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水匪
嘉月四年,在离国历史上是个重要年岁。
这一年,女帝开设恩科,特许女子参加科举考试。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自女帝登基以来,废缠足,破女戒,女子不再安于闺阁,而渐渐开始出现在学堂、军队等地方,尽管异议很多,对女子的约束却仍然在一点点放宽。
嘉月九年,秋。
京城的官道上,一行人马走过,其间被护送的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团花大红袍,正是科考以来的头一位女状元。殿试之上,她凭着过人智计与惊世才情一举拿下魁首,轰动京都。
和风煦日,天色正好,本该是多年夙愿达成的高兴日子,在转到第十三个路口处,进入幽暗的郊外小道时,她面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
“停!”一声令喝,众人纷纷停下。
侍立一旁的礼官不明所以,转向马上的人恭敬道,“大人,可是累了要歇息?”话没说完,却见女子已踩着脚蹬下马,赶紧来扶。
林还昭站定在路口处,背后是京地边镇,前面是荒凉小道,四下无人,想起女帝的话,她突然觉得这一趟回去必然不能轻松。
“李公公,陛下可有交代你什么?”
李延闻言一顿,心下明了,立时拉着林还昭来到队伍的十步之外,小声道,“大人您可算是想明白了,陛下之所以让老奴代替闻公公,护送您这一趟,就是担心山高水远,会有奸邪埋伏。”
眼风扫了扫后面的一行人马,他继续道,“这里面肯定有太后安插的人,当初陛下之所以提议您不要返乡,一来是为您的安危着想,二来也是维护新政。您要是出了事情,不单陛下脸上无光,新政也更难推行下去。”抬眼看到这新科状元眉间略有凝重之色,他继续道,“老奴和您说这些,是想告诉大人,陛下她很喜欢你,已经把您当作了自己人看待。您借着老太后的帮忙,坚持要回去祭奠先母,陛下心中其实已不大高兴,但还是派了老臣来。她的意思是,只要大人您不出前面那道龙辰关,暂时待在京都,必能护住您的平安。”
林还昭无意识地摸着袖中来信,心里为难。
今年她已经十九岁了,再过不久便满双十。从幼童成长为女儒,她日夜苦读,得来殿试机会。然而却在上京途中,听闻生母病逝噩耗。那段时间里,她白天仍旧像往常一样温习读书,时有神情恍惚、读字艰难之时,便逼着自己反复诵读,每每夜色渐深之后总是难以入眠。直到殿试后,所有人都向她道喜,她面上虽挂着几分笑意,眼底却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惨淡。
在接到第一封传递母亲病殇之事的来信后,林还昭意外地又接到一封同乡寄来的信。信上说,有外地人前去吊唁她母亲,并未交代来历和身份,但说是父亲的朋友。
六岁那年,父亲离家,杳无音讯多年,母亲缄默少言。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包括林还昭。母女二人在骆县玉石巷相依为命多年,其间从不曾有什么亲人来探。只在林还昭十三岁那年,家里遭了窃贼盗财后生活一度陷入艰难的那时,却有一个不知来历的包裹出现在门口。林还昭看到里面失而复得的家产,本以为是遇上了好心人,却见母亲突然摸着包裹上的绣线纹路,泪流不止,口里喃喃道,“既抛弃我们母女,为何还要如此?“
那一瞬,她突然明白,父亲并没有死。
来信的同乡说,这人只有见到自己才会交代父亲的下落,已经答应了留下等一段时间,但半月之后必须得走。信件往来多有延迟,如今半月已过大半,她再不回去恐怕那人早就不在了。
“大人?”在李延看来,这新科女状元才智过人,不像寻常儒生那般呆板迂腐。原以为她会同意,却看她神色间有犹豫之态,现下有些不敢确定。
林还昭望了望远处那高高耸起的天然大关,是去是留,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是死是活。时间紧迫,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能不能见到所谓的父亲她其实根本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临行前母亲交代自己带的话,如果这次错过了,以后更加不可能带到。
读书多年,她向来讨厌迂腐之人,也很懂得把控进退。可偏偏在某些时候,又十分执拗,比如这一次,她不想退,心中那股无名怒火让她十分不甘心。这一生,她为了抱负,压制自己太多。如果人生可以有一次意气用事的机会,她决定用在这里。
“公公,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去做。”
李延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哎呦,大人,能有什么事比命还重要,您就听老奴这一劝吧。陛下先前还对老奴说,看过您的文章,就知道您必定志向不凡。和太后以及江湖叛党斗了这许多年,陛下她最知道同伴可贵,她心中是希望大人您能和她站在一起的。”
“公公。”林还昭打断他,哀求道,“你可以帮我吗?”
