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遗存的解释
当我们溯源巡视中国上古宗教思想的原始阶段时，通常认为，仰韶及齐家文化墓葬中为死者躯体周围撒布红色赤铁矿粉末的习俗，可能表示了某种灵魂信仰或祖先崇拜的萌芽。[1]仰韶文化葬具上的凿孔，经与民族学葬俗比较，被认为是供灵魂出入之用。仰韶文化中的割体葬仪，学者参照民族学材料认为是对死者的献祭行为。[2]仰韶彩绘陶盆内壁的人面鱼纹，有学者认为是图腾，也有学者认为是巫师的形象，[3]还有学者认为是生殖崇拜。[4]
在了解原始社会人类宗教观念方面，人们经常要依赖于考古发掘，而墓葬的发掘又占很大比例。因而，葬俗成了考古学家了解远古宗教观念的主要方向。有关中国远古葬俗的发现和解说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山顶洞人和仰韶文化墓葬中都发现在死者周围撒有赤铁矿的红色粉末，通常认为这是一种习俗，“这种红色可能表示生者与死者的血缘联系”，或被看作“灵魂崇拜的表现形式”[5]。
第二，仰韶文化流行的瓮棺葬，在葬具上必凿一孔，“据永宁纳西族的葬俗调查，该族在盛灰的陶罐或布袋上也要穿一孔，供灵魂出入，故可确知仰韶文化已经有灵魂崇拜的信仰”[6]。
第三，我国考古发现的原始葬式多为仰卧直肢，考古学家也根据民族学中葬式与宗教观念的联系，认为“大部分是睡式，让死者长眠，有些与宗教信仰有关”。[7]
第四，死者的头向有讲究，“如仰韶文化头向西或西北，大溪文化头向北，大汶口文化头向北或东北，庙底沟早期龙山文化头向南等等”。有学者认为，“这些现象都是根据当时鬼魂崇拜的一定想法搞的”。[8]
第五，我国原始社会多以一次葬为主，但仰韶文化中二次集体葬很流行。集体葬一般认为与氏族社会的血缘纽带有关，而二次葬被认为“可能与宗教信仰有关”[9]。夏鼐认为：“因为他们有一种信仰，以为血肉是属于人世间，必等到血肉腐朽之后，才能作最后的正式埋葬，这时候死者才能进入灵魂世界。”[10]这个说法所根据的应当是后世的材料，如《礼记·檀弓》“骨肉复归于土”，《郊特牲》“形魄归于地”。学者还在民族学材料中如苗族、畲族、壮族、黎族等葬俗找到例证。
第六，随葬物的发现甚早，仰韶以降，随葬物的质料和工艺不断改进，其中生活用品多种多样，如大汶口墓地多有随葬饰物：串玉、骨角质的项饰、头饰、玉笄、骨笄、臂环、指花纹、象牙梳及各种坠饰。良渚文化、龙山文化中随葬玉器很多，其他生产用具、生活用品也五花八门。一般认为，随葬物反映活人认为死者在另一世界仍然生活。[11]
对葬俗背后的原始宗教观念的推断虽然只有参考的意义，但也不妨视之为一种诠释。事实上，文明的历史时代的传留文献，也仍是一种遗存，我们对它们的理解也不可避免地会有诠释在其中。以上对古代葬俗的解说，其核心是认为我国新石器文化时期已经有灵魂和灵魂世界的观念。
我国古代图腾不发达，从仰韶时代到龙山时代很少发现图腾，人面鱼纹虽有解释为图腾的，但说服力不强。至少可以说，在文明的历史时代的初期，文字和传说中已很难看到图腾的残迹。李玄伯用力于论证上古中国有图腾制，但其说太过牵强，难以信据。[12]有关原始宗教现象中可有确切解释的是生殖器崇拜。新石器中期以后，陶祖（陶制男根）在许多考古文化中都有发现。如陕西铜川李家沟、临潼姜寨仰韶文化晚期，甘肃甘谷灰地儿马家窑文化，临夏张家嘴齐家文化等新石器中期遗存都出土过陶祖。山东潍坊大汶口文化，湖北京山屈家岭文化，陕西华县泉护村，西安客省庄和河南信阳三里店等龙山文化也都有陶祖出土。此外，其他地区也有陶、石、木祖出土。[13]
把陶祖看作男性祖先崇拜现象，说服力不强，倒不如说是男性生殖力的崇拜。这种崇拜应是人类较早就有的企求促进群体繁衍的一种行为，带有一种交感巫术的性质。这种现象在宗教演生形态上是比较原始的，无以体现神灵观念。而祖先崇拜是有确定部族或家族对象的，是具体的，一个族群崇拜其祖先，不可能对象化为一个没有族性的男根。“祖”字在字源上与“且”通，而“且”的字形与出土陶祖形近，但这并不是证明陶祖为祖先崇拜的确实根据，因为在中国文字发明的时代，殷代神灵祭祀之发达早已越过男根崇拜的时代。
当我们在阅读考古发掘报告和考古学家的论断时，我们很容易注意到，对考古文化遗存的解释往往多样而不一致，而且报告及研究中使用“可能”一类的推测语势，是相当普遍的。事实上，欧洲旧石器晚期的葬俗和岩画，解释也有不同。同样的情形也见于新石器文化的研究。除以上所说之外，像中原龙山文化和江浙良渚文化的玉琮，大汶口文化出土的獐牙钩形器、陶尊等的解释，也仍然多属推测性的。[14]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最好从那些有明确解释的考古遗存中选取材料来说明古远时代的宗教信仰，从这一点来看，葬俗、男根的诠释都比较复杂而不单一，而最少争议的原始文化遗存和文化现象应当是“占卜”。事实上，本章的注意力即在占卜上。占卜是中国上古“巫官文化”（范文澜语）的主要内涵之一，在商代蔚然演出浩多的甲骨卜辞，到周代的史卜手中，更形成《周易》的体系，在巫史文化内部演现了某种理性化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