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箩神
一
陈仁山第一次出现在城陵矶镇街口时,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乞丐。
后来,陈仁山对旁人说,他到城陵矶见到的第一个人其实就是王道士。他说,当时他与王道士擦肩而过了。他说他清晰地记得,他同王道士擦肩而过后走了十三步,当他正准备迈出第十四步时,他突然想起了他母亲的一句教导:“出门在外,遇面善者,可以询事。”于是,他把他己迈出的左脚又收了回来。站稳后,他回过头去,发现王道士还站在刚才与他擦肩而过的地方,而且也回过了头在看他。
是下午时分,阳光暖暖地照在王道士的身上,他觉得他看到的王道士虽不像母亲说的那样慈眉善目,但总感觉这人在哪里见过,朗目剑眉,骨格清奇,特别是那三缕如母亲头发的长须让他感到有几分亲切。于是,他转过身去,走向王道士。他走得很慢,走得很仔细。他明明看到王道士身未动,影未移,可他只走了六步,就差点撞入了王道士的怀里。他感到有些慌乱,手动了动,却怎么也抬不到胸前,一开口,却把王道士喊成了“神仙”。
神仙的身子十分温暖,这种温暖,陈仁山似乎只在母亲那里感受到过。神仙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一只手抬到胸前,拈起了漆黑发亮胡须的尾梢,这让他想起了母亲每每夜深独坐门前面月时,玩弄散开了的黑发的发梢的样子。他觉得就在那一刻,他就认定了王道士是个好人。
他说:“神仙,你认识城陵矶吗?”
神仙笑了,神仙一笑,神仙的朗目变成了两弯眉月,神仙说:“这里就是城陵矶呀。”
二
城陵矶商会会长陈春陵最近心情有些不快。盯着三姨太开始显怀了的肚子,他一点也快活不起来。无论是郎中的把脉,还是海关洋医生的诊断,甚至凭他自已的经验,都判定了三姨太肚子里的又是一个女孩。陈家三代单传,财旺丁稀,到了陈春陵这里,财是旺至了中天,丁却是一个也没有,他不能不有些怨天尤人。“怕都是命!”陈春陵放下饭碗,转身往书房去。
陈春陵刚进书房,门还未关,账房先生急匆匆跑了进来。账房先生看到的是陈春陵的后背,肩宽腰直,后脑勺上虽已现华发,但纹丝不乱。
账房先生定了定神,说:“先生,码头上又打起来了!”
陈春陵头也没回,问:“王道长有两天没见了吧?”
账房先生说:“是有两天了。”
陈春陵“哦!”了一声,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书桌上摊开着一张写了一半的宣纸。陈春陵伸出右手,从笔架上取下一枝中毫,凭空停住,左手推了推并末下滑的金丝眼镜,细细打量了一会笔尖,只用一丝眼风,就制止住了账房先生伸向砚池的手,说:“拿点钱,叫他们不要打了。”说完,右手中的笔已伸向砚池,眼埋了下去。
账房先生何时走的,陈春陵似乎并不关心,可他才写了几个字,就把笔停住了,头也没抬就说:“天乙兄,又有遇仙之喜了。”刚跨进书房门的王道士“哈哈”一笑,说:“人称我神仙,你才是真人呢。”陈春陵把笔放下,拿起书桌角上的一条手帕擦擦手,站起身,迎向王道士,笑道:“衣袂撩风,喜在遇仙呀。”
王道士稽首笑道:“我是遇仙,你是得子呀。”
陈春陵请王道士坐下,喊了一声茶,说:“又进千金,锦上添花,有谁给我雪中送炭哟。”
王道士拈须正色道:“春陵兄命中注定有一子,这一点,我决不会看走眼。”
陈春陵摆摆手,待送茶的仆人转身离去,这才说:“就算是命中注定,我怕是再也无力为之了。”陈春陵示意王道士喝茶,又说:“新茶,地道的君山银针。说说你的遇仙记吧。”
王道士起身将虚掩的门关上,又回到座位上坐好,双手拢了一把齐胸的胡须,说:“你是知道的,按我们俩商定的计划,前日我是要去麻布大山访道的,择了吉时动身,谁知刚走到镇口,遇一小孩,我就又回来了。”
陈春陵将背靠在椅背上,说:“一个小孩能留住仙驾?”
王道士喝了一口茶,吸进一口清气,挪了挪屁股,放出一股浊气,微闭了双目,手拈须尾,说:“怕真是一段奇缘,也怕是神仙要助我计划成功。”王道士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讲一段别人的故事:“说来也怪,明明是已经擦肩而过,且是那么一个小乞丐,如何就能让我回过身去呢?是的,我记起来了,就在我与那小孩擦肩而过时,我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很熟,很柔,也很粘,钻进我耳朵,就贴在了我心里。神仙。对,那声音也是这么称呼我的。于是,我就回过身去了,就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个用金光勾画出的身影,而且,太阳就正好悬在那个身影的头上。于是我就回来了。待我把那个小孩领进庙里,洗净梳好后,我这才发现,我迎回来的哪是什么小孩,分明就是庙里洞庭王爷的真身呀!”说到这里,王道士又微笑了一声,睁开眼,盯住陈春陵说:“如果在他的脸上再刻上几道你这样的皱纹,再把头发如你这般梳了,分明就是一个春陵兄了。”
陈春陵一下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罪过!道长言过了,如何能拿我去比洞庭王爷。”
王道士又喝了一口茶,似乎并不在意陈春陵的变色,重新摆好了姿势,说:“那小孩也怪,一看就是一个知书达理,受过良好家教之人,却不知生父为何人,就连自己的出生之地也说不清楚。”
陈春陵说:“怕是他不愿说吧。一个小孩,一个落魄的小乞丐。”
王道士只是用眼角瞟了一下陈春陵,继续说:“可他却告诉我,是他母亲要他来城陵矶的。他说他母亲临终时对他说,往西走,走五十万步,找城陵矶……”
“五十万步?”陈春陵端起茶几上的茶,呡了一口,张开嘴吐出一口长气,随口带出半句:“五十万步……”然后将茶碗稳稳地放回茶几,把背又靠在了椅背上,微闭了双目,说:“新茶香,旧茶浓呀。”
三
洞庭王爷庙坐落在城陵矶下街尽头,背靠盐灯岭,门对三江口,上有吉家湖,下有莲花塘,离陈春陵家不到两百步。王道士领着陈仁山来到庙门前时,正是太阳落水时分。王道士斜站在庙门口,回头看陈仁山,发现陈仁山正面对已有半圆沉入水中的夕阳发呆。
“长河落日圆。”王道士随口吟道。
陈仁山一脸惊喜地回过头来:“你也会这句诗?”
王道士笑了,走近陈仁山说:“你也喜欢这句诗?”
