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2章 奥菲丽亚的经历和观点(续)
“汤姆,别套马,我不想出去了。”她说。
“为啥不出去了,伊娃小姐?”
“这类事情在我心里沉甸甸的,汤姆,”伊娃说,“在我心里沉甸甸的。”她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出去了。”说着,她转身背向汤姆,走进上房。
几天以后,另外一个女人代替老普露送来了甜面包。当时,奥菲丽亚小姐也在厨房里。
“老天!”黛亚娜问,“普露怎么啦?”
“普露再也不来啦。”那女人说起话来神秘兮兮的样子。
“为啥?”黛亚娜又问,“她还没死,对不?”
“我们也说不准,反正她给丢到地窖里了。”女人说着话,瞟了奥菲丽亚小姐一眼。
奥菲丽亚小姐挑选好面包,黛亚娜跟着女人走到门口。
“普露到底怎么样了?”她问道。
女人似乎想说,又有些勉强,最后压低声音,神秘地回答道:
“好吧,你可别跟别人说。普露又喝醉了,他们把她丢到地窖里,让她在里边待了一整天。后来,听说身上满是苍蝇——她死了!”
黛亚娜不由扬起双手,一转身正好瞥见伊万杰琳幽灵般的身体紧贴着自己身边。她两只神秘的大眼睛,由于惊恐瞪得溜圆,嘴唇和面颊上没有一丝血色。
“上帝保佑我们!伊娃小姐要昏过去了!我们怎么让她听到这些话呀!她爸定准会气得发疯。”
“我昏不过去,黛亚娜,”孩子镇定地说,“我为什么不该听到这些话呢?我听听总没有可怜的普露亲身受罪那么难受吧。”
“老天哪!这些话不能叫你这样可爱的娇贵小姐听到呀。不能叫你们听说这些事,听了还不吓死你们!”
伊娃又叹口气,迈着抑郁的步伐,缓缓到楼上去了。
奥菲丽亚小姐焦急地打听了那女人的遭遇。黛亚娜唠唠叨叨,说了一通,汤姆又补充了他那天上午从女人那里打听来的细节。
“真恨得人牙根痒痒的——简直太可怕了!”她一走进圣克莱躺着看报的房间,便大声说。
“请问,又发生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啦?”他问。
“又发生了什么事?哼,那些人居然把普露用鞭子活活打死了!”奥菲丽亚小姐说,接着原原本本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其中最令人震惊的关节,讲得特别详细。
“我原来就想到早晚会有这种结局的。”圣克莱说毕,又继续看报。
“原本就想到!难道你就不想过问过问?”奥菲丽亚小姐问,“莫非你们就没有市政管理委员或什么人,过问干预这种事?”
“这类情况,人们通通觉得,光考虑到财产权益就足以防止发生了。可是,如果人家偏要毁掉自己的财物,我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听说那个女人贪杯偷东西,因此要唤起同情,就没有多大希望了。”
“这残酷到了极点——太可怕了,圣克莱!老天爷肯定要报复你们。”
“亲爱的堂姐,事情不是我做的,我对这件事也毫无办法制止。要是有办法,我当然会出面制止的。要是心灵卑贱的野蛮人由着自个儿性子干,我有什么办法?他们都握着绝对控制黑奴的权力,专横跋扈,不计后果。干预什么用处都没有,实际上,这类事情也没有什么法律可依。我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由它去吧,这是留给我们的唯一的办法。”
“你怎么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怎么能对这类事情由它去呢?”
“亲爱的姑娘,你指望怎么办?这样一大批卑贱懒散、缺乏教养、令人恼火的黑奴,不讲任何条件地给交到与世上大多数人相同的人们手里。他们既不体谅别人,又不具备自我节制能力,甚至对本身的财产权益,都缺乏开明人士的那种关注,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情况,其实都是这样。自然,在一个如此组织起来的社会里,高尚善良的人就只有硬起心肠,闭眼不看了。我不能把自己遇到的可怜黑奴个个都买下来。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我不能侠肝义胆,替每件冤案都一一伸张正义。充其量,我所能做到的,就是不问不管啦!”
刹那之间,圣克莱英俊的面庞笼罩上乌云,看起来心里烦躁不安,然而突然又泛起了一丝欢乐的微笑,说:
“算了吧,堂姐,别再像个赌气的命运女神站在那里了。你只是透过幕布瞥了一眼,瞥见了在整个世界上以这种或那种形式,所发生情况的一个例证而已。如果我们去探究和窥察人世的一切黑暗,那我们对一切都会心灰意冷。这就好比在近处仔仔细细察看黛亚娜的厨房一样。”说完,圣克莱靠在沙发上,又忙于埋头报纸。
奥菲丽亚小姐坐下来,掏出了毛线活,义愤之情使她脸色铁青。她不断地织呀、织呀,然而,内心的想法不由得令她怒火燃烧,终于她大声嚷了起来:
“我可告诉你,圣克莱,如果你能这样泰然处之,我绝对不能。你维护这样一种制度,简直令人不齿。这就是我心里的话!”
“又怎么啦?”圣克莱抬起头来问,“又想那件事啦,唉!”
“我说你维护这样一种制度,令人不齿!”奥菲丽亚心情愈益愤懑地说。
“我维护它,亲爱的小姐?谁说我维护它来着?”圣克莱问。
“你当然维护它——你们肯定会维护它的,你们全部南方人。不然的话,你们养奴隶干吗?”
“难道你当真天真可爱到了认为,世上绝没有人做过自己认为错误事情的程度?难道你没有,或说你从前没有做过自己认为不太对头的事情?”
