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的故事:源起与演变(下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五节 成熟

皮亚杰尽管接受过自然科学的培训,早年也曾决心对知识进行生物学上的解释,但其理论几乎完全是从认知的过程来解释发育的。他要么完全忽略了成熟自身的作用——人体的成熟过程将自动引起某些行为变化——要么认为成熟作用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大多数现代发展心理学家认为,除非成熟在心理发育中所起的作用得到全部理解,否则,人们就无从知道行为在多大程度上由先天决定,而非通过同化和适应获取。

人们如何才能区分两种影响呢?从婴儿离开子宫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在学习,同时也在成熟。把每一过程的结果分离出来是至关重要的科学问题。的确,新生儿出生后即拥有极其重要的反射能力,而这一点与后天学习完全无关。比如,碰触他的脸后,他的头就会朝碰触的方向转动,好像在寻找他从不知道的乳头。再有,大多数父母都知道,如果你向只有1—3周的婴儿伸出舌头,他们也会反射性地伸出自己的舌头,这是一种称为“镜神经元”的组织产生的先天反应,这种神经元最近刚刚由脑部扫描发现,它位于大脑的前运动区。但从总体上来讲,行为的大部分变化,或新的行为方式,若不是从成熟中得来,便是从学习中得来,或两者兼而有之。

然而,自然偶尔也会碰巧提供将两者分开的机会。婴儿在3—4个月时就会喃喃自语,为说话作准备,但聋哑儿也喃喃自语,显然,他们并不是要模仿听到的声音,而是另有原因。喃喃自语显然是一种预设行为,与经验无关,应是指挥行为的神经中枢在到达某个发育阶段时自发产生的。正常儿童的喃喃自语将通过学习发生改变,越来越接近于所听到的语音语调;聋哑儿童的喃喃自语则会慢慢消失,因为他无法学习。

人们很难观察没有学习过程的行为发育,因而在这门专业发展的早期,一些发展心理学家便通过实验创造条件,从而也创造了历史。1932年,在纽约哥伦比亚长老教会医疗中心工作的默特尔·麦格劳说服布鲁克林市一户收入较低的人家借给她一对孪生男孩进行实验。此后的两年多里,约翰尼和吉米这对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孪生子便在麦格劳的实验室里每天待8小时,每周待5天。约翰尼接受了高强度的身体技能训练;吉米被放在婴儿床上,不受任何打扰(也无人陪他玩,陪他的只有两个玩具)。约翰尼不到1岁时即能爬陡坡,可下水游泳,还会滑旱冰;吉米则一样也不会(但抓东西、坐和走路时,跟约翰尼一样敏捷)。麦格劳拍出的一组照片显示,约翰尼在21个月时即可大胆地从1.5米高的台子上用手吊着自己的身体落到一张垫子上。吉米则蹲在一个低得多的台子上,朝下望着,死也不肯往下跳。

到两岁时,麦格劳让吉米接受强度训练,看其能否赶上约翰尼。他从来没有完全做到这一点。一些看过资料的心理学家们认为,对约翰尼的训练仅使其在吉米面前临时性地稍占上风,但麦格劳并不同意这种观点。多年之后——类似这样的实验,即阻碍儿童发育的实验,慢慢被认定为不道德行为——她强调说,尽管吉米后来在多数方面均赶上约翰尼,然而,即使在进入成年期后,吉米在身体的灵活性方面还是不敌约翰尼。但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两个孩子只是孪生,并不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保险的结论是,强度训练可让孩子提前获得身体技能,且这些技能当中的大多数是暂时的。

另一项更大胆的实验也开始于1932年,由当时弗吉尼亚大学的韦恩·丹尼斯主持。他从巴尔的摩一个贫困女人手上得到一对仅5个星期大的孪生姐妹,德尔和雷伊。丹尼斯在妻子的帮助下,将两个女婴收养了约一年多时间。他的计划是剥夺其一切刺激和学习,而后观察哪些行为方式是与成熟一起自发产生的。在一本期刊上,丹尼斯报告了他的实验情况,且一点没有感到不安或内疚:

 

头6个月里,当着婴儿的面,我们一直挂着脸,不笑也不皱眉头。我们从不跟她们玩,从不抱她们,也不逗她们,除非这些行动是实验所必需的……为限制她们练习坐、立,婴儿几乎一直被仰放在育婴床上。

 