陈仁山低下头说:“是我妈妈也喜欢这句诗。”说完,陈仁山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王道士接过翻看了一下,发现书的扉页上留有一首诗:“好个临湘县,江水团团溅,左有盐灯高挂起,右有莲花朵朵现。”是一笔十分眼熟的漂亮中楷。王道士正想说句什么,陈仁山已从他手里把书拿了过去。
陈仁山告诉王道士,他家门前也有一条江,叫汨罗江,每当日落时分,他母亲就会面对着夕阳发呆,时不时就会吟出这句“长河落日圆”来,有时还会自问一句:“人何时才能圆?”陈仁山说,汨罗江虽然没有这条江大,但水清见底。陈仁山又说:“我怎么觉得汨罗江的水是流进太阳里去的,这条江里的水是从太阳里流出来的。”
王道士轻轻揽住陈仁山的肩,长叹了一声,说:“流进太阳里去的是水,流出太阳的是血呀。”
洞庭王爷庙不大,一看就有些年份了:一间正殿,四间偏房,像座农家四合院镶嵌在一个像是人工挖出来的山凹里。庙里除供了一尊眉目清秀的洞庭王爷柳毅的塑像外,长住着的就只有王道士和几位并不固定的火宫道人(居家修道者)。
陈仁山在庙里只住了三天,就发现,洞庭王爷庙虽小,但香火很旺。王道士告诉陈仁山,城陵矶控江扼湖,三江口就是长江与洞庭湖的汇合处,凡从长江入洞庭湖的船主大多要进庙烧香,以求洞庭王爷保佑平安渡湖;凡出洞庭湖进长江的船主也大多要进庙烧香,以谢洞庭王爷保佑平安渡湖。
陈仁山发现,每当夕阳西下,夕阳的余辉就会从大开着的庙门里钻进来,把洞庭王爷的神像凃抹得金光闪闪。陈仁山很快就喜欢上了洞庭王爷左手上的那副面目狰狞的面具,却对洞庭王爷的塑像似乎不那么喜欢。王道士告诉陈仁山,洞庭王爷本是一介书生,要管好洞庭湖的水族,没有些杀气不行,东海龙王就给了他这副面具,让他在出巡时戴上,以壮气势。王道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世人又有哪个没有两副面具呢?只是看他何时戴上又是为何戴上罢了。”
陈仁山说,他不喜欢洞庭王爷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与洞庭王爷似乎有些挂像,他母亲告诉他,他十分像他父亲,他不喜欢他父亲,因此也不喜欢洞庭王爷。
王道士问陈仁山:“你的父亲在哪里?你妈妈就从没对你说起过他吗?”
陈仁山说:“我从没见过他,我妈妈说,他是天上的神仙。”
四
陈春陵第一次看到陈仁山,他感觉是自己看到了一面可以穿越时空的镜子。他细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二十几年前的自己,急速在大脑中回忆自己以往的风流韵事,他想,如果这个孩子来自对江的平原,他马上就会认下这个儿子,不是王天乙老说自己命中注定有一子么,怕就应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可不管他如何搜索枯肠,他都可以肯定地说,无论是年轻时还是中年时,他都没有在那些大山里下过什么孽种。
陈春陵知道从自己跨进洞庭王爷庙的大门起,王天乙就在暗中细析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是不可能让王天乙看出自己内心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变化的。陈春陵伸出手去想把陈仁山揽住,陈仁山机警地闪开了。
陈春陵说:“伢崽,你穿这身道服似乎有点不伦不类。”
陈仁山说:“庙里住道士也有点不伦不类。”
陈春陵说:“看来你还真知道不少,爹教的还是娘教的?”
陈仁山转过身去往庙外走,跨出庙门时丢下一句话:“我虽说没有爹,但我不是无根之木!”
陈春陵楞了一会,冲着陈仁山的背影说:“这话是你娘教你的吧?!”
陈仁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道士想去叫回陈仁山,被陈春陵阻住了。
“庙里住道士?”陈春陵说:“洞庭王爷庙几百年了,住的不都是道士么。”
王道士笑了一下,说:“这不重要,佛道早就相融。问题是,那孩子说他不是无根之木。”
陈春陵看了一眼王天乙,说:“孙悟空就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
王道士双手抚了一把胡须,说:“基督也是圣母独生。”
陈春陵说:“这伢崽看来还真与我陈家有缘。”
王道士说:“岂止是有缘,我看这孩子就是冲你来的!”
“此话怎讲?!”陈春陵正色道。
“我当年就是冲你来的。”王天乙笑道。
“我们是同学。”
“你们是同宗。”
“天下姓陈的多了去,光一个江州义门就有几万人,光城陵矶就有十几户。”
“能称城陵矶的怕就只有一个陈春陵了。”
“洞庭王爷可是姓柳的。”陈春陵拍拍王天乙的肩,说:“这伢崽当道士不合适,你让他到我家码头上来当个学徒吧。”
五
陈仁山不愿去陈春陵的码头,他对王道士说,他不喜欢陈春陵。王道士笑着对陈仁山说:“你不是要找城陵矶么?他就是城陵矶呀!”
陈仁山说:“他不是城陵矶,就算他真是城陵矶,我也不找他!”
王道士说:“如果你要在城陵矶找到你要找的城陵矶,就不能不找他!”
王道士告诉陈仁山,城陵矶虽说是个小镇,却是一个大码头。城陵矶位于长江与洞庭湖的交汇处,控江扼湖,长江水深,洞庭水浅;长江水急,洞庭水缓;在长江里行走的船大,吃水深;在洞庭湖行走的船小,吃水浅;大船进不了洞庭湖,小船行走长江有危险。这些船不走可以,船中的货只要目的地不是城陵矶就不能不走。怎么办?只有在城陵矶换装;大船换小船,小船换大船;大船换小船,小船一时少了装不下的货要起坡;小船换大船,大船一时没来,小船上的货也要起坡;这些大船、小船上卸下来的货,待装它们的船来了,又要下河,晓得一天有多少!更不说,城陵矶就是一个小南京,这么多的公司、商号、饭店、旅馆一天要进多少货,要出多少货了;这些进出的货都离不开码头,货没长脚,货进货出,又都离不开箩行;陈春陵不仅是这里码头的主,也是这里箩行的头,他站在五通庙(城陵矶镇中心)跺一下脚,城陵矶四条街都要发抖。再说了,城陵矶镇虽小,却以董家巷为界,一分为二,分属巴陵县和临湘县,是两县的边界,天高皇帝远,陈春陵就是这里的皇帝。城陵矶又是个兵家必争之地,只要长江中游地区有个风吹草动,这里马上就成了主战场。打武汉的,要先占了城陵矶做后方;打长沙的,也要先占了城陵矶做后方;这里离武汉、长沙都不到三百里,下水一天,上水天半。那些南兵北卒,占了城陵矶要吃要喝,要赌要嫖,要东要西,找政府太远,就找商会,商会会长就是陈春陵,晓得他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司令军长?说到这里,王道士又把头靠在了椅背上,微闭了双目,手拈须尾,如对空气说:“你要在城陵矶办你要办的事,不找他,你怕是寸步难行啊。”
陈仁山上了码头。陈春陵叫他先跟着账房先生当学徒。这可是一个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到的事。账房先生也感到意外,生怕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东家先派个人来摸摸底,一旦掌握了全盘,就会把自己一脚踢开?可待他一看到陈仁山,心里的一切怀疑就都释然了。
六
陈仁山第一次上码头,是王道士亲自送去的。
晨起,王道土没有让陈仁山做晨课。王道士让陈仁山去江边挑来一担水,倒进一口大锅里。王道士推开正在案板边忙碌的火宫道士(烧火做饭的道士),抓起六块洗净了的干姜,放在案板上,用刀拍了六下,横六刀,竖六刀切了,放进锅里;又抓了六把老茶,丟进锅里,拿起一把大勺,在锅里左三下,右三下地搅动了六次,盖上锅盖,然后叫陈仁山点火烧水。水刚沸腾,王道士就叫陈仁山将明火压灭,同他去吃早饭。早饭后,王道士揭开锅盖,在盐罐里抓了一把川盐丢进锅里,又操起大勺,左三下,右三下地在锅里搅动了六下,这才将手中的大勺交到陈仁山的手上,说:“以后在码头上做事,每天早上照我的样熬一锅茶,担去给那些箩脚子们喝。”
陈仁山连声应承,接过大勺,边往两只木桶里装茶,边在嘴里默唸着什么。王道士笑了一下,说:“你嘴巴不停,在念什么咒?告诉你,在码头上要办成你想办的事,光有陈春陵不行,没有箩行那些箩脚子,你干什么也落不到实处!”
