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殖民地国家的建立
殖民主义在非洲始于发现非洲南部沿海(1488年)和美洲(1492年)的航路。在工业革命之后,军事技术以及资产阶级的文化自信,使得欧洲精英相信他们的生活组织方式不仅是有力的,同时也代表着进步。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非洲成为改革帝国主义(Reformist Imperialism)的明显目标,因为它被描述为奴隶制肆虐的大陆,处于暴君统治之下,孤立于商业贸易的有利影响之外”。[7]
尽管葡萄牙和荷兰早前曾经在南部非洲边缘建立起殖民地,而法国也在阿尔及利亚建立起殖民地,但是非洲大陆大部分地区遭受殖民征服较晚,是在1879—1905年非洲大瓜分期间被征服的。19世纪最后25年,欧洲对非洲的缓慢渗透突然转变为领土争夺。英国、法国和葡萄牙有着重要的商业利益和沿海飞地。而德国、意大利和比利时的利奥波德国王在非洲并没有太大联系。势力日益衰退的西班牙也获得少数几个面积较小的殖民地。这些新来者进入非洲,尤其是新统一的德国,威胁到英国的地位,当时英国商人控制着非洲与外部世界的主要贸易。法国在19世纪80年代推行“前进政策”,法国军队挺进内陆地区,并且鼓励法国代理人同当地统治者缔结协定。对于欧洲列强来说,非洲贸易的价值极小,不到英国海外贸易的5%(并且主要是与埃及和南非)。但是在当时欧洲经济下滑、对于非洲内陆地区日益了解的情况下,通过强有力地“开发”内陆地区将会获得潜在财富的吸引力,所有这些都说服欧洲政客默许帝国狂热者和投机者的诉求。
相比于北美和欧洲市场,非洲市场在英国经济中处于边缘地位。非洲殖民地所能吸引的投资和资本较少,并未吸纳大量的英国制造业剩余。而且,在19世纪前75年时间里,热带殖民地,尤其是非洲,并非关键的原料供应地。由于这一原因,英国议会一直在讨论放弃除弗里敦之外的西非属地。对于英国来说,南非和埃及对于控制前往亚洲的航运而言具有极高的战略重要性,但是在英国帝国主义计划之中,对于英国经济力量的维持而言,非洲的重要程度较低,而对于捍卫核心商业利益而言也并非基本的。印度和各自治领才是英国殖民和外交政策的关注焦点。[8]
然而,到19世纪末,热带殖民地以及帝国扩张成为英国政治的重要议题。热带殖民地越来越被认为对于英国未来稳定和繁荣是至为重要的,特别是在面对德国、俄国和美国迅速崛起的情况下。19世纪下半叶,英国开始由沿海向内陆地区扩张,寻找新的市场和原料供应地。1861年,英国殖民者兼并了约鲁巴兰的主要港口拉各斯。英国主要运用军事和政治力量来保护商业利益,并不寻求商业或者政治垄断。只要非洲内陆国家运转良好足以组织贸易,并且其他欧洲国家不干预,英国人会维持尽可能少的政治控制。
1865年后,英国人逐渐走向直接干预。1874年,英国人将黄金海岸变为殖民地。随着1881年法国占领突尼斯、1882年英国占领埃及,殖民列强瓜分非洲逐渐加剧。统一后的德国总理俾斯麦对于这一争夺表示关注,希望从中分得“一杯羹”。1884—1885年,俾斯麦邀请争夺非洲的欧洲列强在柏林举行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欧洲列强同意承认其他国家已经声称或觊觎的领土,并且各国只有通过“有效占领”来确认对于这些领土的控制;也就是说,必须建立殖民统治的基本框架。这一规定改变了欧洲帝国主义的性质。自此之后,欧洲列强声称有权对殖民地建立强有力的集权统治,并且认为这是有必要的。它们还认定自己有权在殖民地境内制定政策并获取税收。与此同时,它们以“文明使命”来证明自己的行动合法性,声称是传播宗教观念、理性思想、自由和正义等理念。19世纪末的英国处于帝国力量顶峰时期,它拥有最佳的军事和外交手段。因此,英国“得到称心的地盘”。[9]人口稠密、当地居民愿意开展商业关系,并且很少针对殖民入侵展开有组织抵抗,这些地区往往最受殖民者青睐。[10]
