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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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校园民运

1.爝火团契

上大学期间,我被吸收参加了一个进步学生社团爝火团契。我有青年军背景,经常穿一身美军军服,应该给人很正统的感觉,为什么会被吸收到进步学生团体中呢?

这恐怕与我中学的经历有关。邓季宣离开九中之后,去白沙女中当了校长。其后,朱金声老师也去了白沙女中。由于我在九中被开除后漂泊流浪,入伍当兵,耽搁了不少时间。因此,上大学的时候,刚好和朱老师在白沙女中带过的学生同年入学。大概朱老师在课上或课下介绍过我的情况,她们在金大入学以后,主动来找我,一起谈论朱老师,一起交流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她们逐步了解我,知道我有进步倾向。因此,她们加入爝火团契之后,就把我也介绍进去了。

爝火团契是金大、金女大众多团契中的一个。“团契”本是一个基督教术语,英文名叫fellowship,多指基督徒和慕道友所举办的聚会。在20世纪40年代的教会大学,很多学生团体都打“团契”名号,因此,团契不再限于宗教生活。大致而言,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传统的团契,由纯正的基督徒组成,以增进宗教信仰为目的;第二种是有政治倾向的,但偏向保守,这种类型的团契不多;第三种是有进步政治倾向的,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有进步倾向的学生组织打上“团契”的牌子,是一个不错的掩护。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政府也不太好干预。

在众多有进步倾向的团契中,“爝火”只是其中一个比较小的。“爝”就是火把。爝火团契的成员,有金大的,也有金女大的,有历史系的,也有别的系的,总共只有十几个成员。爝火团契的活动方式,主要有办墙报和举行读书会,偶尔也有一点增进内部友谊的活动,如1948年秋曾经一起去过栖霞山一次。另外,为配合纪念“五·二〇”一周年,我们在1948年春举办了一次“红五月学运历史展览”,吸引了大批参观者。

当然,当大型学生运动来临,我们团契必定积极参加。这种时候,会有地下党的人员通知团契的负责人,团契负责人再组织本团契参加游行示威等活动。无法知道谁是地下党员。在运动中表面上最活跃的分子大多不是地下党员,地下党员藏得很深,从不暴露。活跃分子在运动中如果被捕,因确实查不出中共痕迹,也就相对安全。

中共地下组织如何联络团契,发动学生,不得而知。我想,肯定有一个指挥机关,有很多联络员,暗中操作。至于在一线的,则多是中共的同情分子,非常活跃,也很有才干。1947年“五·二〇”游行的时候,在第一线组织工作的是金大自治会的头,叫宁培涛。他是历史系大四的学生,颇有大将风范,组织游行队伍井井有条,精明干练,沉着稳重,我崇拜极了。和军警发生冲突之后,他还指挥队伍基本有序地撤退。撤退之后,马上组织反击,撰写文章,抗议军警特务的暴行。还在当晚举行各种文艺演出,用多种方式表达对国民党的不满,士气很旺盛。

“五·二〇”游行中,除了军警以外,另一敌视进步运动的群体就是那些来自青年军的学生。这些学生多半出身西北农村贫苦农家,但对蒋介石父子忠心耿耿。他们说:“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白天游行,晚上跳舞,你们反什么饥饿?要反饥饿,也应该是老子们反!”他们没法认识历史的潮流,也无法认识到民运学子们虽然多出生于富庶之家,但却代表了贫苦大众的利益。他们和游行队伍也发生冲突。学年结束不久,这些人因成绩不过关被学校清退,我们感觉阻力小多了。

爝火团契的负责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曾宪洛。他是曾国藩的弟弟曾国潢的玄孙,进入金陵大学比我晚,才华横溢。平常一副名士派头,有时穿着睡衣、拖鞋在校园漫步。在1948年5月22日举行的纪念“五·二〇”一周年晚会上,他表演朗诵艾青的《火把》,很有感染力,很好地掌控观众情绪,最后全体参加者都跟着朗诵,一个火把接着一个火把点燃,大放光明,欢声沸腾。团契的那次栖霞山之行,也是他组织的。从栖霞山回来,他在他叔父曾昭抡家招待我们。曾昭抡是中央大学化学系的名教授,在栖霞山附近租住一座独立的小洋楼,当时恰好去了外地,于是我们有机会见识名教授的优裕生活。在那里,我们品尝了阳澄湖的螃蟹,还第一次从家用冰箱里享用了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