陈仁山立马停住了嘴,说:“我会念什么咒,我是在想,现在天气,喝姜盐茶好,炎天六月也喝这姜盐茶?”
王道士说:“炎天六月用不着你送茶,那时水大,事少路短出力小,他们自己有茶喝。”
陈仁山说:“那我以后不用做晨课了?”
王道土说:“做好你现在做的事,比每天做的晨课重要得多。”
陈仁山挑着一担茶,跟在王道士身后往矶头方向去。后来陈仁山才知道,城陵矶是座天然良港:城陵矶如一个巨人,坐东朝西半蹲在水中,伸出右手一揽,揽出一个吉家湖;伸出左手一揽,揽出一个莲花塘;吉家湖傍洞庭,莲花塘依长江。吉家湖,莲花塘,一南一北两个月牙形港湾里无处不可泊船,别说是木船,就是那些吃水深的铁壳轮船也可以抵岸停泊,搭块跳板就是码头,支个跳凳就是趸船。河坡下千条路万条路,除少有的几条拐进了镇上的上、下、横、堤(城陵矶镇的主街有四条,只一条上街不靠水,拐进了山里)四街外,其他的路全朝着矶头方向。城陵矶真正的中心码头并不在河坡下,而是在矶头上的货栈、货坪里,而这些货栈货坪又无一不是陈春陵的。
王道士和陈仁山是随着第一缕晨光踏上矶头的,阳光给货栈门前的人们带来了光明;王道士和陈仁山给货栈门前的人们带来的是温暖。
“王道长的神功茶来了!”有人喊。
王道士带着陈仁山穿过人众,来到货栈门口的台阶上。王道士双手拢了一下被晨风吹乱了的胡须,大声向众人说:“从今往后,这隔天一次的垫底茶,改成每天一次,由我的徒弟仁山,”说着,他把陈仁山推到了自己的前面,“由他每天早上给你们熬,给你们送。”
众人的目光一下齐聚在了陈仁山身上。
账房先生走上台阶,说:“王神仙给我们送了多年的神功茶,今天不但给我们送来了茶,还给我们送来了人。”账房先生说着给王道士躹了一躬,转身面对众人,又大声说:“这陈仁山不仅是王神仙的徒弟,从今以后,也是我的徒弟,是账房的小先生了。”
“还是我们的少东家吧!”有人喊。
众人发出了一阵哄笑。
待众人的笑声落定,陈仁山一脸正色地大声说:“我不是小东家!我只是庙里的小道士,账房里的小学徒!”
七
按王道士的指示,陈仁山每天早起熬一锅姜盐茶担上码头,得到了箩行众人的称赞。陈仁山不止一次地问王道士,为什么箩行里的人称他们的茶为神功茶,而王道士又要称这茶为垫底茶?王道士告诉他,做人不能太张杨,柳毅进龙宫不受礼谢就是例证。箩行里人称这茶为神功茶,是说这茶能给他们增加功力。一碗茶有多大的作用,能不能增加他们的功力,你清楚,我清楚,他们更清楚。他们这样说是客气话,我们可不能这样说。我们只能称垫底茶或是姜盐茶。早上寒气重,他们还没有出力,喝一碗热气腾腾的姜盐茶,既能去寒又能活血,又能垫垫精神,一个人什么都能少,就是不能少了精神!人一旦少了精神,做事做人不但会萎靡不振,还会鼠目寸光。我们称这茶为垫底茶,一是自谦,二是祝愿,三是道家的善行;你一定要记住,做善事贵在坚持,不以善小而不为,积善积善,贵在积少成多,日行一善,积善成仙,这怕才是修道的真谛所在……
天是越来越冷了,长江和洞庭湖越来越瘦了,河床则越来越肥了。陈仁山第一次下河挑水只需走八十来步,现在走二百步有时也难到湖边了,远途无轻担,他只能咬牙坚持。一阵时间后,他发现他熬的茶有点开始供不应求,码头上的人似乎在一天一天的增加。账房先生堤醒他,遇事一定要多个心眼,人要放灵活点,发现什么不对,赶快躲开,现在是码头货栈最难管理的时候,进出的货物没有增加,人却每天在进,只有那么多茶,人多就难分,老的不让进,新的要进来,搞不好就只好打码头了。
真的打码头了。
那是一个阴风狂啸的早上。
城陵矶三面环水,唯东方为绵延起伏的群山,山遮挡了晨曦,这里的早晨也就比别的地方来得稍晚,又更何况这阴沉沉的天气呢。陈仁山挑着一坦姜盐茶摸黑往矶头上走,后来他告诉王道士,那天他一上矶头就吃了一惊,那风吹在身上是刮骨一样的阴瘆,矶头上的货坪里更是鬼影重重,连那些货栈门口挂的风雨灯也是然明然暗,一如鬼火,要不是两桶“垫底茶”一前一后施放出的热气提醒,他真怕是自己一时误撞进了阴曹地府。颤颤惊惊他刚在货栈的台阶上放下茶担,账房先生就让他快走,“去帮人写铺保”。账房先生的声音那天早上陈仁山听起来有如鬼哭:“茶我来分,李货主又领来了几个人,你去帮他们把上码头的手续办一下。”陈仁山嘴里应着,身子不知为什么就是挪不动。他听到的箩头周豺魚的声音如狼嚎:“不劳烦账房先生,今天的茶我来分。”陈仁山说他是知道了账房先生又推了他一把的,账房先生还吼了他一嗓子:“你快走呀,还站在这里等死呀!”他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两帮人的正中间。他的右边是以周豺魚为首的老箩脚子,他的左边是以几个货主为首的新箩脚子。他知道下面就会发生什么了,可他的脚就是挪不动。
“喝不到茶的莫下河!”周豺魚将茶勺抓在手上挥舞。新人众里一个人冲上来抢了一桶茶在手。周豺魚飞起一脚,“轰隆”一声响,后来陈仁山认真地说,他当时听到的真的是如炸弹爆炸样的一声响,那个新人手中的茶桶破了,茶香和茶的热气和着那一丝微弱的晨光一起弥漫在了矶头上。
打起来了。
扁担、棒子、锹、铲,刚开始时还只在陈仁山周围碰撞,后来,他听到了一声骂:“都是狗日的东家在搞鬼!”随即他就像被人推了一下,他就倒下了,就在倒下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脸,那张脸也正在看他,他知道那张脸是属于周豺魚的弟弟周鲶魚的。
陈仁山的左脚被人打断了。
事后,陈春陵,周豺魚,账房先生均反复问过陈仁山,是谁对他下的手?
