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她。林芝和山南
去林芝和山南,是临时起意。她的这趟旅途,并没有具体的规划,到拉萨后,就这么散漫地泡着,看看寺庙,晒晒太阳,听听歌。有时候就在客栈,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喝茶,读一本书。她把在古修娜书吧买来的《西藏的文明》《喇嘛王国的覆灭》都读完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干吗,就这样,享受着地老天荒般的悠闲时光。
笑笑拿来一本画册,有南迦巴瓦的图片。说,姐姐,我想去林芝,看南迦巴瓦。她在看到那图片的一瞬间,就被打动了。她说,我也去。
坐长途大巴,拥挤而嘈杂。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藏民们深色的藏袍油光闪亮,翻出来内里的羊毛结成一绺一绺的,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没有人争先恐后,一切都是慢悠悠的。他们上了车,把包袱和旅行袋随手往行李架上一放,安然地坐下来,就开始转动手中的佛珠或者转经筒,气定神闲地念着六字真言。
她和笑笑一直站在后面,等他们全部上了车。车厢里的老太太朝她们招手,让她们赶快上车。车要开了,她笑着说。满脸的褶皱里全是阳光。她们到最后一排,一边一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路上风景。
翻越米拉山口时,大雪飞舞。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垭口的经幡阵在白雪中飞舞。风大得无法开窗。雪粒打在玻璃窗上,声音清脆,噼里啪啦地响。
客车在垭口有片刻的停留。笑笑下了车,她要去挂一条经幡。她说,要留个念想,在这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地上。她说,我陪你去。顶着大风,向高处走去。尖利的风抽打在脸颊上,不一会脸上的肌肉就僵掉了,想要做出任何表情都很困难。她们费力地想要挂到最高处,卖经幡的小伙子来帮她们,把这一条,挂在所有经幡的上面。
大风凛冽。经幡被吹成一个绷得紧紧的圆弧,发出啪啪地响声。
藏族人说,风每吹动一次经幡,便是念诵了一遍上面印着的经文。垭口风大,每天不停地吹,也许这是为挂幡的人在不停地诵经祈福。
唵嘛呢叭咪吽……
笑笑在经幡下站立,双手合十,不知道她在祈祷什么。
从派乡出发,到南迦巴瓦最佳观景处,有十几公里的路程。中巴车到了派乡就是终点。再往里,很少有人进去,除了徒步墨脱的人。徒步者为了能在中午之前翻越多雄拉山,天没亮就会出发。
她们搭了当地人的一辆农用小车,摇摇晃晃地一路颠簸过去。跑了一个多小时。下车的时候,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已颠成了碎片,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想吐。笑笑拿出保温瓶,倒了热开水让她喝下去,休息片刻,才好一点。
已是中午时分,阳光开始变得热辣。峡谷里的水分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升腾起一片一片的云雾,像白色的绸带,在山腰上山顶上缓缓流动。她们向山上走去,准备寻找一处好的视角。山路很窄,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悬崖。有一个观景台,用木头搭建在一处相对开阔的路边,悬挂在绝壁上约有四五十米高的地方。
脚下雅鲁藏布江传来波涛汹涌的声音。白色浪花翻卷沉落,向远方呼啸而去。在交错重叠的喜马拉雅山脉间往北奔涌。然后,大山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拐了一个马蹄形大弯,转头往南,浩浩荡荡,一路向墨脱流去。它的终点,是印度洋的孟加拉湾。从墨脱出境后,穿越了印度和孟加拉,最后汇入大海。
抬头看见对面的南迦巴瓦峰,深藏在厚厚的云雾之中。
也是因为雨水丰沛,终年云雾缭绕,因此,南迦巴瓦峰难得露脸。很多人为它而来,常常是失望而归。
她说,我们大概看不到南迦巴瓦美丽的山峰了。笑笑趴在观景台的木栏杆上,轻声说,姐姐,陪我等,好吗?
