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白:宋扶日自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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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歌英国乡镇

1.刘易斯(Lewes)

刘易斯小镇临近苏塞克斯大学,也是我乘火车多次中转的一个地点。这是一个平凡寂静又不乏新奇事物的典型英国小镇,它被东苏塞克斯郡(East Sussex)的乡野重重包围,透彻地彰显着来自时光缝隙中的本真生活状态。

这座小镇同著名的亨利八世有许多联系:他由于多次离婚,违反了天主教的意旨,便自行废除了天主教,改信奉英国国教。然而,他的女儿,英国人通常称其为“血腥玛丽”的玛丽王后却对此十分不满,便下令镇压新教,用残忍的手段杀死了许多新教徒。这里特有的一年一度的篝火节(Lewes Bonfire Night),就是为了纪念17位被绑在火刑柱上惨遭烧死的新教殉道者而设立的。

同时,这一本地特色活动,也是对在1605年发生的阴谋事件的纪念。当时,以盖伊·福克斯(Guy Fawkes)为首的一伙叛乱分子试图炸毁英国议会大厦,并刺杀詹姆斯一世,但密谋最终被揭露,这些人因此被处以死刑。这座小镇的人们在每年的11月5日晚都会手持火把游行,在游行活动中,最为高潮的环节,就是众人一起烧毁象征盖伊·福克斯的纸制人偶。

这里拥有许多店铺,它们充盈着美妙事物的精彩传说。15世纪起就存在的老书店(The Fifteenth Century Bookshop),现今依然保留着朴素的大门,低矮的感觉,宛若引领人们进入到一个未知的童真世界,唯有悬挂的垂铃声音清澈游移,似乎渗透到了书籍的页缝细处。亨利八世第四任妻子克利夫斯的安妮(Anne of Cleves)建于16世纪的府宅,也是小镇重点保护的遗产,是她众多府邸中的一座。其实,她从未真正在那里居住过,亨利八世因为与她离了婚,为了表示补偿,便将这栋宅邸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刘易斯小镇建于15世纪的书店

“缝纫者”(The Needlemakers)是一处类似工业厂房的建筑,其中充盈着手工作坊与各色的复古店铺,不同时代的事物,仿佛在不断前行的时空中更迭着,随性地堆垒成不同时期的物质图谱,并微笑着同观者细细私语。位于小镇主街道上的古董市场,其丰富的古物容量令我深感叹服,我在兴奋地游走之余还收获了不少惊喜:带有东方图案的法国19世纪的漆盒,闪烁着西方人对东方混沌的想象;20世纪初的银质餐具,光泽依然明亮,细部的雕饰颇为用心,似乎能发现使用者的手指纹印。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见到本地发行的“刘易斯”钱币,发行这些钱币是本地人为加强地方经济所做出的创意之举。

1264年,这里曾经爆发过刘易斯之战,贵族西蒙·德蒙福特(Simon de Montfort)击败了亨利三世,并建立了英国议会制度的原初形态。如今高耸的城堡依然于沉寂的形态之中,演绎着疾驰的烟云。

而英国城镇无处不在的历史感也彰显着稳重的姿态,有几百年历史的建筑随处可见,与斜阳的影子一同映射在起伏的鹅卵石路面上,似乎有一种轻微的渺茫在隐形地逝去。有200余年历史的哈维斯酿酒厂(Harveys Brewery)中的佳酿,是镇上酒馆之所以人语欢腾的主要原因,即使是在日暮时分,都会将周围的静寂瞬间打破。

经过精心维护的山庄花园(Grange Garden),宛若盛放着的永不凋零的花朵。儿童的欢乐同不时跳跃而过的野猫,深潜于玫瑰、三色堇、矢车菊的斑斓细影之间;17世纪时种植的桑树,静默地停驻在鲜花掩映的微暗之处,悄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圣安妮教堂与墓地的融合,更加深了记忆与现实、生命与岁月梦幻般的叠影,静寂与自然的耳语似乎于此恒久地萦绕着,我也在墓园中,第一次有了一种抛却了一切恐惧与哀伤的、澄澈的心灵洗涤之感。18世纪英国墓园派诗人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的《墓园挽歌》,带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生命的沉思与追忆。我仔细辨别着这些陈年墓碑中的墓志铭,忽然,在这些模糊的异国字迹中,我触碰到了相似的命运感慨,其中包含着隐喻、哀歌、安详与感怀,沉寂的文字,传递着我从未谋面的异国故人的心语。这其中没有丝毫阴森的畏惧感,只有一种弥漫于心际的淡然,园林般的唯美布局,描摹着墓园的沉默性情。生前的相逢与故去后的怀念,在夙缘的牵引下,形成短暂的生命故事。

