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冷峻之色
——中唐时代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给刘禹锡诗打上的烙印
把刘禹锡诗与其他中唐诗人的作品加以比照并观,我们发现,时代给刘禹锡诗打上的烙印更深。这是因为,刘禹锡不仅和同时代的其他具有代表性的诗人一样感应着时代的潮汐,而且还曾被卷入这一时代的政治斗争的漩涡,经历了同时代的许多诗人所没有经历的遭遇。他力图为时所用,乘时建功,结果却为时所弃,因时获罪。
刘禹锡是王叔文政治革新集团的主要成员,他所积极投身的这场政治革新有着不容抹杀的历史进步意义和较为深远的影响。德宗末年,朝政腐败,皇威不振。这由元稹《阳城驿》一诗可窥其概:
贞元岁云暮,朝有曲如钩。
风波势奔蹙,日月光绸缪。
齿牙属为猾,禾黍暗生蟊。
岂无司言者,肉食吞其喉。
岂无司搏者,利柄扼如。
这必然引起统治阶级内部某些有识之士的强烈不满。“二王刘柳”的政治革新运动便在这样的条件下应运而生了。贞元二十二年(805),信任王叔文的顺宗李诵即位,革新集团的成员纷获要职。于是,他们便抓住这一有利时机,自上而下地推行各种革新措施。刘禹锡这时所担任的职务是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他为实现辅时济世之志而废寝忘食、操劳不辍。据《宣武盛事》载,“门吏接书尺,日数千,禹锡一一报谢;绿珠盆中,日用面一斗为糊,以供缄封。”这次政治革新的目的是“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他们实行的主要措施有打击宦官、抑制藩镇、惩处贪暴、进用贤能、减免赋税、削减盐价、限制五坊、禁止宫市、放还宫女等等。这些,无疑都有利于国计民生。即便在那些攻击他们的历史文献里,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许多善政使得“人情大悦”、“市井欢呼”。但是,革新派恃为靠山的顺宗已得瘖疾,难以主持政事;太子李纯则为宦官和保守派所左右,而革新派的措施又从一开始便触犯了藩镇、宦官和保守派官僚的利益,必然遭到他们的联合抵制。史载,当王叔文、韩泰等人谋夺宦官兵权时,宦官惊呼道:“从其谋,吾属必死其手!”便“密令其使归告诸将曰:‘无以兵属人’”。这次谋夺兵权的未遂,正预示了革新派失败的前景。从历史的角度看,“二王刘柳”的改革措施,符合人民群众的某些愿望,但他们的改革是在时代条件很不成熟的情况下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孤立无援地进行的,没有一定的社会阶层作为依靠的力量,也不可能得到人民群众的理解与支持。因此,失败几乎是必然的。虽然“二王刘柳”等人在策略上的轻躁冒进、急于事功,也是革新失败的原因之一(这一点,刘禹锡自己后来也已意识到),但时代条件当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时代所导致的革新斗争失败的悲剧,带来了诗人个人命运的悲剧。宪宗上台,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既贬,“制有逢恩不原之令”。因而,诗人居朗州十年未得量移。这在政治较为开明的有唐一代历史上是罕见的。元和十年,好容易与柳宗元等人一起承召回京,又因“诗语讥忿,当路不喜”,“上与武元衡亦恶之”,而出为连州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以后又迁谪夔州、和州等地。这种悲剧性的遭遇,必然反映在刘禹锡的诗歌创作中。如果说他所生活的那个积衰动乱的时代给其诗带来了一缕衰飒之气的话,那么,这一时代的严酷的政治斗争及其所酿成的失败悲剧,则给其诗抹上了一层冷峻之色。魏庆之《诗人玉屑》引《臞翁诗评》云:“刘梦得如镂冰雕琼,流光四照。”正是着眼于此。
“冷峻”决非“冷漠”或“冷酷”的同义语。“冷峻”本身就意味着刚强,意味着战斗。它像霜刃一样凛不可犯,像冰灯一样寒光照人。这种冷峻来源于诗人的悲剧命运以及不甘屈服于悲剧命运的抗争。它既透射着时代的折光,又显示出性格的力量。
“冷峻”,首先表现为对政敌的凛如秋霜般的蔑视。最易观照这一特色的固然是《百舌吟》、《聚蚊谣》等讽刺寓言诗,但由《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和《再游玄都观绝句》这两首抒情小诗也不难察其大概。前诗云: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人以桃树隐喻朝廷中窃踞高位的新贵,揭露他们靠当年的落井下石换来今日的飞黄腾达。全诗于戏谑之中,寓讥刺之意,外表的幽默终不掩其内在的冷峻。后诗云: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首诗写于诗人十四年后再度回京、旧地重游时,诗人当年的政敌这时或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或失去权势,他们培植的党羽也如鸟兽散。诗人有意重提旧事,把他们比作不知归宿的种桃道士,指出他们只能显赫和荣耀一时。全诗将对政敌的凛如秋霜般的蔑视,化为淡淡的一哂,语虽俏皮,而意实冷峻。