在11个月里,她们没有玩具可玩,也无法看见对方(育婴床中间隔一张帘子)。

丹尼斯说,结果显示,“婴儿在第一年里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跟正常抚养的同龄婴孩没有不同,这一点可从诸如婴儿大笑、啃自己的脚和听到声音后大哭等行为中看出来。不过,在诸如爬行、坐和站立这类行为中,她们远比其他同龄孩子落后。14个月后,丹尼斯让她们接受一段时间的训练,他报告说,她们很快就赶上了正常的孩子。但丹尼斯自己承认,雷伊直到第17个月,德尔直到第26个月才学会不用扶东西走路。

这对孪生女婴余下的童年生活在孤儿院和亲戚家中度过。尽管丹尼斯宣称已让她们长至正常标准,但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曾在伊朗的孤儿院里研究过一些孩子,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因受冷落或被人忽视而在两岁时出现发育迟缓问题,且这种迟缓一直持续至少年时代。只是他再未提到雷伊和德尔,不知道她们后来如何。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再了解她们。

这些实验在70年前已很少见,今天更不存在了。文明社会自获悉纳粹医生在集中营里进行“医学研究”之后,对人体实验的法律限制便严格起来。然而,发展心理学家并没有止步,而是用其他方法进行实验,实验对象之一便是动物。行为主义者通过了解老鼠的学习方法来了解人类的学习原理,发展心理学也照同样的办法来了解动物成熟的原理,并观察哪些原理可以应用到人类身上。

人所共知的一个例子是,人们认为,刚刚孵化出的小鹅能本能地追随母鹅,但奥地利动物学家、行为生物学奠基人和诺贝尔奖得主康拉德·洛伦茨却教会小鹅跟着他走。洛伦茨设法使自己成为小鹅出生后头几天里所看到的唯一活物。它们的本能是跟着活动的物体走,因此,小鹅只能跟着他走。当小鹅学到这一步后,即使看见母鹅也视若无睹了。洛伦茨的理论是,在成熟的“关键时期”过后,被跟随物体的图像会在小鹅的神经系统里固化。自然的本意是让母鹅成为受到跟随的对象,没有料到行为生物学家过来插了一杠子。

美国人埃克哈德·赫斯制作了一只可移动、能呱呱叫的假母鸭,然后将一群小鸭放在它的周围。如果在小鸭刚孵化时就把假鸭子放在它们面前,有半数的小鸭子会跟着假鸭跑。小鸭孵化过后13—16个小时,如果再将其放在假鸭子跟前,则有80%的小鸭子跟在假鸭后面走。这种现象将类似本能的东西进一步复杂化:小鸭子的神经系统肯定能对一些移动的物体作出反应,但只有在成熟过程的某个特定时间点上,它们才能将特定目标“刻印”下来。

这些发现的结果使20世纪70年代的一些发展心理学家和儿科医师慢慢相信,出生后的几个小时是母子联结关系最终形成的特定时间点。因而,他们规劝母亲们,在孩子刚出生后不要马上将其抱走清洗,而后放到育婴室的摇篮里;而应抱着婴儿,让他紧贴自己。后来进行的一系列实验证明,在这么做之后,母子的联结的确更为牢固,但得到最大程度联结的并不是婴儿,而是母亲本人。其他研究证明,婴儿对母亲(或父亲或其他主要看护人)的联结是在长达4—5个月的时间内发育而成的,其间充满数不尽的看护和情感表现。

 

对成熟的研究大多以身体技能和生理特质为中心,对心理成长关注不够。但对知觉发育的研究不再只是思考,而是在事实的根基之上,给心理学这一古老的中心问题提供了答案。这个问题是:知觉能力的发育,究竟有多少出于先天,有多少出于后天教育(发展心理学的术语是,有多少出于成熟,有多少出于学习)?

这项研究的注意力集中于婴儿早期,因为此时,知觉能力迅速成熟。研究目标是发现每一种新的知觉能力出现于何时,其假设是,当这种能力第一次出现时,它并不是来自后天学习,而是来自光学神经结构,特别是来自大脑皮质中接收和解释视觉信号的那一部分的成熟。

大多数结果来自对婴儿的观察。比如,观察婴儿何时开始凝视附近的物件。但这样的观察仍留下许多不解之谜。婴儿起初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显然,他看到的没有多少,他们的眼睛经常是飘忽不定的,也不会跟随移动的物体。此外,母亲们大多知道,婴儿在吃奶时总是死盯着母亲。我们无法问婴儿他们看到了什么,那么,如何才能找到答案呢?

