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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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闹营”被“禁闭”

1945年夏天,临近我连的四连发生一次“闹营”。“闹营”分两种。一种是无意识的,士兵晚上做噩梦,或者梦魇,惊醒后大呼小叫,引发连锁反应,以致造成混乱,这种又叫作“惊营”,一般不会处分当事人。另一种则是人为操纵的,那就是大事,为首者可以枪毙。

四连那一次“闹营”的起因,是该连有一个军官,带兵方法老式,动辄打人。那天操练,军官打了士兵,士兵不服,到了晚上,相互鼓动,闹事反抗。此事本来与我毫无关系,但一听说军官打了士兵,就非常激动。我连与四连宿舍相接,但五连全连的士兵都睡着不动,就我一个人起床,跑到四连那边,跟着吼叫抗议。

四连的连长经验不足,眼看就控制不住局势。这时,营长只有亲自出马,紧急命令全营集合,断然叫号兵吹集合号。这一招果然灵验,因为入伍已逾半年,大家已经习惯于一切听从号令。三个连迅速列队站好,队伍宛如一个“凹”字。

营长对四连闹营予以严厉训斥,这本来也不干我的事。但在末了,营长顺手指了我一下,吼着说:“章开沅,你这个小学生也跟着瞎闹!”

现今想起来,这句话其实是在为我开脱,因为很明显,他说我是“跟着”闹,最多是个从犯,不是主犯。“小学生”者年幼无知也,也属于宽恕之词。但我当时真正是年幼无知,而且太过自尊加自信,觉得“小学生”几个字深深刺痛了自己,竟然出列顶撞:“我是小学生?我还不止是高中生呢!我读过大专……”

张连长和杨排长一看,赶忙制止:“章开沅,回列!”

我偏偏不肯回列。这一来,营长真的发火了,因为服从乃是军人天职,决不容许下级当面顶撞上级,何况又是正当严重事态之际。

“值班卫兵把章开沅押走,送到团部去,关重禁闭!”营长一声令下,我立即被两个卫兵押送到团部去了。

团部有一个单独的重禁闭室,我就被关到那里面,外面还有卫兵持枪监视。不过,对我也没有进一步的惩罚,因为我毕竟不是闹营的头头。后来才知道,四连那个带头闹营的被送到军法处审判,受到更重的处罚,终于病死。

我们团部的重禁闭室是一间很宽敞的房子,高高的,顶上有亮瓦,大概是仓库改的,没有窗子,也没有正式的门,入口处是一个铁栅栏。把你往里面一送,哨兵在外面一站,插翅难飞。

关重禁闭有两件事情不好受。一件是晚上总是有一盏很亮的电灯正照着头部,让人休息不好。不过我瞌睡大,不久之后,在强灯之下,照样睡得很香。从那以后就形成不良习惯,晚上可以开着灯睡觉(习惯于躺在床上看书)。一件是饮食,每餐都是一大碗白米饭,没有菜,连盐都没有。关禁闭久了的人会水肿,就是由于缺盐造成的。我在重禁闭室待了个把月,但却没有水肿,那是因为得到了战友的帮助。

我有两个战友,都是南京人,入伍前,一个是印刷厂的排字工人,叫王正炳,一个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叫倪什么春,中间那个字忘记了。我被关进去不久,他们两个来看我。临走,交给我一个水壶,高声说:“这个水壶留给你,口渴的时候可以喝点水!”我打开一看,一滴水都没有,满水壶的辣椒炒豆豉!他们冲着我狡黠地一笑,走了。那成了我的宝贝!从此,饭也吃得下去了,人也有劲了,不要担心脸变肿了。但一个人坐禁闭,完全失去自由,不准看书阅报,也不许唱歌拉二胡,整日默默无语。房间不见天日,又无钟表,只有看着亮瓦射入的光影转移,才能大致判断时间。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度过,这才是最大的煎熬。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卫兵混熟了。其中有一位对我特别好。他知道我既不是什么政治犯,也不是什么要犯,没有犯什么罪。他居然放我出去走走:“你可以到附近转一转,但不要到大街上去,在偏僻一点的地方遛一遛是可以的。”

我真要出去的时候,他又有些不放心,反复叮嘱:“千万别招摇,小心被长官看见。要被发现,我就要倒霉了!在换岗前一定要回来!”能出去走走,晒晒太阳,真是莫大的幸福,对他的嘱咐我都答应,并且认真遵守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