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血海残兵
大唐元和十三年,宦官持政,皇道不彰。河北道、江西道均现大旱,流民四起。
秋七月初,突厥八万骠骑自河朔南下,进逼落雁关。
朝廷拜赤伍柱国李向隆为讨北将军,左神武军护军中尉、大寺监金建德为监军,携天家手谕,统西凉镇抚使、灵州镇抚使、陇外镇抚使、华清镇抚使,共步骑十一万入灵州,转进落雁关。
八月十一,讨北军主力出关,过束月河而北寻突厥主帐。
至八月十四,音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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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初西沉,天光仍大亮。步履匆忙的满月急急出现于西天之上,与高悬于东方的岁星交相辉映。
远处是正在成形的云团,黑色的烟气积卷飞沙,轰隆声隐隐入耳。
稍近处是虎皮纹路一般夹杂着沙地的稀疏草原,荒凉与生意交叠。
平川之上,三名黑衣斥候身披褐色斗篷匀速北驰,马速不快不慢,以免扬起远处可见的沙尘。
为首的斥候姓赵名廉。来到一块大岩柱前,他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紧急勒住了缰绳。身后两名汉子也齐齐止住了马蹄。
“大哥,是发现什么了?”
赵廉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皱成一团,轻轻吸了两口气,而后扬起右手,手腕向下一点,随即翻身下马。
另两名斥候也同步下马,跟着赵廉隐身于石柱之后。
“你俩莫动,我再确认一下。”
赵廉如壁虎一般几下便翻上了岩顶,五指在鼻子前招呼两下。
西风轻轻拂面,干燥的空气里夹着一丝血腥味儿。
赵廉跃下大石后与另外两人围成小圈,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约莫前方一里,有一浅谷,闻血气所来方向是八九不离十,咱个留马于此,悄悄摸过去”。
另外两人颔首,以示领命。
三人弃马疾行,不消一刻便摸到了谷地附近,远远见一身背长弓的突厥武士正站在高岩上巡视。
三人的斗篷与沙砾混为一色,又借着逐渐暗淡的天色掩护,并未被望风的突厥人发现。
一名手下低声问到:“赵哥,点子站高楼,拔否?”
赵廉见敌人居高临下,右手轻抖三下,示意先不要轻举妄动。
这谷唤做九连谷,弯曲绵长,最深的地方也只有两三人身高程度。
三人所趴伏的地方是一处凹陷,看不到谷内情况。但不断飘来的浓烈的血腥味儿却也说明了一切。
这突厥兵大约是打扫战场、搜索死尸的扫荡手……
想到此处,赵廉不禁咬了一下嘴唇,心道不妙。
天地间的热气正不住流散,谷中的阴影越发扩大了。一只躲避炎热的红冠蜥蜴从石砾中钻出,顺着食物的味道爬出了地缝,嗅着血的气味前行。
它爬过一条腿,一只手,又一条腿,又一只手,而后是不可胜数的手脚躯干。
数里见方的谷地中密密麻麻堆满了数万具尸体,散落的手脚与头颅夹在血肉模糊的躯干之间,分不清此是此,彼是彼。
锁甲、文山甲、明光铠碎落满地,刀折盾碎,每一件都被血污覆盖。
修罗地狱中,看不见什么活的东西。唯一在血海尸山中站立着的,只有几名分片儿翻查尸体的突厥兵,和半面迎风招展的破布般的军旗。
可惜这杆军旗也只是多站立了一时三刻。不远处走来一个腰缠绿松蹀带,膀配狼头吞肩,头戴弯角皮盔的突厥武士。他踢开挡道的尸体,手中长刀向着旗杆大力一挥,便将几近断裂的破烂军旗砍倒。
摊开的旗帜上露出半个被鲜血染黑的“赤”字,乃是唐军主将旗号。
看着这不堪一击的旗杆,突厥汉子发出了满意的大笑,他的同伴也在几丈开外报以回应的笑声,嘟噜出几句污秽不堪的突厥语。
两人笑过了一阵,又开始在尸海中寻找尚未断气的唐兵,用长刀的尖端给他们补上最后的致命一击,并从他们身上撸下值钱的私佩。
红冠蜥蜴爬过人山人海,继续向前。当它爬上一座四五人厚的尸山时,尸体堆里突然睁开了一双眼!
