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反复
阿野觉得自己一会热，一会冷。梦断断续续的，有刚死去的男人，有母亲，也有程煜。但是都看不清楚，像是隔了一层雾，她想奋力跑向温暖的程煜，却被男人死死拽住，然后母亲在旁边哭。
这是，怎么啦？
我是，死了吗？
如果是死了，那这不是梦吧……
那程煜，还活着吧！！
可是，活着，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床上的人眼珠一直在转动，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噩梦。
程煜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着床上的人，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还是想不透为什么会吓到跑掉。
不知怎的，他总是不自觉地把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人重叠，明明不是同一个人。
从家里出来的程煜，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的病人，就驱车来了医院，看着里面的人像是做噩梦似的不安稳，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隔壁家的小孩叫阿野，不善于沟通交流，甚至有语言障碍，这是18岁的程煜接触到的阿野。
从那次以后，程煜总是趁着家里人不监督自己学习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找阿野，虽然十去九空，但是也不妨碍他的热情。
程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个陌生的小女生，却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像是着了魔，想对她好，想接近她，想听她说话，想，想……
程煜又偷偷溜到隔壁屋，正准备垫脚看看阿野在不在，却看到了令他一生难忘的场景。
阿野不长的头发被一个男人抓在手里，扯着头发强迫她抬起头。男人另一只手抄起随手拿到的衣架就往阿野身上打，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是只有男人骂人的粗鄙之语，阿野一言不发，只是紧咬嘴唇，脸上因为疼痛冷汗不断，头发已经被浸湿。眉紧紧皱着，整张脸也皱着，但只有眼睛格格不入。
阿野的眼睛里毫无波澜，像是对这样的暴力行为已经习惯了。身体对疼痛做出了自然反应，但是眼睛却透露出她的无所谓，或者说，是习惯到漠然。
程煜看到了阿野的眼睛，他差点吓到大喊，但是身体先于其他反应，手自动捂住嘴巴，并没有发出声响。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如果说程煜以前是觉得阿野只是个不善言辞的女生，现在就觉得她是个身陷囹圄却坚强到让人心疼的女生。
我想带阿野离开！！！
这个念头蓦的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阿野这样会被打死的！我要带阿野离开！！我一定要带阿野离开！！！
程煜从小家庭环境很好，别说这种家暴场景没见过，就算是说话重一点都很少见到的。程煜的父母就算意见有分歧也是平和沟通的，这样的场景太有冲击力，以至于他当时脚步不断的往后退，看着阿野的眼睛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深刻。
怎么回到房间的程煜已经忘了，等他回过神，他的语文书第一页都写满了“带她走”。
程煜看着那页纸，又发了很久的呆，终于想起来要做什么。他开始列计划，列他要带阿野离开的计划。
程煜回想起那个计划，到现在还是痛恨自己当时太年幼，没有保护别人的能力，什么都做不到。
后来也有回去再找阿野，但是没有再找到了，问了其他人也说没有见到那一家人，程煜想起那些场景，害怕阿野已经离开。
但是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愧疚还是想弥补点什么，程煜对现在这个病人非常上心。
你和阿野真像……
程煜伸手放在玻璃上，眼神有点复杂看着里面的人。
过了很久，程煜才放下手离开了。
程煜如果再呆几分钟，或许就能看到突然醒来的阿野。
程哥哥！不要丢下我！！！
阿野猛的睁开眼睛，冷汗湿了她的头发，但是眼神却是清澈的。
等阿野缓缓回过神，看清周围的环境，才想起来自己在医院，自己还活着。身上的疼痛也在提醒她，她还活着。
我还，活着啊……
阿野想起梦中的内容，不知怎的，明明过去那么久，一滴眼泪还是夺眶而出，继而越来越多眼泪流出，和着冷汗，沾湿了枕头。
生病让人软弱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阿野……是不是见到了他，所以就不自觉的变软弱……好想见到他，好想见到他啊……就算他会不记得自己，也想再见到他啊……