“要是我做了,那我希望悔过。”奥菲丽亚小姐说,起劲地挥动着毛线针。
“我也这样,”圣克莱剥着橘子皮,说,“我一直在悔过哩。”
“那为什么还继续这样做呢?”
“你悔过以后,好堂姐,你难道就没有继续错下去的时候吗?”
“嗯,那只是在受到很大诱惑的时候。”奥菲丽亚小姐说。
“那好哇,我现在就受到了很大的诱惑,”圣克莱说,“这就是我的困难所在。”
“可是我总是决心不再那么做了,并且想法摆脱诱惑。”
“咳,这十来年,我也断断续续地在下决心不那么做了呀,”圣克莱说,“可不知怎么回事,并没有把诱惑摆脱。你的所有罪孽都摆脱了吗,堂姐?”
“圣克莱堂弟,”奥菲丽亚小姐放下毛线活,正色答道,“依我看,你责备我的缺点,完全应该。你说得都没错,这我也明白,再没什么人比我更明白。不过,在我眼里你我之间毕竟有点不同。我仿佛觉得,如果我日复一日,继续做自己认为错误的事情,我会毅然砍掉自己的右手。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所做和所言,还是不大一致。你责备我,我一点也不奇怪。”
“哦,得啦,堂姐,”奥古斯丁说着席地坐了下来,脑袋枕在她膝头上,“别那么当真吧!你晓得我一向是个莽撞无礼、银样镴枪头的孩子,喜欢惹你发火,没有别的,喜欢看到你认起真来。我当然明白,你好得要命,好得厉害。可这类事情,叫人想起来就讨厌。”
“可这是个正经话题啊!我的小伙子,圣克莱。”奥菲丽亚小姐以手抚他前额,说。
“正经得要命,”他说,“可我——嗯——天气这么炎热,从来不愿讨论正经问题。加上蚊子什么的,让人不可能升华到道德的崇高境界。我认为,”圣克莱说完,突然兴高采烈起来,“现在我总算找到了一种理论,明白北方民族何以比南方民族更富道德修养了。我洞察了整个问题。”
“哦,圣克莱,你可真会胡搅蛮缠,叫人哭笑不得。”
“是吗?嗯,我也许是这个样的,不过,这一回我要认起真来了。可是,你先得递给我那个蜜橘篮子。我如果要认真探讨这个问题的话,你就必须‘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82]。这你是明白的。喏,”圣克莱拽过篮子,说,“现在开始阐释我的理论吧。话说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当一个人有必要占有束缚二三十个同类的时候,出于对社会舆论的体面眷顾,就要求——”
“你这是认起真来啦?我可看不出。”奥菲丽亚小姐说。
“别忙,我马上切入正题,请洗耳恭听。简短截说,堂姐,”他说,英俊的脸庞一变而为诚挚和严肃,“有关奴隶制这一抽象问题,我认为只有一种看法。依靠它发财致富的种植园主,取悦种植园主的教士,以及依靠它而进行统治的政客等,都可以歪曲和曲解语言和伦理学。在这方面,其独出心裁之淫巧,足以使人们瞠目结舌。他们能够极尽他人所不能,强迫自然和《圣经》替他们效劳。然而,归根结底,无论是他们还是世上别的人,都一点也不相信这套说辞。总之一句话,这套说辞秉承了魔鬼的衣钵,而且,依我看来,这对魔鬼怎样按自己的方式为所欲为而言,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例证。”
奥菲丽亚小姐停下了手中的毛线活,似有惊讶之意,而圣克莱显然对她的惊讶自鸣得意,于是接着说下去:
“你听了似乎有些惊奇,不过,如果你想透彻地了解我的看法,我想索性和盘托出来。这个该死的制度,这个神人诅咒的制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撕去它的一切画皮,直捣其根源和中心,这个制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噢,还不是因为我的兄弟夸西[83]无知、软弱,而我聪明、刚强,还不是因为我既有知识又有办法,所以我就能窃取他的东西,归为己有,而我自己认为多少合适,就只给他多少嘛!凡是自己认为的重活、脏活和不愿干的活,都让夸西去干,由于我不愿意干活,所以夸西必须去干。由于太阳烧灼我的皮肤,所以夸西必须待在日头下面。夸西挣钱,而我花钱。凡有水洼的地方,夸西必须躺下来,而我则水不湿鞋地从上面走过去。夸西今生今世不是按自己的意志办事,而是必须按我的意志办事。而到头来,还要看我的方便不方便,才能决定夸西能够进入天堂与否。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奴隶制。我敢断言,像我们法典当中的奴隶法,世上没有一个人还能够解读出什么别的寓意来。更不用奢谈奴隶制的什么弊端了!岂有此理!奴隶制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切弊端的核心!我们这片土地之所以没有像所多玛和蛾摩拉[84]那样,在这种制度下毁灭,只是因为具体实施的宽松,与这种制度相比有天壤之别而已。出于恻隐之心,出于羞耻之感——因为我们均为女人所生,而非野兽,所以,我们有许多人没有,也不敢于充分运用我们野蛮法律所赋予自己的权力,而且我们也不齿于这样做。而那些走向极端、多行不义的人,其行事也仅仅是在法律赋予他们的权限之内罢了。”
圣克莱突然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每逢心情激动时刻,他均如此。这时,他那如希腊雕像般古朴而俊秀的脸上,仿佛由于内心澎湃的热情而燃烧起来,蓝色的大眼里射出道道光线,下意识的诚挚之情,不由得使他挥动起双手。奥菲丽亚小姐以前从未见过他的这种神情,只是哑然坐在那里,缄口不语。
“我向你宣告,”他蓦地在堂姐面前停下脚步,说,“关于这个问题,人们无论怎样谈论,或者有什么感受,都毫无用处,不过,我向你宣告,有多少次我曾经考虑过,假使整个国家天塌地陷,把一切不义和痛苦都掩藏起来,不见天日的话,那么,我甘愿与它一起毁灭。每逢我乘船游南闯北或是收账时,心里总在琢磨,为什么我所遇到的野蛮残暴、卑鄙下流、令人厌恶的家伙,只要坑、骗、赌挣到了钱,我们的法律就允许他们尽其所能买卖男女老幼黑奴,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每逢我见到这些下流痞霸占着孩子、姑娘和女人时,我都想诅咒我们的国家,诅咒人类!”
