍，说长子回到土中是命，精神无所不在。孔子赞赏季札所为，认为不但符合礼数，而且高尚旷达。

③丧明之责：事见《礼记·檀弓上》。孔子的学生子夏因为丧子而哭瞎了眼睛，曾子斥责他。

④豁情散哀：哀痛消解，愁绪顿散。

〇二

嵇中散①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②未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③亦寻悔焉。

①嵇中散：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之一，官至曹魏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

②靳固：吝惜固执。

③文王：司马昭，谥文王。

〇三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

〇四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〇五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①，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

①辟易：避开。颠仆：跌倒。

〇六

王夷甫尝属①族人事，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②，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③掷其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④。”

①王夷甫：王衍，字夷甫，与丞相王导为同族兄弟。属：嘱咐，嘱托。

②饮燕：设宴喝酒。

③樏：一种食盒。

④出牛背上：牛背为鞭打之处。眼光出牛背上，意指自己不会在意挨打受辱这样的小事。

〇七

裴遐在周馥所，馥设主人①。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正戏，不时为饮②，司马恚③，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④当故耳。”

①设主人：准备酒菜做东。

②不时为饮：没有及时饮酒。

③恚：怒，恨。

④暗：愚昧，无知。

〇八

刘庆孙在太傅府，于时人士多为所构①，唯庾子嵩纵心事外，无迹可间。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千万，冀其有吝，于此可乘。太傅于众坐中问庾，庾时颓然已醉，帻②堕几上，以头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③千万，随公所取。”于是乃服。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谓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

①构：挑拨，离间，陷害。

②帻：头巾。

③娑：当时口语，“三”的意思。

〇九

有往来者①云：“庾公有东下②意。”或谓王公：“可潜稍严③，以备不虞。”王公曰：“我与元规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④，何所稍严！”

①往来者：来往于京都的人。

②庾公：庾亮，字元规，人称庾公。东下：庾亮当时镇守武昌，东下便是进军都城。

③潜：暗中，偷偷。严：严密防备。

④角巾：隐士常戴的一种帽子，此指退隐。乌衣：指都城乌衣巷，当时王、谢家族在此居住。

一〇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①。同是一累②，而未判其得失③。人有诣祖，见料视④财物。客至，屏当⑤未尽，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⑥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①经营：筹划制作。

②累：连累，牵累。

③判：辨别，判别。得失：优劣，高下。

④料视：整理，查看。

⑤屏当：收拾，整理。

⑥量：同“緉”，量词，双。

十一

庾太尉①风仪伟长，不轻举止，时人皆以为假。亮有大儿数岁，雅重之质，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温太真尝隐幔怛②之，此儿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何以为此？”论者谓不减亮。苏峻时遇害。或云：“见阿恭③，知元规非假。”

①庾太尉：庾亮，字元规，官至太尉，故称。

②怛：吓唬，惊吓。

③阿恭：庾亮长子庾会，字会宗，小名阿恭。

十二

褚公①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②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人？”吏云：“昨有一伧父③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④，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⑤，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①褚公：褚裒，字季野，东晋大臣。

②估客：商贩。

③伧父：南人对北人的蔑称。

④遽：惊慌，惶恐。

⑤修刺诣公：写好名帖拜见褚公。

十三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①，因嫁女与焉。

①逸少：王羲之，字逸少，为丞相王导之堂侄。

十四

过江初，拜官舆饰供馔①。羊曼拜丹阳尹，客来早者，并得佳设②。日晏渐罄③，不复及精。随客早晚，不问贵贱。羊固拜临海，竟日④皆美供，虽晚至，亦获盛馔。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

①舆：都，全。饰：置办，操办。供馔：提供饮食。

②佳设：精美的食物。

③日晏渐罄：天色渐晚，食物也随之告罄。

④竟日：整日，全天。

十五

周仲智饮酒醉，瞋目还面谓伯仁曰：“君才不如弟，而横得重名！”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

十六

顾和始为扬州从事，月旦当朝，未入顷，停车州门外。周侯诣丞相，历①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②才。”

①历：经过，路过。

②令仆：尚书令和仆射的简称。

十七

庾小征西①尝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顷，翼归，策良马，盛舆卫②。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③，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