19世纪末欧洲列强争夺非洲更多是为了排除竞争对手,“对于它们来说,重要的是占有,而不是发展”[11]。这场针对非洲的瓜分显然是投机性的,目的是将竞争对手排除在潜在的有利可图地区以外,而不是为了保护既得利益。索尔兹伯里勋爵本人曾经回忆道:“当我1880年离开外交部时不曾有人想到过非洲。当我1885年重返外交部时,欧洲国家之间为了得到非洲某块领土而争吵不休。”[12]霍布森将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联系起来,认为欧洲本土的消费不足是帝国主义扩张的主要驱动力。由于西方国家工人工资极低,并且资本家将更多利润投资于生产,西方资本家很快就面对国内市场不足的问题。西方国家的民族主义力量向政府施加压力,要求开发全新的殖民地市场。英国商品传统销路的衰退以及世界市场保护主义的兴起,使其对非洲市场的兴趣在1880—1895年间逐渐增强,这是英国直接介入西非地区事务的重要原因。[13]列宁认为,垄断资本主义需要殖民地主要是由于它需要垄断利润,而殖民地的新作用正是提供垄断利润,殖民地的“资本少,地价比较贱,工资低,原料也便宜”。[14]概括起来,欧洲殖民征服非洲的过程具有如下特点。
第一,欧洲列强在征服非洲过程中呈现出巨大优势。征服本身极为复杂。列强之间竭力避免冲突的发生,而对于非洲竞争对手则并非如此。谈判和协定是殖民征服的重要手段,但是殖民者在很多地区遭遇到顽强抵抗。例如,1896年南罗得西亚的恩德贝莱人(Ndebele)反抗,1900年黄金海岸阿散蒂人(Ashanti)反抗,1904年德属西南非洲的赫雷罗人(Herero)反抗。不过,最激烈抵抗是德属坦噶尼喀的马及马及起义。面对欧洲工业文明的压倒性优势,非洲人的抵抗往往以失败而告终。1830年,法国入侵阿尔及尔时,它在武器技术方面并没有多少优势,因此陷入长达17年的消耗战,大量法国士兵死亡。但是到19、20世纪之交,“帝国的工具”在非洲所向披靡。这些工具不仅包括枪炮,而且包括医学、舰船、铁路、电报以及工业化社会的组织能力。当然,这其中最关键因素仍然是武器,1898年的乌姆杜尔曼(Omdurman)战役中,苏丹马赫迪士兵一次次迎着英军的机关枪发动进攻,一共有11000名马赫迪士兵死亡,而英军只有49人死亡。欧洲技术推动了帝国主义扩张。随后,其他欧洲列强也开始使用空中轰炸,意图平定反抗殖民统治的非洲社会。防治热带疾病和传染疾病方面的进步极为重要,因为这大大提高了欧洲人在热带非洲的存活概率。奎宁的投入使用极大降低了殖民者的死亡率。1874年英国军队入侵阿散蒂王国表明了奎宁的疗效以及卫生措施的改善的重要性。英国精心组织了2500名欧洲人士兵组成的入侵军队。英军待在黄金海岸的时间限定在两个月之内,当时的死亡率为每千人17例,英国军队彻底镇压了阿散蒂人的反抗。[15]
第二,殖民征服还通过广泛招募非洲士兵得以实现,从而大大降低了殖民征服的成本。很多非洲士兵是获释奴隶,通过推翻非洲土著权力结构,他们能够获得解放。在征服非洲过程中,欧洲殖民者大量利用非洲人,从而降低了欧洲人士兵伤亡。在这方面,1874年阿散蒂战争是极罕见情况,当时的英国军队主要是由白人构成。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和葡萄牙人大量招募非洲人组建军队,由欧洲人充当军官。非洲国家规模相对较小,并且数量较多,这使得欧洲人很容易找到盟友和募兵。
第三,土著社会状况影响到殖民征服的速度。在某些地区,殖民征服主要是通过说服或者强制非洲领导人签署协定接受“保护”;但是在其他一些地区,则是通过军事征服。存在集权国家的地区要比分权社会更容易建立起殖民统治。当“平定”等级结构的社会时,欧洲人发现可以通过威逼利诱或者大规模军事征服来迫使非洲土著权力中心合作。然而,在“平定”无政府地区时,欧洲人发现没有政治中心可以合作或者攻击。以英国对于尼日利亚的征服为例,英国通过武器优势击败了约鲁巴邦国伊杰布(Ijebu),导致临近的约鲁巴王国认识到直接用军事反抗英国殖民主义是徒劳的。到19世纪90年代末,所有重要的约鲁巴邦国统治者都同英国签署协约。1897年,一支英国远征军对贝宁王国发动袭击并获胜,同样还包括北方的索克托哈里发国。英国军事力量在这一地区所向披靡,英国指挥官发现很容易制服有国家的社会。[16]