“圣克莱!圣克莱!”奥菲丽亚小姐说,“千万别再说啦。我这一生中,即使在北方也没听人这样说过话。”
“在北方!”圣克莱说,脸上表情突然为之一变,又恢复了自己那种随随便便的口吻,“哼!你们北方人冷酷无情,遇上什么事都无动于衷!凡是看破了的事,我们都要前前后后诅咒一遍,可你们不行。”
“喏,可问题是——”奥菲丽亚小姐说。
“噢,是啊,没错,问题是——是个糟糕的问题。你怎么处于这种罪孽和痛苦境地呢?喏,我想用你礼拜天教导我的那些美好言辞来回答这个问题。我是因了一般的遗传处于这种境地的。我的仆从是我父亲的,还有,是我母亲的。不过现在成了我的仆从。他们以及他们繁衍的后代,有可能成为我的一笔数量可观的财产。你知道,我父亲当初是从新英格兰来的,跟你父亲完全一样,是个道地的罗马天主教老教徒,为人正直、充满活力、品德高尚,意志坚如钢铁一般。你父亲在新英格兰落了脚,征服了巨石悬崖,在大自然当中闯出了生路;而我父亲在路易斯安那定居下来,征服了男女黑奴,强迫他们养活自己。我母亲,”圣克莱说,一面站起身踱到房间一头的一幅肖像面前,脸上肃然起敬而又动容地昂首凝视,“她多么圣洁!请不要这样望着我,你是明白我的意思的!她也许是肉眼凡胎,但就我观察所及,她身上没有一丝人类弱点和过错的痕迹,凡是现在仍然健在而又记得她的人,无论是奴隶还是自由人、仆人、相识还是亲眷,都说不出别的话来。是啊,堂姐,这些年以来,我没有完全丧失宗教信仰,都应归功于母亲。她是《圣经·新约》的直接象征和化身。这一个活脱脱的事实,只能用《圣经·新约》的真理加以解释,除此,没有别的途径。哦,母亲!母亲!”圣克莱十分激动,攥紧双手说,突然又克制住感情,返身回来,坐在一张无靠背躺椅上,接下去说:
“我和哥哥阿尔弗雷德是孪生兄弟。你知道,人们说孪生子应该彼此相似,可我们俩方方面面都截然相反。他黑色眼睛里放射着光芒,头发漆黑,有一副刚毅而俊雅的罗马人相貌,棕色的皮肤富有光泽。我却是碧眼金发,希腊人的体形和浅淡的肤色。他生气勃勃,善于观察;我却耽于幻想,喜欢安静。对朋友,对同类,他慷慨大方,对下属,倨傲、专横跋扈,对稍有违拗他的意志者,则毫不留情。不过,我们两人都实事求是,在他,是出于骄傲和勇气,在我,则出于某种抽象的理想。我们像一般兄弟那样,彼此手足情深,偶尔有些龃龉,偶尔有些亲密,但平素可说情意甚笃。他深得父亲宠爱,我则深得母亲娇宠。
“在一切可能出现的问题上,我身上带有一种病态的敏感和锐利,而他和父亲却对此毫不理解,绝不会有同感。不过,我母亲对此能够理解并抱着同感。因此,遇到我跟阿尔弗雷德发生口角,父亲每每对我怒目而视,这时我就到母亲房间,坐在她的身边。我还记得她的模样:两颊苍白,深邃的眼睛,透出温柔和严肃,一身洁白的衣裙。她总是穿着白色衣裙。每当我在《启示录》里,读到身着精致洁白亚麻布衣服的圣徒故事时,总不由想到母亲。她富有种种天赋,特别是音乐天赋,经常坐在风琴前,演奏庄重的古老动听的天主教乐曲,唱起歌来,那歌喉与其说是凡胎女人倒不如说是天使的歌喉。我那时就会躺在她膝头上哭泣、梦想或者感受无法形诸言辞的事物,哦,那无穷无尽的事物!