①庾小征西：庾翼，庾亮之弟，曾任征西将军，故称。

②舆卫：车马卫兵。

③卤簿：仪仗队。盘马：骑马转圈。

十八

王劭、王荟共诣宣武，正值收庾希家。荟不自安，逡巡①欲去；劭坚坐不动，待收信②还，得不定③，乃出。论者以劭为优。

①逡巡：有所顾虑，徘徊不定。

②收信：前来逮捕的使者。

③得不定：得知逮捕之事尚未确定。

十九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①朝臣，条牒②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

①芟夷：铲除，消灭。

②条牒：文书。

二〇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①。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②使还。太傅神情方王③，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④归？”众人即承响⑤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①戏：游玩。

②唱：大喊，高呼。

③王：兴致很高。

④将无：恐怕，也许，大概。

⑤承响：应声。

廿一

桓公伏甲设馔①，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②。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①伏甲设馔：埋伏士兵，设下鸿门宴。

②讽“浩浩洪流”：吟诵“浩浩洪流”之类的诗句。

廿二

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日旰未得前①，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②？”

①未得前：没有得到接见。

②俄顷：一会儿。

廿三

支道林还东①，时贤并送于征虏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坐小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②。谢冠帻倾脱，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瞋沮。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坏我面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④。”其后二人俱不介意。

①还东：指回到建康东边的会稽。

②自复坐：自己坐回原来的位置。

③卿奇人，殆坏我面：你这个怪人，差点摔坏了我的脸。

④作计：考虑，打算。

廿四

郗嘉宾钦崇释道安德问①，饷米千斛，修书累纸，意寄殷勤。道安答直②云：“损米，愈觉有待之为烦③。”

①钦崇：钦佩，尊重。德问：道德声誉。

②直：只，仅仅。

③愈觉有待之为烦：待人如此殷勤，越来越觉得不胜其烦。

廿五

谢安南免吏部尚书，还东。谢太傅赴桓公司马，出西，相遇破冈。既当远别，遂停三日共语。太傅欲慰其失官，安南辄引以它端。虽信宿中涂，竟不言及此事。太傅深恨①在心未尽，谓同舟曰：“谢奉故是奇士。”

①恨：遗憾。

廿六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①。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①淮上信至：指来自淮河前线的捷报。当时，晋军在淝水大破前秦，史称“淝水之战”。

廿七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①；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①不惶取屐：慌张得来不及穿鞋。

廿八

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僧弥举酒劝谢云：“奉使君①一觞。”谢曰：“可尔②。”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③耳！何敢诪张④！”谢徐抚掌而笑曰：“卫军⑤，僧弥殊不肃省⑥，乃侵陵上国⑦也。”

①使君：当时对州郡长官的尊称。谢玄曾任徐州刺史，故称。

②可尔：应当如此。

③吴兴溪中钓碣：谢玄年少时曾在吴兴居住，喜欢钓鱼，小名羯，故称。碣：通“羯”。

④诪张：强横，跋扈。

⑤卫军：指王荟，小名小奴，死后赠卫将军，故称。

⑥肃省：严肃省察。

⑦上国：春秋时，齐、晋等中原诸侯国以“上国”自称，称南方吴、楚等边远之国为蛮夷。

廿九

王东亭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有美誉，公甚敬其人地，为一府之望。初，见谢失仪①，而神色自若。坐上宾客即相贬笑，公曰：“不然。观其情貌，必自不凡，吾当试之。”后因月朝②阁下伏，公于内走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③，而王不动。名价④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辅器⑤也。”

①见谢失仪：拜见时答谢失礼。

②月朝：每月初一，下属按例要朝见长官。

③宕仆：躲闪跌倒。

④名价：名声，名望。

⑤公辅器：三公丞相之才。

三〇

羊绥第二子孚，少有隽才，与谢益寿相好。尝早往谢许，未食，俄而王齐、王睹来。既先不相识，王向席有不悦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①，唯脚委几上，咏瞩自若。谢与王叙寒温②数语毕，还与羊谈赏，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语。须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属羊不暇。羊不大应对之，而盛进食。食毕便退。遂苦相留，羊义不住，直云：“向者③不得从命，中国尚虚④。”二王是孝伯两弟。

①了不眄：完全不看。

②寒温：寒暄，问候。

③向者：刚才。

④中国尚虚：指腹内尚空，肚子还饿着。当时的人将腹心比为中国，四肢比为蛮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