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白
深夜兜风的结局
时钟的指针嘀嘀嗒嗒地走着,已经过了凌晨2点。作为世界文化遗产闻名于世的姬路城静静矗立,在兵库县姬路市的市中心,白天人声鼎沸,现在也已一片寂静。
那是2012年,炎热的8月下旬。木村茂(75岁,化名)正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副驾驶位坐着他患有痴呆症的妻子幸子(71岁,化名)。木村茂已经好几天没能睡上一个好觉了,此时头脑一片空白。记忆中与妻子一起开车兜风的场景,现在想来也只觉悲伤。
夜幕下的姬路城渐渐映入眼帘,在“平成大整修”开始动工后,现在的大天守被脚手架和临时屋棚所覆盖,平时如展翅白鹭般的飒爽英姿暂时被隐藏在了工棚之下。车开过了姬路港,展现在眼前的便是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木村茂手握着方向盘,侧目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幸子,只见她正躺卧在座椅上,闭眼打着盹。
已经开了多久的夜路了呢?木村茂心里想着。他已经非常疲劳了,于是慢慢地踩下了刹车。车静静地停在路边,然而没过多久,幸子醒来了,不由分说地怒吼道:
“快走!你在干什么?!”
茂一言不发,默默地踩上了油门。
如此这般的深夜兜风是从一个多月以前开始的,患上痴呆症的幸子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总是大声嚷嚷着:“带我出门兜风吧!”自那时以来几乎每晚都会外出。
回到家时,往往天已蒙蒙亮了。
8月22日。和往常一样,半夜零点过后,幸子醒了。茂陪着幸子去上厕所,随后给她吃了处方安眠药。
这时幸子总会嘟囔着“睡不着呢”,像孩子一样撒着娇。幸子躺在床上,茂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想要哄她入睡,然而对幸子来说却并非易事。
片刻过后,好不容易传来了幸子沉沉的呼吸声,然而仅仅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幸子又突然睁开眼。她总是这样,睡着一小会儿,便又立刻清醒。这天晚上,也如此这般重复了六七次。
但是,不知为何,那天晚上幸子并没有提出要外出兜风,而是每次醒来便用意义不明的粗言秽语对茂进行谩骂,激烈程度甚于往常:“你这样的东西还是快滚吧!”“你这家伙到底是谁啊?”
凌晨2点左右。往常的这时候,茂正带着幸子兜风。而此时,躺在床上的幸子正像鬼一样怒目圆睁,瞪视着自己的丈夫。无论茂如何安慰都无济于事。
也许妻子真的彻底疯狂了吧?还是,她从心底恨着自己呢?茂这般想着。
当时正是闷热难眠的夏夜,幸子的脖子上围着包了制冷材料的毛巾用以降温。茂冲动之下,抓起毛巾的两头交叉起来,紧紧地勒住了妻子的脖子。
“不能勒啊、不能勒啊……”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在茂的脑海不断重复。但是,他却并没有松手。茂感觉到眼泪正顺着自己的脸颊流下,随即却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不知过了多久。等茂冷静下来的时候,发现幸子闭着眼,已一动不动。
茂把眼前的安眠药瓶打开,一粒一粒地将药片放到自己的手心上,就这么放了数十粒。紧接着他把手心里的药片一股脑都塞进嘴里,然后拿起桌上的烧酒瓶,直接将烧酒灌入口中。
“就这样结束吧。我也到另一个世界去吧。”
第二天上午8点半。护理机构的工作人员来到木村家拜访。
幸子当时正在接受护理保险服务之一的日间护理(日托护理)服务。每周有5天,幸子都会去附近的护理机构,在那里吃饭、接受健康检查、参与娱乐活动。
来到木村家中的工作人员正是来接幸子前去日间护理的,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无论他怎么按门铃,都没人应门。
对于具有看护需求的家庭来说,通常会安排一名看护援助专员负责与其沟通,制定护理服务方案。负责木村家的专员是一名年过七旬的女性,名叫白石早苗(化名)。工作人员随即打电话给白石,向她报告木村家的异样。
白石隐约感觉不妙,立刻拜访了木村家,仍然无人应答,白石遂联系了茂的儿子们。午后,住在附近的儿子赶到,用备用钥匙打开了父母的家门,终于发现了茂与幸子,现场一片凄惨。
幸子躺在床上,已无生命迹象。死因是颈部被勒导致的窒息。
