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赠君木鱼三百尾
三人离开棺材铺后,去了城郊杨柳岸。
两岸杨柳依依,多情的柳絮随风飘荡,落入一江碧水里,似浮萍一般,随波逐荡。曲小六立在堤岸杨柳树下,怔怔瞧着水中漂浮的柳絮,右眼角颤巍巍欲滴的血泪,好似将落了一般。
陆玄羽与顾安忙着折杨柳,一面挑着细长杨柳枝,一面追逐打闹,十分畅快。而曲小六,好似一直都是沉静的,沉静得如同一泓古泉一般。又好似是古井里的月亮,捞不着,也看不透。
陆玄羽与顾安折了七八截又长又细还很青嫩的杨柳枝,便与曲小六回了陆府。顾大娘已捏好了一堆寒燕儿,用新折的杨柳枝穿成串,插在门楣上,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到了百五节这天,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插上了寒燕儿,千姿百态,栩栩欲飞。芙蓉镇里依例禁烟火,顾大娘备好了青粳饭、面燕等冷食。
一大早,顾庸一家人便出门去了。因了寒食过后即是清明,清明这日,陆家要去祭扫先祖,是以作为下人的顾家,唯有在百五先行祭扫,方能在清明时随行主人家左右。
顾大娘一家都祭扫去了,陆铭又早早去了府衙,府中便只有陆玄羽与曲小六两人了。陆玄羽溜进了左室,将昨夜央着顾大娘多做的寒燕儿、青粳饭一股脑装进了食盒,又偷拿了一坛酒,就带着曲小六去了轻水巷。
天色阴沉沉的,没有落雨,也没有日头。巷口春榆树摇曳在风中,满地榆钱青白相间。‘离合’棺材铺大门紧闭,曲小六走至青瓦檐下,唇角浮起一抹轻笑,陆玄羽搁下食盒,意料之中般地笑道:“今日,应无恙一定没藏在里头装睡。”
“你怎知晓?”曲小六不明所以地瞧着陆玄羽,陆玄羽则取出一截杨柳枝,学着顾大娘的模样穿起了寒燕儿,奈何枣糕甚软糯,他连穿两个皆下手重了,好好的寒燕儿到了他手里全成了眼歪尾斜,那穿不好的模样也甚是滑稽。
曲小六摇了摇头,终是无奈地接过了陆玄羽手中的杨柳枝,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只寒燕儿,纤手轻轻捧着寒燕儿,杨柳枝轻巧穿肚,不过顷刻之间,便穿成了一串。
“应掌柜同陆家可是有什么干系?竟教你如此费心。”曲小六将穿好的寒燕儿递给了陆玄羽,不禁轻声问道。
“我与他呀,除了蹭吃蹭喝,好似就没干系了。”陆玄羽接过寒燕儿一面小心翼翼插入门楣,一面好笑道,“他昨日既请咱吃了三脆面,今日我就还他一串寒燕儿。那话怎么说来着,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对,就是投桃报李!”
“你这又是寒燕儿,又是青粳饭,还有私拿了姑父的惠泉酒,你这报的恐非寻常李了,恐是个木瓜。”曲小六见陆玄羽仔细将食盒盖好,置于棺材铺门口旁,不禁打趣道。
“六姐姐,莫要胡诌!”陆玄羽瞪了曲小六一眼,挺直了腰板,哭笑不得,“诗文里说了,女子若以木瓜相赠,那可是要以身相许,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会报之以木瓜?”
“你这食盒就搁这儿了?”曲小六笑了笑,又道。
“就搁这儿了。”陆玄羽点了点头,忽敛了笑意,抬眼望向‘离合’二字,颇为感慨道,“应无恙这个人,没有双亲,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个棺材铺,这么多年来除了我,就没见过第二个人进出。这冷清清的百五节,我若不来,他一个人该多冷呀。”
“应无恙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曲小六未曾想到陆玄羽小小年纪,竟待人如此至真至诚,不禁由衷钦佩道。
“承蒙六姐姐夸奖!”陆玄羽听了曲小六这话,不禁又得意起来,眸眼如星子,露出尖尖小虎牙,“得六姐姐一句褒奖,实属不易。”
“今日若无他事,我想去争春楼坐坐。”曲小六微微颔首,缓步朝巷口走去。
陆玄羽随曲小六而走,不禁纳罕,眉头微皱:“六姐姐,如何知晓应无恙去了争春楼?”
