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家族与婚姻
一 家族
虽说“20世纪50年代以来,农村宗族就已经被表述为一种落后、封闭甚至反动的封建糟粕,并通过国家政权在政治上、组织上给予了摧枯拉朽式的彻底打击”。但是,“进入20世纪80年代末期以后,随着村民自治建设的不断推进,作为一种农村社会群体形式的宗族组织自然又与村民自治自觉不自觉地缠绕在一起”
,那么,如何认识当下的家族对村落发展中的作用与意义是此部分要讨论的内容。
小南河村是一个典型的杂姓村,姓氏不下100个,如马、张、陈、于、边、霍、刘、王、程、杨、孙、李、吴、赵、魏、朱、贺、时、焦、韩、路等,但以马、张、陈、于、边、霍和郭等家族为主,并且都有或繁或简的家谱记录着家族的历史,即便是没有家谱的家族也有口头历史记忆可寻。
在小南河村的七大家族中,人口最多的是张家(但是张家也来源于几个家族),人口最少的为霍家(见表2-8);最有影响力的是马家。因为马家人才辈出,从新中国成立至今,老马家一直有族人任村书记,且任职时间均较长,如马梦熊(1973~1978年)、马鹤堂(1983~1995年)、马敬厚(1995年至今)。有村民讲:“老马家,是当权派,一直有人在村里任职!”这给外人的印象似乎是,马家垄断着村里的权力。事实上,这三位马氏精英当选村书记并非由于家族势力,这一点可详见附录一。
表2-8 小南河村主要家族姓氏统计

家族是中国儒家文化特有的产物,当然也是儒家文化的载体。它在中国的历史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是农耕社会应对中国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的产物。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历次政治运动都对家族文化的发展造成了严重的打击,尤其“文化大革命”时达到了顶峰。“文化大革命”期间,家谱成为“四旧”,也自然成了“四清”的对象,所以各家都不能保留家谱。在此形势下,小南河村也不例外,各家族只能将自家的家谱烧毁了。
改革开放后,中国各地都有重续家谱现象,小南河村也一样。但是当年将家族视为“拉帮结党”的负面评价在人们的心中还留有阴影。这一点从马氏家谱再修时的序中可窥一斑。马氏家谱有明确的表述:“随着人民生活的大幅度改善,一九八五年以来,族人纷纷要求续修族谱。新社会续谱符合全族心愿,但也有人认为续谱有睦族党排外姓之嫌……”
当时马家族人为了给出一个合理的续修理由,没有回避这一问题,而是直接指出:“第一,家谱是家族发展的纪实,族人可以从中了解祖宗子孙的本源,和排外姓没有必然的联系。第二,家谱提供的资料是研究中国家族制度形成、发展、基本特点作用意义和探讨中国家庭伦理、管理、功能的主要依据,是研究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人类学、人口学、人才学、民族学、伦理学和地方志的一个资料库。续谱对国家、人民和族人都是一件好事,在统一认识之后,于一九八七年开始工作”。
小南河村的各家族唯有张家没有修谱,其他各姓氏均有或繁或简的家谱。可见,家族意识在村民中仍有影响。但也不可否认,家族的影响力已经远没有新中国成立前对族人的影响与束缚大了。如老书记马梦熊所说:“过去哪个人犯了错误,是要被家族剔除的,这可是件大事,那还了得!”现在则不一样了,家族已经没有了权威以及权力象征的族长。
小南河村的家族活动只在大年初一这天举行,主要是族人的祭祀活动。小南河村建有公用的祠堂,大年初一,各家族人都聚到公共祠堂里祭祖,这是约定俗成的。族人们在祠堂烧纸、放鞭炮,祭奠先人。除了这一具有家族性质的活动外,家族间的往来多限于平日里的红白喜事。
小南河村的年轻人对家族仍有十分清晰的认识,对家族的成员以及辈分也相当知晓,家族中的大事小情都是从家族的长辈那里了解到的。有一次,笔者在打车时遇到一位张姓年轻人,当问他有关张氏家族的事情时,他说道:“自己也知道一点儿,像家族的辈分、分支,都十分清楚,但是再具体的事情,要问老人。”因为,他所了解的很多事情都是听族里的老人们讲的。