茂倒在床边的地上,尚存一丝气息。于是茂立即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他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入院数小时后,茂恢复了意识。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医院里,见到警察后,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只有自己活下来了。”当被告知幸子死亡的事实后,茂陷入了无尽的悔恨。
茂的病情并不严重,第二天便出院了,随即因故意杀人嫌疑被警方逮捕。戴上冰冷的手铐时,茂清醒地正视了现实。茂亲手夺去的,正是与自己相伴近半个世纪的妻子的性命。
“父亲对于杀死母亲(幸子)的记忆如同碎片一般。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是,那时的父亲心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崩塌了。一切都为时已晚。”
2015年秋天,在案件发生3年后,我们对茂进行了采访,他沉重地向我们吐露了心声。
姬路市位于兵库县西南部,又被称为播州地区,人口约53万,居县内第二。
姬路市的沿海工业带拥有钢铁厂等工业设施,因此形成了包括周边的自治区在内的姬路都市圈。1996年,姬路市首次在全国范围内实现了向核心城市的转型,拥有了相当于政令指定都市(1)的权限。
姬路城是姬路市的地标性建筑,据称是在镰仓幕府灭亡后的1333年(元弘三年)开始动工修建的,后由江户时代初期的武将池田辉政于1609年(庆长十四年)建成现今的大天守,向世人展现着其宏壮的气势。
对姬路城的修缮工作共历时6年,被称为“平成大整修”,于2015年春天正式完工。
8月17日,在“平成大整修”完工约5个月后,我们首次拜访了木村茂的家。
那天的姬路市上空云层密布,整个城市笼罩在潮湿闷热的酷暑之中。上午11点左右,我们乘坐的列车到达了JR姬路站,在站内就能远远地望到姬路城的状貌,这座被称为白鹭城的古城率先向我们展现了其秀美的气韵。此时的姬路站内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众多的游客和回乡探亲的人们络绎不绝。
出站后,我们坐上了开往郊外的公车。等候坐车的人在姬路站外的公交换乘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其中有购物归来的老妇人,还有正在放暑假的中学生,似乎正要去参加社团活动。不多久,载满了乘客的公车缓缓地出发了。
公车一路前行,在行驶了约30分钟后,我们终于到站了。公交站位于一条途经居民区的国道旁。
因为快要到终点站了,车内几乎没什么乘客。只见国道沿途有银行网点、超市等便民设施,过往的车辆川流不息。
从国道拐进一条岔路继续前行,鳞次栉比的多层住宅和年代久远的独栋住宅跃入眼帘,越往深处,越发远离方才的喧嚣。大约5分钟左右的路途中,牵着狗散步的老爷爷、提着购物袋的老奶奶,依次与我们擦肩而过。
自1950年代开始的经济高速增长期,至1990年代初的泡沫经济时代,随着住宅区开发的逐步推进,促成了这片郊外居民区的落成。过去,只要一到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街上一定到处都回响着孩子们玩耍嬉闹的声音吧。
然而我们到访的时候,整条街上只能看到老人们缓慢行走的身影。在这一带,因为家庭看护的烦恼而寻求援助,苦苦挣扎着的家庭应该不在少数吧。边想边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我们所要找的公寓楼。
这是一幢只有约40户人家的小型公寓楼,建成至今已有约40年的光景了。每户的平均面积大约60平方米。一位老妇人正拿着扫帚清扫着露天停车场的空地。
停车场停着一辆大阪牌照的车,从后座下来了一男一女,是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也许这家人是因盂兰盆节返乡探亲的吧。
在这儿长大的孩子早已成家立业,去往他处,如今只剩下上了年纪的父辈静静地在此生活。褪了色的奶白色外墙,斑斑裂纹随处可见,尤为刺眼。
公寓楼的入口处没有安装自动锁,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公寓也没有安装电梯,我们只能顺着楼梯一层层往上爬。
终于来到了我们要找的住户门前。只见门边贴着一块生锈的铁制名牌,上面清楚地写着“木村茂”字样。我们按下了名牌边的门铃。
“来了。”
随即便听到屋内传来男子的应门声。伴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请问是哪位?”