这座英国小镇,是我在紧张的学业之余,能够体验到闲适生活的最佳地点,一种历史与生活的平行感,并行不悖地潜藏于此。

2.伊斯特本(Eastbourne)

听到伊斯特本小镇的标志性码头被烧毁的消息,我忽然心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惋惜之感,随即回想起曾同它的短暂相遇,不想竟然会是永别。看到新闻照片,我的思绪瞬间回到了在英国读书的时光角落,这座被烧毁的码头同布莱顿颓败残旧、早已废弃数年的西码头,竟然遭受到了同样的命运。

伊斯特本同布莱顿一样,也是一座临海的小镇,隐约的海鸥鸣叫声,延续着英吉利海峡一贯的节律。不过,也许是冬季的原因,这里的海鸥鸣叫声明显黯淡了许多。几条主要的商业街道,分布有粉刷着鲜亮色彩的民宅,橱窗的光泽和人群的步履印刻在小镇的事物之中,夕阳的余晖延长了他们的背影。而以市政大厅为代表的众多维多利亚建筑,则是这座小镇最为主要的建筑样式。

位于众多干净齐整的民居与私家花园之间的伊斯特本学院(Eastbourne College),建于1867年,是当地权威性的综合中学,拥有英国古老的教育体制与完备的设施,不时有许多稚气的中学生走过,挥洒出似曾相识的青春气息。形式简洁的陶纳艺术博物馆(Towner Museum),也是伊斯特本的地标之一,其先进的理念,让我的内心不禁闪现出这样的独白:“在这样一座海边小镇,竟然也有如此重要的当代文化艺术场所!”

在海滩边的小道上随意踱步之时,我忽然看见一位略显惶恐、神情哀怨的流浪者,在颤抖地说着:“请问有没有多余的硬币?可以施舍给我吗?”他粗重的口音,让我觉得他不像是英国南部的人。我给了他1英镑,他竟然很惊讶:“非常感谢,亲爱的,上帝保佑你。”一瞬间,浮现在我心中的夹带着善意的闪念,顿时化作细腻的暖意,遍布了我的全身。

伊斯特本小镇的海上码头(未烧毁前)

我在经过一片纯净齐整的海滨别墅后,遥望见海边的夕阳在静默的咸湿海风中层叠地涌动着,悄然地将伊斯特本的孤寂天空层层渲染,变幻出轻软的痕迹。比奇角(Beachy Head)恰似远方的白色荒原,萦绕着阴柔的步履,自发地散射出洁白的雾,向我渐渐走近似的,迷失了我的视野。编织着鲜花密境的海滨走廊与海上码头的色彩,似乎在风声中浮动。我仰视着英吉利海峡上空瞬逝的彤云,身边人物与景物的轮廓既模糊又清楚,恍惚中,它们似乎勾画出了不真实的图景。深深植根于蔚蓝大海中的坚实木桩支撑着码头,那些因磨蚀而带来的阴森气息,宛若侵入人们身体中的寒气,向着我隐约袭来。海鸥也是形单影只,它们匆促越过深黑的木桩“密林”,发出哀鸣,好似瞬间变成了深藏于洞穴里的蝙蝠。这座码头同布莱顿的那座码头相比,虽然在外形上有细微的差别,功能却是基本相同的。曾经是本地人欢度假日的海上码头,如今已被肆虐的烈火毁化为残墟,这个不变的事实,的确是令人感伤的。

3.黑斯廷斯(Hastings)

在一个阴冷的3月早晨,我来到了黑斯廷斯小镇。由于这里是我前往博迪亚姆城堡的中转地,因而,我仅在此做了短暂的停留。它同样是属于东萨塞克斯郡的小镇,有着鲜明的海港文化遗存;还有着同英国历史上重要的1066年的黑斯廷斯之战牵绊在一起的遥远往事,在法国诺曼底的贝叶挂毯中,我们可以看到对这一惨烈战役的详尽描绘。这里是法国人与英国人结下百年恩怨的地点,承载着太多不为人所知的细节与人事,从四面八方汇集的海风和冷寂的街道,共同映现在英格兰的冷雨之中,就像是千百年前严酷战争中的混沌岁月,正低沉地喘息着。小镇的街道与建筑,同其他英国沿海城镇几乎无异,但是,我始终觉得它们似乎想要对我诉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旧城区中心的店铺,在雨露的浸润中显得慵懒而沉寂,似乎因疾风冷雨的侵袭而变得格外内敛,纷纷深掩着窗棂和门楣,在有限的温暖气息中叹息着。英吉利的海风嵌刻在中古建筑的缝隙与壁画之中,沉淀着早已十分厚重的遗痕。在远处的山顶之上,有一座因海雾的逆袭而显得愈发苍凉的残旧城堡,是征服者威廉公爵(William the Conqueror)建造的。黑斯廷斯小镇曾是个黑暗的走私中心,这座城堡周围的山洞,模糊地呼啸着阴翳的海风,在其中曾经藏匿着大批的走私货物,现在虽已物是人非,但是那些与走私相关的阴谋,似乎还没有被英吉利海峡的阴风吹散。

