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身上衣”
2001年春天,年逾古稀的杨振宁博士,又回到了清华园。那天一早,我们从北大赶往清华,对他进行预期的采访。杨振宁回忆:
“七七”以后一两个礼拜,我父亲跟我母亲讨论怎么办,那时候我母亲怀孕了,他们最后决定,还是回到合肥去。大概那天是7月20日。当年10月或者11月,日本飞机来轰炸合肥,人心惶惶。我们家从合肥搬到乡下三河镇。三河镇在巢湖的西边,我们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那个时候我父亲到长沙去,因为清华、北大、南开大合作搬长沙,在长沙开学,叫做临时大学。
临时大学的意思就是表示当时的国民党的政府猜想,这个战争可能只是暂时的,也许半年又可以搬回北平。
我父亲把我们留在合肥,他一个人在临时大学教书。到12月日本占领了南京,发生了有名的南京大屠杀。南京离合肥很近,我们在三河,我父亲在长沙,都非常着急。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我父亲1937年12月和我母亲通过电报,所以他赶紧从长沙赶回来把我们接走了。经过一个相当困难的旅途:先到汉口,从汉口坐火车到九龙,从九龙坐船到越南的海防,再从海防坐火车到昆明。最后在1938年3月我们到了昆明。那个时候各个大学的教师和学生,每个人都走了不同的路线,都从平津这个区域跑到了昆明。那时候我一家好多人:我父母,我自己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后来还有一个堂哥、一个堂姐,我叔叔托我父亲也带着他们一块去昆明。
我记得那时候我最大的弟弟七岁,最小的弟弟才几个月,我母亲怕我们走在路上被冲散,所以她弄了些“袁头”,就是大洋,她就把我弟弟、妹妹棉袄拆开,每个里头放几个“袁头”,放一张纸,说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是杨武之的儿子,而杨武之将要是昆明西南联大的教授,希望好心人看见了,可以把这个孩子送到昆明去。
古人有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对于杨振宁来说,慈母的针线更有一番国难家愁,毕竟他的弟弟妹妹们,这些离家的“游子”当年也太幼小了。也许是有这段经历,使得身为兄长的杨振宁一生都关爱着他的弟妹。留学美国时,他打工以照顾弟妹。
我们到了汉口后坐火车到九龙,火车上挤得不得了。记得那个火车走得非常之慢,不到长沙,忽然就停了。火车的负责人说赶快疏散,日本人要来轰炸。我们就都从车上下来,就跑到旁边一个丘陵里躲起来。果然日本飞机来了,它没有轰炸,只是扫射了几下。日本飞机走了,我们又坐到了火车上出发。这样的事有好几次。
从越南到昆明,火车挤得简直是一塌糊涂,有很多人坐火车顶上。火车过山洞的时候非常危险。他必须趴在那儿,要不然他就会被撞死。
众多师生和家属们从全国各地奔赴昆明。他们从各地先到广州,再到香港,转越南海防,再到昆明汇聚。
2000年杨振宁应邀来昆明,古稀之年的他带着两个弟弟,到当年住过的龙院村去旧地重游。
像杨振宁这样的大成功者,他做起事情来,只会有两种选择:一是不做,一是完全投入地做。
那天拍摄是从上午10点一直到下午1点。杨振宁没有停歇,讲了三个小时。那时杜致礼夫人还在。到12点时,杨博士说:“我打个电话,让太太不要等我吃饭。”面对摄像机,杨振宁深沉的热情已经激发,一场面对历史的倾诉不可遏止。杨振宁生动而漫长的讲述,他对于遥远事件的有序记忆,一气呵成的叙述,可以说贯穿了西南联大的整个历史进程。在我采访中,这样的人物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