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译序——加缪,叩问死亡的大勇者。
《阴界与阳界》是加缪初出茅庐时的首部美文集,文笔尚稚嫩,甚至有点儿不得体,但充满真情实感,更难能可贵的是,小小年纪初露锋芒就直捣世人生与死的形而上大问题。难怪加缪刚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就明确指出:“我的源泉处于《阴界与阳界》之中。”正如他所说:“处在贫穷却光明的天地里,我生活其中很久,至今(时隔二十年)记忆犹新,使我免遭双重相反相成的危险:耿耿于怀与自满自足,两者对一切艺术家均有害无益。”确实,作为艺术家(加缪喜欢自称艺术家,很少自称作家)的一生,他在心灵深处始终保留着一种独善其身的源泉,正是这种永不枯竭的源泉滋养着他一生的言行。根据加缪笔录生活轶事和思想火花的《手记》所载,文集《阴界与阳界》(又译《反与正》或《反面与正面》)有关文章分别写于1933年至1936年,于1937年结集出版。我们不妨按顺序简要诠释五篇美文,然后概括其对世人的教益。
《嘲讽》,文中的嘲讽是暗喻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所谓的嘲讽,系指用一连串的问题迫使对方承认自己无知,即对自己的命运无知,结果必然遭到命运的嘲讽。1950年3月加缪一篇《手记》指出:“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嘲讽的。”为什么?因为用加缪的话来说,既头脑清醒又含讥带讽的人使别人心烦意乱。这里,头脑清醒与含讥带讽组合在一起,因为生活本身包含种种矛盾风貌。用加缪喜欢常说的一句话来解释:应当睁大眼睛盯住“幸福”与“悲情”。他又说“在阴界阳界与我之间,我拒绝选择”,就像“如果看见一个人绝望的嘴唇上浮现一抹微笑,怎么把人与绝望的嘴唇分得开呢?此处,嘲讽在矛盾的面具下富有一种形而上价值,但这是一种具有行为的形而上。”有鉴于此,《嘲讽》作为《阴界与阳界》文集首篇,可视为给全集定下基调。其他四个短篇,尤其是《阴界与阳界》中老太太的葬礼与阳光明媚的天色形成巨大的氛围反差,一概突显对人生的嘲讽。一旦嘲讽是形而上的,就不再具有恶意和刻薄了,因为反讽者并不针对死亡的老太太本人,而仅仅表现反差。又如文中啰啰唆唆不停吹牛的老头儿,视而不见别人讽刺的眼光,听而不闻别人对他粗鲁的嘲弄。这种嘲讽并无恶意,当然也无好意。然而受到嘲讽的老头儿并不在乎别人嘲讽,并没有感到悲哀,仍一如既往吹牛,只是听众少了一些。结果反倒显得年轻的嘲讽者不省人事,令人无奈,也令人悲哀。
《若是若非》主要讲母亲的沉默是一种无可补救的凄楚,也是一座金矿,这不,沉默是金,但需要有大勇者去挖掘。母亲因丈夫英年早逝,无奈回到娘家。她丈夫是为国捐躯的,大家都这么说。家里显眼的地方,一眼可见,有个金色镜框里挂着战争十字勋章和军功章。医院还给遗孀寄来从肉体中取出的小块弹片,寡妇一直保存着,但早就感觉不出悲痛了。儿子谈起父亲时心中无数。没有任何记忆,没有丝毫动情,大概是芸芸众生中一员吧。脑袋开了花,双目失明,垂死挣扎一周后,他的名字刻到了本镇阵亡士兵的纪念碑上。但,母亲从来不跟儿子谈起父亲,好像他没有存在过;也从来没有抚摸过他,因为她根本不会。但不知怎的,他久久凝视着母亲,朦胧若有所感,心里一阵冲动,以为对母亲的爱油然而生了。但当他面对母亲感到父亲从来没有存在过: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于是备感与母亲形同陌路。儿子忽然听得一条拖轮拉响汽笛,低沉而柔和。一天天,世事就这么了断,天天如此,屡试不爽。怪不得这位古怪的母亲如此麻木不仁!儿子叹道:“唯有人间广袤无垠的孤独让我掂量出这位母亲孤独的程度。”这不,沉默与孤独形影相随,形影相吊。终于儿子感到世界荒诞的单纯性统统躲进了这间屋子:假如孤独是存在的,人们就有权梦想孤独即天堂,天堂即金矿,儿子有权挖掘,有权正视自己的命运,有权梦想自己的前途。若是若非,走着瞧吧!反正儿子已长大成人,当上作家了:他终将把一个母亲难能可贵的沉默以及一个男子汉坚持不懈的努力置于这部作品的中心,并为之敞开心扉。通过艺术的曲径通幽,重新找回一个朴实而伟大的母亲形象,尽管路漫漫兮,还需长途跋涉。为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迈出的第一步,就是毅然决然走出这个封闭的地方,出去体验大千世界的风光和体察有别于地中海文明的古老欧洲风貌。旅行每每让加缪豁然开朗,每到一处都会有不同的感受,逐渐成为他最重要的生活组成部分之一。
