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公二十一年

【經】二十有一年春，王正月。夏五月辛酉，鄭伯突卒。（《評林》眉）家鉉翁：“自鄭突之入于櫟，《春秋》蓋絶之矣。及周惠王以子頽之亂出居于櫟，諸侯勤王者獨鄭與虢爾，厲公雖有篡國之罪，亦勤王之功，是以《春秋》於其卒與葬而復録之。”秋七月戊戌，夫人姜氏薨。（《評林》眉）張洽：“文姜之行惡矣，而卒以國君之母，寵榮終身，一用小君之禮，此魯之禍所以未艾，必至於莊公之終，兩君弑，哀姜、慶父誅，而後魯亂始息也。”冬十有二月，葬鄭厲公。

【傳】二十一年春，胥命於弭。夏，同伐王城。鄭伯將王自圉門入，虢叔自北門入，殺王子頽及五大夫。（《評林》眉）《正字通》：“將，扶進也。《小雅》‘無將大車’、《左傳》‘鄭伯將王’云云。”《經世鈔》：“分人以防不虞。”陳傅良：“‘及五大夫’，凡篡立，雖王子殺之不書。”

鄭伯享王于闕西辟，樂備。王與之武公之略，自虎牢以東。原伯曰：“鄭伯效尤，其亦將有咎。”（韓范夾）人惟功名未立，乃致憂謙。志氣得展焉，夫亦得志之餘，忘其經訓也。（文淵夾）此但爲章法計耳，鄭伯以大義討賊，定王位而後享王，固應樂也，何咎之有？（《評林》眉）《經世鈔》：“纔説他人，己即蹈之，所謂局外者明，居中者暗，智士每每如此。天子蒙塵，宗祧失守，倖而得復，當憂勞恐懼，安民奉祖。且子頽雖奸，親爲叔父，殺之固當，獨無不忍乎？故君臣備樂，亦謂之樂禍。”五月，鄭厲公卒。

王巡虢守。（《評林》眉）《五經類編》：“春秋時，巡狩之典已廢，此年王巡虢守，特以其有功而幸之，非能巡狩也。”虢公爲王宫于玤，王與之酒泉。鄭伯之享王也，王以后之鞶鑑予之。虢公請器，王予之爵。鄭伯由是始惡于王。（《測義》夾）傅遜氏曰：“兹役也，鄭伯功大於虢，而王待虢有加，寧毋争亂乎？”（《統箋》尾）愚按：平王末，命以貳於虢，而周鄭交惡，卒有中肩之禍。至是同平子頽之難，則鄭既幡然效順矣。夫虢、鄭官同守，族同親，其有造於王室也，又同功而一體者也。使惠王處之得其平，不改股肱夾輔之舊，則强大諸侯猶未敢弁髦王室也。此之不慎，而竟以燕顧錫予之微，致形厚薄，萌小釁，而積成大怨。《小雅》乾餱之戒，不其然乎？嗟乎！此東周之所以不復振也。（美中尾）姜白巖曰：“定天王之位，執黨逆之臣，誅出君之賊，此鄭厲絶大奇勳也，豈得以其篡兄而没之？”顧復初曰：“東遷後，王畿疆域，西有虢，據桃林之險；南有申、吕，作東都之藩；南陽肩背澤潞，富甲天下。擐轅伊闕，襟山帶河。地雖小，亦足王也。楚滅申而南服之窺伺張，晉滅虢而西京之消息斷。至陸渾入居伊川，異類逼處矣。惠既以虎牢與鄭，酒泉與虢，襄更以陽樊温原畀晉，則舉大河以北委之，此詩人所以嘆息痛恨於日蹙國百里也。”（《補義》眉）此節節逼出鄭伯始惡于王，鄭、虢同功，其實鄭爲功首，虎牢美於酒泉，而王謂特恩。鄭謂故物鞶又不如爵也，鄭伯父子所以怏怏歟？然鄭之樂徧，猶之子頽徧舞。虢之作宫，無異鄭伯備樂。明寫鄭伯之死，暗照虢後之亡。（文淵夾）此即名位不同，禮亦異數也，而鄭伯由是惡王矣。君弱臣强，交接之際，其難如此。

