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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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童年

1.儿时琐忆

由于母亲缺乏奶水,我们兄弟姐妹都有自己的奶妈。奶妈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一般都非常好。像大哥的奶妈,即使在结束哺乳工作,离开章家之后,也会经常来看他。我大哥结婚之后,又将他奶妈请回家帮忙带孩子。奶妈年老之后,大哥将她送进敬老院,就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赡养她。

由于我自小体弱,父母为我长期雇用奶妈,到四岁多才断奶。按理,我和奶妈的感情应该更深一些才对。其实不然。我记得的奶妈来自皖北农村,与她丈夫感情似乎不是很好。在哺乳我期间,她与厂内一个人力车夫好上了,私奔了。在那之后,我们家就没有了她的消息。打我能记事起,我就特别羡慕哥哥、弟弟和姐姐,他们的奶妈都会经常来看他们,我的奶妈却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

大哥由于是祖父亲手抚养,令我羡慕的地方还真不少。比如说,祖父有一个书房,只有大哥有特权可以进入。祖父甚至为大哥置有专属的书橱。大哥想学画画,祖父就请来画师教他画。大哥想学武术,祖父就请来拳师教他打。他的拳师姓郑,我们都叫他“郑师傅”。郑师傅本是个孤儿,流浪要饭,无家可归。我曾祖父去山东办事的路上见到他,把他带回来,与我父亲做伴,让他学武术,并派他到上海的机器厂当学徒,学技术。他技术学得不错,成为面粉厂的重要技术骨干。他的武功也足以保家护院,满足一个孩子的武术梦绰绰有余。

我没有机会享受到大哥那种特殊待遇,但由于我身体弱,得到母亲的疼爱反而多些。

我们家的早餐,是一成不变的稀饭。小孩子长身体,又好动,我经常挨不到午饭的时间就饿得不行,家里又不准吃零食,所以往往直吐酸水。面粉厂的食堂是大锅饭,饭锅里的锅巴金黄,香喷。母亲经常去把锅巴大块大块地拿来,放在一个铁皮箱子里。箱子还用石灰做了简单的防潮处理。孩子们饿了的时候,母亲就取一点锅巴放在碗里,用开水冲一冲,加点酱油,加点芝麻油。真香!那是我童年记忆中无上的美味!

有一回,城里人家来为大哥说亲,母亲开玩笑地问我:“四宝,你长大了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我说:“两个条件。”

“哪两个?”

“第一个,要喜欢吃锅巴。第二个,每天要能走一百里路。”

我后来自己也纳闷,为什么会说每天要能走一百里路呢?至于要喜欢吃锅巴,肯定是由于我经常吃母亲调制的美味锅巴的缘故。

儿时活动的空间,主要是我家西院的天井。天井中间铺着砖,但靠近屋檐的两侧有点泥地,因此偶尔会冒出来一点小草,小动物也有一些。小蚂蚁、小蚯蚓,以及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我都喜欢,可以一个人静静地盯着看很长时间。春天,母亲还会买点小鸡来,教我们养小鸡。或买些蚕籽,教我们养蚕。我们曾经把小鸡养大,收获了鸡蛋。把蚕养到“上山”,看着蚕吐丝、作茧、化蛹;或者不让蚕上山作茧,而是把它放到一张纸上,让它用丝为我们“织”一件小小的工艺品。

我们有时也会在天井里踢毽子,滚铁环,但要尽可能不影响母亲。母亲在生育过程中有过血崩的经历,在那之后严重贫血,容易心悸,怕吵。我们还算懂事,尽可能玩一些安静的游戏。

我们家外面就是青弋江,但我们很少到江里玩水。原因很简单:母亲不允许。夏天我们偶尔离开天井到外面玩,母亲总是反复叮嘱不要玩水。回来之后,要接受母亲的检验。她会用指甲在我们的手臂上轻轻一划。如果现出来一道白痕,那就是下水玩过的铁证。我们尽量不下水,免得母亲生气伤心。

遇到战乱或者天灾,我们全家就会到上海租界躲避。儿时在上海的生活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是有一回,一个法国小女孩到我们家玩,把豆腐乳当奶酪吃了。她的父母大概初到中国,很紧张,担心把小女孩吃坏了。

我们也曾经在矿山住过。矿山的房子在山腰,西式建筑。有办公室,有医务室,也有私人住宅。有一个外科医生,是留日的。有一个矿师,也是留日的。人们住在山上,生活物品主要借助矿车运输,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母亲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玫瑰花,欣赏之余,还采集了晒干,据说泡茶喝可以补血。天热的时候,在上海读书的叔叔和亲友多会到矿山来避暑,那就比较热闹了。我们的铁矿石主要外销日本八幡制铁所,因此,经常会有日本人来洽谈业务。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很友善,经常会给我们小孩子带来一些小礼物。

我的父母从不打骂孩子。他们给我们立下的规矩只有两条:不可以在外面乱跑;不可以说谎。做错了事没有关系,但不可以说谎。父母的言教不多,主要是身教,无形中的熏陶。母亲会在空闲时带我读一点唐诗,但我似乎没有记住什么。倒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些话,如“天无绝人之路”“笑破不笑补”等,对我产生了不小影响。父亲在外工作忙,对我们的言教更少。他有一个书橱,里面摆满了各种书刊,有一些大概就是专门为孩子们买的。我在识字之后,经常到他的书橱中找书读,颇受教益。他的书橱中甚至有鲁迅、茅盾的作品,我小时候也来者不拒,似懂非懂地读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