屋里的男子边说着,边将门微微打开。从缝隙中,我们看到了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只见老人一头银白短发,身穿着短裤,脸上的表情很柔和。
这位老人就是杀害了妻子的木村茂吗?虽说是看护杀人,但毕竟是夺走了他人性命,因故意杀人被判有罪的人啊。我们原本担心木村茂可能会是一个凶残粗暴的人,此时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我们是《每日新闻》的记者。正在针对看护相关案件进行取材。”
话音刚落,老人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老人喃喃道:“那件事早已结束了。”
随即只见房间内走出一名身穿T恤、牛仔裤,40岁左右的男子。从样貌看像是木村茂的儿子。
男子面露厌色,说道:“我是他的亲属。我们拒绝接受采访。”
“只要占用一点点时间就可以了。”我们恳切地拜托他。
然而,这位貌似是老人儿子的男子说道:“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很抱歉,我们拒绝接受采访。”随后二话不说,重重地关上了门。
在门被关上之前,只见那位也许是茂的老人,静静地垂着眼帘,若有所思的样子。根据我们的直觉,老人的表情并不像是从心底拒绝接受采访的样子,仿佛是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
即使希望渺茫,我们还是决定以后再来拜访,寻求转机。
两天后,我们再次按下了木村茂家的门铃。那位老人如同之前一样,微微地打开了一条门缝,随后对我们说道:“我拒绝接受采访。”
因为缝隙太小,我们不能很清楚地看到老人的脸,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异常坚定。也许还是操之过急了吧。我们决定过一段时间再来拜访。
距离上次拜访大约两周后的9月4日这一天,下午4点左右,我们再一次来到了木村茂的家门前。而这次按下门铃后却无人应门。不知是家中无人还是装作不在家呢。我们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也没能见到老人。
第二天是一个周六,约莫正午的光景,我们再次按响了木村茂家的门铃,不一会儿,门微微地打开了。似乎是茂开的门。然而他什么话也没说,作势便要关门。
“请听我们说……”
“我没什么话可说的。”
“没关系,就请听一听我们的想法好吗?”
“不用了。”
扔下这最后一句话,老人把门牢牢地关上了。老人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口吻。也许是被我们的多次拜访惹恼了吧。
我们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楼梯。离开公寓楼之前,我们在名片背面用小小的字写下了想对老人说的话,随后把名片塞进了一楼的邮箱。
“多次打扰您,真的很抱歉。我们正在对不断发生的看护杀人案件进行采访。想借我们的报道为因看护而痛苦的人们提供帮助。请给我们一个与您交谈的机会。”
第二天,9月6日,在距JR大阪站不远处,位于梅田的《每日新闻》大阪总部内,我们正聚在一起商讨项目的实施方案。
以看护杀人为主题的采访已开始近半年了,至今却未能与案件中的加害者进行深入的对话。
我们拜访了若干看护杀人的案发现场,然而多数人都已搬家,仅能确定极少数人的下落。即使找到了当事人,我们的采访请求也被相继拒绝了。
木村茂便是其中之一。但我们还是与他进行了短暂的交流。最初拜访时,他所流露出的欲言又止的神情令我们略感振奋,可他随后的态度却愈发强硬。
“老实说,我觉得采访的难度很大。”
“只能依靠最初的直觉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每天去拜访当事者,试试能不能争取到采访机会了。”
暑假也没有休息,全身心扑在采访上的我们,眼见着仍毫无进展,不由得渐渐焦躁起来。
然而我们深知,以看护杀人为主题,若想要写出深入读者内心的报道,对当事人的采访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前提。若采访无法进行,那么这次策划的项目也只能付诸东流,我们做好了这般觉悟。