陈仁山对陈春陵说的是:“天太黑,没看清。”
陈仁山对账房先生说的是:“这都是命。”
陈仁山对周豺魚说的是:“告诉你了,你能把我的脚接起来?”
陈仁山回答三个人时,王道士均在他身边。王道士没有问他,王道士说:“这只怕真的是命!”
陈春陵是提出了要把陈仁山接去他家养伤的,但被王天乙道士拒绝了。
王道士对陈春陵说:“这孩子还是像我些,就让他在庙里养伤吧。”
八
王天乙让人在他的房间里加了一张床,把陈仁山移了进来。
陈仁山对王天乙说:“我这是代人受过。”
王天乙说:“这谁都知道。但是,你不代,他不受,叫人家的气往哪里出呢?”
陈仁山说:“没道理由我代他受过。”
王天乙说:“有些事你看起来没道理,有些事你现在看起来没道理,可别人看起来有道理,以后看起来有道理。”
陈仁山说:“我妈妈从小就教育我,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想别人,你也老用这样的道理教育我,可我现在成了一个废人。”
王道士说:“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人活着就柔弱,只有死人才强硬。一个人废与不废全在精神,全在得道。精神不垮,废人能成圣人: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庄子《德充符》中人物)均是在形上残,而在神上圣。你只要精神不垮,何人敢笑你残!”见陈仁山无语,王天乙又说:“天降大任,先伤其身,你安心养伤。俗话说,师傅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我有缘,你心我知。再过几天就是除夕,看来,这个年就我们父子俩搭伙过了。”
陈春陵的三姨太果真又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陈春陵找来王天乙。
陈春陵指着书桌上刚抄完的《道德经》,对王天乙说:“经抄完了,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一个字也没错,一个字也没漏,可我却不知道把它交给谁了。”
王天乙左手捋着胡须,右手将拂尘斜立胸前,眼微闭,说:“如此精细,如此大的功德,自己未必就享用不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大的功德,在这个‘孝’字面前也大不起来,还妄谈什么享用哟。”
“那你就把这功德送给我,让我存在庙里,与众人分享如何?”王天乙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但那条缝里流出的目光却没有停在陈春陵的脸上,而是透过窗户流向了天际。
陈春陵踱到王天乙面前站定,直视着那条缝,试图捕捉住那道游离的目光,说:“功德你可以拿去,但享用者只能是仁山!”
王天乙将手中的拂尘挥动了一下,赶走了一只停在椅背上的苍蝇,说:“仁山会接受你的这份功德吗?”
陈春陵还在捕捉那道目光,说:“你说我命中注定有一子,未必就真的应在了仁山身上?”
王天乙终于将那道目光定在了陈春陵脸上,说:“好个临湘县,江水团团溅;左有盐灯高挂起,右有莲花朵朵现。”
陈春陵说:“这是家父早年的游戏之作,你从哪里见过?”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王天乙说:“这功德你给我,我带走与众人分享;要独享,你自己留着;要送给仁山,你自己去送。你有你的事要做,我有我的经要唸,就此别过。”
三姨太女儿的满月宴,陈春陵只请了王天乙和陈仁山。席间,陈春陵详细询问了陈仁山家里的一些情况以及他来城陵矶所走的路线,走了多少时间。陈仁山一一回答了陈春陵的询问。
陈仁山说:“我家门前是河,屋后是山。我母亲死后,族中人不准将我母亲葬入族地,我就只好求人把她埋在了后山上。后山上有一座道观,住了一个老道士,我母亲生前说过,全村人怕只有老道士是个真善人,也只有老道士对我们母子两个好。”陈仁山最后说:“就是老道士给了我路费,我才能出门的。从我出门算起,如加上遇见师傅后又走的十三步,我一共走了四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七步。”
“看来你还真算得蛮准。”王天乙小声对陈春陵说。
“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从仁山的话中听出一点什么别的?”陈春陵直视着王天乙的眼睛说:“在我的印象里,你是去过这么一个地方的。”
“我去过的地方多了。再说了,我去那些地方是寻仙访道,不像有些人,去那些地方是为了狩猎。”王天乙迎着陈春陵的目光,一脸正气地说。
“你这么一说,看来就只有我来还这个债了。”陈春陵几近自语道。
饭毕,陈春陵将王天乙和陈仁山请进了书房。陈春陵指着桌上已装订成册的《道德经》,对陈仁山说:“这是你师傅初来城陵矶时,我许下的誓愿:要楷书手抄全文《道德经》。借此定我心智,凝我精气,修我善田。这看似是一件小事,却是精气神功夫,抄错一字,全页重来,写错一笔,悔恨不已。断断续续,抄抄撕撕,前后十年,昨天才装裱成册,正如你师傅所言,也算是大功告成。现在,我想把这个功德送给你,你看如何?”
陈春陵说这番话时,陈仁山一直垂首扶杖侍立于王天乙身侧,听陈春陵发问,陈仁山身未动,头未抬,说:“无功不受禄。”
王天乙说:“我看这功德可以受。于道,是受其精神;于人,是受其善缘;于心,是受其修为;于身,是受其圆满。”
九
二月初二龙抬头,王道士从箩行叫来叶泥鳅陪陈仁山去镇东头的光头岭剃头。
叶泥鳅是箩行里“最没用”的箩脚子。叶泥鳅告诉陈仁山,早些年人们不是叫他叶泥鳅,而是叫他叶小龙。那时他也是一个精壮有力的汉子,两百多斤的担子挑在肩上,只当是挑了两床棉絮,而且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两三个小伙子还真近不了他的身,他练的铁布衫,不说是刀枪不入,拳头扁担还是不怕的。“河里淹死的都是好水性的人,”叶泥鳅说:“武无第一,文无最好,阴沟里就是那天翻了船。那次打码头,来的怕是一伙排骨佬(放木排的人),我一个人对付三个还像是在玩,后来上来一个老家伙,只一指头就把我打翻了。从那以后,我就成泥鳅了。內行说我是中了神打,身上一点伤也看不到,可就是提不起精神,人也就这样瘦成一个鬼样了。”叶泥鳅告诉陈仁山,这几年搭帮箩行里的兄弟们照看,平时码头上的一点轻松事,如卸散货时装担,背包时上肩都让给了他,他才没有失业。
陈仁山其实早就知道叶泥鳅,他也多次听人说,叶泥鳅人灵泛,眼眨眉毛动,自那次挨打后,他在码头上,大事虽做不来了,但一些小事,如清仓、搭跳板、看水尺,只要干得动的,他都不要人吩咐,悄悄地就顺手做了。他又读过几句书,有时帮箩脚子们算个什么帐,读个什么信,等船的空档还能给大家讲几段过五关斩六将,征东平西的,也还是很得箩行里的人看重的。
二月初二是个剃头的好日子,光头岭上一溜排开的十几副剃头挑子上座无虚席,等候剃头的人东一伙,西一堆,或坐或站,在那里吹牛聊天。这里是男人的世界,这里的太阳佷温暖,让这么多的大男人在这么一个好天气里,不急不燥地等候,陈仁山认为这实在是难得。要知道,这些男人一天不干活,家里就有可能一天没有下锅的米。
叶泥鳅把架着双拐的陈仁山扶到一棵小树下坐好,离开一会儿后,回来时,手里拿了两块竹片,竹片上刻有字:75,76。叶泥鳅把那块刻有76的竹片递给陈仁山,说:“来晚了,只拿到了这两个号,这个号吉利,怕还要等一阵子。”
陈仁山扫了一眼那些人,问叶泥鳅:“这些人都有号子?”
