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富比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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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米亚主义 Bohemianism

艾丽斯·巴里(Iris Barry)为旋涡派(Vorticism)画家温德姆·刘易斯(Wyndham Lewis)生完孩子后,带着新生婴儿从医院回到孩子父亲的工作室。但在刘易斯与南希·丘纳德(Nancy Cunard)结束床笫之欢前,她得一直等在工作室外面。弗拉芒克(Vlaminck)在意料之外地卖出一幅画后,拿着钱跟莫迪利亚尼(Modigliani)大醉了三天三夜,然后将剩下的钱折成纸飞机,扔进了拉斯帕伊大街的树丛里。而西奥多·杰利柯(Théodore Géricault)为了画《梅杜莎之筏》(The Raft of the Medusa),与世隔离,还剃了头发。他在工作室里放了张床,足不出户地创作了10个月。当作品完成后,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艺术家们的生活与众不同,这一点很早就为人所知。在佛朗哥·萨凯蒂(Franco Sacchetti)写于14世纪末的《故事三百篇》(Novelle)里,一名画家的妻子便说道:“你们这些画家全都脾气古怪,反复无常,总是一副醉生梦死的状态,甚至不知廉耻!”500年后,爱德华·蒙克的父亲以某种经典的布尔乔亚式的恐惧,看待自己儿子的职业选择。因为对他而言,成为一名艺术家无比凄惨,跟生活在妓院里毫无差别。1943年,英国画家基思·沃恩(Keith Vaughan)也以一种冷酷的方式描述了艺术家与世俗世界的疏离感:“他们与自己及他人都水火不容,长久地忍受孤独,经受病痛的折磨,并惨遭诸多不幸。他们的男子气概被狠狠地击碎,而仅有的创意瑰宝也在残骸和废墟中愤怒地灼烧。”

波西米亚主义是艺术家表达自身与众不同状态的一种方式。它伴随着19世纪蓬勃发展的浪漫主义运动(Romantic Movement)而兴起。艺术家们被塑造成饱经沧桑的英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波西米亚人就像是吉普赛人,他们居无定所,过着非同寻常的生活;但又别无选择,非此不可,因为他们的内心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创意冲动驱使着。无节制的酗酒,凌乱的两性关系,疯狂的吸食禁药,神志不清的调情嬉闹,不合时宜的穿着打扮,这些都被认为是创意的征兆;甚至还有些人认为,沉溺的状态是拥有创意的先决条件。他们为了成为更伟大的艺术家,强行灌下更多的酒,或者留起长长的头发(如果是女孩就把它剪得短短的)。

亨利·米尔热(Henry Murger)常被看作是波西米亚这个概念的发明者,他于1843年出版了《波西米亚人》(La Vie de Bohème)。在这部知名的歌剧作品中,波西米亚人的中心被不容置疑地定位在巴黎拉丁区,“它存在并且只可能存在于巴黎”。1900年从德国来到巴黎的葆拉·莫德松-贝克尔(Paula Modersohn-Becker)观察到,那里所有的画家都“留着长发,穿着棕色天鹅绒套装或者奇怪的宽大外袍走在大街上,他们巨大的蝴蝶型领结不停地上下抖动”。从那时开始,不同于日常服饰的穿着方式已然成形。

除巴黎外,其他城市也开始涌现出一些波西米亚人,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柏林,还有20世纪60年代的纽约。英国人也勇于挑战,在自己的土地上创造了货真价实的波西米亚人,如奥古斯都·约翰(Augustus John)和温德姆·刘易斯。但是,在他们之下还有一群不那么正宗的英国波西米亚人逐渐出现。他们讲究个人卫生,行事浪漫,不按常理出牌。乔治·杜·莫里耶(George du Maurier)在他写于19世纪末的著名小说《毡帽》(Trilby)里,就将主角设定为三个住在巴黎的极致热情的英国艺术专业学生,他还将巴黎拉丁区描绘为一个虽然酒香遍地,却没人真醉,没人沾苦艾酒,更遑论浪漫性事的地方。事实上,比起巴黎,当时的英国艺术家更有可能被吸引至夏日的聚居地,比如圣艾夫斯(St Ives)和康沃尔郡(Cornwall)的纽林港(Newlyn)。然而,尽管英国人对波西米亚主义进行了种种勇敢的尝试,他们最后还是更多地选择去打高尔夫球和板球。1942年,画家奥斯伯特·西特韦尔爵士(Sir Osbert Sitwell)曾告诉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在纳粹德国入侵的时候,英国地方卫队曾命令枪毙所有的艺术家。奥威尔说,如果这事发生在康沃尔郡,还当真不算一件坏事。