那天下午1点左右。
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陌生的外市号码。
按下接听键,一名男性的声音传来。“你好,我是来自姬路市的民生委员(2)。听说你们多次拜访了木村茂先生的家。”
电话中的男子表示自己负责的正是茂所居住的地区。一听到这话,我以为这通电话的目的是为了表达对我们频繁拜访的不满,于是心里开始寻思起如何才能平息事态。然而,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
“事情是这样的,木村先生与我商量是否该接受你们的采访。我想先向你们了解一下采访的主旨和内容。”
两天后,9月8日,我们来到了民生委员吉田孝司(69岁,化名)的家,此处距茂的公寓仅500米之远。我们向其说明了采访的相关内容。
据悉,在案件发生后,出于对茂的担心,吉田每周都会去茂家拜访,关心其生活状况。
“我们住在附近的人,当时都没能帮到木村夫妇。案件对我们来说也是痛苦的回忆。应作为沉重的教训铭记于心。”
吉田先生说完,我们向其说明了策划案的初衷,以及对当事人进行采访的必要性。
——茂答应接受采访。几天后,吉田与我们取得了联系。
9月14日,一个炎热的秋日,对茂的采访正式开始了。
下午5点左右。采访地点在吉田家中,我们稍等片刻后,茂出现了。只见他身着米白色格子的polo衫、藏青色休闲裤,手里拿着一顶灰色鸭舌帽。
虽然之前我们与茂在他公寓门前打过数次照面,但再次看到我们,茂仍然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茂跪坐在和室的榻榻米上,轻轻啜饮一口桌上的凉大麦茶。
“我刚散步回来。”
茂笑容可掬地说道,只见他身上的polo衫背部有被汗水浸渍的痕迹。茂的表情柔和,完全想象不出他曾经杀过人。
“为祭奠妻子,我打算开始参拜巡礼(3),散步就作为这一旅程的训练啦。”
我们询问了茂散步的频率、路线等,进而闲聊起来。随后我们得知,第一次拜访时碰巧遇见的男子正是茂回乡探亲的儿子。
正当汗流浃背之时,茂目光真挚地看着我们,说道:
“有什么想问的,请尽管问吧。”
对于作为记者的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茂都没有一丝不耐烦,一字一句地耐心回答。他慢慢讲述着自己的成长道路、案发当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对妻子的思念。
木村茂于1937年(昭和十二年)出生在兵库县明石市,父亲是国有铁路的职工,茂是家中排行第四的儿子。战时,茂被疏散至兵库县佐用镇,他留在了那里,中学毕业后进入一家钟表店做学徒。
17岁时,茂来到了正从战后疮痍中慢慢恢复的姬路市,并在当地一家钟表店工作。
在茂27岁时的某一天,有个熟人带着一位女子到茂的店里,并介绍他们认识。这位比茂小3岁的女子便是他日后的妻子,幸子。“幸子是个本性善良、脾气温和的人啊。”茂随即便向幸子提出交往。
钟表店客人会将电影票作为礼物送给茂,于是茂经常带着幸子去姬路站前的电影院约会。
在相识约1年后,茂与幸子结婚了。结婚时买的是双人床,考虑到分床睡的话会影响夫妻关系,茂与幸子约定,未来的每一天都一起睡在这张双人床上。
婚后两人生了三个孩子,并且购置了现在居住的公寓。
随着经济高速增长期的到来,茂每天不知疲倦地辛勤工作。有时即使到家很晚了,茂还会继续修理熟人拿来的钟表。
“为了能让家人过上好的生活,我每天一心扑在工作上,忽视了对家人的照顾,家里的事完全交给孩子他妈打理。”
1998年,茂退休了。三个孩子也都已长大成人,独立生活。两个孩子离开了家乡,去往他乡,一个孩子住在姬路市市内。
幸子毫无怨言地将三个孩子养育成人,孩子们都很优秀。茂在心里暗暗发誓,退休后一定要带幸子去各处旅行,回报她这么多年的辛勤付出。
“我的退休金一共是一百万日元,我全部拿出来,买了一辆普通的三菱汽车,心想着以后能开着车去旅行了。买车、开自己的车对我们来说,都是人生头一回呢。”
茂与幸子一起去了淡路岛看激烈的旋流,去了兵库县丰冈市的出石吃美味的荞麦面。
那时候,茂第一次买了手机。当时买的是翻盖机,买来后立刻用手机给幸子拍了照片并设成桌面背景,照片上的幸子笑容腼腆却灿烂。