李延看她去向坚决,无奈道,“皇上交代过老奴,大人尽管开口。”
“这一趟既已经出了来,必然做点什么才好回去,此处不远是重荣寺,我有个法子,不知公公可否办到……”
队伍中假装小厮的王莅察觉异常,一度担心此人要折返。却见私语片刻后两人回到队伍中,仍旧命令向前行进。然而,他们一行人却并未出关,在关内的重荣寺前停了下来。
住持领着众僧人迎出门来,恭恭敬敬行礼,“大人亲临鄙寺,不知有何吩咐?”
李延特意拔高声音道,“状元大人一举高中,却闻生母逝去,心中十分悲痛,本打算回乡祭拜,见得此寺面朝家乡,深感缘分奇妙,便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在这里斋戒十五日为亡母日夜诵经,以求母亲一去安好。”
主持闻言了然,道,“大人孝心如此,先夫人必去得安乐,还请诸位先随我进来再做安排。”
“多谢大师。”林还昭恭敬一揖,便在李延的帮扶下下得马来。
僧人得命领着一众队伍进入寺院,将人马、小厮各自安顿下来,而状元大人和李公公则随法僧闭入禅室,准备斋戒事宜。
计划有变,王莅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只得在入夜无人之时将消息带给太后。
重重皇城里,太后接到密报,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将信纸递给座下一人,“丞相,你觉得这里面可会有什么蹊跷?”
丞相扫了一眼来信,交还给一旁的侍官,道,“定是那李延的劝说奏效,这新科状元想必也是明白了其中利害,才不敢再前进,临时改了主意。”
太后眉目间颇有几分愠色,出口声音冰冷,“原以为有多重孝,到头来还是怕死,倒是白费哀家这许多口舌。”
山高路遥,女帝许了林还昭大半月的假期,十五日时间其实不长。
山间雾气浓重,林还昭徒步疾行而过,待出得关口之后,没顾上休息,她便又迅速找了间铺子将身上出寺时穿的法师袍子换成素色裙衫,随后雇一辆快车直奔骆县而去。
快马加鞭疾行两天两夜,林还昭已经到了泸州城。这座山城三面环水,浩浩荡荡的洙江水横亘在她的去路之前,此时已经入夜,无法再找船,她只好先找了客栈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林还昭只觉浑身疲惫顿时消散。小二把早点端到她面前,林还昭赶紧唤住他,问道,“小二,这开船的时间可还是巳时?”
“确实是巳时,不知客官,您是去探亲还是返乡,如果不是紧要的事情,小的劝您,最好还是不要往前去的好。”
“怎么?”林还昭皱眉问道。
小二继续说道,“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听说前面不远的水域也开始闹起了盗匪,最近开过去的船几乎没有不遭祸的。”
闻言,林还昭的眉头越皱越深。小二扫了眼她的打扮,好心提醒道,“听说他们一般都是抢劫财宝和女人,倒并没有杀人,倘若客官您想要安全过江,最好还是改成男子装束为好。”
“嗯,多谢你提醒。”
小二端着托盘走开,林还昭独坐窗边,思虑沉重。虽早有耳闻,女帝登基后推行的一系列新政,在民间引发了很多不满,尤其是针对武林人士推出的一些约束,导致不少江湖人士改当贼寇,拉帮结伙造反。但连泸州城这样的地方也开始闹起了盗匪,她还是没想到。
船开之时,林还昭已改扮男子装束登船。除了一些水手,船舱里外能找到的客人寥寥无几。
她窝在自己的小舱里看了几个时辰的江水,此时还未入夜,却见浩渺烟波之上突然行来一艘插满旗帜的巨轮,正疾速向着他们这里靠近。林还昭心头一跳,赶紧往预先遮掩好的床板底下躲,不消片刻,外面响起一阵喧闹,船停了。
“所有人都出来!”有人吆喝。
水匪们动作十分迅速,开始深入各个船舱。林还昭躲在床板底下听着外面动静,厢门被人踢开,她赶紧屏住气息,只听来人在房里踱了一圈,啐了句,“又是空的!”便愤愤离开。
“老二,你带一些人把那几个押到这艘船上。”
“是。”
“你们几个跟我走。”
不一会儿,似乎又有一些人上船。
“老二,你带些兄弟留在这条船上看着他们。”
“没问题,老大放心交给我吧。”
大约又有一些人离船。
“往东边开!”外面响起一声厉喝,大约是在吩咐船上的水手。林还昭闻言面色大变,莫非这次他们劫不到人和财,改劫船了!
回骆县的方向在北边,往东去只会越走越偏,她该怎么办?正自忧虑间,房门却再次被人打开。
“进去!”
只听得一声闷哼,有人摔倒在地。
“老大,此人探听我们消息,何不干脆杀了他?”
“不急,他已重伤难逃。”
一阵细细簌簌之后,床板外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刀入皮肉声和低沉压抑的忍痛之声,一把匕首被扔到床边,林还昭的视线捕捉到那把染血的刀,仍然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动静。
“给他止血。”
又是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后,来人才终于出去。林还昭一口气还未舒出,却听门外一阵落锁的声音响起,情况十分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