“在那些岁月里,奴隶制问题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弄得沸沸扬扬,谁也梦想不到它会有什么害处。
“父亲天生一副贵族气派。在我眼里,他生前想必在列神列仙之中,就位居显赫,把他原来宫廷的桀骜不驯带到尘世。因为,虽则他原本出身于贫寒家庭,而非贵族家庭,然而,这种气派却与生俱来,在头脑中根深蒂固。我哥哥一出生,便与他气派一模一样。
“不过,你明白,全世界的贵族,只要超出了自己社会界线之外,便全无恻隐之心可言。在英国,这条界线的划定有所不同,在缅甸有所不同,在美国也有所不同,然而,没有哪个国家的贵族逾越这条界线。一个人所属阶级的艰难困苦和不义,在另一个阶级自然是不同的一码事。父亲的分界线则是肤色界线。在与他平等的人当中,没有哪个人比他更伸张正义、更慷慨无私。然而,他把肤色划分出种种可能的层次之后,则把黑人视为人兽之间的中间环节,根据这一假说,把自己所有的正义感或者慷慨无私,也划分为不同的等级。我敢说,假若有人坦率而公正地问他,黑人到底有没有不朽的灵魂,他会顾左右而言他,说一声‘有’。不过,父亲这个人并不大把灵魂说放在心上。他丝毫没有宗教感情,只是对上帝怀着崇敬,言之凿凿地视上帝为上层阶级的首脑。
“是啊,父亲手下大约有五百个黑奴,他是个决不变通、强迫命令而又拘泥于细节的实干家。一切的一切都由制度推动着,由丝毫不爽的准确和一丝不苟维系着。喏,如果你考虑到,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一群懒惰、愚蠢、得过且过的苦力来实现,而他们一生中,又都是在缺乏学会做事,却只会像你们佛蒙特人所说的‘偷懒’的种种可能动机中长大成人的话,那么,可想而知,对于像我这样敏感的孩子来说,父亲庄园上发生许许多多事情,自然是可怕而且令人痛心的了。
“除去这一切之外,父亲还有一个监工斯塔布。请你原谅,此人身材高大、蜂腰粗拳,是佛蒙特州的一个不肖子孙。他经受过残酷和野蛮的正规训练,已经出道施展本领。母亲不能容忍他,我也不能。可偏偏得到了父亲的默许,于是成了庄园上的一霸。
“我那时尚在幼年,可像现在一样,挚爱人间的一切事情。这挚爱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都是探究人性的一种激情。人们常常见到我在小茅屋里混在种田黑奴之中。自然,他们都万分喜欢我。各种各样的抱怨和冤屈都会传进我的耳朵,我再转告给母亲,于是我们母子组成了一个申冤委员会。我们制止并平息了不少残酷事件的发生,为我们做了这么些好事而额手称庆。后来,由于我常常热情得过了头,斯塔布便跟父亲诉起苦来,说他管辖不了这些奴隶,不得已,要辞去职务。父亲待母亲十分温存而宽容,然而,又是个自己认为是必要的什么事,就绝不动摇的人。于是,他在我们和种田奴隶之间插进来一条腿,像岩石一样,屹然不动。他用极为尊重委婉却又十分明确的言辞对母亲说,家里的奴隶由她全权管理,但是他不允许她干预种田奴隶的事情。他对母亲的尊重和恭敬胜于所有的人,但即便是圣母马利亚妨碍了他制度的推行,他仍然会这样不依不饶。
“时常,我听见母亲同他谈一些事情,想方设法唤醒他的同情之心。这时,他听着那些最哀婉动人的请求,脸上却带着最令人寒心的礼貌和镇定神情。‘说一千道一万是这么个问题,’他总是说,‘要么我得跟斯塔布分手,要么得留着,对不?斯塔布是准时、诚实和有效率的灵魂,是一把道道地地的干事的好手,就一般而论,也还讲些情面。我们无法做到完美无缺,要是留下他,我就必须维护他那一整套管理办法,虽则偶尔也有不当的情况。一切的管理都包含着某种必须的严厉。一般规则难以适用于特殊情况。’对于父亲,最后这句格言似乎认为是解决大部分暴虐事件的灵丹妙药。说完这些话,父亲一般都是把脚往沙发上一撂,像了结了一桩生意的人那样,睡个午觉或者拿起报纸浏览。这要视情况而定。
“实话实说,父亲恰恰显露出了政治家的非凡才能。他能像掰橘子那样,轻而易举,把波兰领土分割为数块,或者像任何人一样,不事声张而又有条不紊地踏平爱尔兰的国土。最后,母亲灰心丧气,只好善罢甘休。不过,只有到了最后审判日,人们才能明白,像她那样高贵敏感的品性,一旦陷入对于这些品性来说,似乎是不义和残酷的深渊,而周围人们并不如此看待时,会感受到似乎被抛进怎样孤独无助的境地。对于她这些品性,处于我们这样地狱般的世界上,真可谓漫长而又痛苦的一生。除了用自己的观点和情感教导子女之外,她还能有什么作为?是啊,你讲教导讲了不少,可是,孩子毕竟是根据先天的禀赋长大成人的,仅只是这样罢了。从襁褓时代起,阿尔弗雷德就有一副贵胄派头。他长大成人的期间,下意识之中,他的全部同情之心和论辩章法,都顺乎贵族的套路,母亲的规劝通通成了耳旁风。至于我呢,那些规劝都深深镌刻在我的内心里了。从外表形式上看,母亲从不在什么事情上背拗父亲,或者说直接有异于他,然而,她却用自己诚挚深邃的天性影响了我,点燃了我的灵魂。这就是即使最卑贱的人类灵魂也具有其尊严和价值的那种观念。夜晚,每每她指着天上星星,对我说:‘瞧那儿,圣克莱!这些星星永远消逝以后,地上最贫贱的灵魂仍然会活着,就像上帝那样,长生不灭!’这时,我总会心存敬畏,望着她的脸色。
“她收藏着一些精致的古油画,其中,特别有一幅,画的是耶稣治愈盲人的事迹。这些油画非常高雅,在我内心铭刻下了深刻印记。‘瞧这儿,圣克莱,’她总是说,‘这个盲人是个乞丐,又穷又讨人嫌,但是,耶稣给他治病时,并不是离他远远的。他把他叫到跟前,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别忘了这个,孩子。’假使我是在她教导下长大成人的,我简直猜不出,她会把我激发成多么热情的人。我也许能成为圣徒、改革家或者殉难者。可是,呜呼!呜呼!我只有十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她,从那以后再没有见过她!”