虽然每月有十几万日元的退休金,夫妇俩生活过得并不拮据,但为了能带着幸子一起快乐地旅行,茂在退休后开始干起了送报纸的活。
存下足够的钱后两人便会出发旅行。每两个月出门一次,去了北海道的知床、旭川,还有冲绳县的石垣岛等地。甚至去了中国、加拿大等外国旅行。在加拿大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坐着船经过瀑布边时,互相看着被飞溅的水花湿透了身的彼此,茂与幸子哈哈大笑。
夫妇俩把旅行时拍的照片贴在自家客厅的墙壁上。随着旅行次数的增多,总能看到墙上贴着近十张照片,定格着属于茂与幸子的美好回忆。
两人共同期待着即将于2015年到来的金婚纪念日。
“我时常这么和孩子他妈说,把亲戚朋友聚集起来,盛大地庆祝吧。”
然而,这样美好的期待并没有持续多久。约莫是2009年的时候,在茂退休十余年后,幸子的举动出现了异常。
幸子有时会突然把家中的衣橱抽屉反复开合,还会把不用的熨斗拿出来。在打工的饭店,她连简单的点菜都会搞错。“店家对我提出不满了。”幸子和茂商量时如实道,茂闻言便让幸子辞了工作。
幸子每周会去两三次游泳俱乐部。一天,茂陪着她一起去,工作人员见到茂便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您太太有时候连自己换泳衣都做不到,给其他客人带来麻烦了。”
“也许是上了年纪了吧。”——茂这么说服自己。完全没有想到幸子会得痴呆症。
2011年4月,幸子骑电瓶车时摔倒,造成左手骨折。幸子因此没法做家务了,茂开始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之后,幸子异常的言行举止一下子加剧了。
因为骨折正准备出门去医院的时候,茂发现幸子光着身子,只穿了下衣,便急急忙忙地带着她回屋里穿衣服。
两人一起在超市买东西时,幸子突然说道:
“我尿湿裤子了。”
“怎么会呢,竟然在超市里?”
“我也不知道呢,走着走着就尿湿了啊。”
幸子满脸悲伤地看着困惑不已的茂。
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当年9月,茂带着幸子去医院拜访了痴呆症专家。
经医生确诊,幸子患上了痴呆症,且较为少见地并发帕金森病症状。
“‘这种病是无法痊愈的。但是我们一起努力吧,争取让病程进展得缓慢一点。’听到医生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眼前一黑。但那时候,我的心头立刻涌现出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只有我能守护孩子他妈了啊’。”
茂辞去了报纸配送的工作,一心一意地看护幸子。
他随即为幸子申请了护理保险服务,着手处理相关手续。首先幸子接受了护理及援助程度认定,以判定幸子需要接受何种程度的护理服务。
根据所需护理程度的不同,护理保险的给付额上限有所区别,所能享受的护理服务和护理方案也有相应变化。
负责对护理程度进行认定的是各自治体(4)的护理认定审查会,主要由医疗及福利等方面的专家组成。所需护理的程度,由轻到重可分为“援助1级”“援助2级”和“护理1级”至“护理5级”,共7个等级。
幸子被认定为“护理1级”,即生活的一部分有护理必要。从护理的必要性而言,幸子的症状并没有达到非常严重的程度,她每天会去机构接受日间护理服务。
然而,在被确诊为痴呆症约半年后,幸子的症状逐渐恶化。
大约是2012年的春天,幸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暴躁易怒起来。肚子饿的时候,她会对茂怒吼:“快给我准备吃的!”
渐渐地,幸子已无法独自洗澡、更衣了。更有甚者,也许是因为不知自己何时大小便,未能及时更换尿布的缘故,秽物时常从尿布中漏出,把房间弄得肮脏不堪。
4月,幸子再一次接受了护理程度认定,这次被判定为“护理4级”,即几乎生活的所有方面都有护理必要,距离最初的认定仅过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幸子的护理程度就加重了3个等级。
正值万物葱翠的5月,最终,幸子已认不出茂了。
“你这家伙,是谁啊?”
“这里是哪里啊?”