玩乐中的波西米亚人

在巴黎破晓时,艺术家们表现出的不安分

Jean Béraud, Le Petit Matin, après la fête à Montmartre, oil on canvas, 1907

用米尔热的话来说,波西米亚是“艺术家整个生涯中的一个阶段,它是进入学院、医院或是停尸房的前奏”。艺术家有义务去撼动资产阶级,无悔地将自己置于传统规则之外。这一切都行之如常,直到他们最后发现,那些资产阶级成为这些艺术品的买家。那时如果他们成功卖出所有作品,就将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享誉盛名地进入学院派的殿堂。如果他们最终没能卖出作品,则要么发疯,要么落魄而终。另一种退出波西米亚生活的方式,就是结婚进入家庭生活,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为人父母,但那通常是一条令人斗志尽失的死路。用文学评论家西里尔·康诺利(Cyril Connolly)的话来说,没有什么比“走廊里的婴儿车”对艺术的危害更大了。

高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波西米亚人,他终其一生追逐着原始的生活状态,完全不沾染任何工业化和资本主义的价值观,最终逃到了南太平洋。奥古斯都·约翰则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吉普赛人,他学习了罗姆语,在英国国内四处游荡,处处留情,以及孩子。这真是解决“走廊里的婴儿车”问题的好方法。莫迪利亚尼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巴黎,但是他为自己设定了不可越界的准则,并一如既往地坚持着。而蒙克也许直到生命最后回首往事时才注意到父亲的责难,才郑重宣告洗新革面。他说他要开始约束自我,“只吸不含尼古丁的雪茄,只喝无酒精的饮料,只跟没有任何危害的女人们来往”。

福楼拜是自我约束的倡导者,他建议“像一个真正的资产阶级那样中规中矩”,因为他认为只有那样,艺术家才能够在作品中保持激情和原创性。有这么一群有趣的艺术家,波西米亚式的生活对他们毫无吸引力,他们抗拒这种荒谬的怪癖的一致性。对这个群体来说,创造优秀的艺术作品与打破常规的行为毫无关联,于是他们刻意过着保守的布尔乔亚式生活。比如皮埃尔·勃纳尔(Pierre Bonard)除了偶尔被太太有规律的洗澡打扰外,一直过着安静而私密的家庭生活。勒内·马格利特(Rene Magritte)一直保持着一种无比平常的穿衣风格,他喜欢戴圆顶礼帽。阿尔弗雷德·芒宁斯爵士(Sir Alfred Munnings)的绘画主题大多与马有关,他的穿着和生活方式就像一个英国乡绅。有一次他深情地怀念毕加索时说,如果有一天遇到他,会狠狠踢他一脚。

在今天的伦敦,有一群成功的肖像画家,因为几乎没人看过他们穿除了正装之外的其他衣服,而被称作“细条纹学派”(Pinstripe School)。这群人中的某些天才画家,在脱掉夹克甚至解掉领带之后,就可以立刻开始创作。他们无比寻常的生活习惯和衣冠楚楚的状态令某些公众无比安心。毋庸置疑,他们也会纵饮狂欢,纠缠于女人中间,但也仅止于此,远不及他们作品的大部分买家,比如银行家、对冲基金经理和高收入的律师。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在最前沿的当代艺术里,吉尔伯特(Gilbert)与乔治(George)这对形影不离的双人组穿的正装,则诠释着完全不同的含义。他们衣着上显而易见的寻常性,表达的含义是对所谓一致性的终极抗拒,是一种“后波西米亚的波西米亚主义”。

作为波西米亚人的艺术家,已经成为艺术魅力的重要元素。艺术是神奇的、超脱的,并且因其不可定价和不可量化而总能物超所值。艺术家作为这些精神产品的创造者,只有在穿着和举止上异于常人,才能与世俗世界区隔开来。波西米亚主义是奖励他们这种神圣状态的勋章,以此来提醒世人,艺术是多么地特别,在财富标准上又是多么地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