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45)
诸葛井瑞一句话,就把垦荒队队员的怒火点着了。卢华看看这个会要偏离方向,在一片议论声中,急忙站起来说:“同志们!我们不是要追查这个人,而是想听听这位同志对我的意见。我卢华不是个爱打击报复的人,特别是对于同一个车厢来的、为了同一个理想而奋斗的同志,有啥疙瘩我也不记在心上,因而我更不会报复。同志们还记得不?前两年北京上映一个苏联电影,叫……叫……《被开垦的处女地》,那些对农业集体化不理解的农民,把集体农庄的主席给揍了一顿,那个叫达维多夫的农庄主席,并没因此而惩罚那几个农民。为什么?那是自己人的巴掌打的。现在,还没有哪个同志赏给我两记耳光,就是真把我按在地上揍了一顿,我也会用达维多夫的精神要求我自己的——因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行了,不啰唆了,对我有意见的同志,向我猛烈地开炮吧!”
礼堂里变得肃穆无声。
垦荒队队员们都在掂量卢华这段话的分量。
俞秋兰刚才还想站起来,狠狠骂那个写匿名信的人,听了卢华这些自白之后,她喉咙哽咽了。她从人头的空隙间,紧紧凝视着卢华那张瘦削的脸,又是心疼,又是自愧——她看到她和他之间的精神差距了,那是在日常劳动中难以发现的东西。她低下自己的头。
迟大冰的心,也在七上八下地折腾。诸葛井瑞发言时,他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因为按照诸葛井瑞提出的办法追查,他头上刚刚滚过去的乌云,会重新在他头上集结。那天,他把检查交给县委之后,转身就把这封信掷进邮政信箱,如果当真追查起来,信皮上的邮戳日期就说明一切了。他很惶恐,甚至下意识地感到诸葛井瑞那双眼睛,正在向他这儿眺望。就在这时,卢华坦荡而豁达的发言,无意中为他解了围,他生怕有人再把话题拉回到邮戳上来,忙站起身来发言说:“卢华同志的发言,使我很受教育,他心怀磊落,大公无私。我私心杂念比他多得多,因而犯了错误,受到党的纪律处分。尽管过去我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我一直认为卢华是个身体力行的好共产党员。我对那个写揭发信的人感到气愤,谁写的,应当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迟大冰用手背抹了抹头上滚下来的汗珠,装出十分平静的样子接着说,“刚才卢华征求意见是真诚的,那我就先带个头吧!我觉得卢华是个实干家,缺点嘛,有时候对垦荒队队员的思想工作,不够重视——”其实,迟大冰所以讲这段话前半截只是铺垫,他真正的目的,一是表白自己,二是转移视线。他盼望着,有人能步他的后尘,把会议引向对卢华的批评上来——因为任何对卢华的肯定,他都如同吞噬蒺藜。
事与愿违,迟大冰的话,反而激起了人们的不平。不平则鸣,白黎生猛地站起来,用手拢了拢披落在额角的散发,严肃地说:“迟大冰同志后半截意见,和匿名信中的第一条相似,那是不公正的。”白黎生若有所思地看看卢华,像下着最大决心一样,走到会场中心,沉痛地说,“本来,卢华不叫我谈这件事情,可是刚才苏坚同志的信感动了我,那封匿名信又刺激了我,我想我应该把这件只有卢华、俞秋兰和我知道的‘秘密’抖搂出来!让同志们看看卢华那颗心……”
七
随着白黎生的叙述,老母亲如同涉足森林,垦荒队队员们又好像回到了郁郁葱葱的骑马岭。
事情发生在北大荒初雪之前。那天晚上白黎生扛运木料时,避重就轻地专门扛运白桦的事儿,被草妞儿识破揭发之后,白黎生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他和草妞儿的感情出现了一道裂痕。
草妞儿一连几天噘着嘴。
白黎生灰溜溜地抬不起头。
草妞儿为白黎生的行为感到害臊。
白黎生认为草妞儿不体贴人。
尽管两个人合拉着一盘大锯,但彼此都阴沉着脸,只闻锯齿咯吱咯吱的断木声,却听不见两个人的一句欢声笑语。白黎生把自尊心视若生命,拉不下面子和草妞儿说第一句话;草妞儿存心想治治白黎生的毛病,有意装成和他疏远冷漠的样子。有一天,她扔给白黎生一把砍小树的板斧,用眼睛告诉他:喂,哑巴秀才!咱们别在一盘锯上受洋罪了,还是各砍各的树吧!