“你这家伙真讨厌啊。”
幸子在家频频对茂恶语相向。
“那时候,我总是点头应承着,直到孩子他妈冷静下来为止,我一直轻轻揉着她的背安抚她,有时这一过程要持续几十分钟。”
过去,下班回家总是很疲劳,幸子会用她那包容的笑容治愈我的心灵,那样的幸子现在到哪里去了呢?在我眼前的这个人陌生不已,她究竟是谁呢……与和从前判若两人的幸子共度的每一天都仿佛巨大的石块,沉重地压在茂的心头。
“竟从孩子他妈口中说出‘你这家伙’这样的话。她已经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温柔的幸子了。活了一辈子,我从未有过比这更痛苦的经历。”
回忆起当时的心情,茂的神情痛苦,悲伤地哭了起来。
2012年的梅雨季节到了,自那以来,幸子的睡眠便成了问题,渐渐地已无法入睡了。有时半夜要醒好几次,醒来后便对茂大声斥责。幸子的主治医师开始为其开处方安眠药帮助睡眠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处方药也渐渐不管用了。
“你们啊,半夜实在太吵了。”邻居们不禁抱怨。
幸子有便秘的毛病。一段时间没排便的话,茂会给她喝中药通便,然而有了便意后幸子却来不及赶到厕所,就把床铺和房间弄脏了。
为让幸子能及时上厕所,茂让她睡在离厕所近的房间。然而,因为房间在玄关旁,晚上幸子的声音很容易传到外面,影响邻居。
也许幸子也觉察到自己给邻居们带来的不便了吧,一天晚上,幸子喃喃道:“我想到外面去。”
“于是我把她带到停车场,让孩子他妈坐上副驾驶位,那辆车是我们当时为了去旅行买的。幸子只要一坐上车,心情就会变好,还会打起瞌睡来呢。”
自那以后,便开始了每晚开车兜风的生活。
原先还能起效的安眠药渐渐地已对幸子起不到作用了,每到半夜幸子就会变得很兴奋,茂为了让她平静下来,除了带着她开车兜风以外别无他法。这样一来也能避免由于在家太吵闹而影响到邻居。
清晨,结束深夜兜风回到家后,茂便打开幸子枕边的CD播放器,给她播放《大象》《郁金香》之类的童谣。茂会像哄孩子入睡一般轻拍幸子的后背,此时幸子便露出安心的表情,沉沉入睡。
每周有5天,幸子会去机构接受日间护理服务。趁着幸子不在家的时间,茂便在家做些清洗工作,准备幸子的晚餐,忙完后喝上少许啤酒或烧酒,随后小睡个两三小时。
即便如此,每晚的深夜兜风仍然对茂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茂渐渐感觉身体沉重、疲乏无力,整个人倦怠萎靡。
7月末的一天,看护援助专员白石看到茂疲惫的表情,于心不忍,力劝茂暂且把幸子送到全托护理机构去,好让彼此的生活都走上正轨。
“‘我要一直照料幸子直到最后一刻’,虽然我下了这样的决心,但是这次,连住得很远的孩子们也来说服我。而且因为看护,我已筋疲力尽,心想着,这一次就把幸子送到护理机构去试一试吧。”
8月,茂找到了姬路市内4所提供入住的护理保健机构,逐一递交了入住申请。然而,每所机构的入住费用都在每月10万日元左右。有些民营养老院或高级会所花费更是高达每月20万甚至30万日元,对于每月养老金只有十几万日元的茂来说,这样的开销是他负担不起的。
但是,所有机构给予茂的都是否定答复——“我们目前没有空床位。”
某机构的负责人如是向茂解释:
“我们这儿,目前有100号人在排队等着空床位。”
如果长期入住有难度的话,那么不妨试试几天或几周的短期入住?茂这样想着,决定试着申请短期入住服务。白石随后找到了几处符合条件的机构。
这一次得到的答复并不是没有床位。但是,一听说幸子会在半夜大声吵闹,所有机构都拒绝了她的申请。
“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将幸子送入护理机构,结果,并没有人愿意接收孩子他妈啊。果然还是只有我能照顾幸子啊。无奈之际,我还是这样说服自己。”
虽然茂已感到身心俱疲、力不从心,但每到深夜,他还是坚持握着方向盘,带着幸子外出兜风。不久之后,悲剧便发生了。
只见照片上的茂与幸子紧挨着彼此,露出灿烂的笑容,背后是喷射着激烈水流的鱼尾狮像。照片摄于2007年,当时的茂与幸子正在新加坡旅行。
2013年2月4日,神户地方法院姬路分部的法庭正在审理该案件,木村茂因故意杀人罪被检方起诉,出庭接受审判。茂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事实确凿无疑,因而审判的焦点集中在了量刑上。
负责为茂辩护的是两名由法庭指派的律师,辩护律师积极向法庭争取对茂的缓刑判决,真挚地向陪审员讲述茂与幸子曾经多么幸福地共同生活着,并通过显示器向法庭展示了他们在新加坡旅行时的照片。
当时负责为茂辩护的一名女性律师这么回忆道:
“那是在我从事律师工作第二、第三年的时候所负责的案件。我对当时的主任、我的律师前辈这么说道,总而言之尽力争取缓刑判决吧。那时候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如此令人悲痛的案件绝对不能与一般的故意杀人案件一概而论,我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竭尽全力为案件辩护的样子。”
在第二天向被告人提问的环节中,茂讲述了自己对幸子的思念。
——对于将您的太太杀害一事,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着我到底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呢?我做的事是无可挽回的,我的脑子里满是这样的想法。我很想要赔罪,想说一句,真的对不起。”
——现在再回忆过去,您觉得怎么做能够避免这起悲剧的发生呢?