眼泪越掉越凶，像是发誓要把这些年所有受的委屈和痛苦都一次性发泄完。
后来怎么睡着的阿野忘了，等她再次醒来，看到一个护士正站在床头弄着什么。
护士发现她醒了，马上出去叫了程煜进来。
等程煜穿好隔离服进来，阿野终于看清了他。
是他啊……
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这次，你还能带我走吗……
程煜看了护士记录的数据，想起昨天想问的东西还没问到，他俯下身，在阿野耳旁，轻轻的问话，仿佛害怕声音再大一点，会把她吓到。
阿野听到他叫自己名字，那个身份证的名字。
展见。
阿野还听到他问自己现在的感受，声音还是那个舒服的调调。
展见，能听到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阿野想回答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有点烦躁，想不通是为什么。
程煜见状，温柔的说些转移注意力的话，等阿野情绪好一点，才站起身在本子上写上一条，语言系统紊乱。确定没有其他问题，程煜伸手摸了摸阿野的头表示安慰，就出门处理其他事情。
但是一出门，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联系护工。
他不在的时候，希望病人有人照顾。
阿野还没从程煜摸了她额头这件事上缓过神，愣愣的看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才想起了要笑。
阿野也没管动动嘴角也会痛，用力的咧了咧嘴角。
他没有嫌弃我！！哈哈哈哈哈，他没有嫌弃我！太好了！
阿野又想到其他东西，但是受伤让她精神不济，迷迷糊糊中，她又昏睡了过去。
程煜下班前看到熟睡的阿野，站了一会就回家了。
程煜自己买了套房子，离医院开车半个小时的距离，两房一厅，在7楼。
程煜开了门，换了鞋子，把外套挂好，先走进客房开了灯，然后再去厨房做晚餐。
客房灯一亮，里面的摆设一目了然，竟然是一个女生房间。大概是觉得女生都应该喜欢粉红色，所以，墙是粉红色的，窗帘是粉红色的，衣柜是粉红色的，床罩床单枕头都是粉红色，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粉粉的。
房间虽然收拾的很干净，但是少了点人气。家具都是崭新的，就像是从来没用过，只是装饰。
程煜简单给自己下了面，坐到饭桌，正对着客房。他先是对着房间发了一会呆，才小声说句阿野晚上好，再开始吃面。
吃完以后洗好了碗，拿过一本书进了客房，在客房的粉红色懒人沙发上坐好，准备看书。
可是今天什么都看不进去，程煜干脆把书合起来，侧过头看向空荡荡的床。
“阿野你知道吗……前两天跟你说的病人，她今天醒了，但是我问她话她都答不上来，情绪也比较激动。虽然她慢慢在恢复，但是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不知道为什么……”
程煜支起一条腿，手肘放在膝盖撑死脑袋，大拇指缓慢有力的按摩着太阳穴，这是他不安时的下意识动作。
没有人能回答，程煜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继续自问自答。
“我查过相关的病例，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我想起她脸上的刀伤，不知道出了ICU要不要和内科联合诊治。唉……不说了，阿野，我发现，就算我努力当上了医生，也还是容易束手无策……”
程煜垂下头，头发微微晃动了一下。
等情绪渐平，他才站起来，拿起书本出了客房，却没有把灯关上。
客厅的时钟划过了12点，程煜终于关上了主卧的床头灯，瞬间整个空间都暗了下来。房间门没关，他还能看到客房的暖黄灯光。
晚安，阿野。
心里默念完，程煜闭上了眼睛。
那边的阿野，却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白天睡太多，现在她根本不困，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病房，转动眼珠打量着。现在的精神竟然比白天还要好一点。
后知后觉的阿野突然想起，住院，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自己，没有钱！
但是很快阿野就不想了。
反正也住了几天了，如果要被赶出去，早就被赶出去了……现在还能好好躺在这里，肯定不用考虑钱的问题……
如果是平时，阿野想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再屈起一条腿，然后等风把刘海吹起来。但是现在，一样也做不到，刘海也被剪了。
阿野也没有觉得无聊，因为有记忆以来，她都是这么无所事事过来的。
别人上学，她躺在路边。别人组团打球，她躺在路边。别人叽叽喳喳交流最新资讯，她躺在路边。
好像这个世界，就没有值得她关注的。甚至连暴力，都不能引起她内心的波澜。
但是，那个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