其实,白黎生如果在这时候说上一句认错服软的话,一切隔膜就会云消雾散,偏偏白黎生觉得是草妞儿有意叫他出丑,又神经质地认为,扔给他这把砍树的斧子,是和他断交的表示。这使得只看到草妞儿自然妩媚一面,没有领略过草妞儿刚直任性一面的白黎生,一下子掉进了痛苦的深渊。应当说,白黎生这次的痛苦,比俞秋兰拒绝他的感情召唤时,要沉痛得多。因为他和俞秋兰之间,尽管演出了“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逐,但始终没有超越同志的界碑,而他和草妞儿,则早已迈进爱情圣殿的门槛。所以,白黎生几乎难以忍耐这样的感情熬煎。
这天,天气出奇地好,白黎生没精打采地正用小板斧砍着盖房当檩条用的小树,北风中传来“呜——呜——”的声响。最初,他以为是虎啸,吓得魂儿都飞出了七窍,细听了听,才听出那是尚没封冻的黑龙江上航轮的汽笛声。他早就听草妞儿说过,这儿离黑龙江很近,好天能看到黑龙江对岸苏联边防军的瞭望塔。扭头一看,可不是嘛!不但那高高的瞭望塔历历在目,就连宛如丝带般的黑龙江水,也尽收眼底。这个新奇的发现,挑逗了他的思绪,他忽然产生了离开这片使他痛苦的森林,去黑龙江边走走的强烈愿望。
“小白,看什么呢?”回帐篷去换锯条的俞秋兰,拿着一把大肚子锯,经过他身后时停步问道。
“黑龙江。”他从声音里已判断出来她是谁了,他不愿意让她看见他那张忧郁的脸。
“哎呀!真好看。”俞秋兰把大锯靠在一棵小树上,走到白黎生身旁。
白黎生拾起地上那把板斧,转身就走。
“小白同志,你这是怎么啦?”俞秋兰匆匆追上他,“是不是……”
白黎生站在那儿,不说一句话。
俞秋兰单刀直入地说:“要让我说一句公道话,完全是你的不是。玉枝当众批评了你,是为了根治你的毛病嘛!”
如果换个别人,说出这样的话,白黎生也许不会过于激动,说他的偏偏是俞秋兰,一股酸楚的感情,猛然从心田里升腾而起。他扭过头来,冷冷地说:
“你这个团支部书记,是不是要给我做思想工作了?”
“小白同志,你……”
“我怎么了?”白黎生的怨气冲天而起,“我觉得我干得很不错了。树没少伐一根,松子没少埋一个。不怨石牛子管你们长头发的叫‘事儿妈’,就是事多。”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俞秋兰的脸变得煞白。
白黎生不愿再多纠缠,他匆匆走进密林,抡开板斧,当当地砍开小树了。俞秋兰遇事,有着一竿子插到底的个性,她不愿就此终止和白黎生的谈话,跟着他钻进密林,站在白黎生身旁,一声接一声地呼喊他:
“小白——”
白黎生不回答。
“小白同志——”
“当当”的砍树声。
“你瞧你砍的是棵什么树哇?”俞秋兰拉住他的胳膊,“这是棵稀有树种——黄菠萝,县委不是叫咱们砍歪巴松、柞树和桦树吗?你……”
白黎生正在气头上,提着斧子匆匆地跑了。他怕俞秋兰对他进行锲而不舍的追逐,在密林中兜了两圈,沿盘山小路朝山下跑了下去。其实,他往山下匆匆而去,完全是被一种冲动所支配,等他跑下半山腰时,他的意念逐渐明确了——索性去看看黑龙江吧!不然大雪封了山,就没有看黑龙江的机会了。
打定主意后,前进的目标明确了。他沿着密林小路越走越快。住在平原上的人有句俗话:望山跑死马。站在骑马岭上看,骑马岭和黑龙江近在咫尺,可是一走起来,却是无尽的路途。他走了老半天,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瞭望塔,还离他那么遥远。他的信心动摇了,想返回骑马岭,回首一望,郁郁葱葱的山是那么高,他简直丧失了重新向上攀登的勇气。好在手里拿着一把砍树的板斧,干脆把“李逵下山”的戏唱到底吧!
天已过午,树影西斜时,他拖着疲惫的双腿,终于来到了黑龙江边。那宽阔江面上穿梭如织的渔船,使他暂时忘记了肚饥;那江心追逐渔船戏水的鸟儿,使他暂时忘却了烦恼。他沿着江边,弯腰拾着一块块乳白色、琥珀色的石头子儿,心里惬意到了极点。他甚至埋怨自己没有把吉他带来,要是能在宽阔的黑龙江岸弹上一曲,该是多么富有诗意啊!