黑白眼球几乎紧贴着蜥蜴的小脑袋,吓得它一个飞身跃起。
会动的东西总是显眼,那突厥汉子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开始缓步向蜥蜴靠拢。
尸堆中的人转动了两下眼睛,右手随机一摸,摸到了一柄长矛,立刻紧紧捏在手中。此刻他凝息静听,通过脚步声确定突厥汉子的方位。
后方的脚步声正从左侧迂回而来,三十尺、二十尺、十尺……突厥汉子停在了尸堆前,却没了动静。
尸中人不知自己是否被发现了,一丝动静也不敢发出,全身肌肉崩成了一张硬弓。
少倾而已,他感到一股热流顺着尸体缝隙流了下来——这突厥汉子竟然宽衣解带,冲着人堆来了个一泻千里。
混账,竟然对我唐军战士如此不敬!心下大亮的尸中人猛然掀尸而起,右手持矛直刺突厥武士的前胸!
双手提着腰封的突厥大汉不知所措,两手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直愣愣看着长矛冲来!
耳听得一声闷响,两人都是心下一凛——原来那残兵在尸堆里分不清前后左右,把长矛抓反了——只用棍柄那头插中了敌人的胸甲!
虽然没有枪尖的锋刃,这一下仍是将对方击的胸口气短,眼前忽的一黑,丝丝血味涌上喉头。
尸中人瞬间压低肩膀,一个闪身突进到突厥兵怀中,右手抽出对方腰间短刀,左手同时向前一按,推柄入怀,刀刃尽没。
这闪电般的突袭动作一气呵成,全无半分迟缓,突厥大汉双手还没离开腰封就一命呜呼。
不远处另一名突厥兵见状,怒吼一声冲了过来;另有高地上另一突厥兵忙回臂取下背上长弓,要射死这突然出现的残兵。
尸中人挑着突厥大汉尸体护住自己半边身子,用他宽大的脊背将第一箭接下。待第二名突厥兵冲到近前,他突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向前抛出!
突厥兵反应也不慢,立刻侧身格挡,就在这瞬息停滞之间,尸中人从突厥大汉身下星速闪出,右手将长矛从土中提起,右脚将枪杆向前一带,力沉左膝,以臂长推器长,七尺之距瞬发而至!
自以为与敌人相隔一矛之外,尚且安全的突厥兵反应不及,只听一声脆响,喉结被长矛戳个粉碎!
尸中人猿臂一抖,收了长枪护在身前。余光瞥见高地上射兵已经搭好姿势。他立刻双手将长矛转动,在身前飞舞成一阵旋风,又挡下了高地上发来的第二箭。
射兵两箭都被接住,不由得大惊失色,赶忙曲手伸向脑后取箭。却见尸中人一个半身回旋,借离心力将长枪以迅雷之势掷出!
长枪来势极猛,直直穿入弓兵身体半截方才停了下来。
弓兵呕血而倒,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掷出长矛的残兵也立刻泄力垂身,蛙伏于地,用余光扫视四周。
这片儿只有这三名扫荡手,四周静悄悄没了动静。
确定视距内再无其他敌兵后,残兵终于将胸中一口长气吐出,像耗尽了全身力气般瘫倒在地。
神明保佑,不要再有鞑子来了……
歇息了片刻,残兵感觉周身有了些力气,便翻过身来,撕下身边一团布条抹了脸上血污,露出一张还算年轻的面孔。
此人面相约莫三十岁上下,浓眉虎目,疲惫间不掩英气,虽然不是俊逸之相,倒也颇有三分清朗。
这汉子感到胸口与肋下闷痛,便颤巍巍地解下了身上盔甲,又拉开夹袍系绳。他遍视周身未见什么外伤,唯独胸口一片淤紫,这才忆起自己在乱军中被战马冲撞,倒地后便不省人事。
我已……昏迷了多久?
他撑扶着上身堪堪坐起,记忆渐渐清晰起来。眼前的惨况令人不忍直视,细细看来,周遭尸体中的突厥人不过五中之一二。
看来是我讨北军惨败了……死里逃生的汉子脸上满是凄然之色。
又休息了片刻后,他翻察周围尸堆,从中搜罗了环首横刀、匕首各一柄,又捡了一杆长枪,既用作护身又当做拐杖,借谷壁一处裂口爬到地面上来。
眼前一片戈壁,苍茫的风沙刺痛脸面。
刚刚爬上地面,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了一声“留步!”
残兵瞬间血冲天灵毫毛倒竖,下意识地扎下弓步,将长矛横在身前,一双血目急急望向声音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