从大的时代背景看,现代意义上的家族已显然于不同于传统乡村社会的家族概念,尤其是宗族在功能上的式微已不可否认。家族失去族产做支撑,所以,无论在族内人员的保护上,还是在经济互助上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同时在现代背景下,血亲关系已不能代替国家的法律性保护和等价交换的经济原则,导致其丧失惩罚族人的有效权力和制度保障的合法性。因此,“新修的家谱和宗祠已经不再具有往日的神圣和权威。修谱、祭祖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人们追宗祭祖的一种方式,对这些活动的参与更多的是一种历史、情感和文化上的认同。可以说,时下复兴的宗族更多的是一种礼仪性宗族,而不是功利性宗族,宗族组织更多的是文化共同体,而不是利益共同体”。在此情形下,“村落家族文化在历史—社会—文化变革的冲击下已经发生决定性的变化,其消解是历史趋势,回复是特定现象。”
“可以设想,一旦家族成员可以较为方便地从家族共同体之外获得生存资源的话,村落家族文化就会水解”
。
在小南河村,家族体系更加明显地体现出如上的变化。首先,小南河村的各家族都没有族产,只是编修了家谱,各家族的祠堂并不是分设的,而是村里的公共设施,由村集体在2003年统一建设、出售给各个家族使用。所以,这里的家族活动不具有家族的“私”性质,它只是一个村级的公共空间。在此空间中的仪式是被简化了的,没有家族祭祀会,更没有其他的家族活动,有的只是族人们在大年初一时集中祭奠先人的活动。其次,目前的家族关系让位于经济关系。而作为城郊村,拥有更加独特的地理优势,自然带来了更多的发展机会,村民对经济的关注也更加明显。就如村民谈到的,家族在村民选举过程中确实多多少少发挥着影响,但是金钱可能更起作用。如有的村民要竞选村里的公职时,可能就会先走访自己的家族成员,表明想法,以获得族人的支持。但是,这样的做法是否会收到效果,并不尽然。据村民讲,有的也会丢钱给族人,让他们选举时投自己一票。针对这种现象,有的村民讲,“钱最重要,你给我钱,我就选你!”也有的村民告诉笔者:“亲兄弟有的都合不来,还谈什么家族,都淡化了!”“现在钱最重要!”最后,家族的重要性让位于姻亲。因为小南河是典型的杂姓村,跨家族间的联姻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家族的影响力。据老书记马梦熊介绍,现在村民中影响最大的是亲属网络。小南河村的目前情况是:由于村里的福利待遇好,所以村里的好多姑奶奶不外嫁,她们在村里形成了一个跨家族的网络,在村民选举过程中,这个亲属的网络发挥着比较大的作用。

小南河村祠堂
二 婚姻制度
(一)通婚圈
在婚姻制度上,小南河村村民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即便是“同姓不婚”的习俗,这里的村民明确表示:我们这儿没有这个禁忌。村民告诉笔者:“我们这里压根就没有‘同姓不婚’的习俗,只要是婚姻法允许的都可以结婚。”
在小南河村,不管是否存在“同姓不婚”的禁忌,但是村内的女儿不外嫁却是普遍的现象。从本次课题组所做的问卷调查看(见表2-9),在受访的154对夫妇中,同村结合的夫妇最多,有58对,约占受访样本总数的37.7%;其次为同乡结合的夫妇,共有51对,占比33.1%;最少的是外省嫁来的媳妇,只有5例,仅略高于3.2%。可见,小南河村村民的通婚圈主要是同村,其次为同乡、同县、同市和外省。
表2-9 小南河村通婚圈情况

小南河村村民的通婚圈主要集中在同村的现象,除了与传统乡村社会是基于地缘与血缘的因素外,更多的是与当前村集体所执行的村民福利政策有关。
近年来,随着小南河村集体经济实力的增强,村集体加大了对农村社区公共产品的提供,如村政公共建设、村民住宅楼维修、村政维修、排污费、卫生保洁、治安巡逻、村小区物业费等;与此同时,村集体又为村民提供了多种福利,如负担每位村民每年6000元福利、负担村民全部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与人寿医疗保险及大额赔付,更设有幼儿补贴、退休金、养老金制度,身体检查费、过节费和死亡丧葬费等等。可以说,村民从出生到死亡都可以从集体经济中得到实惠。