好的。我们就在这儿等。
她们拿出地垫,在观景台坐下。山谷间安静极了。轰轰的水流声,在宁静的山谷之中被无限放大。偶尔,会有一声清脆的鸟鸣穿破水流的音频在空中划过,看见五彩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巴远去,迅疾地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凉风习习,空气清新得让人忍不住大口地深呼吸。只是刹那间,整个身心都被浸润在清纯之中了。
笑笑独自倚靠在观景台的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眺望着南迦巴瓦。
她席地跏趺而坐,双手摊在双膝,闭上眼睛。时间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笑笑才有了动静。站起身,走到笑笑身边,看见她满脸泪水。
我和他约好的,要一起来看南迦巴瓦。笑笑看着前面云雾中的大山,像是自言自语,轻声地述说着她和他的那一段往事。
他的梦想是当个是植物学家。曾经计划要到墨脱来工作一段时间。他告诉我,南迦巴瓦的南坡,是个植物宝库。因为海拔落差巨大,不同气候条件下的各种植物,在这样的一片山坡上,几乎集齐了。
我希望能和他一起来。我开始联络当地的小学当志愿者。我想过,在空闲的时候,和他一起去森林,认识各种各样的植物,采集制作标本。我们过最简单的生活,有最丰富的收获。等结束这里的工作后,我们结婚,生儿育女。我相信,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的。我那么爱他,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为了他的植物,可以放弃很多,城市里的五光十色,并不能诱惑他。而我,为了他,也可以放弃很多,只要和他在一起。
可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是在我们一起来南迦巴瓦的途中。
一辆失控的卡车朝着我直直地冲过来,我完全惊呆了,只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笑笑,快躲开!感觉到被猛地推了一下,跌倒在路边上。那辆失控的车子,撞到他。他被撞飞起来又抛出去,砸在坚硬冰冷的地上。
我冲过去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对我笑了一下。
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他就这样走了,带着还没有开始的梦想,去了一个我到不了的地方。
她明白了为什么从见到笑笑的第一天,就在她眼里感觉到的隐隐的忧郁。她拿纸巾替笑笑擦去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抱住她,什么话也没说。
死亡究竟是什么?笑笑像是在问我,没等我回答,她便自己回答自己,我想过很久。
它应该是一扇门。关了一扇,另一扇就打开了。如果要我想象天堂的样子,那就是一扇门打开了,在门后面我会发现他就在那里等我。天堂就是有他的地方。
我要替他去看南坡的植物,要替他来看南迦巴瓦峰的英姿,有一天见到他的时候,可以描绘给他听。
依然要去当志愿者。到墨脱去生活一段时间,一点一点地去认识那些植物。
南迦巴瓦以海拔七千多米的高度阻隔了印度洋暖湿气流北进高原,夏季源源不断的暖湿气团,在南迦巴瓦、冈日嘎布拉山脉的滞阻下,将大量的雨水抛掷于山脉南坡,使这里成为整个喜马拉雅山脉水热组合条件最优越的地区。理想的地貌条件和优越的气候条件使南迦巴瓦成了我国具有最完整山地垂直植被带谱的唯一地区。
在南坡,海拔一千一百米以下的河谷,气候温暖多雨,属低山热带雨林带。五百米以下的地方,生长着由龙脑香、娑罗双等组成的常绿雨林;五百米以上,则发育着由千果榄仁、小果紫薇、阿丁枫等组成的半常绿雨林。在阴暗潮湿的热带雨林中,藤蔓缠绕摇曳,附生植物密布于枝干;其内生长着省藤、桄榔、鱼尾蔡、倪藤等许多热带植物。
海拔一千一百米至二千四百米,是山地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带。由刺栲、薄片稠、墨脱青冈等壳斗科植物为主组成的常绿阔叶林,其中还生长着香樟、楠木、木荷、含笑、木莲等许多珍贵树木。
海拔二千四百米至二千八百米,是由云南铁杉组成的山坡暖温带针叶林带。云南铁杉高逾八十米,直径长达二至三米,其木质坚硬、材质良好。一到初春,林下高大的乔状杜鹃,花团锦簇,缀满枝头。
飞舞的经幡
云雾中的南迦巴瓦
海拔二千八百米至四千米为寒带暗针叶林带,苍山冷杉。林下各种乔状杜鹃盘折曲卧,地表密布着厚厚的苔藓,别有情趣。
海拔四千米至四千七百米为寒带灌丛草甸带。这里宛如一座百花盛开的山顶花园,各色杜鹃争奇斗艳,这一簇簇颜色各异的鲜花好像将山坡泼上了黄、绿、红、粉等各种色彩。在繁茂的杜鹃丛间,点缀着报春、点地梅、绿绒蒿、委陵菜、驴蹄草、毛茛、银莲花等各色精巧的花朵。
海拔四千七百米以上,便是永久冰雪带了。那里白雪皑皑,偶有几丛嶙峋怪石裸露其间。
笑笑说着这些,如数家珍。他的一切都在她心中。
笑笑沉浸在回忆之中。她一直在安静地听她述说。她们倚靠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对面南迦巴瓦依然云遮雾绕,山谷间的水汽在慢慢散去,在阳光的照射下,漫山苍翠的植物反射出油亮的光泽。
如果双方都在彼此心中,即便死亡,也不是分离。
她想对笑笑说,生命来于大自然归于自然,死亡并不是它的终结。死亡只是一个尘归尘土归土的过程。肉体消亡后,我们融入阳光、雨雾、清风、水流、空气。它无处不在。在青青的草地上,在盛开的鲜花中,在清朗的月色里,在大自然的无边风月之中。
四大皆空,五蕴非有。地水风火都是空性。色受想行识皆为非有。有即刹那,非有才是永恒。一切和合都是无常,一切情绪都是苦,一切事物无自性,来去,永不停留。
但她没说,她想,笑笑或许比她理解得更深。因为心感身受。
雅鲁藏布江的水流声淹没了一切。她只是看着江水奔涌,静默地立在笑笑的身边。她们并不能彼此安慰。生命中的许多疼痛,只能自己承担,消化。谁也分担不了。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到了西边的山顶。金黄色的夕阳把这片山坡与河谷照得柔软温暖。她说,笑笑,我们下山吧。到山下的小村找一户农家住下,明天再离开。早起,云雾还没出来,或许能看到南迦巴瓦。
笑笑跟她下山。笑笑说,让我一路跟着你吧。我的感觉告诉我,你能给我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