冬，王歸自虢。（魏禧尾）孔之逵曰：“管仲作内政曰：‘三萬人以行天下，以誅無道，以屏周室。’則當其規模初立，已早定一尊周名號矣。故即位六年，宋背北杏之盟，即請于周伐之。當時一有舉動，必借名于周可知。乃子頽之亂，惠王出奔，鄭伯和王室不克，齊君臣豈不聞乎？曾不知討賊納王，致使功出於鄭、虢，所謂屏周室安在也？”按：莊公二十年冬，齊伐戎。二十一年夏，鄭、虢同伐王城，納惠王而殺頽。是年齊無事可紀，意一年皆在戎，故不及勤王耶？其後秦穆、晉惠伐戎救周，而齊又不至。豈以秦、晉近戎，二國伐戎救周，而周之戎難已解，桓公更不必爲勤王之舉耶？彭家屏曰：“禮，男女不同椸枷，不同巾櫛，所以遠私褻之嫌也。婦人服飾之物，安可以賜人？以后之鞶鑒予鄭伯，其失甚矣。豈特賞薄召怨而已哉？然鄭突受之而不辭，則均過也。”（《分國》尾）鄭伯納王，起於貪心。初入成周，遂取寶賂，繼以鞶爵厚薄故，致隙于王。貪妬之心萌，而禍不旋踵，宜其亡也。原伯以其效尤，謂將有咎，其鏡禍猶淺耳。（《左繡》眉）此篇自作三節讀，首節只完納王事，宜附前文之尾。然曰“胥命同伐”，便見事屬一體。曰“鄭伯將王”，又見鄭獨功高。而王賜有厚薄，此怨之所由生也。起手全爲結處伏案，次節以效尤斷樂備，而結之以鄭厲公卒。末節以始惡斷予器，而結之以王歸自虢，本是對局。然先敘效尤，而補敘始惡，則必留“鞶鑑”在後，與“予爵”作伴。而因提“酒泉”於前，與“虎牢”作陪。于事則聯者斷之，于文則斷者聯之。化整齊爲參差，復運參差爲整齊。後人亦知類敘之法，安得有此剪裁伸縮神妙不測也哉？前兩“與之”遙對，故句法不變。後兩“予之”近對，故句法倒轉，小小處皆有意在。若以予鑑、予爵分附虎牢、酒泉之後，便只一層文字，折作兩對，格變而致亦濃。又，論器則鞶不如爵，論地則酒泉不如虎牢，若將虎牢併敘於後，則始惡于王，便費轉折。故抽出在前，伸縮皆有故也。前半以虢作拖，後半亦以虢作煞，皆相准而立，章法妙甚。（《左傳翼》尾）賞罰，國之大典，稍或不公，則人有攜志。前此周鄭交惡，以王貳於虢也。今兹鄭伯始惡于王，又以賞不如虢起隙。宋多責賂于鄭，突不能堪，以致連年用兵。今乃以此責報于王乎？效尤有咎，正不專在樂備也。胥命同伐，例應同賞。虎牢、酒泉，則厚鄭而薄虢矣，鞶不如爵，所差幾何？而以此惡王，跋扈之狀不減鄭莊。享王與虎牢及鞶，巡守與酒泉及爵，本可敘在一處，而析作兩層者，見地勝於虢，恬然安之，器稍不如，遽爾嗔怒。以明惡所不當惡，爲後執王使立罪案，不獨行文恐費轉折也。鄭突一人不能納王，賴虢公之助而王始得入，乃欲奪其功，而以賞賜有偏怨王。豈享王樂備，遂欲獨邀厚賞乎？原伯斷以有咎，不於始惡，而於效尤，猶未誅其心矣。由和王、納王、將王、享王，而終歸惡于王，見鄭伯爲功之首，實爲罪之魁。一亂未平，一亂又起，貽禍無窮也。（《日知》尾）杜註云：“傳言王之偏也。”文凡四篇，只分三叚，敘子頽紛紛黨與，只爲鄭伯作勢。敘鄭伯處處首功，只爲偏賞作跌耳。虢、晉朝王，位異而賞同；鄭、虢納王，功高者賞薄：東周所以不振也。事緒最繁雜，又故行以錯綜之筆，而作意蜿蜒隱現，如蛛絲馬蹄，最爲妙境。（文淵尾）首段述王取諸大夫圃宫田秩，末段述王與虢、鄭田、器，相對作章法。第二段述“蘇子奉子頽”、“鄭伯奉王”，第三段述“子頽享五大夫，樂及徧舞”、“鄭伯享王樂備”，亦各自相對。然章法太整，故“王與之武公之略”二句，不敘于“鄭伯之享王也”之下，而敘于“樂備”之下，以取其變化。（高嵣尾）俞桐川曰：“三年事敘來如此簡勁，其論哀樂，義理入微。是時齊桓已立十三年矣，十九年伐魯，二十年伐戎，何王室有子頽之亂，而不爲勤王之師，致使功出於鄭、虢？所謂圖霸業而屏周室者，安在耶？前人議之允矣。”（王系尾）此年及二十年、十九年經文所書，傳皆不及，經自明也。獨詳子頽之亂，則以鄭厲之功，實有不可没者。厲篡奪得國，逐於其黨，復以詐力入，賞惡人，戮無罪，刑政頗辟，無一可觀。而卒有鄭國，子孫蕃阜，則惟此勤王一事，固天心之所不忍廢也。是時齊桓始霸，而子頽之亂，置若罔聞。王命討衛，乃取賂而還。則鄭厲之有後，豈不宜哉？凡此皆《左傳》精神血脈處，裁補之妙，讀者其盡心焉。（《菁華》尾）五大夫既敗，子頽之亂，刻日可平。衛、燕二國，公然助逆，逼逐天子，其罪大矣。是時齊霸未盛，諸侯蔑有過而問者，獨鄭伯奮然興師，爲勤王之舉，使王室復安，叛臣服罪，其功大矣。于周爲敵愾之臣，于鄭爲幹蠱之子，而《春秋》稱道桓、文，竟無一及之者，亦足異已！王子頽雖不臣，然固王弟也。戮之者，國法，哀之者，私情，二者並行不悖，而王遽於此時奏樂，失其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