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传奇集(精装典藏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卷二

编次郑钦悦辨大同古铭论

原著 李吉甫

天宝中,有商洛隐者任升之,尝贻右补阙郑钦悦书,曰:

“升之白。顷退居商洛,入阙披陈,山林独往,交亲两绝。意有所问,别日垂访。升之五代祖仕梁为太常。初仕南阳王帐下,于钟山悬岸圮圹之中得古铭,不言姓氏。小篆文云:

‘龟言土,蓍言水,甸服黄钟启灵址。

瘗在三上庚,堕遇七中巳,

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重三四百圮。’

文虽剥落,仍且分明。大雨之后,才堕而获。即梁武大同四年。数日,遇盂兰大会,从驾同泰寺。录示史官姚訾并诸学官,详议数月,无能知者。筐笥之内,遗文尚在。足下学乃天生而知,计合运筹而会,前贤所不及,近古所未闻,愿采其旨要,会其归趣,著之遗简,以成先祖之志,深所望焉。

乐安任升之白。

数日,钦悦即复书曰:

“使至,忽辱简翰,用浣襟怀。不遗旧情,俯见推访。又示以大同古铭。前贤未达,仆非远识,安敢轻言,良增怀愧也。

属在途路,无所披求,据鞍运思,颇有所得。发圹者未知谁氏之子,卜宅者实为绝代之贤,藏往知来,有若指掌,契终论始,不差锱铢,隗炤之预识龚使,无以过也。不说葬者之岁月,先识圮时之日辰,以圮之日,却求初兆,事可知矣。姚史官亦为当世达识,复与诸儒详之,沉吟月余,竟不知其指趣,岂止于是哉。原卜者之意,隐其事,微其言,当待仆为龚使耳。不然,何忽见顾访也?谨稽诸历术,测以微词,试一探言,庶会微旨。

当梁武帝大同四年,岁次戊午。言‘甸服’者,五百也;‘黄钟’者,十一也。五百一十一年而圮。从大同四年,上求五百一十一年,得汉光武帝建武四年戊子岁也。‘三上庚’,三月上旬之庚也。其年三月辛巳朔,十日得庚寅,是三月初葬于钟山也。‘七中巳’,乃七月戊午朔,十二日得己巳,是初圮堕之日,是日己巳可知矣。‘浃辰’,十二也。从建武四年三月至大同四年七月,总六千三百一十二月,每月一交,故云‘六千三百浃辰交’也。‘二九’为十八,‘重三’为六。末言‘四百’,则六为千,十八为万可知。从建武四年三月十日庚寅初葬,至大同四年七月十二日己巳初圮,计一十八万六千四百日,故云‘二九重三四百圮’也。

其所言者,但说年月日数耳。据年,则五百一十一,会于甸服黄钟;言月,则六千三百一十二,会于六千三百浃辰交;论日,则三十八万六千四百,会于二九重三四百圮。从三上庚至于七中巳,据历计之,无所差也。所言年则月日,但差一数,则不相照会矣。原卜者之意,当待仆言之。吾子之问,契使然也。

从吏已久,艺业荒芜,古人之意,复难远测。足下更询能者,时报焉。使还,不代。郑钦悦白记。”

贞元中,李吉甫任尚书屯田员外郎,兼太常博士。时宗人巽为户部郎中,于南宫暇日,语及近代儒术之士,谓吉甫曰:“故右补阙集贤殿直学士郑钦悦,于术数研精,思通玄奥,盖僧一行所不逮。以其夭阏,当世名不甚闻。子知之乎?”吉甫对曰:“兄何以核诸?”巽曰:“天宝中,商洛隐者任升之自言五代祖仕梁为太常。大同四年,于钟山下获古铭。其文隐秘,博求时儒,莫晓其旨。因缄其铭,诫诸子曰:‘我代代子孙,以此铭访于通人。倘有知者,吾无所恨。’至升之,颇耽道博雅。闻钦悦之名,即告以先祖之意。钦悦曰:‘子当录以示我。我试思之。’升之书遗其铭。会钦悦适奉朝使,方授驾于长乐驿。得铭而绎之,行及滋水,凡二十里,则释然悟矣。故其书曰:‘据鞍运思,颇有所得。’不亦异乎?”

