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梁山泊
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
林冲奔入那酒店里来,揭开芦帘,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裹,挂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只见一个酒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窄靿[1]靴,身材长大,相貌魁宏,双拳骨脸,三叉黄髯,只把头来仰着看雪。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只?”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
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2]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撇下笔再取酒来。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走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弥天大罪,却在这里!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要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便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投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林冲道:“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那汉道:“莫非小旋风柴进么?”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
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俱叫小弟做‘旱地忽律[3]’。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
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够船来渡过去?”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林冲起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到水亭上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
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罗摇着一只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上船。小喽罗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到得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罗背了包裹,拿了刀仗,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罗自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过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檑木炮石。小喽罗先去报知。
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4]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
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罗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5]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6]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7],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罗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
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罗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说道:“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马歇,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
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
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弥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三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罗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个腰刀,提了衮刀,叫一个小喽罗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罗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罗吃了早饭,拿了衮刀又下山来。小喽罗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过渡,来到林子里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看他过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罗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小喽罗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渡回。
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
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过了一夜。
次日,天明起来,讨些饭食吃了,打拴那包裹撇在房中,挎了腰刀,提了衮刀,又和小喽罗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林冲提着衮刀,对小喽罗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
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衮刀杆剪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将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等了三日,甫[8]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喽罗先把担儿挑出林去。
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踊跃将来。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挎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戴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个又斗了十数合。
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两个收住手中的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罗,走下山来,将船渡过了河,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鬼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你却是谁?愿通姓名!”
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9],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10]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打从这里经过,雇倩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王伦道:“你莫是绰号唤做‘青面兽’的?”杨志道:“洒家便是。”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如何?”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
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上山寨来。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
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11]得我们不济[12],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因指着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13]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14],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逼勒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杨志大喜。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散,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罗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来到路口,与杨志作别。叫小喽罗渡河,送出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
[1]靿( yào)——靴筒。
[2]闪得——害得。
[3]忽律——鳄鱼。也作犭忽犭聿、忽雷等。
[4]可——大约。
[5]不及第——科举没有考中。发榜时列有甲、乙等次第。及,到。
[6]不争——如果,假使。
[7]事故——缘由,事因。
[8]甫( fǔ)能——刚刚。
[9]万岁山——1117年,宋徽宗征发无数人工,大兴土木,在东京堆造一座大山,向南方征调奇花异石,用以装饰此山,并为此山取名“艮岳”。称俗“万岁山”。
[10]花石纲——宋徽宗在东京营造“寿山艮岳”(即上文“万岁山”),使朱勔( miǎn)主持,搜刮民间奇花异石,调征民夫,以十人为一纲,经运河运往东京。运送花石的船队,便叫“花石纲”。此外还有“盐纲”、“茶纲”及后文的“生辰纲”。
[11]形容——显现,显得。
[12]不济——不顶用,不行。
[13]纠合——纠缠。
[14]赦宥( shè yòu)——赦免罪过,予以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