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 第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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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吕之书无暗合

后世学者如尤袤盖误将吕祖谦书《后记》作全书,以致认为吕祖谦书存在与吕大防书暗合的现象。尤袤(1124—1193)《与吴斗南书》言:

顷得吕东莱所定《古易》一篇,朱元晦为之跋。尝以板行,乃与左右所刊吕汲公《古经》,无毫发异,而东莱不及微仲尝编此书,岂偶然同邪[1]

显然,尤袤盖误以《古周易》的《后记》一篇为全书,发现两吕定“古易”经传篇章“无毫发异”(两吕《后记》尚存微异),故有此疑惑。吴仁杰曾刊李焘《周易古经》,当知吕大防、晁说之书皆有全文,且二吕书具体文字尚有差异,可澄清此疑惑。可惜吴仁杰回信今不传。

后来魏了翁(1178—1237)门人税与权也持异议。税氏于《易学启蒙小传·周易古经发题》一书曰:

按吕汲公元丰壬戌(1082)昉刻《周易古经》十二篇于成都学官,景迂晁生(晁说之)建中靖国辛巳(1101)并为八篇,号《古周易》,缮写而藏于家。巽严李文简公(李焘)绍兴辛未(1151)谓北学各有师授,《经》名从吕,篇第从晁,而重刻之。逮淳熙壬寅(1182),新安朱文公表出东莱吕成公《古文周易经传》、《音训》,乃谓编古《易》自晁生始。岂二公或不见汲公蜀本欤?然成公则议晁生并上下《经》为非,而文公《易本义》则篇第与汲公吻合。[2]

税氏盖未见吕祖谦书的全文。他认为吕祖谦、朱熹曾见吕大防书,只是不知为何不曾提及。细考税氏所据,他认为晁书本吕大防书,仅重定吕书十二篇为八篇,并缮写藏于家,李焘曾重刻晁书。因此,吕祖谦既见晁本,当见吕大防本。

吕大防书与晁说之书不同,税说有误。据李焘《周易古经》(《四库》本《古周易》)曰:

右《周易古经》八篇,并吕氏、晁氏《后记》各一篇。谨案:元丰五年,(1082)正愍吕公微仲始厘析王辅嗣篇第,别定为十有二,如刘歆《六艺略》首所列施、孟、梁丘三家者,刻板置成都学宫,于文字句读,初无增损。建中靖国元年(1101),景迂晁生以道又辑诸家异同,或断以己意,有增有损,篇第则倣费长翁未解辅嗣未注以前旧本,独并十二为八耳。吕、晁各出所见,初不相祖述,亦犹李敏仲与王子雍殊隔,而传《易》、《书》、《诗》、《礼》其指归则暗合,学者必贵自得。

据此,两书不仅篇章有别,内容亦异。吕本用王弼通行本,正文则“于文字句读,初无增损”;而晁书则广辑诸说异同,“或断以己意,有增有损”。此外,两书也无承袭的关系,李焘此说也有旁证,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于吕大防《周易古经》条下言:“凡十二篇,别无解释。”[3]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于晁说之《古周易》条下言:“卷首列名氏二十余家,文字异同则散见于卦云。”[4]晁、陈二氏目见原书,所言足以辅证李焘之说。

不过,税氏言吕祖谦、朱熹当见吕大防本则不误。首先,吕大防书虽刻于成都,然而李焘又将吕书与晁书的《后记》合刻[5],而晁书乃家藏手稿,经李氏刊刻而流传;故吕祖谦所见本当是合吕大防《后记》的合刻本。其次,晁氏《后记》中明言“《说卦》第六、《序卦》第七、《杂卦》第八,以上三篇同吕氏。”若吕祖谦未见吕大防本,见此文,也当深考吕大防书。最后,据李焘《后记》,则李焘亲见吕大防书,吕祖谦与朱子与李焘的交情不浅,若两人不见吕大防书,也可向李焘借阅[6]

既然两人曾见吕大防书,为何又不将始编“古易”者归之于吕大防呢?这就要涉及吕祖谦如何界定重编“古易”的必要条件。据吕祖谦《古周易》的《后记》言:

汉兴,言《易》者六家,独费氏传古文《易》,而不立于学官。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惟费氏《经》与古文同,然则真孔氏遗书也。东京马融、郑玄皆为费氏学,其书始盛行。今学官所立王弼《易》,虽宗庄、老,其书固郑氏书也。费氏《易》在汉诸家中最近古,最见排摈。千载之后,岿然独存,岂非天哉!自康成、辅嗣合《彖》《象》《文言》于《经》,学者遂不见古本。近世嵩山晁氏编《古周易》,将以复于其旧。而其刊补离合之际,览者或以为未安。某谨因晁氏书,参考传记,复定为十二篇。篇目卷帙,一以古为断。其说具于《音训》。[7]