城郊村的地理优势令小南河村的社会发展今非昔比。过去村里的姑娘争着想嫁出去,尤以嫁给城里非农业户口的男性青年为荣。哪一个姑娘不想尽快离开这个曾经被称为“老东乡老东乡,喝咸水吃菜帮”的地方呢?可是当今小南河村的经济发展令人振奋,随着村集体经济的不断壮大,小南河村的农村户口“含金量”越来越高。很多适婚女青年都不再想飞离这个“金窝窝”了。
小南河村变成了“金窝窝”是一件好事,但是村民们也在担心因为村人口的不断膨胀而摊薄了集体经济福利待遇。于是,在村集体理性策略选择下,不得不一再以村规民约的形式对全体村民在迎娶嫁出婚姻行为中,对户口的迁进迁出加以严格限制。正如2003年村委会19号文件规定:为了“切实维护广大村民的切身利益,以适应不断变化的新形势,更好地解决日益突出的户籍与村民福利待遇的矛盾……决定对村户籍与村民福利待遇实行分离管理……”
事实上,小南河村每一次户籍管理都涉及“外嫁女”问题。如2003年村委会19号文件第2项条款规定:“本村享受村民福利待遇的农业户口的村民,儿女双全的,女儿与外村农业户口的男性结婚,本人户口应随夫迁出到男方落户,如果女方居住村内,户口未按规定迁出的,本人不再享受村民任何待遇。如果所生子女随母登记也不享受村民的任何待遇。如果男方到村落户,同样也不享受村民福利待遇。”
在此情形下,村里的姑娘们为了能够享受村里的福利,更倾向于在本村找婆家,因此增加了小南河村村民本村通婚的比例。
(二)招赘婚
在小南河村村民的婚姻形式中,除了男娶女嫁这种婚姻形式外,入赘婚是较常见的。入赘婚是我国农村非常普遍的一种婚姻形式,从南方到北方均非常盛行,它是应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养儿防老的产物,是一个家庭在没有生养儿子时的权宜之策。费孝通认为:“招赘婚是对中国父系家族制度的一种‘暂时的改变’。”事实上,招赘婚在实施的过程中,除了传宗接代、老年养老外,还伴随着经济的考虑,如婚姻的费用、男性劳动力的缺失等。
据村民的初步估计,小南河村的招赘婚较多,不下几十户。村张副书记告诉笔者:“少说也有40户”。近年来小南河招赘婚增多与村经济发展有密切的关系。据张书记介绍,由于近年来村里的经济发展较好,村民的福利待遇提高了,自家的女儿一般都不希望外嫁,这种情况导致了招赘婚有增多的趋势。
在小南河村,人们对招赘婚的态度相当开明,即入赘的姑爷无须改姓,他们所生的子女也都跟随父姓,这一点与中国内地许多地方的文化不同。这样开明的态度部分体现了现代人对于传宗接代观念的淡化,但是入赘的女婿对于女方父母的养老义务是不折不扣的。在小南河村,招赘婚要承担赡养老人的义务,不仅仅是家庭内的要求,而且引入了现代法律的约束力,即招赘婚要有法律的公证文书,否则入赘的女婿无法正式成为小南河村的村民,自然无法享受村集体的福利。就此,村集体有明确规定,如1999年村委会6号文件第3项规定:
凡本村农业户口的农民,如果属于有女无儿,招本村以外的农业户口的男性到村落户,并负责赡养女方老人的,无论姐妹几人,只允许其中一个女儿所招的男性到本村落户,如果所招男性属再婚的,村不予出具子女随父落户证明……
2006年村委会第15号文件的补充规定第1款更是进一步规定:
凡是我村享受村民福利待遇的村民户,有女无儿户中,如招女婿,无论其家庭女儿几人,只准许其中一人招婿,并且经公证处公证后,公证书复印件报村备案后,才可以享受村民福利待遇,如果没有经公证处公证的,村不予承认,女儿、女婿及所生的孩子也不再享受村民福利待遇。
可见,社会经济的变化会导致婚姻在具体细节安排上的变化。历史上,招赘婚更多限于家庭的事情,而在这里却具有半官方的意味,村集体不仅规定入赘女婿的义务,而且对于一个家庭内能招几个入赘的女婿都有严格的要求。
(三)姻亲网络
婚姻在人类社会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它使人类社会的横向联系成为可能。一个族群,无论迁徙何处,都必须与所处的社会做广泛的、全面的接触,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去,才能繁衍后代,其中姻亲关系至关重要。某一族群一旦在当地确立了一定的姻亲关系,才可说与所在地的人文环境有了广泛融入的媒介。正如公元前587年被掳到巴比伦的以色列人,50年的被掳生活,却因与当地民族通婚而融入当地社会的各个层面,以致在波斯帝国的民族宽容政策下,允许他们回归巴基斯坦时,有很多人已不愿回到耶路撒冷。