然而,尼日利亚东南部地区的伊博人社会是没有中央政府的,殖民征服极为困难,当地的小规模政治实体很容易被推翻,但是社会很难被征服。[17]英国殖民者击败抵抗的城镇并将它们洗劫一空。但是,英国殖民者还需要征服邻近类似的城镇。1901—1917年,多个伊博人群体与英国人发生武装冲突。其中一些是单个村庄抵制英国殖民干预,而另一些则是多个群体联合起来对抗英国人。类似模式也存在于东非和中非。当英国军队进入布干达王国之后,巴干达人“卡巴卡”(Kabaka,意为国王)很快就签署协定。然而,在权力分散的兰吉(Langi)地区,情况截然不同。“大约20年时间里,新来的殖民宗主国被无数的小规模氏族联合所阻遏,对于帝国统治造成严重影响。”在无政府地区对付分散而零星的抵抗,要比针对军队或者大规模反抗派别的战役“更耗费精力,更影响士气”。[18]在19世纪90年代的南罗得西亚,无政府的绍纳人起义要比集权的恩德贝莱人更难应对。英国很快与恩德贝莱人酋长订立协定,但是只能同分散而独立的绍纳人地区进行“全面战争”。
第四,欧洲殖民瓜分非洲的过程并不完全是竞争,也存在着合作与妥协。1884—1885年的柏林会议是欧洲列强之间合作的鲜明体现,它们试图解决领土争端并确定领土兼并的规则。此后直到“一战”前夕,欧洲国家并未在非洲开仗。[19]在列强瓜分非洲过程中,边境的划定时常是随意确定的。某些边界划分反映的是之前诉求,而另一些则是为了相互交换利益诉求。例如,英国承认了法国在纽芬兰沿海的捕鱼权,因而获得尼日利亚北部部分地区。殖民官员甚至试图根据地理和文化地理学而调整边境,但是这显然是异想天开。例如,1913年,英国派人对英国控制下的苏丹和乌干达边境做出微调,遵循原则是考虑尼罗河的流向以及非洲“部落”的完整性。来自苏丹的英国军官凯利(Kelly)上尉认为应当将阿乔利人(Acholi)中间的两支划归苏丹,因为“他们对于服装和铜管乐队这类文明标志的热爱”,所以他们是“进步的”。[20]“一战”后,德国海外殖民地被接管,这是非洲大陆最为重要的殖民地管辖权重组事件。德国的四个非洲殖民地,多哥、喀麦隆、德属东非(坦桑尼亚、卢旺达和布隆迪)和德属西南非洲(纳米比亚)被划归英国、法国、比利时和南非委任统治。
第五,尽管殖民瓜分非洲的速度很快,但是殖民征服过程一直持续了数十年时间。殖民地政府建立后,它们试图促进商品出口;发展交通和通信设施以促进商品出口;促进生产,并将最宝贵资源留给殖民者;按照自身理念和设想来保护非洲资源与自然环境。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很多殖民地政府依赖非洲自然资源来维持统治,所采用的手段是借助于私人资本。在肯尼亚和尼日利亚,英国利用私人公司进行统治,因为政府担心得不到议会同意获取新殖民地,如塞西尔·罗德斯的英属南非公司创建了北罗得西亚和南罗得西亚殖民地。在有些情况下,特许公司成为获取私人资本建造铁路的重要手段。交通设施建设成为大多数殖民地政府早期的主要关注点。
正如杰弗里·赫伯斯特分析指出的,“这场瓜分非洲最值得注意的,并不是这场瓜分的发生,而是它到很晚才发生,速度又如此之快,并且殖民者之间并未爆发大规模冲突”。[21]“一战”前后,欧洲殖民者对于非洲的瓜分宣告结束。1912年摩洛哥和利比亚分别落入法国和意大利统治之下。除埃塞俄比亚和非洲裔美国移民国家利比亚以外,非洲大陆都被纳入欧洲帝国版图之中。征服过程本身是暴烈的,导致严重的生态灾难和人口下降。尽管这所造成的土著人口死亡数量远远少于四百年前的美洲征服时期,并且非洲各地的情况有着显著不同,但是1870—1920年间,非洲人口仍然大量伤亡。同时,新的欧洲宗主国试图剥夺新领地的所有资源。它们最初通常是开掘自然资源,而后开始劳动力密集型生产方式。在某些情况下,例如西非森林地带,欧洲殖民者试图控制已经存在的原材料出口贸易网络。“一战”后,欧洲列强开始强化对于殖民地经济的控制,与此同时,包括英国人在内的欧洲殖民者酝酿提出“环境保护”话语,他们强烈指责非洲人应当为非洲自然资源遭受破坏而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