《心灰意乱》正是描述加缪参访布拉格和维也纳的观感。与其说这两座城市是加缪最不喜欢的欧洲城市,不如说出乎他的想象,可以说让他大失所望。比如在布拉格,他出神地流连于华丽的巴罗克风格教堂,感到陌生,觉得莫名其妙,怀疑自己选择错了,参观之后,更感空虚,更感落魄,因为他竭力从中找回故园风物,自找没趣,于是备感心灰意乱:“在大教堂及其附殿的庇荫下,正值夕阳西下,我孤独的足音在街区回荡,察觉此情此景,不禁又一次毛骨悚然。”他参观教堂、宫殿和博物馆,试图以欣赏各种艺术品来缓解自己的焦虑,结果老一套小把戏,即是硬把自身的反抗化为悲情。此时,他顿时明白世人与世面之间存在极大的不和谐:更糟糕的是在维也纳待了一周,始终自囿门户,难以自拔。这使他十分纠结地想起位于地中海畔的故城,尤其眷念那夏日的傍晚,处在绿色的阳光下,到处有年轻漂亮的女人,特别让人感到温馨。是啊,那里,大千世界悦耳的声音容易进入较为脆弱的人心。在空无所有的心灵中,哪怕最幼小的孤树也变成最亲切最娇嫩的形象了。这种绝望的感受本身动人心弦,值得留连,正如饱经沧桑之后才明白多么留恋和热爱曾经度过童年的贫困故土。加缪写道:“(布拉格和维琴察)都让我珍惜,也让我难分难舍:一边是我对阳光和生命的热爱,另一边是我暗自尽心竭力想描绘的绝望经历。”这时,作者才隐约感到太阳和故园给他的教益,正是太阳和故园见证了他生于斯长于斯。此时此刻,作者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一个整体,要么抛弃,要么承受;要么心灰意乱,要么心旷神怡。他写道:“我需要一种尊严。我找到了,那是在我极度失望和世上最美的山水风景的隐秘淡然之间的对峙中找到的。我从中吸取力量,变得既有勇气又有觉悟。”从极度失望一跃为迫切希望,进而开始学习热爱生活,寄情于山水之间。
《热爱生活》,腹稿产生于1935年夏游览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岛首府帕尔马,正值与第一任妻子西蒙娜·伊埃第一次分手之际。与上篇《心灰意乱》相呼应,地中海的重要性在加缪的心理上和精神领域越来越重要:从中欧布拉格与意大利维琴察的反差对比过渡到意大利维琴察与西班牙帕尔马的交相辉映,使他发现地中海各国之间的近缘关系,进而将其上升至意识形态,成为他于1937年阿尔及尔文化之家开馆仪式上演讲的主题思想。这篇文章包括并列的三个场景:一个酒吧小夜总会,一处光天化日下的隐修院,一个海湾港口的黄昏。作者加缪既是观察者和叙述者(第三人称),又是醒世作家、思考者(第一人称“我”),批判鞭辟入里的同时,也是被他自己描绘的观众之一,忍受着鞭打。反讽的语言所塑造的“每个形象都是一个象征”,为他象征现实主义的风格打下坚实的基础。有鉴于此,加缪深感醒世作家责任重大,在这个由五篇文章组成的集子中,唯有《热爱生活》没有反讽色彩,因为事关重大:“没有对生活的绝望,就没有对生活的热爱。”如何理解这句画龙点睛的名言?问题涉及生与死:生的希望意味着死的结果,有生必有死;人既然活着,就抱希望活下去,高高兴兴活着。但身不由己,人生难得秋前雨。主人公,他,幼年丧父,没有母爱,身患疾病,家境贫寒,但人要到绝望时才会奋起反抗,绝处逢生。加缪本人就是这样的杰出反抗者,他赋予自己天生的反抗权利,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战胜了疾病和贫困,重新从母亲的沉默中发现母爱并在自己心灵深处发掘对母亲的深情挚爱。