1961年,心理学家罗伯特·范茨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设计出一个台子,让婴儿面朝天睡在底层。上方是展示区,实验者在这里放上两张大的卡片,每张卡片里有一个图案:一个白色圆圈,一个黄色圆圈;一只牛眼,一张面部素描。研究者(隐藏起来)从上面的小孔上偷窥,可观察到婴儿眼睛的移动和眼睛朝这对图案观察的时间。范茨发现,2个月大的婴儿看牛眼的时间比看纯色圆圈的时间要长一倍,看脸部素描的时间要比看牛眼的时间长一倍。显然,即使2个月大的婴儿也能区分主要的差别,且能使眼睛看向他认为更有趣的东西。

发展心理学家利用类似方法,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得到大量婴儿视物及何时开始视物的数据,具体如下:在第1周里,婴儿可区别明暗图案;在第1个月里,他们开始慢慢地跟踪移动物;在第2个月里,他们开始感受深度,可协调两只眼睛的移动,还可区分光的色度;到第3个月时,他们的视线可从一个物体飘至另一物体,还可区分家庭成员;到第4个月时,他们可在不同的距离内凝视物体,可做越来越精细的区别(沿斜角看新鲜物体的时间,长于沿锐角看已熟识物体的时间),并开始认识到所观察物体的意义(看一张脸的正常素描的时间,要长于看一张描得模糊且位置不对的脸的时间);在第4至第7个月中,他们已具有实体视觉,知道从不同角度看到的物体仍是同样的形状,其所获得的、在不同距离内观察事物的能力已接近成人。

在过去的40多年中,人们已对听觉的发育进行了大量的可比较研究,包括音高和音量区别的出现,在声音之间进行区分,以及对声音来源的辨认。

最近和当前的神经科学研究,已很清楚地了解到成熟和经验在大脑组织里是如何相互作用并引产生发育变化的。对死婴大脑的显微检查显示,在婴儿出生的第一个月里,神经元生长出大量的树突(分支),相互之间形成连接(见图21)。这一激增过程继续加剧,在生命的头两年里,大脑的尺寸将增大3倍,树突(分支)从神经元上开始呈巨量激增,然后彼此间发生联系。(据估计,老鼠的大脑在其生命的头一个月里每秒可形成约25万个突触,即神经细胞间的连接。在人脑里,生命的头几个月中,树突的形成率肯定要高许多倍。)

图21 大脑发育:这些视觉皮质的神经元图案展示的是婴儿从初生到6个月的大脑发育情况

一个人到12岁时,大脑中估计约有近百万亿个突触。这些连接是形成大脑能力的线路图。有些突触连接是根据化学原则自动生成的,另一些则是在树突快速增长期间由经验刺激而成的。刺激缺少时,突触就会萎缩,因而无法形成所需要的突触。在黑暗中长大的老鼠,其视觉皮质中树突棘和突触连接远少于在光亮中长大的老鼠,即便将其置于光亮中,也无法获得正常的视觉。在光线频闪的环境下长大的猫只能在频闪的光线中才能看清事物,无法形成对移动敏感的皮质细胞;当它们长成大猫时,就会将这个世界看成是一连串静止的画面。小猴子的一只眼如果在关键时期总是闭着,该眼中的神经元就会赶不上另一只眼里神经元的增长幅度。因此,成熟可提供——在一定时间内——数倍的潜在神经通道;经验会在这些通道间作出自己的选择,并在那些为知觉所需要的线路上“接上真正的导线”。

自然为何这么做呢?既然我们可通过生活学习全部的东西——而且,不管在什么年岁,所有的学习都涉及新的突触的连接——为什么知觉发育只在关键时期才成为可能,而不是在以后?显然,大脑发育遵循“使用或丢弃”这一能够有效、经济地利用资源的法则。生长中的神经元在髓鞘化中保存下来(髓鞘将神经元包裹在脂肪保护鞘中),那些被使用过的感觉连接进一步髓鞘化,这使它们更具永久性。基本的经验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内出现,它们可精确地调整大脑结构,从而提供更具体的感觉能力,而这一点是突触形成中的基因控制结果所无法实现的。

有了这些,“天性”和“教育”这些模糊的旧词终于有了全新而精确的含义。我们看到了心理的构建并非通过在天性上施加教育,而是通过两者的互动——影响与被影响。神秘的面纱已然揭开,奇迹就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