叶泥鳅说:“当然,一人一号。”
陈仁山说:“就没有人插队?”
叶泥鳅说:“都在等。哪家没事,来晚了就得认,在这里一切都得按规矩走。”
陈仁山说:“什么规矩?谁定的?”
叶泥鳅说:“老规矩。关老爷定的。”
陈仁山说:“关老爷?”
叶泥鳅说:“关圣帝呀,剃头行里的神!”
陈仁山说:“关老爷是剃头行里的神?”
叶泥鳅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自己的神。”
陈仁山说:“箩行的神是谁?”
叶泥鳅说:“七十二行里没有箩行,箩行里也没有神,如有神还会这么无规矩,动不动就打码头了?”
陈仁山说:“难怪剃头的都喊师傅,箩行里的就只能叫箩脚子了。”
叶泥鳅说:“如果我们也有一个神罩着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一个声音在两人的背后响起。两人回头看时,王道士正十分严肃地在看他们:“神都是人立的,只要修练得好,人人都能成菩萨,人人也都能成神仙。”
十
陈仁山架着双拐再次出现在货栈门前,已是大地回暖,桃花水涨时节了。
后来,我因编写《城陵矶港史》而釆访了年近百岁的周鲶魚,老人已吐词不清,他叽里呱啦给我说了一大通,我是一个字也没有往本子上记。老人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孙子给我当了翻译,他告诉我,就是在那个早上,周鲶魚就开始怀疑陈仁山怕就是洞庭王爷转世的了。
那天早上,众人围坐在矶头那棵亭亭如华盖的大樟树下,商议着今年端午如何与划子帮赛龙舟比故事的对策。划龙舟箩行是不可能与划子帮争风头的,可是去年扎故事也输给了划子帮,这就让箩行里的箩脚子们有些不服气,哪年不是一输一赢,打个平手的!今年箩行下决心要在扎故事上争回这口气,可是扎什么故事,如何扎?箩脚子们商量来,议论去,就是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见。其实不是达不成统一,而是没有能把大家的意见综合统一起来拍板定计的人。
就在那个可怕的早晨,倒在械斗下的绝对不只陈仁山一个人,箩头周豺魚也被人用扁担砍伤了腰。先前周豺魚还硬撑着没有躺下,春节一过,周豺魚的腰就再也直不起来了。箩行里现在是群龙无首。谁都想当这个箩头,谁都不敢提出来当这个箩头。谁都想当这个箩头,是因为陈春陵有话,找出打陈仁山的人后再选箩头。谁都知道打陈仁山的是周鲶魚,可谁都不会去说。陈仁山自己都那么说,谁还会去点这个水呢!但大家都认为,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这事会穿包。一穿包,周鲶魚就当不成这个箩头,他当不成,那可就人人有份了。谁都不敢提出来“选”这个箩头,是因为周家在城陵矶码头上的声望:一家人,五兄弟,个个吃码头饭,虽伤了一个老大,还有老二,凭力气,凭势力,凭拼命,那是谁也不敢与之争锋的。正是因为有了陈春陵的那句话,周鲶魚才没有立马接替大哥。而且,照箩行规矩,所谓“选”,其实就是一个字:“打”!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去同周家人打?何况人家周豺魚也是为了大伙的利益而受伤的,这点义气,箩行里的人还是十分讲究的,大家心里明白,这个箩头迟早是周鲶魚的,就只看少东家陈仁山如何表态了。
大家的商议,其实都是在给周鲶魚出谋划策,可周鲶魚就是不开口。他不开口,大家就只好各说各的,反正一时没事,图个嘴巴快活。还是周鲶魚第一个发现了陈仁山,他没有上前同陈仁山打招呼,而是用肘捅了一下身边的周老三。周老三回头发现了陈仁山,连忙站起来,上前扶住,一连声地叫人让位子。陈仁山没理会别人,一屁股在周老三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陈仁山用力捅了一下周鲶魚的腰,一脸明知故问的样子:“你怎么不开口?”
周鲶魚捂着捅痛了的腰站起来,说:“我一不在头,二不在尾,我开什么口!”
陈仁山说:“你不在尾,你在头!豺魚翻了肚皮有鯰魚,都是一个样:黑魚!”
周鲶魚说:“东家说了,要找到打你的人再说!”
陈仁山说:“找到打我的人,我的脚就能接起来了!”
“这是你的话?!”
“这是我的话!”
周鲶魚盯着看了好一阵陈仁山,然后转向大伙说:“要我说,今年的故事就扎一出柳毅传书!”
“哪里去找洞庭王爷呀?”有人说。
周鲶魚一指陈仁山:“这不就是一个活柳毅么!”
众人齐声附合:“是再也找不出一个有少东家这么象庙里的洞庭王爷了!”
周鲶魚又一拍胸脯:“我来当架子,保管四条街走下来不换肩!”
陈仁山说:“洞庭王爷千里传书,重情重义;洞庭王爷进龙宫,视财物为狗屎,我不过是生了一副书生像,如何敢扮王爷?”
周鲶魚盯着陈仁山说:“我就认定了你就是洞庭王爷转世!”说完,周鲶魚转身对众人说:“我也认定他不是少东家,而是我们的小先生!”
众人又齐声附和:“小先生,小先生,账房小先生!”