黑斯廷斯的怀旧角落

黑斯廷斯城堡就像一个幽灵的躯壳,在迷蒙的天色中或隐或现,依然存留着些许的张扬态势,有些孤芳自赏的意思。曾经在透纳的水彩画中出现的海滩鱼市,早已被海风与激浪席卷得不知去向了。英国的天气的确有极强的渲染功能,一切原本鲜活的景物,在这阴郁气息的笼罩下,似乎都显得过于沉重了,它们就如同重重的梦魇,向我敞开着沉寂的心扉。

4.佩文西(Penvensy)

出于偶然,也是好奇心的驱使,我决定要对东萨塞克斯郡的几个小镇进行一番探索,于是,在一个明媚的日子里,我乘火车去了佩文西。

这是一个质朴清新的英式田园世界,清丽的天色之下,娴静悠然的湖水游移在居民的住所周围,一切事物润染上了极为鲜亮纯净的色彩,反射着欢悦的光辉。这里曾是征服者威廉在1066年从法国诺曼底入侵英国的登陆地点,也是英国从盎格鲁–撒克逊时代转变成诺曼时代的历史见证地。尽管只是一个面积有限的小村落,但是因临近英吉利海峡的特殊地理位置,所以,它在英国历史中占据关键地位。

佩文西也曾经多次出现在文学艺术所构造的幻境与想象之中:英国画家透纳曾经描画过这里的城堡,英国作家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普克山的小精灵》(Puck of Pook's Hill)和乔治·吉辛(George Gissing)的《提尔扎》(Thyrza)都对这里有过精彩的描绘。

1066年对于英国来说,是一个具有转折性的年份。历史烟云之中的轻尘与记忆,虽然早已在晴日的艳阳下消泯无痕,但是,在我远眺1066乡间行走路线(1066 Country Walk)中开阔且隽永的田园景致时,却好似感觉到在隐约的苍翠与飘摇的寂静中,突然现出的悠远与沉寂。它们似乎在我短暂的注视之下,游荡在轻描淡写般的轻云之上,在这片看似寻常的林地草丛之间,人们漫步时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宛若凝结着源自个体记忆的、对于遥远战争场面的呓语。

圣尼古拉斯教堂,是人们在通向村庄中的主要建筑——佩文西城堡的沿途能明显看到的乡间地标,也是沐浴于艳阳之下的静寂之所。虽然,它同其他传统的英式乡间教堂无异,其周围片段性的阳光,絮语一般地沉醉在迎风飘逝的草色之中,连同大小不一的墓碑与小型雕像,散发着又集聚着各异的叹息。它们所共同变现的深浅影子,不知为何,总是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在村庄中的一处旧式酒馆中,品尝了充溢着豪迈的中古气息的“周日烧烤”(Sunday Roast)。这是英国的传统菜式,一般来说,本地人会在周日享用,它由分量极大的肉类、烤土豆、时蔬、约克郡布丁以及各类配料组成,可以称其为除炸鱼薯条之外的英国国菜。饱餐之后,我便来到了城堡参观。这是一座身披疮痍的、似乎早已被数不尽的时空碎片所侵袭过的城堡,残垣的岑寂与断壁的遥望,召唤着隐秘的期许。恍惚之中,它们模糊了时间,在风声中变成飘摇的城池,忽地,我在那些矗立的砖墙之间,发现了弥漫的沉静气息。它们如同忘却了自身的陈旧往事一般,有着间断的隔离的清晰感,瞬刻之间,我似乎呼吸到了一种夹杂着跌宕岁月的空气。

佩文西城堡

5.拉伊(Rye)小镇

作为1066乡间行走路线终点的拉伊小镇,是我在参观完佩文西村之后,临时决定去游览的地方。它曾是一个重要的港口,由于沧海桑田的演变,后来成为一个内陆小镇。它同其他位于东萨塞克斯郡的市镇一样,也曾经饱受法国侵略者的袭击,位于小镇最高处的圣母教堂,便曾被法军烧毁。