据此,可知吕祖谦认定“古易”(实当作古本《易》)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所定具体文字应与古本合,如“惟费氏《经》与古文同”;二是所定版本也要与古本合,如“篇目卷帙,一以古为断”。两者缺一不可。吕大防书仅重定篇次,具体文字则全同王弼本,故其书不合吕祖谦所设的标准[8]。以此标准衡量前贤(北宋),则始定“古易”者自然便是晁说之了。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取尤袤、税与权之说而不加考辨,即言:

其书(吕祖谦书)与吕大防书相同而不言本之大防,尤袤《与吴仁杰书》尝论之,然祖谦非窃据人书者,税与权《校正周易古经序》谓偶未见大防本,殆得其实矣。[9]

《提要》引税说有遗脱,已见前。《提要》失误在于所录题作吕祖谦撰的《古周易》即包括吕大防书及李焘《后记》对其书的解题。仅隔数页,便两相抵牾。

因此,吕大防书本王弼本,而吕祖谦书则据晁说之书,两者内容不同,不存在暗合现象。除两者正文差异外,吕大防书认为经传无别,故十翼去“传”字,从“上经第一”至“杂卦第十二”,按经传次第编次;吕祖谦书则认为经传有别,故十翼留“传”字,仅于十翼加次第,从“彖传第一[10]”至“杂卦第十”。这反映两人在定“古易”观念上还存在不小差异[11]

综上所述,今《四库》本《古周易》,并非吕祖谦所撰,乃后人取吴仁杰刊刻李焘书的《后记》及李书的《后记》,补入吴氏《集古易》一书而成。因吴氏《集古易》仅择各家的《后记》,后人误将各《后记》作全书,又不考各家之说,以致怀疑吕大防书与吕祖谦书存在暗合现象。吕大防书本王弼本,吕祖谦书则本晁说之书,而晁说之书引诸说而断以己意;因此二吕书不同。吕祖谦曾见吕大防书,然他考订“古易”的标准涉及文字与版本两方面,因吕大防书无订正文,故吕祖谦将始订“古易”者归之于晁说之。

现将四库本《古周易》用图表归纳如下:

续表

[1] 参见朱彝尊《经义考》卷十九,此文又见于《梁谿遗稿》,朱彝尊辑尤袤《梁谿集》佚文而成,只是“尝版以行”却作“当版以行”。见(清)朱彝尊辑,尤袤撰《梁谿遗稿诗钞》一卷,《文钞》一卷,北京图书馆古籍出版编辑组《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86册影印清康熙三十九年尤侗刻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

[2] 此文也见于《经义考》,然朱彝尊删去“然成公则议晁生并上下《经》为非,而文公《易本义》则篇第与汲公吻合”一句,以回护吕祖谦、朱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同朱氏所引。参见(宋)税与权《易学启蒙小传·周易古经发题》,康熙十九年《通志堂经解》本,第6页。

[3] (宋)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8页。

[4] (宋)陈振孙著,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第2页。

[5] 据税氏之说,结合李焘《后记》,则李焘己书内容与晁说之书全同,仅取吕大防《周易古经》书名,李焘重刻乃晁书,非吕书。

[6] 据《年谱》及《宋史·李焘传》,吕祖谦于淳熙三年(1176)十月,经李焘荐,重修《徽宗实录》。参见杜海军《吕祖谦年谱》,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93页;《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873页。朱子也与李焘有交往,如《答李焘翁》,见《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第廿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52页。

[7] 见《书所定古周易十二篇后》,见《东莱吕太史文集》(《丛书集成续编》,台北:新文丰出版社影印《续金华丛书》本,第128册,第529页。又见《四库》本《古周易》后,《经义考》卷三十,黄灵庚主编《吕祖谦全集》第一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1页。

[8] 《郡斋读书志校证》引清沈严录何焯批校本,何焯曰:“《易》之复古,自微仲始。”见(宋)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第38页。盖何焯以重定“古易”编次为订“古易”的标准。然仅据此标准,范谔昌《易证坠简》已重定“古易”编次,也不可谓吕大防为最早者。

[9] 王伯祥断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49页。此外,《提要》又言:“《书录解题》又载《音训》二卷,乃祖谦门人王莘叟所笔受,又称朱子尝刻是书于临漳会稽,益以程氏是正文字及晁氏说。此本皆无之,殆传写者遗之欤?”按:既然此书乃吴氏《集古易》所录,则吕文乃吴氏有意择取,非传写遗脱。

[10] 按《古易音训》作“彖传第一”(《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嘉庆七年刻本),而《东莱吕氏古易》则作“彖象传第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笔者取《古易音训》之说。

[11] 除篇目外,《系辞》部分,两者也存在差异:如吕大防全本王弼本,沿孔颖达《周易正义》的分章;而吕祖谦则取孔颖达、程颐、晁说之、朱震四家之说。吕祖谦还有考订错简,《上系》第十一章从晁氏,章首天一以下二十字移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