辛未岁,吉甫转驾部员外郎,钦悦子克钧自京兆府司录授司门员外郎,吉甫数以巽之说质焉。虽且符其言,然克钧自云亡其草。每想其微言至赜,而不获见,吉甫甚惜之。

壬申岁,吉甫贬明州长史。海岛之中,有隐者姓张氏,名玄阳,以明《易经》为州将所重,召置阁下。因讲《周易》卜筮之事,即以钦悦之书示吉甫。吉甫喜得其书,抃逾获宝,即编次之。仍为著论,曰:

夫一丘之土,无情也。遇雨而圮,偶然也。穷象数者,已悬定于十八万六千四百日之前。矧于理乱之运,穷达之命,圣贤不逢,君臣偶合。则姜牙得璜而尚父,仲尼无凤而旅人,傅说梦达于岩野,子房神授于圯上,亦必定之符也。然而孔不暇暖其席,墨不俟黔其突,何经营如彼?孟去齐而接浙,贾造湘而投吊,又眷恋如此。岂大圣大贤,犹惑于性命之理欤?将浼身存教,示人道之不可废欤?余不可得而知也。钦悦寻自右补阙历殿中侍御史,为时宰李林甫所恶,斥摈于外,不显其身。故余叙其所闻,系于二篇之后,以著蓍筮之神明,聪哲之悬解,奇偶之有数,贻诸好事,为后学之奇玩焉。

时贞元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赵郡李吉甫记。

编次郑钦悦辨大同古铭论

唐朝天宝年间,有一位商洛的隐士叫任升之,曾写信给右补阙郑钦悦,信如下:

升之陈述:以前,告退隐居于商洛,很久都没有奉告情况。独自去山林之中,朋友与亲人的交往都断绝了。心想有所请教,将另行择日拜访。升之的五代先祖,曾在梁朝做太常的官。起初在南阳王幕下供职时,在钟山悬岸坍塌的墓穴中,得到一方刻着古铭的石头,没有署姓名。上有用小篆镌刻的文字说:

龟言土,蓍言水,甸服黄钟启灵址。

瘗在三上庚,堕遇七中巳;

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重三四百圮。

文字虽然已有剥落,仍然还能看得清楚。一场大雨之后,墓石刚塌落下来,便获得了它。这是梁武帝大同四年的事。几天以后,正遇上七月十五中元节举行盂兰盆大会,先祖随驾到同泰寺。他将抄录下来的铭文拿给史官姚訾和诸位学官看,大家反复议论了几个月,没有人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张先祖所遗的铭文,现在还留在盛书的竹筐中。您的学问已到天生而知的境界,谋略已到不必运算而准的地步,是前贤所不及、近古所未闻的。我希望您能揭出这古铭的要义,归纳它所述的意图,在信中加以阐明,以成全先祖的遗志。这是我所深切盼望的。

乐安任升之陈述。

过了几天,郑钦悦就复了一封回信,信说:

使者来此,忽然捎来您给我的信,洗涤了我的胸怀。您不忘旧时情谊,说是要来走访我,又以大同年间的古铭让我看。前贤未曾弄懂的,我并非有高见卓识的人哪里敢轻易乱说?实在只增我内心的惭愧。

我现正处在路途之中,没有什么书籍可翻检参阅的,只是坐在马鞍上思索,但也颇有所得。发掘墓葬的人不知是谁,占卜择地营葬的人却实在是绝代的贤者,他对过去未来之事了如指掌,所说事情的起始和终结,分毫不差。从前,隗炤预先知道死后有姓龚的使者来为他索隐解惑的事,也比不上他。他不说墓葬的年月,而先说墓塌的日期,从坍塌之日,回头再去推求始葬之时,事情就清楚了。姚史官也算是当时很有见识的人了,又与一批儒生议论过铭文,考虑了一个多月,竟不知它主要在说什么,这样的事又岂止是这一件呢?推究作古铭的卜筮者的意图,就是想把事情隐藏起来,把话说得尽量隐晦含蓄,看来就是在等待我出来充当龚使解开这个谜了。要不是这样,您怎么会突然来找上我的呢?我对照历谱,揣测隐语之所指,试着来说一说,或许能符合它所包藏的意思。

梁武帝大同四年干支为戊午年。铭文提到“甸服”,离王城五百里的地叫“甸服”,所以用以指代五百;“黄钟”是十二律之一,律应十一月,所以是十一。这句是说墓经五百一十一年而坍塌了。从大同四年上溯五百一十一年,是汉光武帝建武四年戊子年。“三上庚”,指三月上旬的庚日,那年的三月初一是辛巳,到十日就是庚寅,可知是三月初旬葬于钟山的。“七中巳”,大同四年的七月初一是戊午,到中旬十二日就是己巳,可知己巳日就是墓刚坍毁的日子。“浃辰”是子、丑、寅、卯……一周十二天之称,所以是指十二。从建武四年三月到大同四年七月,总计六千三百一十二个月。每过一月有一交替,所以说“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是十八;“重三”是六。因为末了说的是“四百”,可知前面的六是千数,十八是万数。从建武四年三月十日庚寅初葬,到大同四年七月十二日己巳初毁,计一十八万六千四百日,所以说“二九重三四百圮”。