这里是人们静享英式生活的地方,鹅卵石铺就的地面,让行走的体验同心灵的愉悦灵巧地贯通在一起。拉伊位于山丘之上,周围有罗瑟(Rother)、蒂灵厄姆(Tillingham)、布雷德(Brede)三条河流的掩映与滋养,拥有中世纪、都铎和乔治亚风情的建筑,其中许多都曾留存有艺术家与作家的足迹。乔治风格的兰慕别墅(Lamb House)便是小镇重要的一处遗产,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在这里找到了精神归宿,减弱了身为异乡人的焦虑和彷徨,并在拉伊构建的意象世界中,勾画着个人的隐秘叙事。不知这里变幻的岁月影踪之中,萦绕着多少来自他文句之中的奇思。

拉伊有许多建筑物,既承载着过往的历史价值,同时又有着新的功用。被改造成唱片店的老语法学校,呈现出英国人对旧事物的怀恋,还有巧妙地将其同现代生活方式融合的智慧。然而,伊普瑞斯塔楼(Ypres Tower)和兰德盖特拱门(Landgate Arch)却依然维系着旧日的姿颜,尽管年岁久远,它们依然静默地记录着拉伊的变迁,人们接近它们的时候,仿佛能够感觉到轻微拂动的来自光影与记忆的微尘。

美人鱼街(Mermaid Street)略有崎岖陡峭的意味,置身其中时,宛若能够感觉到四周古老建筑释放的温存幽深的气息。不知有多少人迹的行踪曾游离于此,且又于梦境中瞬间剥离,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其中,建于11世纪的美人鱼客栈,似乎在悄然地见证着这一切。拉伊小镇曾经与海洋的距离是如此近在咫尺,却不知被何种自然的律动牵引,现如今已成为距离大海两公里远的“临海小镇”。也许,只有这些迤逦的鹅卵石,能够在私语之中向人们解释这种奇特且隐秘的海陆变幻。正在这种思绪的牵绊之中,忽然有一只黑猫从我的眼前掠过,待我要追寻它的行踪之时,它早已如褪尽光泽的花朵一样,消失在圣玛丽教堂繁密且清灵的墓园深处,那方才灵动飞跃的身影,就像是即逝的黑色幽光。

在拉伊镇偶遇的黑猫

内容颇丰的各式古董店遍布在小镇的街巷里,宛如深邃地穿梭在不同年代的隧道,将拉伊小镇的怀古气氛烘托得别有生机。我在像是由海湾码头仓库改建而成的“码头古董及收藏品店”(The Quay Antiques and Collectables)中,意外收获了一些印有秀美手迹的19世纪末的明信片,是一些旧式儿童照片,黑白的底片辅以零星的色彩,似乎在与画面上的儿童一起轻声欢歌。我原本想要购买的银质餐具,因为店主提示它是仿品而作罢,然而,我却被店主的诚实所触动。另外的收获则是在“针”古董店(Needles Antiques)购买的、约20世纪初的门环和门铃各一只。百年之前的女士裙装与清脆的铜铁碰撞声交织在一起,虽然不是十分精美的作品,但也是我在充满着探索空间和寂寞岁月气味的事物中随性发掘的“私藏宝物”。我因沉迷在古物遍布的世界中,竟忘记了时间,而这间古董店的两位慈祥的店主,却不忍心打扰我,静默地等待着我观览尽兴之后,才关闭店铺离去。他们的背影,又再次凝结在我的钦佩之情中。

就这样在时间的迁移中,不觉日暮徐缓而至,小镇的店铺便如同事先约定好了一般,逐一关上了门扉,安歇在了我轻轻的步履声中。忽然,我似乎触碰到了一种回归于生活本真的质朴感觉,拉伊小镇中弥漫着的一种平淡的寂寞空气,悄然在我身边蔓延。

6.奇彻斯特(Chichester)

奇彻斯特位于西萨塞克斯郡,距离我曾留学过的布莱顿市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是我在英国读书时的本地同学Penny的家乡。在一个洋溢着春光的日子里,作为紧张撰写论文之后的短时休假,我选择到这座小城来度过安闲的假日时光。

火车在一片片鲜艳明媚的油菜花田野中飞驰着,似乎能在瞬息之间感觉到英国春日的萌动节律,那些孩童般的油菜花摇曳着,好像要亲切地将你簇拥。

奇彻斯特小站的火车道,较之以往我所见过的火车道,有着明显的不同。它横贯于城市的街道之间,有一种活泼随性的意味。不知此地的居民,曾经历过多少次目送着陌生车厢从熟悉的道路旁飞逝而过的情景。