“冷峻”,其次表现为对节操的坚如砥石般的捍卫。身处“华言罕闻”、“寒暑一候”的“蛮乡瘴地”,在“飞语一发,胪言四驰”的诽谤声中,承受着理想受挫、同志星离的巨大痛苦,诗人不仅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而且反倒更重节操的自我砥砺与捍卫。他以“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凛然正气,傲视逆境,冷观世变,在诗中树立起一个不苟流俗的自我形象。如《咏史二首》之一:
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汉武帝时,骠骑将军霍去病权倾天下,大将军卫青的属官多去攀附霍氏,以图闻达,唯独任安(字少卿)追随旧主,不求显贵。这里,诗人颂扬任安,正因为任安的所为与他深相契合。诗的三、四两句是诗人的铿锵自誓,也是对政敌们的高压的冷峻回答。掩卷沉思,一个“浊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刚毅形象宛然在目。这里,诗人决非为沽名计而故作壮语。当时,诗人的岳父薛謇与“炙手可热势绝伦”的宦官头目薛盈珍关系密切,诗人完全可以通过这条渠道回到朝廷,再谋重用。但他却没有这样做。因此,这首诗多少带有纪实的成分。又如《酬元九侍御赠壁州鞭长句》:
碧玉孤根生在林,美人相赠比双金。
初开郢客缄封后,想见巴山冰雪深。
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
何时策马同归去,关树扶疏敲镫吟。
这首诗为褒奖元稹的不屈气节而作。《资治通鉴 ·唐纪五十四·宪宗元和五年》记云:“河南尹房式有不法事,东台监察御史元稹奏摄之,擅令停务;朝廷以为不可,罚一季俸,召还西京。至敷水驿,有内侍后至,破驿门,呼驾而入,以马鞭击稹伤面;上复引稹前过,贬为江陵士曹。”这一事件在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刘禹锡对元稹不屈服于宦竖淫威的勇气深为赞赏,特意寄赠文石枕一只及七绝一首。元稹回赠壁州鞭一根及七律一首。为了答谢友人厚意,禹锡复酬以此诗。诗人由竹鞭联想到在“巴山冰雪”中傲然挺立、不可稍屈的制鞭之竹,借对制鞭之竹的吟咏,显示了自己宁折不弯的傲岸态度。“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这既是对元稹的品格的赞扬,也是对自己的贞操的写照。当然,元稹后来与宦官同流合污,未能保住自己的晚节,辜负了友人的慰勉。刘禹锡在《微之镇武昌,中路见寄蓝桥怀旧之作,凄然继和,兼寄安平》一诗中曾以“同为三楚客,独有九霄期”等语对他婉寄讥讽,不过,这又当作别论。全诗将咏物与咏怀糅为一体,使人感到一种敢与恶势力抗衡的冷峻。白居易称赞刘禹锡诗“其锋森然,少敢当者”,或许正是指这种“冷峻”而言。
但是,在“冷峻”的总貌里又蕴藏着一定的光和热。当诗人抒写自己的理想时,“冷峻”便化为炽如烈火般的追求。诗人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一再在诗中倾吐埋藏于心底的回京重整旧业的强烈愿望。《武陵书怀五十韵》末云:
就日秦京远,临风楚奏烦。
南登无灞岸,旦夕上高原。
“南登”两句系翻用王粲诗“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而更隐晦其辞。“上高原”,为的是“望长安”。长安有诗人未竟的事业在,诗人怎能不寤寐思之、旦夕望之?这种眷念帝阙、眷念旧业的情绪也反映在《望夫石》一诗中:
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
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诗人以深婉、洗练之笔竭力渲染“望夫”与“夫不归”的矛盾,以突出“望夫石”的相思之苦和“初心”之笃。题为“望夫石”,其实是托物见志的咏怀之作。诗人另诗“望夫人化石,梦帝日环营”;“孤城寄远目,一写无穷已”;“殷勤望归路,无雨即登山”;“每羡朝宗水,门前尽日流”等可为注脚。自觉沉沦而不甘沉沦,明知无望却偏不绝望。诗人的理想之火始终在寂寞中燃烧,散发出维持其精神生命的光和热。这种光和热,与时代赋予其诗的“冷峻”特色是相为表里的。在强调“冷峻”一面的同时,对此我们亦不应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