“我应该尽早把妻子送到护理机构去的,这样的话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您的太太已经去世了,您现在每天都在想着什么呢?
“我每天都在想着我的妻子。没有一天不在想着。”
——生病后的幸子太太对您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呢?
“生病后的幸子就像三四岁的孩童,很可爱。”
——您曾经有过不想再照顾幸子太太的想法吗?
“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犹豫着不愿送幸子太太去护理机构呢?
“我妻子心情好的时候,我们俩的日子过得真的很快乐。如果她去了护理机构,我们就不能经常见面,也不能一起生活了。”
——您曾经想过要永远和您太太在一起吗?
“是的。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如果当时您太太的病情继续恶化,您还会继续照顾她吗?
“是的。我做好了准备,要一直照顾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今后您打算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呢?
“我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想着我的妻子,我的幸子,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2013年2月8日,神户地方法院姬路分部宣布对茂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5年(求刑为监禁5年)。判决认定该案件是由看护疲劳所引起的。
审判长这样解释道:“被告的妻子几乎每天从深夜至清晨都无法入睡,被告坚持深夜带妻子外出兜风,全心全意地看护着妻子。被告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疲劳都与日俱增。”
随即,又补充道:“我们认为,被告对相伴40多年的妻子的重视和呵护之情自始至终都未曾动摇过。”
检方也未提出上诉,判决最终尘埃落定。
2016年7月,距离案发已过去近4年,当时为茂辩护的女性律师仍对茂的案件记忆犹新。
“木村先生是个传统保守又相当严谨的人,会面时他未曾流露过半句不满。但是我很担心,木村先生这样平静的表现会让陪审员产生误解,认为他并没有反省之意,从而产生不好的印象。因此,我给了木村先生一本笔记本,让他把对妻子的情感记在本子上。这样一来,他的心中便会充满对妻子的思念和怀恋。”
在被起诉之后,茂一直静静地待在姬路拘留支所的房间内,几乎每天都会在A4大小的笔记本上写下自己对幸子的思念之情。拟题《心之日记》。简记如下。
〈10月27日〉
——我很后悔,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明明是快乐的日子比较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杀了你呢?每天都在想,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结束你的生命?难道我已经丧失理智了吗?对不起。我很后悔。
〈10月28日〉
——请听我说。儿子对我说,我不能继续在从前的家里住下去了。可那是和你一起共同生活了40年的家啊,我们要永远一起生活在这个家里,你说呢?我想一直在那儿住下去。那里还有你留下的印迹,处处是你的影子,我想在那儿与你共度余生。
〈10月29日〉
——幸子,谢谢你把我们的孩子养育成人。我总是以工作为由逃避自己的责任。现在想来,你总是毫无怨言地为这个家付出。谢谢你,幸子。
木村茂在拘留所期间写下的《心之日记》。字里行间无不述说着对幸子的谢罪之心和对案件的悔恨之情。
〈11月29日〉
——今天早上,我做了个梦,梦里的我们正同枕共眠,相依相伴。想着睡在我身旁的你,正无比喜悦,突然听到了叮咚叮咚的声音,啊,原来是清晨叫早的报时声。多么幸福的梦境啊。好久不见了,幸子。是我亲手结束了你的生命,对不起,幸子。