这依然是一处将历史感转变为生活常态的市镇,非常适合步行游览,而且,当时的艳阳有着英国天气少有的灿烂之感。缓步徐行中,我便与几间古董店相遇,几位衣着整洁的老人在周围愉快地攀谈着,生动的岁月感映现在他们的言谈之中,释放了他们老迈的年龄,似乎早已将店铺中存贮的年代气息重新激活。让我惊讶的是,有一位身着鲜红印花长裙的老年女士,也在这些人群之中,跳跃的服装色彩映衬着她的蹒跚步履。她的身躯尽管因年迈而萎缩孱弱,却由于鲜活的衣装而跃动了起来,红色的印花荡漾在她的笑容与皱纹间。她的背影,如今依然在我的记忆中留存着一抹亮色。

不觉行至一个蔬果集市,耀目的色泽比比皆是,反射在人语的纷杂之中。鲜活的草色接踵而至,将城市的墓园与民居以一种毫不冲突的状态共融在一处,这也能体现出英国人对生命的理解。

我从暗藏于地窖中的西班牙餐馆满足地走出,便看到了热闹的中心街区。斑斓的阳光闪烁着颤动的影,将爱德华四世统治时期建造的十字形建筑物(Market Cross),衬托得就如同昔日帝王的王冠一样。我似乎看到它正一步步地淹没在飞逝的人影之间。

我的心思与重叠的步履,在几个世纪以来的无形岁月之中,变得游移起来。巨大的奇彻斯特教堂,在不远处撩拨开重重空气中的芬芳之尘,似在向我招手。本地居民或三两成群或独自一人,安闲地散坐于教堂周围的草色深处,沉淀着内心的深思,同时也浸染着青绿的草色。一群群的儿童,结队从教堂哥特式回廊的光影中突现出欢动的身影,他们向各个方向散去,身后的光线折射出一瞬而过的颤动,那些散落的余光,也在窗孔的轮廓间自发地构成了幻觉的形体。

奇彻斯特大教堂的回廊

建于1075年的大教堂,拥有独立的通道与钟楼,也有着诺曼式与哥特式的双重风格特征,中世纪的遗迹在此终止了时间的侵蚀,安然地散发着幽光。其中的彩色玻璃装饰与现代艺术的痕迹,让我颇感新奇,时代的温度在此萦回并复兴着。马克·夏加尔(Marc Chagall)设计的窗户、约翰·派珀(John Piper)设计的织锦画毯、格雷厄姆·萨瑟兰(Graham Sutherland)创作的宗教绘画,都是20世纪晚期的作品,它们好似有种利用特异的形式在古典的尘封中勾画出一道彩虹的隐秘趋势。

奇彻斯特的文化场所也别有新意,帕伦特之家画廊(Pallant House Gallery)与The Novium两座博物馆,有着丰富的关于当代艺术与罗马遗迹的藏品,在英国众多的博物馆中也具有重要的地位,是外来观光客了解该地历史的最佳选择。不过对于我个人来讲,最为意外的收获,无疑是在帕伦特之家画廊中买到的有关维多利亚时期肖像画的精巧图书。

在奇彻斯特一天的闲散游览中,目睹着日暮之前逐渐沉寂的道路与人群,我忽然感觉到时光中的那种迟暮气氛,与这里的日落是那样的吻合。

7.阿伦德尔(Arundel)

位于英格兰西萨塞克斯郡(West Sussex)的阿伦德尔小镇,是我在初到英国留学时所拜访过的一座典型的英国中古小镇,这里也铭记着我的一次欢乐的探密经历。

从布莱顿市乘坐南部铁路公司的火车,仅需一小时就可以到达这座小镇。在一个罕有的阳光耀目的夏日里,我与同学一行结伴来到了这里。

沿着遍布英式乡村民居的小街前行,在各户人家精心培植的花园中,我瞬间走失在百花迷叠的小径深处,遗留下对一个个陌生且亲切的异国街巷的钦羡与赞叹。

经过阿伦河(River Arun)面上的古桥,小镇多彩的店面与淳朴的本地居民便近在咫尺了。在一个家庭经营的餐馆里,大家在有些东方风情的青花瓷茶具的围绕中,品尝了本地菜肴,温润的自在感从食物中透出,弥散在大家的周围。我不时地从窗边随性地观望,许多儿童的欢颜,瞬间散失在斑驳的石子小路左右,勾勒出隐形的音符;他们面色中的清甜色彩,呼之欲出。这样的景象,似乎是在告诉我们,这里安闲的生活状态,已然是一种恒定的现象。