李银河在《生育与村落文化》中论证了族亲与姻亲之不同。认为族亲有众多利益冲突,而姻亲却是利益加感情的结合。姻亲是夫妻的合二为一,族亲却是兄弟的一分为二。这种一分为二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剥离,而姻亲的合二为一,从某种意义上却是两个家庭集团的紧密连接与联合。
小南河村不是单姓村,虽说没有“同姓不婚”习俗的限制,但家族内是不可通婚的,人们要么将自家的女儿外嫁他村,或者嫁给本村的他姓家族,这就造成了小南河村错综复杂的姻亲网络。这个庞大的姻亲网络不仅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起着重要的帮扶作用,而且姻亲在村民选举中的作用也日益彰显出来。
小南河村是典型的“亲家村”。老书记马梦熊告诉笔者,他在任的20世纪70年代,有一件事情让他注意到了村里的姻亲关系。
我在任时,村里有个电工,打地下水去水楼子拉水,他要福利,找我要福利。那时候哪里有福利,你在工厂有福利,你在农村哪里有福利。我说,福利没有,咱们干这个都没有福利。没过两天,他把村里的2800瓦的电动机给烧了。我知道他发坏,后边开会,开到晚上11点才散的会。我说,绝对处理他,你烧坏了,你给我花钱修好它,修好以后,我开除你。散会了,转眼早晨,这一开大门,他在门口蹲着,我一看,我说,你蹲这干吗,我脑袋一转悠,一早上就准备处分他,他知道了。我说,你干吗?他说,马书记,我错了。我说,你吗儿错了,我故意和他装傻。他说,怎样处理我都行。我到支部之后想,谁把消息透露给他的,我问副书记,那个电工怎么知道我要处分他,你知道不?他说,不知道。问那个副书记,他说,咱支部内部有一个人可能跟他是表亲,弄不好是他透露的,他是管治保的。完了以后,我找他去。我问他,要处分电工的事是你通知他的吧?他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我说:“我告诉你,你老实写检查去,在支部内部公开承认错误。你态度好,我留你,你态度不好,你支部委员我不要了。”我就纳闷,我们支部七个人开会,开一夜间,都没法偷听,这消息就走了?我私下就想:咱回咱们村,姑奶奶在本村结婚,到底有多少?老边家,老余家,老马家,叨唠以后,多少对呢?你知道88对,在下边牵扯多少(家庭)吗?
老马书记在任时间是20世纪70年代,依他当时的统计,村内联姻的家庭共88对。而今,老马书记认为:“现在更厉害!由于现在村里的经济搞得好,加之村里的土地多,资源也就相对丰富,所以本村的姑奶奶越来越多的人不外嫁他村,这样就把血统都连成一块了,成了亲家村。”
从此次调查看,在样本家庭中,有37.7%(见表2-9)的为同村联姻家庭,如果以此比例估计,目前小南河村现有1410户,那么村里大约有530户(当然这个估算值并不一定准确,但仍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为同村内联姻的家庭。这么庞大的数据势必形成村里错综复杂的姻亲网络。就如村民所反映的:一到选举时,这些没有嫁出本村的“姑奶奶们”就跑到各家去拉选票,目前这种现象略有抬头。有村民讲:“咱们村有一户,连闺女带儿子都没有出村,男孩子娶媳妇是本村的,姑奶奶出阁也是本村的,就这一大堆,姓张的,姓李的,姓陈的,一大堆,你到选举的时候就都活动了,这个情况出现了。”面对这种情况,有识之士也感觉到不容易解决,他们讲道:“可是这个情况你也没法解决,活动了,你说怎么解决?现在的人都不是公心,更容易结帮拉派的。”
可见,在小南河村,由于村内家族间的联姻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姻亲网络,这一网络的能量已经超过了家族在当下的影响。小南河村的调查也印证了人类社会中姻亲对于形成横向网络方面所具有的能量以及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尤其在目前,当妇女从家庭走进社会,日益形成强大的社会交往与活动能力,姻亲更是以前所未有的态势展现着它本有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