十一
端午一过,天就热起来了。天热起来了,水也就涨上来了。水涨起来了,挑货的运程也就短了。挑货的运程短了,叶泥鳅们的心也就提起来了。
下午,陈仁山带着叶泥鳅清点完货栈里的货物,帐房先生打发走叶泥鳅后,把陈仁山叫进了帐房。帐房先生递给陈仁山一张纸。陈仁山接过来看了一眼,纸上写了十来个人的名字。陈仁山看着帐房先生,一脸的不解。帐房先生对陈仁山说:“这些人明天就不用再来了。你告诉他们一下。”陈仁山还是一脸的不解。帐房先生只得把话挑明:“年年都这样,水涨了,运程短了,货就那么多,船就那么大,人就嫌多了,就要裁一些人了。”陈仁山说:“要他们的时候叫他们来,不要了,就这么一句话打发了?”帐房先生说:“没人叫他们来,都是他们硬要来的,有的还是打进来的。”陈仁山说:“叶泥鳅他们可是老箩行了。”帐房先生说:“码头上不养废人。”陈仁山说:“叶泥鳅他们不是废人。”帐房先生说:“年年都这样,上半年裁几个,下半年进几个,不这样,码头就搞不下去了。”见陈仁山还要说什么,帐房先生又说:“这是东家定的,我们照着做就是了。”
晚上,叶泥鳅带着几个名单上有的老箩行来庙里找陈仁山。陈仁山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可他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王道士告诉陈仁山,上码头可以凭功夫打进来,下码头凭的可就是陈春陵的一句话。码头上的事有大有小,大的靠力气,小的靠经验。光有力气大的蛮干,没有凭经验的巧干,吃了亏怕还要帮人数钱。老箩行都明白这个道理,东家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东家想的是把这些经验自己掌握了,就没有人去同他争三说四了,而那些力气大的只看到自己碗里的,不知道自己也有力竭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付出的力气到底值多少钱,两下一碰,当然叶泥鳅辈就只好被裁汰了。
“吃亏的其实都是这些箩脚子。”王道士最后说。
叶泥鳅们当然都是来求陈仁山帮忙的。
陈仁山听着叶泥鳅们的哭诉,同情让他的心酸酸的,他只得再次把求助的目光定在了王道士脸上。
王道士说:“这事你应该管,也只有你能够出面去管。”
第二天一早,王道士陪着陈仁山去找陈春陵。
陈仁山对陈春陵说:“光头岭上的剃头担子忙时那么多,闲时也是那么多。”
陈春陵说:“剃头行里有剃头行里的规矩,箩行里也有箩行里的规矩。”
陈仁山说:“箩行里连一尊该敬的神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规矩。”
陈春陵说:“怎么没有规矩,你才上码头几天!”
陈仁山说:“我才上码头几天,我就被打断了一条腿。”
王道士说:“仁山天性仁慈,这怕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依我看,仁山的话也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陈春陵看了好一阵王道士,又看了一眼陈仁山,说:“看在你断了一条腿的份上,你说怎么办。”
陈仁山说:“去年才进来的让他们先回去,下半年再来,叶泥鳅们留下。”
陈春陵说:“船就那么大,路就那么远,人多了窝工。”
陈仁山说:“分班,钱又赚了,人又不累,还可以搞点别的事。”
陈春陵盯着陈仁山的眼睛问:“这主意是你自己想的?”
王道士说:“还是春陵兄识人,一眼就看出了仁山不是块当道士的料!”
十二
水涨上来了,一担货,在肩上一过就到了,虽天热汗出得多些,但付出的体力却減少了。再说了,流汗算什么,城陵矶的热天,你就是坐在那里不动,心不静,照样汗流不止。流点汗,毛孔打开了,舒服,多喝点水就补起了,了不起在水里加点盐,也花费不了多少,箩脚子嘛,惜力不惜汗,出力赚钱,流汗补水。自分班后,当班的时候裝卸货物,不当班时,只要有力气,城陵矶镇虽只有那么大,但商铺店面林立,哪里找不到一点事做?箩脚子们的生活似乎比以前还好过了些,一些人便把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归功于了陈仁山,有人就在背后传话了,说是陈仁山本来就是洞庭王爷转世;也有人说陈仁山来城陵矶就是来找城陵矶的,找城陵矶干嘛,城陵矶就是他封神时的封地呀;还有人说,周鲶魚一次喝多了酒说,那次扎故事,他当架子驮陈仁山,一口气四条街走下来,背上汗都没出,为什么?周鲶魚说,他背着陈仁山就象背着一块云,不但不费力,云还为他遮了阳……
力出少了,钱又有赚,精神生活就有了要求。每当夜静,箩行里的人便多会集合在矶头大樟树下,一是歇凉,二是聊天。有时你带一瓶酒,他带几样菜,你带一壶茶,他带几样小吃打平伙。边吃边喝,说东道西,会讲故事的来上几段,会唱戏文的来上几句,大家都欢迎。也不知是从哪天起,王道士参与了进来。他的参与一下就把大家集会的主旨改变了——娱乐成了次位,主位让给了布道。说白了,王道士把这里当成了最好的布道场所。一来二去的讲开了,箩脚子们也就习以为常,每晚不见王道士师徒,还真有点缺失感了。
这天晚饭后,王道士带着陈仁山正准备去矶头,陈春陵把他们阻在了庙门口。
王天乙一看到庙门口的陈春陵就拈着胡须笑了,轻声问一句:“这个时候来了?”
在王天乙的记忆里,陈春陵是很少主动上门找他的。虽然他们是大学同学,也是陈春陵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了他,但,十多年了,陈春陵无事是很少来庙里的,就是有事,也是让人叫他去他家里,这么晚了还亲自上门,这怕是第一回。
“有点事。”陈春陵说。
“大事?”王天乙说。
“小事。”陈春陵说。
陈春陵说他要找一本《唐诗三百首》,他的那本不知被哪个借去了,直到现在也没还。
王天乙说:“就为这?”
陈春陵说:“就为这。”
王天乙说:“《唐诗三百首》我还真没有。”
陈春陵说:“庙里就没有了?”
王天乙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陈仁山,说:“你那里不是有一本么,能不能借给你东家用用?”
陈仁山说:“那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念想,如何可以借给别人!”
陈春陵说:“也就是用用,用完了,一定完璧归赵。”
王天乙说:“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陈仁山看了好一阵王天乙,又把目光转向了刚升起在东山上的月亮,那月亮在山凹里刚露出半张脸,还不是银白,橙色的;东山上的几丛树木,一如几只小孩的嫩手,在推拥着或者说是在牵扯着她。陈仁山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点点头答应了。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王道士给大家讲完一段“崂山道士”的故事后,讲了一段让陈仁山刻骨铭心的话:“修佛习道,重在修行。众人修行的目的不同:有的修行在求子;有的修行在求财;有的修行在求禄;有的修行在求寿;当然也有人修行在避灾;诸不知,命中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其实,真正修行之人重在修心,重在修德。修心则心静,修德则行正。心静行正,则可成佛得道。”
在回庙里的路上,陈仁山对王道士说:“师傅的故事讲得好,师傅讲的道,听得懂的怕不多。”
王道士问陈仁山:“你听懂了吗?”
陈仁山答:“正在悟。”
王道士说:“那不就行了。”
十三
二十四个秋老虎刚过,天就开始转凉了。
这天,陈春陵再次上门请王天乙和陈仁山去他家。王天乙和陈仁山走进陈春陵的书房,王天乙发现,书房里除了账房先生,还有一位他的老熟人——天保。天保是陈春陵上大学时的陪读书童,也可以说是陈春陵年轻时的影子。可是,自王天乙来到城陵矶就没有见过天保。天保告诉王天乙,自陈春陵父母去世,陈春陵执掌家政后,就让他去了乡下执掌农庄,又给他娶了一个老婆,现在他在乡下是如魚得水,有权有势,日子过得可以说是逍遥自在……
陈春陵十分严肃地打断了王天乙与天保的谈话,他举起手中的茶杯,认真地宣布了一件事:他要出一趟远门,时间多长,一时还难定,在他出门期间,有些事情,“还要请各位帮忙。”
王天乙发现,陈春陵说这番话时,神态有些反常,语气肯定,不容人反驳。
陈春陵说:“天保随我出门。家中大事,烦请天乙兄把持(王天乙听得出话外音是,家中的家务小事,就不劳他操心了,陈春陵的三位太太也不是吃素的)。码头上的事,仁山做主!”说到这里,陈春陵把目光转向账房先生:“你要尽力帮助仁山管好码头。”
王天乙双目微闭,账房先生连连称是,唯陈仁山圆睁了双目,看了一阵王天乙,又看了一阵账房先生,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陈春陵脸上,说:“码头上的事,全由我做主?”