我参观小镇的时候,正巧偶遇了当地的艺术节和其他庆祝活动,身着中世纪盔甲、衣装的人比比皆是,他们在一些临时安扎的帐篷中,不时地上演带有几分游戏意味的击剑、冶炼、烹饪活动,在轻松惬意中,试图还原中世纪时这个小镇的生活片段。他们的身影反射在路旁各类玩具、糖果、服装的橱窗之上,交错叠映在现实的时空中,但又演绎着远去的曾经存在过的生活细节。他们的面部表情就像是融入了童稚的情愫一般,是如此纯真而自然。

不一会儿,一排扮演成马匹的本地居民大声地合唱了起来,笑颜与歌声流转在他们的目光与唇齿之间,似乎是对明艳阳光的礼貌回应。尽管歌曲的内容我并不了解,然而,语言的限制,已然是在情绪的牵引下变得无足轻重了。

来到阿伦德尔,最为重要的目的就是参观城堡了,它耸立在山岗的高处。沿着微有湿气的道路前行,我便好似置身于异境,逐步深入到了它的神魂中去。阿伦德尔伯爵(Earl of Arundel)罗杰·德·蒙哥马利(Roger de Montgomery)于1067年建造了这座城堡,旨在防止法国从英吉利海峡再度入侵英国。之后,这座城堡成为诺福克公爵(Duke of Norfolk)及其家族的私人宅邸,并经历过多次改造和修复。这是我第一次同英国古堡近距离接触,在逐渐深入其中的时候,那些深藏于想象中的事物,便渐次地露出了真颜。华美的家具、壁炉、壁毯等元素,构建出一种模糊了历史分期的意境;历代主人的油画肖像,在多维的角度中巡视着我们,不知他们正在感慨着什么;几十米长的回廊与整齐排列的兵甲,似乎又是在繁复的装饰背景中凸显着几分刚毅的狡黠;而收藏于宴会厅中的、苏格兰玛丽女王曾使用过的首饰及祈祷书,又似乎是在影射着她最终走上不归之路的宿命。我脑海中的一切,都是在华贵的陈设与装饰中层层凸显出来的,浮华与死亡,历史与命运,不知它们是否曾在飞逝的岁月里、在相同的古堡空间中,相互影响过彼此呢?而在权利的更迭中,真正遗存在这里的,是这些精美的器物所象征的地位,还是历代拥有者的精神取向呢?这些问题不知是否会有答案。

阿伦德尔城堡

城堡中似乎蕴藏着许多无法清楚破解的谜题,与它覆盖着朦胧前尘的形迹相比,它周围的花园则显现出更为直观且亲切的韵味。剑兰、百合、各色玫瑰、飞燕草等植物与各种蔬果,相互错落地排列着,似乎自发地加入了植物的矩阵,让人甘愿陷入这种英国花园所弥散的甜蜜“香毒”中。无尽的色泽打破了色彩的逻辑规律,它们旋绕在你的身心周围,并时刻期待着人语的呼应,与它们一齐欢畅地投身于植物的乐舞与魔法之中。在人力的精心维护下,植物们闪烁着自性中活跃的细胞。

位于花园不远处的、建于14世纪的Fitzalan(菲查伦)礼拜堂,现如今仍然是诺弗克公爵的家族墓园所在地,生生不息的生命旋律,萦绕在沉静的安魂所周围,不知是谁真实地揭示了生命的真相。无法捉摸的植物灵性,在一瞬间开始跳动,又在一瞬间忽然止息,暗指着生命的旋律,在我流连于它们之间时,却又会在某个分神的片刻,令自己深陷入未知的迷茫中。阿伦德尔城堡中的事物,似乎是在指引着游人忘怀着什么,又像是将游人的思绪引向一种沉默的牵绊,这里在艳阳中流动的鲜明色彩,似乎投射着不确定的幻灭感。它们相互交替地共生着,恰似小镇的历史与命运。它曾经目睹过太多不知名或声名显赫的缤纷人语,留存下无数陈旧岁月中的光影婆娑。循环生长又消亡的花草,在此地贮存下生命的余音和被人遗忘的永恒。带着这样的臆想,我和众人不觉地踏着夕阳的足迹,来到了城堡的尽头。

8.冬雪中的温莎(Windsor)小镇

在英国留学时,苍茫无言的阴风与随性倾泻的雨露,是构成日常生活的细节,这是一种深刻且长远的、对人性都会有所触动的天气,它早已经超越了自然天象的原初意义。英国的景致是顺从于天色的,并且会深深地植根于人的心境中,塑造出各色的孤独感。英国的冬天来临的日子,便是白雪纷然地踏着静寂的脚步,在虚幻中前来的时刻。

