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面粉路
我家住在栅栏村东大街南段,这里有家面粉厂。
为了方便表述我将我家以南部分路段命名为面粉路。
面粉厂在我家正南,中间隔着三户人家,厂内原来是所学校,超大的院子。
除了面粉进出必须的空地和通道,都长满荒草,院墙破败不堪,我经常担心有砖头掉下来砸中人,所以每次经过都尽量远离。
面粉厂南面有一户人家,再往南则是村里的南场,南场东侧就是有名的恐怖林。
叫它恐怖林绝非仅仅因为吊死鬼的存在,时常出现在我视野中的还有坟场——离村里最近的坟场。
坟场位于南场东北角,一直延伸到面粉厂东墙外,我家麦场西侧,与恐怖林交相辉映。
我与伙伴们在南场骑自行车玩,天还没有黑下来,枣树林自然还不是恐怖林。
无知者无畏,经历越少胆子越大。
我们专门挑战枣树林南端的三条沟,看谁能在不下车的情况下一次性通过。
这种冒险的事情绝对少不了我的参与,有一条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别人的梦我也进不去,我永远是异想空间的主角。
我的车技很棒,各种操作随心所欲,不管是下到沟里再上来,还是抬前轮或者后轮,还是提车飞跃,无不得心应手。
树上垂下的枝条是个大麻烦,谁都知道刺根扎在身上不好受,骑车的时候既要注意沟的宽度、深度、坡度,还要躲闪空中的带刺枝条。
我自创的骑法很多,像骑马一样侧挂在车身,像摩托车赛手一样转弯大角度倾斜,像凌波微步一样左躲右闪。
总之车头安装了相控阵雷达,可以全方位感知障碍物并及时闪避。
如果你认为我的独门绝技仅止于此那就错了。
我还可以躺在车子上倒着骑,甚至可以将车子变形为贴地模式,脚蹬在前、把手在后,以睡姿前进。
骑车的这段是愉快的,累了也不用下车。场里有的是麦秸垛,直接撞上去,倒在上面就是了。
但是很快天黑了,伙伴们的车子不知所踪,只有攀登和我的车子还在,他叫我跟他一起看场。
我俩把自行车车把向北并排支好,开始铺席子。
何时有的席子我也不知道,但当时并没有感到奇怪。
伙伴们很多,铺盖卷几乎铺满整个场。
由于光线太暗,只能大约判断他们的位置。
我和攀登挨着,铺好后试着躺了下,据头顶一步远就是墓碑,这也有点太瘆人了。
我起身,把席子往旁边拉,拉了几处发现,不在这个坟头旁边,就在那个坟头旁边。
印象中这些坟头在北面,还有挺远的距离,怎么都延伸到这里了?
哦,新坟,我得出结论。
“不行,我得换个地方。”我腾地坐起来。
“咱们俩这地儿多平啊,四周光亮亮的也干净,连根草都没有,睡觉不怕打滚儿。”攀登不明所以。
“咱们上面什么都没有,明天早晨起来被子肯定被露水打湿,我得找个有树的地方。”
“你看这天阴的,连颗星星都没有,哪来的露湿,好不容易占上的好地方,要走你走,我可不走。”
“你看看那,晚上睡觉你不怕他们出来吓唬你?”
“他们是死人,活人哪有怕死人的,看我的。”
攀登起身,走到坟头边,解了腰带,“哗哗”地撒起尿,水流冲击墓碑底座的声音响起。
这不是挑衅吗?
我更不敢在这睡了,也不管他们是不是背后嘲笑,卷起席子就往东边的树下走去。
我仔细查看,找个一块平整、光亮、干净的好地方,正好在一棵枣树下,离坟场也比较远。
铺好被褥后,我又把自行车推过来,靠树支好,预备着万一不想在这睡了,好骑车回家。
因为看场的这么多人,也不少我一个。
我躺在席子上,盯着头顶巨大的扇形树冠,树冠与夜空相交的边缘非常清晰,转过头可以看见近处几个铺盖卷。
南场上鸦雀无声,小伙伴们好像都睡着了。
我又看了看身边的车子,全新的二八,即使在晚上也能看到它耀眼的光芒。
爸爸什么时候给我买的,是给我买的吗?
我突然好想再骑骑它,不如回家吧,在这躺着也没意思。
没有归置铺盖的记忆,我骑上车就走。
本来穿过恐怖林较近,但是我怕吊死鬼拦路,从沟边绕上南场南面的村道,又向北转向面粉路。
不知道什么时候克贤出现在我身边,这种情况多有发生,我很佩服他的神出鬼没。
“你也不在这睡了?”我问。
事实上在南场我根本没看到他,不过那么多人,黑不拉几的,看不见也正常。
“不睡了,我看你走了,我就跟着回来了。”
“上来吧,我驮着你。”
“不用了,我跟得上,没多长。”
“那不行,这么黑,万一摔跤磕着怎么办,上来!”