圣克莱以手托腮,许久没有作声。过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接下去说:“所谓人类美德这一整套货色,简直可怜、可鄙、一文不值!大半说来,只是经纬度和地理方位,作用于人的天性禀性的问题,在大部分情况下,仅仅是巧合罢了。比方说,你父亲定居的佛蒙特州的那个小镇里,事实上人人都自由而且平等。于是,他成了正式教徒,当了教会执事,在适宜的时候,又参加了废奴协会,把我们看得比异教徒好不到哪里去。然而,无论怎么看,他在气质和习性上,完全与我父亲同出一炉。这一点,我在他身上五六十处不同地方,能够看出他泄露出天机,还是那一模一样的刚愎自用、专横跋扈、发号施令的气质。在你村子里,如果让人们信服圣克莱老爷不自以为高他们一等,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这你非常清楚,事实上是,虽然他适逢民主时代,怀抱着民主理论,但他从骨子里说,还是一个贵族,正如我统辖着五六百名黑奴的父亲一模一样。”
在圣克莱描绘的这幅景象面前,奥菲丽亚小姐觉得很想加以驳斥,于是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准备开口时,圣克莱却截住了她的话头。
“得了,我想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心中有数。我并不是说他俩在实际上相似,而是说,他们其中一个碰巧处在了事事有悖于其天性的环境,另一个则处于事事顺乎其天性的环境之中。于是,一个成了执拗任性而又专横的旧式贵族,另一个则成了执拗任性的旧式恶霸。倘若两人都在路易斯安那州拥有种植园,他们之相似,就恰似一个铸模里铸出的两颗子弹一样。”
“你可真是个不尽孝道的儿子!”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这并不是对他们不敬,”圣克莱说,“你明白孝敬并不是长处。不过,话还得回到我说的正题上来。”
“我父亲去世时,把全部家产都交给我们孪生兄弟两人,由我们俩随意分割。阿尔弗雷德在与地位同他平等的人打交道时,是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上心灵最高尚、行事最慷慨的人,在遗产问题上,我们处理得简直令人羡慕,没有说过一句兄弟间不该说的话,也没有伤害手足之情。我们着手共同经营种植园。阿尔弗雷德表现出来的活力和才干,比我强两倍还多,于是成了热心的种植园主,一个极为成功的种植园主。
“不过,经过两年的试验,我心服口服地看出,我当不了合伙人的角儿。我们有七百名之多的一批黑奴,但我无法一一认识他们,对他们的利益也毫无兴趣可言。贩卖、驱遣他们,给他们住的、吃的,让他们干起活来也和牛马一样,受到军队那样的严格管束。加上怎样把他们的生活的普通享用降低到最小限度,还得让他们能够干活这个问题,经常萦绕在脑际,以及需要多少工头和监工,需要多少始终唯一奏效的皮鞭等,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无法容忍,感到憎恶和讨厌。而每当想起母亲对可怜人灵魂的评价时,我更觉得可怕!
“如果对我说黑奴喜欢这一切,那简直是无稽之谈!直到今天,一听到你们北方某些以恩人自居的家伙们,出于为我们罪孽辩护的热情,而编造的那些羞于出口的连篇废话,我就一肚子气。这我们大家心里都很明白。说有什么活着的人,心甘情愿干一辈子活,从早到黑,一直在东家眼皮子底下,没有权利发挥自己的自由意志,老是干着一成不变的单调可怕的同一种苦活,而只是为了一年弄到两条裤子和一双鞋子穿,只是为了领到一份口粮、一间住房,以便能继续干活,别给我来这一套!如果有谁认为,人们这样生活,一般说来,能与其他方式的生活同样舒适,那我倒想请他尝一尝个中滋味。我愿意把他买来替我干活,而又在良知上心安理得!”
“我原来一直以为,”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们,你们大家,都赞同这类事情,认为符合《圣经》精神,是正大光明的哩!”
“岂有此理!我们还没有下作到这种地步。阿尔弗雷德虽然是从来没有过,铁了心的暴君,也不至于矫情到同意这种辩解。不会,他居高临下,目中无人,也只是祭起‘弱肉强食’,堂而皇之地作为根据。他说——而且我认为很有道理——对于下层阶级,美国种植园主的所作所为,与美国贵族和资产阶级相比,只是形式不同而已。我认为,这就是说,为了自己的好处和利益,而掠夺他们的骨和肉,精神和灵魂。对于上述两种人,他都进行了辩护,而且,在我看来,他起码辩护得没有破绽。他说,没有对大众的或名义上或实质上的奴役,就不可能有高度的文明。他还说,必须有一个只有动物本能的下层阶级劳其筋骨,上层阶级才能借此获得闲暇和财富,进一步拓展并改善其智慧,成为下层阶级的主导灵魂。他就是这样论证的,因为,正如我方才所说,他是个天生的贵族。不过,我对此种说法不能苟同,因为我天生是个民主派。”
“这两类情况到底怎么个比较法呢?”奥菲丽亚问,“英国的劳工不能买卖,不能交换,不能施以鞭刑,也不能拆散他们的骨肉。”
“但他们得服从雇主的意志,就跟卖身于他一样。奴隶主可以把不听话的奴隶打死,而资本家可以把劳工饿死。至于家庭保障问题,很难说哪一类更坏,是眼看着孩子给卖掉更坏,还是眼看着他们在家里饿死更坏呢?”
