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杏花消息雨声中——序陈昌禄旅行笔记《匆匆行色》
徐子芳
初读这《匆匆行色》书名,使我陡然想起宋人的诗句:“客子光阴书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古代由于交通不便,旅行是件很艰难的事,所以杜牧说,“路上行人欲断魂”。即使如此,李白、杜甫、苏轼,包括杜牧在内,历史上那些大文人几乎都是走遍半个中国的,从而给历史留下了光焰万丈的诗文,使得中国文学变得灿烂辉煌。一部《徐霞客游记》,既是旅行文学的经典,也是后世游人的风向标。山岳河川,风花雪月,无处不在的大自然风景让人赏心悦目,让人益智生情,让人怀古抚今。一处处美景,一处处妙境,别处无法替代,不能仿制。特别是当下,人们前仆后继,你来我往,没有一处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国人视旅游为时尚,似无任何一种休闲方式可与相比。仁者爱山,智者乐水。谁都想借山水人文胜景来陶冶情操,扩大视野,增长才干,丰富阅历。红杏枝头的春天消息,总是藏身在纷纷不绝的雨声之中,等待行人去采撷。大凡行人旅途,既有断魂的失落,又有快乐的希冀,总之,是无奈与欢喜并存。
陈昌禄的旅行况味,似乎与大多数旅人是相似的,但又不尽然相同。相似处,都有一种对异地自然风光和人文胜迹的向往,欲置身其境而后快。“让野性的风涤荡身心的尘垢,让温暖的阳光把我们紧紧包裹。”(陈昌禄如是说)现代生活节奏紧张,工作压力大,更多的人希望走出家门,去远方山水间放飞心情,即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花钱买苦吃”也心甘情愿。毕竟那山、那水,足迹踏过;那落日、那夜月,目光凝过;那古寺、那残碑,身影伴过……摩肩接踵也好,风餐露宿也罢,都要上前抢拍一张照片,抑或大喊一声“啊呀”,以示到此一游。
陈昌禄是位中学语文教师,现为和县一中副校长,一个有文学修为的知性者。他的旅行,当然不只是停留在任性的存面,那种“买票、拍照、睡觉”的浅表旅行。他是把旅行“当作别一种阅读来对待”,这就赋予了旅行以深层的意义。李白就是如此,所以能写出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旅行诗篇,给祖国山川留下了历史的印记。陈昌禄说他的旅行是“重在思考、观察”,视为“增长知识、陶冶心灵的一种生活方式”。他这就有了与别人不一样的旅行,就有了“我行随处深”的质感和厚度。把环境和风景植入对历史、人文、宗教的理性思考中,这样写出来的文字就有了沧桑感、色彩感,让旅行中的诸多不愉快,反转为阅读的和谐,领略和欣赏风景的浩荡与庄严。从而有了陈昌禄旅行的独特体验:“实体的、实在的、实践的。”他的旅行笔记,破解了知和行的相互关系,“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不难想象,谁在旅行中是这样做的,谁就有了与风景对话的话语权,谁就有了旅行质量的刻度,谁就在旅行风景人文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匆匆行色》分10个板块72篇旅行笔记,都是作者每到一处的行旅实录。之所以称为笔记,因为是一路走去、一路写来,人在走,脑在思,笔在记,没有时间的空白,而是原生态地呈现。所记的是作者个人当时的行为状态和思想情感,这样的笔记,文字就有了生命的饱满和记忆的价值。它的效果就像艾青诗句说的那样“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想到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可见作者的写作态度是认真的、勤勉的,为常人所不能。每一个板块,多则10篇,最少也有4篇。如一次彩云之南的旅行,当结束行旅时,文匣中就满载了10篇笔记,厚重而璀璨。
浏览这72篇充满文化气息的笔记,我发现作者的写作格局,并不是随性的,尤其是在以下几点上,浸透着作者的艺术智慧。