“啊?应无恙去了争春楼?”曲小六亦是一惊,别过头看向陆玄羽,好似真不知应无恙在争春楼。
“姐姐不知应无恙去了争春楼,那你为何要去争春楼?可是因了昨日香脆爽口的寒具?”陆玄羽说起昨日吃的寒具,仍回味无穷,不禁垂涎三尺。
曲小六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一路之上,还是陆玄羽像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曲小六只是静静听着,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徘徊于人世间。
这日,争春楼里里外外皆分外冷清。镇里人皆在家过百五节,来楼里的多是显贵人家宴请知交好友,就算是到了楼里,那些显贵也是在雅阁里藏着,尽是些阳春白雪的文人雅士,仍是缺了素日里那说书的热闹劲儿。
应无恙显然不是显贵,他独自坐在大堂角落里,一袭雪白衣袍,静静喝着酒,桌前摆了一只红泥酒坛,一只盛满酒的白玉酒杯,一盏炸得焦脆金黄的寒具。
他唇角噙着笑意,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举手投足间天然一段风流,如若不是个开棺材铺的,想必只是这副好皮囊,就能打动不少芳心。
四下空座冷清得紧,零散着三两桌客人,不过只言片语,有些萧索。堂中有一桌客,最是独特。酒倌上了满桌冷食,摆了冷酒,却只坐了一人,一袭青衣,身形娇小,起著索然无味,抬眼扫了应无恙一眼,同旁的黄衫小厮低声说了几句。
那黄衫小厮便走至应无恙桌旁,拱手客气笑道:“公子有礼!我家公子有请!”
“请我?作甚?”应无恙眼也未抬,桃花眼眸落入琥珀色酒里,唇角噙着笑意,语气淡淡。
“自是邀公子举杯共饮。”黄衫小厮笑了笑。
“我独饮也挺好的,不与人共饮。”应无恙仍是唇角噙着笑意,然这话里却无半分玩笑意。
“你这人,休要不识抬举!我家公子见你一人孤清,好心邀你……”黄衫小厮没想到应无恙会一口回绝,先是一惊,随即恼道。
“你家公子见我一人孤清,那是你家公子自以为是,我可不觉着一人孤清了。怕是你家公子一人对着满桌冷食冷酒,有些孤清。”应无恙轻抿了一口酒,不禁轻声笑了,笑意里透着几分不屑,“再者,既是你家公子好心邀我,与你又有何干?”
“你一人,两只酒杯……”黄衫小厮扫了一眼,桌上一只白玉酒杯,应无恙手中一只白玉酒杯,真是古怪得紧。
“我一人饮两杯酒,又与你何干?”应无恙轻轻笑着,可语气里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黄衫小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灰头土脸地走回青衣公子身侧,撇嘴低唤道,“公子,那人……”
青衣公子瞧了黄衫小厮一眼,伸手拍了拍其肩头,起身走至应无恙桌旁,拱手作揖,十分客气道:“公子有礼!在下并无他意,今日百五,相逢于此,也是缘分,便想邀公子共饮一盏冷酒。”
“俗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不是知己莫与谈。”应无恙抬眼瞥了青衣公子一眼,搁下白玉酒杯,淡淡道,“应某只是一介贩卖寿材的小商贾,哪里敢与公子如此贵胄相知交?”
“贩卖寿材的小商贾又如何?我也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落魄客。”青衣公子闻知了应无恙的身份,竟没有丝毫诧异与疏离,而是于应无恙对面坐下了,唇角微扬,两颊梨涡浅浅。
黄衫小厮见自家公子落了别人座,也不好规劝,唯有恭顺地走至其身后,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