在一个昏暗与清明交错的清晨里,一切都未曾洗褪纯白雪色的浸润,大家便在昏暗的晨光中,相约共同前往温莎小镇。

汽车的疾驰,似乎将时光与天色的变化顺序层层渐近般地呈现了出来,随着景致的变迁与离逝,英国的清晨似乎才刚刚醒来。温莎在纷纷飘絮所建构出的虚拟帘幕中,渐次清晰地延展着我的视野。这座小镇因为拥有英国王室的行宫而声名远扬,它在冬雪的掩映下,在寂寥天光的反衬中,表现出的是回归生活本源的简洁与肃静。小镇的商业街中,安放着一辆皇家专用的火车头,醒目的徽章,将这里生活的闲适与皇室的背景悄然合一。由于天气原因而人迹寂寥的景致,仍然承载了来自皇室精英与安闲民生的气息。

而温莎城堡成为小镇的核心,则是因其无处不在的优越气势、以庞大的面积统领性地象征着英国民众的国家意识。在昏冥的天空下,它凝结着纵横古今的沉思,深刻且温婉。纯洁的白雪的点缀,使它叙说着曾经目睹与耳闻的往事。从最初作为防御工事而被威廉一世下令建造,直至后来成为彰显国力与皇室生活的场所,身份的变迁,湮没在历史的纷繁叙事里,沉淀为由至高王权构造而成的堡垒。静止的种种事物和逝去的无法改变的历史,似乎在对流变的时间做着静默的回应。

飞雪凝止于空气与人影的冗长回音之间,随性且寒彻的风,吹拂并震动着时间的缝隙,飞雪徐缓地兀自消融着,构筑成纷杂的节奏,伴随着行人的步履印痕,宛若嵌刻在空无之中的、脆弱即逝的音符。

雪色依然遥望着人群,它弥漫于泰晤士河畔的雾气中;群群天鹅飘摇地舞动,在迷失的视野的偏差中,涌入堆叠的积雪深处,将一种绽放的魂神,奉献给正在缓慢消失的白雪。

带着这样的想象,我慢步穿过一座小桥,神思似乎正在被一种模糊的气氛牵制着,毫无知觉地便来到了伊顿公学(Eton College)。在白色的沉寂中,显得略微活跃的红砖建筑,与经历500余载岁月磨蚀的精英学府,烘托着匆匆走过的学生的行迹。在他们飞扬的燕尾服中飘摇的衣纹,就如同深黑色的起伏火焰,正在散射着忽明忽暗的灵光。

绅士气度、骑士精神与精英气质的培养,连同伊顿谨严的校风,凝结在古朴却严整的校园内,一切看上去却又是平凡且朴素的,透露着一种极致的精英性情与高雅的简洁。无形的一切,在安谧的雪色中,徐徐回荡,逐步勾勒出了一种专属的神秘与坚毅的庄严。

伊顿公学的学生

9.皇家坦布里奇韦尔斯(Royal Tunbridge Wells)

来到皇家坦布里奇韦尔斯这座位于肯特郡的小镇,完全是出于偶然。它紧邻东萨塞克斯郡,从布莱顿可以乘汽车直达。我一向对于新鲜的地名怀有一种好奇探幽的心情,因此,便随性地到达了布莱顿29路巴士的终点站,也就是这座亲切、平和又古朴的小镇。

自由地漫步,是在英国城镇中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这座小镇平静安然的氛围,蕴含着悠然的真诚气息,会非常容易地令人融入其中,感受到本地人的生活节拍。

小镇拥有多样的店铺与精巧的橱窗,其中以The Pantiles的古董店铺最为引人注目。此外,为英国女王制作皇冠的珠宝匠哈里·科林斯(Harry Collins)的珠宝店面G Collins & Sons,低调地深藏在雅致且安谧的主街道中。这样一个受到皇室青睐的珠宝品牌,显现出高贵的气质和从容的态度。店中使用手工书写的珠宝信息卡,显现着古雅的风致,显然不同于现今的商业趋势和流行观念。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建筑,围绕在现代人群的生活节奏之中,映衬着这里的过去。虽然小镇的面积有限,但一切文化设施及公共设施都是一应俱全的,它们分布有序,提供给本地居民最为亲切的便利。最具代表性的本地博物馆与由三一教堂(Trinity教堂)改造的文化活动中心,均在安逸的秩序中有效地运营着。