一是写作视野的宽度。散文写作的视野,有人主张在场性。所谓在场,简单理解就是真实,不虚构,这也是散文的基本要素。但在场性不能机械地理解成实况录音或现场直播,它同样要求作者对事物表达时要有视野的宽度,需要跳出现场,跳出时空,排除虚构之外在不失情感之真的情况下,寻找深化主题的艺术刻度。这就向作者提出了视野宽度的要求。视野的宽窄,最能检验作者学识的认知水平、内心世界的情感亮度、现实生活的链接能力。它是作者观察、记录事物之外发出的声音,是作者的独自歌唱和舞蹈。现场有宽度,表达才能给读者带来阅读的愉悦和深思。陈昌禄在做他的旅行笔记时,看似记录的是他的行程,但又不忘在不经意中荡开笔势,跳出眼前的行脚,链接身外的环境或人物,以提升宽度的想象。《南京的等候》是本书的开篇,记于20多年前。那是作者首次独自远游,去北戴河参加国家语委组织的“语改会”。他到离家乡和县不远的南京转车,乘空隙游览这里,深深地被它“文化吸引,诗意熏染”,让作者精神“充实饱满、活泼灵动”。不料在乘公交车时,他的这种心灵印象被打了折扣。那时作者还是一名乡村中学教师,工资低,生活清苦,虽然是出远门,却不能衣冠楚楚,炎天夏日,长途奔波,不免汗湿衣衫。公交车上一位老太太见他这般模样,听口音又不是南京人,就冲他说:“外地人真脏,这么大热的天,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到南京来挤热闹,一身臭汗。”笔记中,当作者再从北戴河回来时,又一次提到这事,可见它对作者精神伤害之深。这个细节,看似可有可无,实则不可或缺。它是作者的个人体验,特别的视角,在不经意的书写中扩展了视野的宽度。把普遍存在的农村教师的穷愁和社会的弊端和盘托出,好似一道不能消化的“思维快餐”,振聋发聩,让人心灵隐隐作痛。
二是人文精神的延伸。与一般旅游散文不同的是,陈昌禄的旅行笔记,它记的不但是旅途的山光水色、人文地理,而且是作者在行走中,对历史的追寻,对精神的仰望,从而彰显山水人文的巨大思想价值。如第一辑中《山海关览古》,第二辑中《不到长城非好汉》《文化的游历,历史的探究》,第三辑《世界遗产——丽江古城》《游览大理崇圣寺》,第四辑中《行走凤凰》《重走绝美武陵源》,第五辑中《四川,蜀道难与四条江流》《印象·峨眉山》《那一脉文化滋养》,第六辑中《不经意的别样惊喜》,第十辑《世间已无杏花村》《抚摸一扇门》《井冈情思映山红》等篇,均是通过行走中遇见的山水人文,透过历史的帷幕,触摸它的温度,并与作者的思想交融互动,呈现着有别于人的心路历程。它是一种化外在于内在、转客观于主观的个体精神延伸。人文地理的独特元素激活了作者内心精神世界,从而把遇见繁杂的景象和浅表的风光,聚焦在我思我在的动态之中,由此形成巨大的鲜活的精神气场,并得以延伸。在井冈山作者看到的不是山,而是话外之物的革命精神:“井冈山,我神往的高山,你是红色的起点,是人民共和国的摇篮;你像一块永恒的基石,又似一座不朽的丰碑。”在三湾那个点亮历史的小山村,作者几乎是含着泪花记下它精神的延伸:“井冈山呀,这血与火洗礼的灵山,连翠竹绿树仿佛也有了灵性。”“我在行走、观察,也在沉思、追寻。”来自历史深处的精神震撼,它的穿透力,决定了这本笔记散文的主体格调。
三是审美维度的具象。散文现在被人称作美文,如果不是从文字的“颜值”单味品鉴,同时强调主题的价值取向,内外“双修”,那是当之无愧的。自古至今的散文名篇,包括游记散文在内,无不凸显深厚的人文底蕴、价值的崇高、内容的饱满,因此代代传承,永不消声。陈昌禄的旅行笔记在审美维度的具象上,继承了中华文化和文学作品推崇的优美的品格,真实、阳刚、强健,给人以启迪、激励、奋进。他有自己的审美视觉,敢于表达自己的声音,这是非常可贵的写作风骨。笔记式散文限于形式,即感即记,容量有限,如同美术速写,不可能是“宏大叙事”,但可以“宏大发声”。因此,作者的内心对“壮美”的敏感度始终处于“弯弓待发”状态,一旦有了具象,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在北京,作者用一天时间游观了圆明园、颐和园和亚运村。两园一村,要写的内容太多,要说的话也多。但这是旅行,走马观花,留给陈昌禄的时间非常有限。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作者一样敞开怀抱,从那颗热烈的心里吐出了不同一般的声音。
陈昌禄是在行色匆匆中书写,在追寻中收藏感悟,在纯粹中扩展延伸。我也是匆匆地读完这本笔记,写下一点杂感,愿借窗外的春雨声,让《匆匆行色》这枝美丽的杏花也开在读者心中。
(徐子芳,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作协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原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主席,原安徽省诗词学会、原安徽省炳烛书画联谊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