陈春陵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笫二天一大早,王天乙开门就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陈仁山。王天乙朝陈仁山挥挥手,说:“你去码头,我去送他。”
王天乙清晰地记得,他来城陵矶已近十年,十年里,他还从未见过陈春陵如此慎重地出过远门,且如此慎重地交代家政。他相信自己完全清楚陈春陵此行的目的,但他却没有想到陈春陵有如此之大的决心。
陈春陵是在镇东口去年王天乙与陈仁山见面的地方与王天乙和账房先生以及家中送行的人揖别的。王天乙发现,陈春陵此行没带车马,随行者也只有天保。王天乙还发现,陈春陵这天穿的衣服与他去年见陈仁山时陈仁山穿的衣服一样,只是看上去略显新点,当然也大了一些。
十四
在编写《城陵矶港史》时,我考证城陵矶第一座斜坡式阶梯码头是由民间资本修建的,时间是1933年的下半年,那段时间,正是陈仁山在主政城陵矶码头。
据说,陈春陵走后,陈仁山闭门了三天,谁也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第四天,陈仁山找周鲶魚要了叶泥鳅做他的跟班。陈仁山对周鲶魚说:“天就要冷了,垫底茶以后改成每天两次,但我的腿脚不方便了,就由我负责熬,由叶泥鳅负责送了。”周鲶魚当然没有什么话说,可是后来周鲶魚发现,叶泥鳅除了每天给码头上送两趟垫底茶外,其他时间就是扶了陈仁山,有时也有王道士,从上码头(吉家湖)下,从下码头(莲花塘)上,或是从下码头下,上码头上,有时还在湖畔江边一呆就是半天,周鲶魚骂:“狗日的泥鳅,吃上轻松饭了!”
水位一天天降落,裸露的河床又稀又粘,跳凳跳板在河床上铺出的小路,既便是在大晴天,那些翻浆而起的黑泥也还是不断从跳板的缝隙中涌上来,跳板上就如凃上了一层油,光身在上面行走尚且困难,何况还要肩挑两百来斤的货物!周鲶魚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随手扔进烂泥里的那块做跳脚的鹅卵石,会成为城陵矶第一座码头的奠基石。他扔下那块鹅卵石时,嘴里还骂了一句:“狗日的!”骂完他就楞住了,他希望他扔下石块的声音盖过了他的骂声——他扔完了才发现,陈仁山和王道士,还有叶泥鳅正蹲在那里研究这泥土是如何变黑的,他扔下的石块溅起的泥汤溅了陈仁山一脸。
当时的周鲶魚肯定是被陈仁山脸上的表情吓呆的,在那张十分清秀的脸上,周鲶魚看到的不知是怒?是喜?是笑?是哭?陈仁山抹了一把脸,说:“我原本只想修条路的,现在可以建一座码头了!箩行出力,货栈出钱!”
陈仁山说完就走了。王道士对还楞在那里的周鲶魚说:“建一座码头,就从这里开始,直铺到货栈前面,用河滩上到处都是的鹅卵石建。从今天起,箩行有货卸货,无事就建码头,工钱由账房出。”
看着水位一天天的落,陈仁山的心一寸寸的紧,建码头的现场王道士要他不用管了,他就成天守在了货栈里,直到那天两个货主找上门来,他把手中的双拐一扔,说:“我已经被打断一条腿了,这条腿再被打断,我就真成一个瘫子了!我也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我成了瘫子,你们也别想好过!”
货主告诉陈仁山,他们实在扛不住了,原本卸一船货最多两天,现在四天也完不成,货压几天没问题,可这压船的钱,他们是再也无力支付了。
陈仁山说:“你们要请人,我没办法,但要上我的码头,就得按我的规矩办!”
陈仁山从屋角搬出一梱削成了四寸宽,一尺长,用桐油浸过了的竹签,对货主说:“以前卸货按船包,从今以后,卸货按件计,路长多计,路短少计,你们不会吃亏,我们也少赚点。以五十步为界,五十步以内为短,一百步以内为中,一百五十步以外为长,一件货一根签,一船一结,跑得快的,力气大的多得;跑得慢,力气小的少得。”
……
十五
这天收获最大的应该算是王道士了,也就是在这一天,他终于完成了对一尊神的塑造。
那天卸的是大件,一根签至少可以顶平时的十根签,到结帐时,却有一根签无人认领。账房先生把那根签递给陈仁山,说:“这根签你就结了吧。”陈仁山说:“我拐着一条腿,寸力未出,我结什么结!”账房先生扫了一眼平时结完帐早就回家了,现在却仍然围在账房门口的众人,把陈仁山拉到一边,说:“这是规矩,没人结的签归东家。”陈仁山说:“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是东家!”账房先生说:“你现在是东家呀!”陈仁山说:“我现在也不是东家!”账房先生碰了一下陈仁山的断腿,说:“人家的一片心意,你就领了吧!”
陈仁山接过那拫签,支着双拐走到那棵大樟树下站定。那棵大樟树很有些年份了,枝繁叶茂,亭亭如华盖。早些年,传说有一位风水先生路过城陵矶,看见这棵大樟树后说:“此树乃龙头上的冠,皇帝位上的伞,此树下不出贵人,必驻神仙。”陈仁山站在大樟树下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单薄。陈仁山站了一会儿,回过身来,看着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众人,说:“我伤了一条腿,你负了一身的债。我今天在这里当着天地众人把话说绝,我伤脚是命,你负债是义,我命该如此,你的义,”说到这里,陈仁山用力将手中的竹签插进树下的泥土里,说:“我把它插在这里,让它作个见证:我陈仁山的胸怀是这洞庭湖;我陈仁山的志气是这长江水!”
第二年,人们惊讶地发现,那根竹签居然成活了!它长成了一根有胳膊那么粗的大楠竹。更为奇特的是,它长到刚好两米高后,突然将竹尖拐向了东边,如一伞盖,竹叶碧翠,无风也舞,有风就唱,烈日出来,大樟树为它遮阳;大雨落下,大樟树为它挡雨。王道士吩咐众人:“出再大的太阳,也不要在它的下面躲荫;下再大的雨,也不要在它的下面避雨!”王道士再三告诫众人:“那是神位,凡人不能坐,凡人坐了,那是要折阳寿的!”
陈仁山不信王道士的话,他偏就在那竹荫下坐了。王道士指着盘腿坐在竹荫下的陈仁山,对众人说:“你们看,这分明就是一尊神嘛!”