〈12月2日〉
——明天我似乎就能获得保释回家了。然而你却回不了家了,只有我这个杀人犯独自回家。幸子,对不起,对不起。
〈12月4日〉
——我并不是有意要杀你的。幸子,我这么这么爱你,那天为什么生出那样绝望的念头呢。我一直想着要好好照顾你,然而却做出那样的事。做出那样无法想象的事情,亲手结束了你的生命,我多么想与你共赴黄泉。对不起啊幸子,只有我独自活了下来。
杀害了妻子的茂的确罪孽深重,然而法庭以一纸缓刑判决为这起悲惨的案件画上了一个温情的句点。原本恩爱有加的茂与幸子夫妇俩,却因这残酷的现实天人两隔,想必陪审员也为这一切动容吧。
正在讲述案件经过的木村茂。其手中所持的是在祭奠幸子的参拜巡礼中所使用的经文本。(摄于2015年9月)
“幸子,我夺走了你的生命,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安息吧。”
2015年9月16日晌午,秋风渐起,这是茂第153次为幸子祈福。茂正行至西国巡礼(5)中的第24号名刹,位于兵库县宝冢市的中山寺,他双手合十,向幸子吐露心声。
茂已为幸子祈祷了153次。为祭奠幸子,茂正一直在四国八十八所(6)及西国三十三所(7)奔波,进行参拜巡礼。
在参拜巡礼的过程中,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茂有时也会心生退意,然而为了确认自己对幸子的感情,他仍然打算挑战自我。2013年3月,缓刑判决宣布后没多久,茂便开始了参拜巡礼。现在,茂正要开始第二轮巡礼。
“我也想过,这趟巡礼得在哪儿结束啊,我没法再继续了,但现在,我想为了孩子他妈坚持下去。”
住在远方的儿子曾邀茂前去与自己共住,但茂拒绝了,他现在仍住在曾是案发现场的自家公寓内。茂打算永远住在这里,因为这里是一直以来,自己和幸子一起生活的地方啊。
2015年12月2日,一个寒意正浓的冬日。为了对茂进行第三次采访,我们首次受邀来到了茂的家中。我们得知,房间仍保留着案发时的原样。
狭小的卧室面积只有4张榻榻米大小(8),夫妇俩结婚时购置的双人床占据了卧室的大部分面积。茂与幸子结婚47年以来,一直在此相依共眠。而后,茂也是在这张床上,亲手结束了幸子的生命。现在的茂每晚仍继续睡在这里。
进入隔壁的起居室后,只见电视机旁摆放着一座高约2米、笔直如柱的古老落地钟。这也是夫妇俩结婚时购置的。嘀嗒、嘀嗒……落地钟长长的指针不停歇地走着,仿佛记录着茂与幸子共同走过的这几十年充满喜怒哀乐的人生轨迹。
墙上贴着几张夫妇俩旅行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两人笑容灿烂,幸福甜蜜。茂对我们说,这个家中充满着他与幸子的回忆,只要待在这里,便能感觉到幸子就在自己身边。
既然如此深爱着幸子,为什么要将她杀害呢?
“那时候的我,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精神几近崩溃。现在想来,当时应该有能够帮助我的人。但是,我却独自一人承受了所有的压力,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向他人求助。”
作为看护杀人案件加害者的茂,向我们毫无保留地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即使遭到家人反对,茂还是鼓起勇气接受了我们的采访。最后,我们向他询问了做出这个选择的理由。
“看护这件事,越想努力做好越容易将自己逼入绝境。也许真的行之不易,但我希望人们看了我的故事后,能够不要再和我犯一样的错误。将我的经历与大众分享,也许能对他人有所帮助吧。”
夜晚,独自睡在双人床上的茂有时会突然醒来。那时候,深夜看护幸子时的一幕幕便无不清晰地在眼前浮现,两人一起的深夜兜风,在床上轻轻拍着幸子的背……
“我听到孩子他妈对我说:‘你今后也要一直朝前看,好好地生活下去啊。’”
茂对此深信不疑,他下定决心,要连着幸子的那份一起,努力过好今后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