好景不长,傍晚时西伯利亚的寒风卷过了黑龙江,把白黎生那点觅诗的雅兴,吹了个一干二净。不一会儿,平静的黑龙江卷起波涛,蓝瓦瓦的天空,也像江面上的波涛一样,被四面八方拥来的灰色云块遮蔽了,并很快吞噬了西沉的太阳。
白黎生傻眼了。
西伯利亚卷来的寒潮,穿透他的棉衣棉裤,使他一连打了几个冷战。这时,他才想起他那件老羊皮袄,甩在了伐木的密林中——这时候如果把它穿在身上该有多好啊!他手扶着一棵老枯树,惶恐不安地向四周遥眺着,希望能在附近发现一个渔村,不,哪怕是个沿江小店也好,他可以到那里躲避一下寒流,顺便填饱肚子。他目光所及,渔船落帆靠岸,寒鸦噪叫返巢,竟然看不见一丝烟火。
他怨恨起草妞儿来了,如果没有那场“桦木事件”,他这时候正在森林里伐木呢!石牛子和叶春妮早给他准备下热粥。在这儿,不要说喝粥,就连烟火味儿都闻不到。怎么办呢?返回骑马岭?空着肚子怎么能走那么远的路、能爬那么高的山呢?一旦迷了路,自己就会变成黑瞎子的一顿美餐!不走,在这儿停留一夜,会冻成冰棍的。就在他百思无计的当儿,一个在江上打鱼的老乡,一边摇橹一边告诉他,顺着江沿走上四里路,有个客轮停泊的小码头,当地老乡打的猎物,或从江里捕捞的大马哈鱼(黑龙江特产),常从那里登上客轮,顺江运到滨江城镇去卖。很显然,这个老渔民把这个陌生人,当成要登船而找不到码头的人了。
这个提示,一下把白黎生的希望点燃起来。他想:干脆从小码头登上航轮,绕道去佳木斯吧!到佳木斯以后,再乘火车回鹤岗,从鹤岗坐长途汽车回垦荒队。不,不能再回垦荒队了,离队几天,人家会把你当成逃兵,上次迟大冰不是开了“逃兵”讨论会吗?干脆乘车南下,和北大荒告别吧。白黎生沿着渔民手指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垦荒队的帐篷和一张张伙伴的脸,从他眼前飞掠而过,他眼前浮现了“村姑”那张桃花脸和他俩合骑过的那匹雪青马……他犹豫地站在黑龙江边,不知是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退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仿佛听见骑马岭的伙伴呼唤他的声音。男声,女声,高声,低声……声声都撕裂着他的心肝……白黎生开始往回走了几步,又愕然地站住了:天这么黑,怎么能走回骑马岭呢?还是先奔临江码头,吃上一顿热乎饭再打主意吧!可是他一掏口袋,棉袄口袋空空如也,尽管北国乡亲都很好客,但对他来说,讨吃的嘴是无法张开的。
转来转去,他在江岸上发现一个草辫子编成的小茅屋,这是打鱼人歇脚吃饭的地方。白黎生进屋之后,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小屋中间堆着破锅、空酒瓶以及碎木柈之类的东西。四周铺着厚厚的茅草,临江那面草辫子墙上,还用泥巴糊着一块破玻璃。白黎生猜想,这块破玻璃,是打鱼人为了便于向江心遥望而镶嵌上去的。
白黎生疲惫地坐在茅草上,颇有一叶孤舟驶进了避风港之感。尽管隔江吹过来的寒流,顺着草辫子墙的缝隙吹进来,仍然很凉,但毕竟比站在江沿上,要暖和得多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大地一片漆黑,只有黑龙江水闪闪发亮。白黎生隔着那块破玻璃向外眺望着,刚刚忘却的烦恼,一下又都涌到他的心田里来了。“草妞儿知道我在这间小茅屋里受罪吗?妈妈知道我在这儿挨冻吗?”记得,他到荒地来之前,经常凝视着挂在家中墙上的那张中国地图,地图上的黑龙江曾激起过他的无限情思,今天他来了,黑龙江竟然是如此的荒芜——它用四面透风的茅屋,迎接了心中充满了浪漫幻想的海外归子。
望着望着,白黎生情不自禁地想起北京来了:
初放的华灯。
自行车的潮水。
剧场的人流。
恋人的倩影。
无声的落叶。
汽车的尾灯……
这一切司空见惯了的景物,此时在他头脑里,像走马灯一样旋转开来。
回忆是甜蜜的,眼前却是凄苦的。白黎生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凭着激情,带着罗曼蒂克的梦幻到北大荒来的。昔日北大荒的大雷雨,几乎熄灭了他心中的火焰,但草妞儿像颗火种,重新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今天,草妞儿的冷漠,西伯利亚寒流的狂啸,使白黎生从梦幻中苏醒过来,他真不知道该往哪儿迈步了。回北京吗?兜里虽然没有带钱,把腕子上那块手表卖掉,足够回北京当路费的,但是,“逃兵”这个可耻的字眼,使他内心战栗——这条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留在这儿吗?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草妞儿倒竖的蛾眉!伙伴们的讥笑!扛运桦木的风波刚刚平息,又接上了逛黑龙江的错误。“不,他们不会认为我仅仅是违反劳动纪律,顺藤摸瓜,会说我是想借水路逃离北大荒,取道佳木斯,目标——北京。”想到这儿,他真是六神无主了。
他从茅草堆上漫无目的地站起来,又长叹两口气坐下。看看手表,时间刚刚七点,距离明晨天亮,还有十多个小时,决定还是奔向沿江码头,到了那儿,用手表换钱填饱肚子,总不会像开口讨吃那样丢面子,至于去不去佳木斯,到那儿再由命运裁决吧!主意打定之后,他迈步走出那间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