《阴界与阳界》作为最后一篇被收入同名美文集,权充压舱石吧。文章的核心故事讲一位老妇人意外获得一笔钱,前思后想,决定为自己建造一座坟墓,从此把自己的时间分成两部分,多半在墓外度过,时不时去墓内待着。老太太过着如此荒诞的生活却觉得习以为常,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作者从这则故事发现世界的阴阳两面,即所谓阴界与阳界,进而把这个概念引伸为光与影,世界的光明与黑暗,可见性与不可见性,可感知性与不可感知性,总之,假象性与实在性。作者一再表明,对于两者,概不选择。很明显,作者嘲讽老妇人所谓视死如归的行为。这种嘲讽在矛盾的面具下确实具有勇气的形而上价值。这个勇气不在于学老妇人所谓视死如归的行为。这种勇气不在于学老妇人躲避现世,像死人一样活着,而在于直面死亡,正视自己的命运,从而催化自己的新生,促使自己的自审意识。这篇文章之所以难产,是因为作者身为第三者审视“我”加缪本人如何死而复生,怎么从患肺结核死亡之不祥征兆中看着自己得救。途径只有一条:把自己融入大自然。我是谁?我能干什么?除非融入枝叶与阳光的嬉戏中,还能做什么?“我是香烟点燃时的亮光,洋溢于空气中的柔情蜜意。”加缪继续剖视自我精神世界:“我之所以企图触及自己,是因为身处阳光的末端;我之所以试图领略和品味泄露人世奥秘的清香,是因为在天地的尽头找到了自己。所谓我自己,系指我从背景中解脱时的那种惊心动魄。”“假如还有焦虑扣住我的心,我也会感觉这无情的瞬息如水银珠子似的从我手指间滑走。”一个世人在静观,另一个却在掘墓:怎能把两者分离呢?怎能将世人与其荒诞分离呢?好在天空绽露微笑,阳光充沛饱满起来,夏日将近了。他发誓:“我将以一切行动来珍惜人世,以全部怜爱和感恩来爱惜世人。在人世的阴界与阳界之间,我决不选择,也不乐意人家选择。”“让那些想弃世的人们自便吧。我依然无悔无怨,因为我见证自己出生。”总之,阳光、海水、岩石、山风、树木、花草、废墟、古迹给了年轻的艺术家第二次生命。
综上所述,加缪确实是个追求人生真理的勇者,因为他切身感悟到“不蕴含辛酸的真理是不存在的”。他是一个大勇者,因为身体力行了他对勇者的定义:“勇者,更愿意正视自己的命运”;“大勇者,自我认同,哪怕充满自我矛盾”;“大勇者,睁大眼睛盯住太阳,如同直面死亡”。
另外,加缪在这个集子中有关贫穷和疾病的论断发人深省。我们知道,加缪从出生到出道是在贫困和疾病中度过的,限于篇幅,我们只限列举他对贫困和疾病所发表的一些精彩论说,颇有教益,以飨读者。加缪写道:“在认识那些凄凉的市郊城镇之前,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幸。”“在我内心的隐秘之处,只在面对最贫困的人生或铤而走险的精神时,才有谦卑之感。在这两者之间,现如今则是令人耻笑的社会。”他亲眼目睹社会的贫困,从中得到的启示是,面对社会的贫困和个人的贫穷,算不了什么,应当做到“人穷志不短”:“贫穷,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一种不幸。光明在贫穷中播撒财富。”必须名正言顺地反抗贫穷:“我的悖逆都昭然若揭,几乎始终昭昭在目,我以为可以毫不掩饰地说是为大众而悖逆,为了大众的生活在光明中得到提升。”况且,“贫穷不一定意味着妒羡,即使后来一场严重的疾病暂时夺去我的生命力,使我的内心面目全非,尽管从中发现无形的残疾和新增的缺陷,我内心产生了惧怕和气馁,但从未有过悲伤。这次患病恐怕使我原有的障碍增添了其他障碍,显得最为难熬。最终却有助于心灵自由,即与人间得失稍稍保持距离,使我始终预防怨恨”。但这个自由天性的儿子,形而上的反抗者,却心甘情愿充当艺术的奴隶:“作为严谨艺术传统的奴隶乃至顶礼膜拜的奴隶,是铭刻在心的,或许这一道戒心也是针对我的无政府主义沉疴,故而有益无害。”这位激进的年轻革命者通过文学艺术创作如此真诚剖析自己的思想根源,着实令人敬佩。
沈志明
2018年春末初夏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