这座小镇从表面上看是一个寻常的英国乡镇,而实际上,它深深地蕴含着许多外来游客不甚了解的历史荣光。原来,近400年来,这里都是一个度假疗养的胜地。由于英国绅士Dudley Lord North发现了此地的Chalybeate温泉,使小镇声名远扬,甚至受到了皇室的钟爱,这里随后成为英国贵族们在冬季养生度假的地方,而英国另一个温泉古城巴斯,则是贵族们夏季度假的地方。此外,爱德华七世还授予了这座小镇一个“皇家”的名号。

皇家坦布里奇韦尔斯的珠宝店G Collins & Sons

Chalybeate温泉水富含铁元素,听说对不孕症和肥胖症等疾病能够起到有效的治疗作用,在此饮用温泉水,是18世纪绅士淑女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所饮用的水,都是由专门的取水工人(Dipper)提供的,这样一种独具本地风情的服务方式,现在仍然鲜活地存在着。从这种历史遗存中所映现出的是英国人寻常且真切的幸福感,他们从传统中获益,在对传统的尊敬之中,丰富着自己的现代生活状态。

在英国许多重要的文学著作中,都能寻觅到皇家坦布里奇韦尔斯的形影: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王尔德《认真的重要性》,甚至在狄更斯的《荒凉山庄》中,都曾经出现过这座小镇的名字。唯美的戏剧性与哀怨恐怖丛生的虚幻故事,在这里奇迹般地生长发展着。这座看似平凡的小镇,却为众多文学题材构筑了多彩的宅邸,并亲切地欢迎着它们的到来。

这是一个将多彩的历史过往深深掩埋在平凡外表下的英国小镇,在不经意的相遇中,它给予我的是不寻常的真实感。我认为,这里真实的生活状态,蕴含着一种对古典的追忆。

然而,在乘公车离去的时候,我偶遇了一位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的女司机,似乎是身体不适,她瘦削的五官,在汗水与灯影的反射中闪烁着遍布焦虑的孱弱之光,令她的五官显得越发立体甚至突兀了,我忽然感到一阵担心。她告诉我从这里返回布莱顿,需要再多付两英镑的车费,颤动的语调将英音的韵律打破,我甚至都没有完全听清,悄然之间,我的心境从方才悠然的惬意感中挣脱了出来,瞬间转变成微弱的迷茫。

10.逃婚小镇

位于苏格兰与英格兰交界处的格雷特纳格林(Gretna Green)小镇,是一个简朴平和的地方,有着几间简约却洁净的小屋,其中售卖许多本地特产与工艺品,就像是一个游客接待中心。然而,此地却曾经见证过许多同私奔有关的往事。几座散落在小镇中的塑像,虽然从雕塑的角度来说,没有很明显的技术性,甚至是有些粗糙的,但是它们更多的是起到一种提醒的作用,以寂静的姿态,向众多匆促的游人讲述小镇的点滴旧事。其中蕴含着人类真挚的情感,也有包含幼稚与莽撞的青春往事。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的小说中,曾经提到过18世纪以来英国未成年少男少女的私奔行动,他们的目的地,便是这座外表安谧的小镇。

那个时代英格兰对于结婚的法定年龄有着严格要求,苏格兰却相对宽松很多,女12岁,男14岁,就有权结婚。这座小镇独特的地理位置,吸引了很多英格兰人来此秘密完成婚礼,人们便逐渐将这里认作是逃婚者的庇护所。不知从18世纪中叶起,在这座小镇与英格兰之间的马车道上,曾经有多少被家人奋力追赶的私奔的年轻男女,他们惊慌失措的喘息与激烈愤怒的呐喊互相对抗着,可以说是最为鲜活的属于那个时代的戏剧。

小镇曾经生活着很多铁匠,这些劳动者在特定的时代中,为一对对青年人做证婚人,是名义上的、从未得到教会认可的“牧师”。打铁与婚姻,原本毫无关联,在这里却奇迹般地融合了。一间间铁匠铺,迎来了千百场神圣的婚礼,的确是有着奇异风韵的场景。

在小镇周边的青翠草坪中,矗立着一块朴素的石碑,记叙着这样一段史实:1915年5月22日,在离此地不远的铁路中,曾发生过一起翻车灾难,其中有近百余人不幸死去……成就终身大事的小镇与发生惨烈事故的铁路毗邻,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呢?这次事故如此悲惨,难道是在警示逃婚者,他们莽撞的行为或多或少要付出某种代价?

苏格兰逃婚小镇的铁匠铺

不过,我想我是有些多虑了。

20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