“可是,证明奴隶制并不比其他丑恶情况更坏,绝对开脱不了奴隶制的罪责呀。”
“我打这个比方并没有开脱的意思。没有,不过,我们的奴隶制,在侵犯人权方面,却来得更大胆、更露骨,明目张胆地买个黑人,就像买牲口一样,看看牙口,弄弄关节,试试步伐,然后交款把他买下来。而且,在人的躯体和灵魂的交易中,贩子、饲养者、交换者以及掮客,应有尽有,把整个过程以更加显而易见的形式,摆在文明世界的眼前,虽然,归根结底,两类情况的实质相同,也就是说,为了一部分人的好处和进步,来掠夺另一部分人,而置后者的利益于不顾。”
“我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过这个问题哩。”奥菲丽亚小姐说。
“嗯,我到美国一些地方旅行过,浏览过许多有关他们下层阶级状况的文件。因此,我确实觉得,阿尔弗雷德指出,他的奴隶比英国大部分人口生活更为舒适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你要明白,你绝不能从我方才说的话里进而认为,阿尔弗雷德是个棘手的主人,因为他事实上不是。他对下属暴虐无情,若是有人反对他,他会像打死兔子那样,一枪把他击毙在地,毫无自责之心。然而,大体说来,对于自己奴隶的食宿方便,还是引以为荣的。
“我跟他合伙的时候,曾力主他为黑奴的教育采取某些措施,为了取悦于我,他确实请过牧师,教黑奴礼拜天学习教义问答,虽然我相信,他在内心深处,觉得这没有什么益处,就好比让牧师感化狗马一样。可事实上是,黑人从诞生那一刻起,便受到种种丑恶影响,心灵已经麻木,兽性占了上风。他们一周当中有六个整天都在操持劳役,不动脑筋,要想靠礼拜天仅有的几个钟头取得多大收益,是不可能做到的。美国制造业工人和我国种植园奴隶的主日学校教师也许可以证明,无论在此在彼,其效果完全是一样的。然而,在我们这里却存在着某些惊人的例外情况:与白人相比,黑人对于宗教情感更易于接受,这是他们的天性所在。”
“哦,”奥菲丽亚小姐问,“那你怎么放弃了种植园的生涯呢?”
“嗯,我们凑凑合合合作了一段时期,后来,阿尔弗雷德看得清楚,我根本不配当种植园主。为了适应我的看法,他在方方面面都采取了整顿、改革和完善措施,但我依然感到不满意。这在他看来,是荒唐可笑的,而实际上,一句话说到底,我是痛恨奴隶制度。它剥削男女黑奴,使愚昧、野蛮和邪恶永远保留下来,而其唯一的目的却是让我捞钱!
“另外哪,我总是在细枝末节上挑挑剔剔。由于我自己是个最懒散的人,对于懒汉也是惺惺惜惺惺,做得太过出格,所以,看到得过且过、可怜兮兮的黑奴往棉花篮子底下塞上石头,好使分量重一点,或者在麻袋里装上泥土,上面盖上棉花的时候,似乎觉得,倘若我处于他们的位置,也完全会依样画葫芦,于是,就不可能、也不愿意因此而鞭笞他们。这样一来,种植园的规矩自然也就走到尽头。我和阿尔夫[85]之间的关系,由此发展到与多年以前我和尊敬的亡父之间的关系相同的地步。于是,阿尔夫对我说,我像女人那样感情用事,绝对经营不了事业,劝我接受银行股票,住到新奥尔良的邸宅里写诗,由他来管理种植园。我于是同他分了手,住到了这里。”
“那么,你为什么不解放你的黑奴呢?”
“嗯,我不想这么做。用他们捞钱,我办不到。可让他们帮着花钱,这你明白,总不至于那么见不得人吧。有些个是管家的老仆人,我留恋他们,年轻一些的又是老仆人的子女。像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心里都很满意。”他停顿下来,在房间踱着步,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我一生中间,”圣克莱说,“有一段时期,我立下过志向,打算在这个世界上要有所作为,不能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了此一生。我曾经依稀朦胧地渴望成为解放者,把我祖国的瑕疵和污垢荡涤净尽。依我看,所有的青年在某一阶段,都会产生这样的狂放热情。可是,后来——”
“后来你为什么不付诸实行呢?”奥菲丽亚小姐问,“你不能手扶着犁向后看哪!”[86]
“唉,是这样的。后来的情况,与我所料大相径庭,正如所罗门一样,我对人生感到心灰意冷了。我认为,这对我们两人砥砺智慧是一桩不可或缺的插曲,也未可知。然而,无论怎么说,我反正没有成为社会实践家和改革者,相反,倒成了一块随波逐流的木头,从那以来,一直潮涨潮落地游荡着。每逢见到阿尔弗雷德,他都训斥我。我承认,他干得比我出色,因为,他确实干出了点名堂。他的生活是他见解的合乎逻辑的结果,而我的生活却萍踪不定,为人所不齿。”
“亲爱的堂弟,你这样接受考验,心里能够满足吗?”
“满足!我方才不是告诉过你,我不齿于这种生活吗?不过,还是回过头来说正经的吧。我们方才在讨论黑奴的解放来着。我认为,自己对于奴隶制的感受并不是罕见的,我发现,许许多多人在内心深处,跟我的想法完全雷同。整个大地在它的重压之下呻吟着。如果说奴隶制对于奴隶不道德的话,那么,对于奴隶主只能是更不道德。无论什么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大批莽撞、卑贱和邪恶的人,生活在我们中间,不仅对他们是一种罪恶,对于我们也是一种罪恶。英国的资本家和贵族不可能有我们这样的体会,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一样,同自己所鄙视的阶级混杂在一起。黑奴住在我们家里,与我们的子女相伴相随,他们在塑造我们子女思想观念方面,所起作用比我们还要迅速,因为孩子们一向愿意接近他们,他们是容易与之打成一片的种族。伊娃要不是个超乎常人的安琪儿,肯定会学得没有出息。我们不让黑奴受到教育,对他们的邪恶充耳不闻,以为孩子们不会受到影响,这与我们听任天花在黑奴中间流行,反而以为孩子们不会传染上完全相同。然而,我们的法律却斩钉截铁,绝对禁止对黑人设立卓有成效的全面教育制度,而且这些法律做得十分巧妙,因为一旦着手全面教育一代黑人,整个奴隶制度必然土崩瓦解。如果我们那时候不给他们自由,他们会夺取自由的。”
“你看结局如何呢?”奥菲丽亚小姐问。
“我也说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全世界的人民大众正在团结起来,世界末日迟早会来到。这在欧洲,在英国,以及在这个国家,情形都是如此。以前,我母亲经常对我说一个太平盛世即将来临,那时基督君临世上,百姓安享自由和幸福。小时候,她教我祈祷:‘愿你的国降临。'[87]有时候,我心里想,这些苦难骨肉的叹息、呻吟和骚动,就昭示了她所说的盛世的来临。然而,有谁能活到基督降临那一天呢?”