铭文上的几句话,只是说年、月、日之数罢了。根据年,是五百一十一,合到“甸服黄钟”上;说到月,是六千三百一十二,合到“六千三百浃辰交”上;论其日,是一十八万六千四百,合到“二九重三四百圮”上。从“三上庚”到“七中巳”,根据历谱计算,一点也没有差错。它所说的年、月、日,只要差上一个数字,便不能彼此照应了。推究卜筮者的意思,一定是等待我来解说的。您的下问,恰好能使事情有这样的结果。

我久做官吏,原先所习的技艺业务,都已荒废了,古人的用意,又难远隔时代去推测。您不妨再询问能人,届时给我通个消息。使者回去时,不再代我说了。郑钦悦述记。

贞元年间,李吉甫任尚书屯田员外郎,兼太常博士。当时同族人李巽任户部郎中,在公务余暇之日,谈起近世儒学有术之士,对吉甫说:“已故右补阙集贤殿直学士郑钦悦,对用方术来推算气数命运的学问钻研极精,思路能深通玄妙奥秘的道理,那个叫一行的和尚是及不上他的。因为他未能再多活几年,所以当世不大闻名,您知道他吗?”吉甫回答说:“老兄所说情况,怎么来证实呢?”李巽说:“天宝年间,商洛隐者任升之自己说他的五代祖在梁朝任太常之职。大同四年,在钟山下获得古铭。古铭文义隐秘,曾广泛征询了当时学者,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将铭石封存起来,嘱咐他几个儿子说:‘我的后代子孙记住,拿这铭文去访问学识广博的人,如果有谁知道它的意思,我在地下就不会有憾恨了。’到了升之,他对那些博洽古雅的学问很感兴趣,闻钦悦之名,就把先祖的心愿告诉了他。钦悦说:‘你将它抄下来给我看,我试着思考思考。’升之就抄录了铭文给他。恰好碰上钦悦奉朝廷的派遣,正走马于长乐驿。得到铭文后就思索该如何解释它。一路走到滋水,共二十里地,就忽然像冰块融化似的悟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他的信中有‘在马鞍上思索,颇有所得’的话。这件事,不是很奇异吗?”

辛未年,吉甫转为驾部员外郎。钦悦的儿子克钧由京兆府司录转授司门员外郎之职。吉甫几次以李巽所述向他对质。虽然李巽说的话是符合实情的,但克钧自己说那些当时写的东西都已丢失了。吉甫每想到古铭中的微词,含意极为幽深,而却不能见到,便深深地感到惋惜。

壬申年,吉甫被贬官去当明州长史,东海的岛屿上有个隐士,姓张,名叫玄阳,因为懂《易经》,而被州将看重,召他到官署中,他因此就给我们讲《周易》卜筮方面的事,便把钦悦等写的信拿给我看。吉甫喜获这两封信,比获得什么宝贝都更为兴奋。立即将它编排起来,又加了点评,文字如下:

一堆土丘的泥土,是没有生命感情的。遇到一场雨而坍塌下来,是出于偶然。研究卦象命运之学到极深境地的人,竟能预测确定它是在十八万六千四百天之前落葬的。何况国家大治与动乱的命运变化,人们穷厄与荣达的遭际不同,圣贤生不逢时,君臣偶然遇合之类的大事呢?那么,姜子牙在磻溪钓得璜玉而辅助周室,被武王尊称尚父;孔子被楚狂讥为无凤凰之德性而四处奔波;傅说被殷王梦见于傅岩之野而被推举为宰相;张良在圯上被神人黄石公授以《太公兵法》而得佐助汉业,也都必定是命中早注定的了。然而,孔子忙碌得连坐席都没有暖就得离开,墨子等不到烟囱烧黑就得迁居,为什么他们又那样辛苦地经营呢?孟子曾谈到孔子离开齐国时急得不及炊米煮饭,而离开他故乡鲁国时则又迟迟才行;贾谊从京城被贬往长沙而作吊屈原的赋以寄其感慨悲伤,为什么他们又这样地有所眷恋呢?难道说大圣大贤还对人性天命的道理有所迷惑吗?还是想借自污其身而给人们留下教训来,以显示为人之道的不可废弃呢?我实在是弄不明白。钦悦不久就由右补阙再任殿中侍御史,被当时宰相李林甫忌恨,排斥出京城去了,终至失去显身扬名的机会。所以我记叙所见所闻,系于这两封信之后,以彰明蓍草筮卜的神奇,聪明的先哲能预知未来,命运的穷达祸福都有定数,而把这篇文章留给好事者,以供后学们的好奇赏玩。

时为贞元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赵郡李吉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