我这绝不是跟弟弟来虚的,因为我感觉今天有点不寻常。
我低头往下看,只能看见半个车轮,路,根本看不见。
漆黑一片。
我只能凭着经验,哪段路平整,哪段路可能有积水。
怕的就是出现白天没有的砖头瓦块,绊我一跤。
克贤从后面蹿上后座,我立刻感觉前轻后重,车头上扬。
车子随时可能失去平衡,前轮离开地面,把我们俩掀翻在地。
我身体前倾,用力压住车把,似乎好了一点,但仍然飘飘然。就像骑在棉花垛上,脚用不上劲,车速也提不起来。
这种时候,我的经验,要出事,绝不会什么都不发生,让我轻轻松松骑到家。
刚刚行至面粉厂南门口,我就觉察出问题所在。
面粉厂墙头上黑影绰绰,很多人的前臂和脑袋露在外面,好像正在等着伏击我们。
我一看大事不好,赶紧捏刹车,刹车比平时软,捏到底车子也没有完全停下。
我干脆向左侧倾倒,用脚刹住。
“赶紧回去叫人。”我低声向克贤说。
“怎么了?”克贤下了车。
“你没看见墙头上有人吗?而且很多人,就是把他们全叫过来也不见得行。”
“我看见了,他们没动。”克贤转身,撒腿回南场搬救兵去了。
我没动地方,也不敢出声。
路左侧是面粉厂的臭水沟,沉淀后通过一截水泥地下管道流入北边的大坑。
如果我落入他们的包围圈,他们在墙头上发起攻击,我的退路只有管道上的那条窄道向西跑。
但可能性微乎其微,怎么会正赶上我在管道附近呢?
他们肯定也计算好了,我要么往臭水沟跳,要么往大坑跳,不管往哪跳,活路都不多。
克贤喊人的声音很大,我听得清清楚楚,相信墙头上的伏兵也知道我们发现端倪,从而有所警觉了。
果不出所料,黑影飞身而起,都站在墙头上,左手持弓,右手持火把。
烈焰飞腾,照亮夜空,我终于看见路了。
他们全身劲装,一个个威武不凡。
我当时只顾害怕,没有多想。其实他们拿着火把,怎么拉弓射箭?
“你想干什么?这里今天不让过。”站在最前面的人说话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已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嘈杂声。
攀登喊声最大,竟然比我预想的人多,不知道他们怎么叫来的。
我胆气大涨,高声说:“凭什么不让过,这道又不是你们家的。”
“里面在开会,很重要的会,不能打扰。”那人说。
我往院内探身观看,刚才还黑黢黢不见人影,现在到处都是火把,厂房的门窗也透出光亮。
“我家就在北面不远,我还总在这里换面,现在回家从道上过,怎么会打扰到里面开会的人。倒是你们,点这么多火把,浪费油。”
“少啰嗦,开会的都是全村最厉害的人,说不让你们过,就不让你们过,走别的道去。”
“我今天还就走这条道了,我们的人也不比你们人少,看谁打得过谁!”
我充满自信,身后的伙伴们都身怀绝技。
攀登的弹弓一打一个准,金文摔跤从没败过,还有投标枪的、扔砖块的、专门背后搞偷袭的。
别看对方穿得带劲,打起仗来不见得就比我们强,而且这些人都不认识,我们就算退到大坑里,也要灌死他们。
“对,揍他们,栅栏村可不是好欺负的。你们占了我们面粉厂,还不让我们好好走路,我们不夺回来才怪。”攀登拿起弹弓,就给领头的那人来了一下。
领头的人没事,他后面的一个士兵却倒下了。
攀登弹弓神技又上一层楼,隔着人都能打,让我喜出望外。
火把队开始射箭,我真闹不清他们是怎么保持火把的稳定性的,反正他们有条不紊,箭如雨下。
“找东西挡……”
我不断喊着,心说要是有盾牌就好了。
我随手乱抓,期望能抓到宽大扁圆形的东西。
说来也怪,还真让我抓到了,就像隔空取物,把我家里常玩的一块木板抓在手中。
克贤更厉害,把自行车举起来,让车子挡箭。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我发现车子的形状也微调了,辐条更密更粗,箭矢根本射不穿。
我们迎着箭雨一拥而上,把他们从墙头上拉下来,制伏在地。
我们欢呼胜利,留下部分人在外面巡逻、看管俘虏,我和攀登等人大摇大摆顺着大道走到面粉厂的北门。
不同南门的宽大,北门是个小窄门,小拉车进不去,顶多走小推车。
我们本以为还有一场大战,但进了院就傻了眼。
举着火把的都是村里认识的人,来来往往,甚是热闹,一点也看不出开会的严肃劲儿。
迎面碰上的是攀登的父亲,也就是我大姐夫。
说的什么话记不清了,他奇怪我们怎么会来这,据他所知开会名单没有我们这些小孩。
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祥和,大姐夫告诉我,我父亲也在里面,正在研究机密大事。
我当然不信,我爸以前当过六队会计,但现在什么时代了,他又不是村干部,机密大事哪里轮得到他。
我走到换面的大屋门前,门上的玻璃不透明。
我拽了拽门,透过门缝往里看。可不是,父亲好端端在那坐着。
围坐在小三角桌边的有三个人,父亲是其中之一,正对着门。其他两人是村主任和信用社主任。
他们三个人什么时候凑一堆了,还神神秘秘?不但院里这么多人守着,墙上还派人把守,玩的什么逻辑?
不料,父亲看见我了,对我说:“别在这待着,去那屋找你叔。”
于是,我又走到麦子入库的那间办公室,果然看见叔叔在房间里站着。
房间的电灯十分明亮,照得他像个圣人。
“叔,你们在这干什么呢,怎么这么多人。”
“不该问的别问,听说你们抓了巡逻队,快把他们放了,我安排的人你们都抓,没有王法了。”叔叔故意虎着脸,却隐藏不住笑意。
“我这就去放了他们。”
我没找到攀登,到了院外,看到那些人在墙根底下蹲着,我们的人有说有笑在旁边看着。
我又冲他们吼了一顿,才松开绳子,并告诉他们这里已经用不着他们。
这个梦的结局虽然完美,但给我留下了阴影。以后每次做梦走面粉厂,都觉得好像有人在墙头上。
也许不是这个梦造成,但我所能想到最早的梦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