“圣克莱,我有时认为,你距天国已经不远了。”奥菲丽亚小姐放下毛线活,急切地望着堂弟,说。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就我而言,可谓忽而天上,忽而地下。从理论上说,已经抵达天国之门,而从实际上说,却跌入了尘埃。不过,吃午茶的铃响了,我们去吃茶吧。现在,你不能再说,我一生都没有严肃正经地谈过一次话了吧。”
吃着茶,玛丽隐约想起了普露的遭遇。“依我看,堂姐,”她说,“你一定认为我们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吧。”
“我认为这件事十分残酷,”奥菲丽亚小姐说,“但并不认为你们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
“那好,”玛丽说,“我心里清楚,跟这些人相处简直是不可能的。他们坏透了,根本不该来到世上。对于这类事情,我一点也不惋惜。他们只要规规矩矩的,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不过,妈妈,”伊娃说,“那个苦命人很不幸,所以才喝起酒来的呀。”
“哦,胡扯!好像这也能成为理由似的!我心里也不好受,经常不好受。我觉得,”她忧伤地说,“自己经受的痛苦比她大多了。唯一的理由是因为他们太坏了。他们有些人,不管多么严加管束也不管用。我还记得,父亲有个十分懒惰的黑奴,为了躲避干活,就跑到沼泽地里隐藏起来,偷鸡摸狗,什么叫人害怕的事都干得出来。那家伙三番五次给抓住用鞭子抽,可什么用都不管。最后一次他实在待不下去便偷跑了,到头来死在了沼泽地里。这你没有办法解释得通,因为父亲待他的奴隶,一向十分和善。”
“有一回,我把一个黑奴弄得服服帖帖,”圣克莱说,“这个黑奴,所有的监工和东家都想把他管教过来,却都没有成功。”
“你!”玛丽说,“好哇,听到你竟然做过这种事情,我倒很高兴。”
“嗯,那家伙块头不小,浑身是劲,是在非洲出生的。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争取自由的原始本能,是一头地道的非洲雄狮。他们管他叫西皮奥,谁都奈何不了他。他在监工手上辗转卖来卖去,最后阿尔弗雷德把他买了下来,因为他觉得能够把他制服。后来,有一天,他把监工打翻在地,远远地躲到了沼泽地里。那时正是我们分手以后,我到种植园看望阿尔夫。他对那家伙十分恼火,我说那应该怨他自己,还跟他下了赌注说我能制服那个家伙。最后,我们达成了协议。如果我能抓住他,就可以拿他做试验。于是他们集合起了六七个人,拿着枪牵着狗去缉拿他。你们可能明白,如果司空见惯了的话,人们追捕一个人就跟追捕一头鹿似的同样干劲十足。不瞒你们说,我当时也有点跃跃欲试,虽说一旦抓到了他,我只是个仲裁人而已。
“嗯,那些猎狗汪汪叫着,我们骑着马一路奔腾而去,终于惊动了他。他跑呀蹦的,简直像一头公羊,有一阵子,把我们远远甩在后面。不过,最后还是在一片茂密的甘蔗地里追上了他,他不得已只好做最后一搏。你别说,他跟猎狗动起手来还真顽强。他抬手把猎狗摔得东一条西一条,赤手空拳活活打死了三条。后来一声枪响,他受伤应声倒地,几乎趴在我跟前,鲜血淋淋的样子。那可怜的家伙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神中既含有刚毅,又流露出绝望。猎狗和人们一拥而上,都叫我挡了回去,说他已经成了我的阶下囚。在胜利的冲动之下,我所能做到的,只是不让他们开枪打死他,同时又坚持做成这笔交易,于是,阿尔弗雷德把他卖给了我。喏,我接手之后,不出半个月就把他调教得唯命是从,听任摆布了。”
“你到底对他怎样来着?”玛丽问。
“嗯,做法十分简单。我把他带到我自己的房间里,替他准备了一张非常舒适的床铺,包扎了伤口。由我自己护理他,直到他能站起来走路为止。过了些时候,我撰写了自由证书给他,对他说,随便到哪里去都行。”
“他走了吗?”奥菲丽亚小姐问。
“没有。那个傻家伙把证书扯成两半,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我。我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刚强的好仆人,诚实得像钢铁一样值得信赖。后来他皈依了基督教,变得像赤子一样温驯。他替我管理湖边的邸宅,干得棒极了。刚发生霍乱那一阵子,他就死了。老实说,他是为了我而献出生命的,因为,那时我病得差点丧了命。家里的仆人心里慌乱不安,都纷纷离开了我,只有西皮奥始终在身边护理着我,使我重新获得新生。然而,可怜的西皮奥!他紧接着也染上了霍乱,而终于无法挽回他的生命。不论什么人死去,我都没有这样伤心过。”
圣克莱讲述着这段往事,伊娃慢慢凑到他身边去。她不由张开了小嘴,眼睛睁得圆圆的,那神色诚挚而又全神贯注。
父亲刚一讲完,她便突然搂住他的脖子,潸然泪下,抽抽咽咽大哭起来。
“伊娃,亲爱的孩子,你怎么啦?”见到孩子那纤小的身躯,由于情绪激动而战栗抖动着,圣克莱问。“这个孩子,”他又说,“不该听到这类事情。她胆子太小。”
“不,爸爸,我不是胆小。”伊娃说。她突然以这类孩子所特有的坚毅,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的胆子不小,只是这类事情叫我心里难受。”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娃?”