众人看时,太阳正要落水,一轮金色的夕阳斜挂在陈仁山的头顶,大樟树的树荫罩住了众人,大楠竹的竹荫罩住了王道士,唯独坐在楠竹下的陈仁山,背被夕阳照着,脸上五官不那么清晰,身影却在阳光的勾画下,金光闪闪,轮廓分明。
叶泥鳅喊:“这真是一尊神呀!”
周鲶魚说:“是我们的神,箩神!”
十六
很长一段时间后,天保回到了城陵矶。
回到城陵矶后的天保告诉陈春陵的三位太太,陈春陵已办完了他该办的事,但他现在还不想回来,他说他还想在深山古刹里读一阵子的书,整理一下他的思绪。天保找到王天乙时,什么也没说,只是交给了王天乙一封信。这封信无疑是陈春陵写的,据说很长。我不可能看到这封信,但我在采访城陵矶港史资料时,听说了这封信。这封信至少有三个版本,都有可信之处,也都有不可信处,我将其归纳整理,去其不可信处,留下可信处,稍加穿凿,便形成了下面这封我努力还原,但不可能做到,却被城陵矶老人认可的信。
(信中的称呼,问候,客气部分可以删去。)
……想来你的那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已经顺利完成:码头已经开工了?结算方式改过来了?你的箩神想必也应该就位了吧?你的大慈大悲果真能使码头从此走向有序;打了几十年的码头从此可以结束械斗;人们从此可以不为那点蝇头小利而以命相搏;人们的精神面貌从此可以大为改观;果真如此这般,则是你功德无量了。一个团体,乃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旦没有了信仰,就没有了精神支柱,就不可能有普世的价值取向。你在城陵矶的布道果真成功,则是你将我国传统的道教文化发扬光大了。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将一个活人变成一尊神呢,这一来可苦了仁山——这个苦命的孩子,你的孩子!
是的,我不能不承认,我本是你的计划的同谋者,可从一开始,我就不自觉地成为了你的计划中的一个部件。我是太想有一个儿子了!这没有什么不对,我家三代单传,实不该在我这里断了香火。仁山也实在是太像我了,像到我都不敢相信这不是真的。就这样,我从一个同谋者变成了一个参与者,或者说是一个“受害者”。直到那天我见到那本《唐诗三百首》,我才大梦初醒。我发现,我同你都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你把胡子剃了,仁山可能会更像你!记得上学时,人们就说我俩相像,还有人说我们是兄弟,我们总说,我们读同一本书,受同一种教育,是文化把我们同化了。
我们找个证人吧,那就是天保。天保是镇上唯一一个看见过没留胡子的你的人。我把他找回来了。他第一眼看到仁山,就说,他以为他看到了读书时的你!记得你自己好像也说过,这孩子可能更像你!可是,我们都把你忽略了,你一直没有参与进来,你把你自己忘掉了,你已经不是王天乙,而是一个地道的导演——王道士!
还记得这个名字吗?陈坤碧!
你不就是因了她而从家里逃婚跑出来的吗?你不是就是因了她而出家修道的吗?我真不愿相信,当年你有勇气出家,却没有勇气去认真地找她!是的,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你来过,这我多次提醒过你,但你却被一些假像迷惑了,在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你与生俱来的智力等于零!你应该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这个债看来只能我来还了。”你要知道,这个债,我是在帮你还!
对于我的出走,你一定感到很突然吧!是的,我是应该事先同你商量一下的。可是,我没有同你商量,这是因为,我不能同你商量!而且,我还要做出一个假像,那就是让你认为我真的被你牵着走了,是去寻找认子的证据去了。这其实也是我的一个计划,一个报答你为我的事业而忘我献身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同谋者只有天保,因为,只有天保也认识陈坤碧,因为,只有天保也知道你与陈坤碧的关系。
还记得你与仁山初见时,说的五十万步吧?当你告诉我时,我就有些惊讶:我是记得的,读书时,有一次陈坤碧问我,城陵矶在她家的哪个方向,距离多远?我逗她说:城陵矶在她家的西面,距离是五十万步。只是当时我没有往深处去想,过后,又把这个细节忽略了。后来,你一面在我与仁山面前明示暗示仁山像我,另一面,你又在仁山面前贬低我的形象,目的是让仁山疏远我,这是你的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会怪你,可你没有想到,你越是这样,越是把我往你的计划中引,我己深陷其中,几乎不可自拔了。一旦我冷静下来,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快快离开,离开你的计划,以图自救,也图救你。
还是来说说这本《唐诗三百首》吧。不错,这本《唐诗三百首》的确是我的,扉页上的字也是出自我手。可是,我清楚地记得,这本《唐诗三百首》,当年我是借给陈坤碧了的!后来,先父去世,我没毕业就回到了城陵矶,这本《唐诗三百首》便留在了陈坤碧那里。对这事,我是一直耿耿于怀,记得好像还同你说起过,只是,你把这些都给忘记了,或者说,你是不愿意记起了。一看到这本《唐诗三百首》,我就开始怀疑你说的仁山来城陵矶的目的了。
是的,仁山是来找我的,可他来找我的目的,是要通过我找到你!这应该是陈坤碧的计划,她怕仁山直接去找你会使你尴尬,也有可能她还怕你不会认仁山,但她来不及把这些给仁山说明,她就去世了。从我了解到的情况看,陈坤碧是一直在等着你的,她相信你会去找她,因此,她一直未婚。你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山村,一个未婚女子是如何走过她的一生,并把一个孩子拉扯大的!你也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山村,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是如何长大的!这怕就是仁山一直不愿说出他的出生地的原因了。你应该记得,当时我是如何追问仁山的,可他就是不说,没有办法,我就只有自己来搞清我的这些怀疑和猜想了,为你,为仁山,也可以说是为了陈坤碧对我的期许吧。
陈坤碧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记得在读书时,你虽沉迷于她,但你似乎更沉迷于道学。你说过,世上的宗教大多重在修来生,唯道教重的是修自身。自身行善,自身得道,自身成仙。你还说过,一个人自身都没修好,如何修得好来生。我不完全赞同你的观点,但我相信,你同陈坤碧在一起时,也是会向她灌输这些观点的。我可以相信,也就是你的这些观念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苦修着自身,坚守着与你的承诺。我现在就在她墓旁的一座道观里给你写信,这座观里的老道长可以说是她生前的唯一同道,也是她苦难一生,苦修一生,苦盼一生的见证人。老道长听说我是给你写信,他就给我讲了不少有关她的故事,这些故事我不想在信中给你复述,我知道你看到这封信后会怎么做,但我必须把老道长说的一个事实在这里告诉你,那就是陈坤碧为什么给你们的孩子取名“仁山”。仁山,仁山,人与山合不就是“仙”么?陈仁山不就是“成仙”么?她盼望着你这个仙的到来,她盼了一辈子;她给她的儿子取名“成仙”,也是她的一种期盼,她期盼她的儿子成仙,是因为成仙后可以找到你,她不可能想到,你们的儿子找到了你,你却把他变成了一尊神……
首发《湖南文学》2014年第十一期头条、《中篇小说选刊》2015年第二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