“我也说不清楚,爸爸。我心里有好多想法。也许有一天我会给你说清楚的。”
“那好哇,就接着想下去吧,亲爱的。但有一件,别再哭天抹泪,惹爸爸担心啦,”圣克莱说,“喏,你瞧,爸爸给你挑了多么好的一只桃子!”
伊娃接过桃子,不由得破涕为笑,虽则嘴角仍在神经地翕动着。
“过去看看金鱼吧。”圣克莱说着,牵起伊娃的手,走到游廊上去。不一会儿,透过丝织帷帘,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伊娃和圣克莱正在庭院的小径上相互追逐嬉戏,彼此向对方投掷着玫瑰花。
如此表叙高贵人家的冒险经历,不无忽略我们卑微朋友汤姆之虞。不过,倘若诸位看官跟随我们到马厩顶上的阁楼里,也许能从中略知他的情况于一二。这是个相当体面的房间,摆着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个粗糙的小木几。木几上摆着汤姆的《圣经》和赞美诗集。此刻他正襟危坐在木几旁,面前摆一块石板,心无旁骛,正在完成一件使他煞费脑筋的工作。
原来,汤姆思念家人的心情愈益强烈,便向伊娃要来一张信纸,想利用自己由乔治少爷教会的寥寥几个字,大着胆子写一封家信,现在,正埋头在石板上打着家信的初稿。汤姆遇到了不少麻烦,因为有些字母的模样他已忘得一干二净,还有些确实记得的字母,也说不清哪个该用在哪里了。正当他气喘吁吁使劲写着的时候,伊娃小鸟一般轻轻飞进来,伏在他椅子的靠背上,越过他的肩头,偷偷望着。
“嗨,汤姆叔叔!你写得可真滑稽呀!”
“我想给我可怜的老伴儿写封信,伊娃小姐,还有我那些孩子们,”汤姆用手背擦擦眼睛,说,“可不知怎么回事,我怕是写不成了。”
“我愿意帮你的忙,汤姆叔叔!怎么写字,我也学了些,去年的时候,所有的字母我都能写,现在怕是忘了。”
于是,伊娃把自己满头金发的小脑袋,紧紧凑在汤姆脑袋旁边,两人展开了一番严肃而又急切的讨论。其中,每个人都同样认真,又差不多都同样缺乏知识。经过对每个字眼的不少商榷和推敲,两人都信心十足,写下来的东西渐渐像封信的样子了。
“好啦,汤姆叔叔,看起来真的十分漂亮了,”伊娃盯着石板,满心欢喜地说,“你妻子跟你可怜的孩子们,看了会多么高兴啊!咳,你不得已离开了他们,简直太不像话!我是说,想求求爸爸,让你以后再回去。”
“太太说过,等凑齐了钱,就送过来把我赎回去,”汤姆说,“我相信她一定会这么办的。乔治少爷也说,他要来把我赎走,还给了我这块银圆当作信物。”说着,汤姆从衣服底下掏出了那块珍贵的银圆。
“噢,那他一准会来的!”伊娃说,“我真高兴呀!”
“所以我想写封信,告诉他们我在哪儿,你知道不?再跟可怜的克露说我很好。她实在伤心啊,苦命的人!”
“喂,汤姆!”就在此时,圣克莱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汤姆和伊娃两人都吃了一惊。
“你们在干什么?”圣克莱走过来,望着石板问道。
“嗯,这是汤姆叔叔的信,我正帮着他写哩!”伊娃说,“写得挺好吧?”
“我不想让你们俩灰心,”圣克莱说,“不过,我倒觉得,汤姆,还是由我来替你写这封信。等我坐车外出回来再写。”
“他写这封信很要紧,”伊娃说,“因为他原来的主母要送钱过来赎他,你知道吗,爸爸?汤姆叔叔告诉我他们这么说来着。”
圣克莱心中暗自思忖,这恐怕只是好心的奴隶主说给自己仆人听的话,目的在于减轻他们害怕被卖掉的心情,完全没有满足由此激发出来的那种企盼的打算。不过,对于这一点,他嘴里却一言不置,只是吩咐汤姆备马套车到外面走走。
那天晚上,圣克莱替汤姆按照适当格式写好信,万无一失地送到邮局去。
在家政管理上,奥菲丽亚小姐依然操持劳苦,毫不懈怠。举家上下,从黛亚娜一直到年纪最小的小鬼头,都异口同声说奥菲丽亚小姐确实“古怪”得很。这是南方奴仆使用的一个字眼,意思是指他们的主人不大对自己的意思。
圣克莱家中的上层人物,也就是说阿道尔夫、琴恩和罗莎等人也都认为,奥菲丽亚小姐根本算不上千金小姐,千金小姐从来不像她那样忙这忙那的。还说她一点风韵都没有,却料想不到竟然是圣克莱的亲戚。甚至连玛丽也扬言说,见到奥菲丽亚堂姐一个劲地忙,感到特别累得慌。而事实上,奥菲丽亚小姐的勤勉确是无尽无休,倒给人们埋怨她以口实。从天亮到天黑,她缝呀补的,那精神头就同受到了紧急情况逼迫一样。天黑之后,把针线活卷好放到一边,到外面散散步,回来后便拾起总是放在手边的毛线活,又一如既往,生气勃勃地织起毛线来。说句真心话,看到她干活简直是件苦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