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市井生活
最惬意的消遣娱乐场所就在这一带,有戏院、鸦片馆、妓院。前门大街上这条狭窄弯曲的小胡同是整个北京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它集中了全北京最昂贵、最豪华奢侈的商家店铺。胡同里还有各类美食餐馆,餐馆的后院建有人工袖珍花园,身穿绫罗绸缎、酒足饭饱后的食客们可以在花园里逍遥散步。
前往北京
“您相信吗?我都有些怯场了,今天就要到达北京。我的心,从现在开始就已经忐忑不安了。”我在表达着对北京的感受:
“北京是一座特别令人着迷的城市,就我所知,每年都会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数万名游客。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北京城上千年悠久历史形成的独特魅力在吸引着他们。您能理解吗?只要一临近北京,人们就会如此激动万分!此时的我,就像一个小人物正惶恐不安地在等待着高高在上的部长的召见,或者,像一个年幼的男孩,突然间就要置身于自己曾经阅读过的、童话故事里描述的大森林里了……北京,就是这样充满神秘地、富有吸引力地坐落在我的前方。”
在列车车厢里,我正在与对面坐着的一位日本军官聊着天,当我说上面这些话的时候,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随意点点头附和着。我心存疑虑地想,他一定对我这些赞美北京的话语不感兴趣。看他那副毫无耐心的样子,好像是焦急地在等待我叙述的停止,以便能礼貌地偷偷溜掉。在中国,我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即少数与你聊天的日本人会产生这种念头。日本人不太愿意与你泛泛交谈,一般性的话题只是略微提及;他们热衷聊的是眼前发生的、有实际利用价值的话题。
在亚洲,日本人关心的只是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尽管这个兴趣也相当宽泛。但总的说来,他们真正的兴趣还是围绕于一定的政治目的。
日本军官准备站起来了,他已经穿好一直放在旁边的那双擦得锃亮的军靴。就像我们欧洲人每到一处要将帽子取下挂起来一样,日本人每到一处都要脱掉鞋子,这在日本本土是没有人会感到奇怪的。
出于礼貌,告别的时候,日本军官还是想就我对北京的描述说上几句,他一边系着挂有军刀和手枪的武装带,一边说了起来:
“我多次访问北京,我知道北京。对我来说,您的这些想法并不新鲜,但我更关注的是有关北京的一些具体事物。例如,您很快就会看到那些围绕北京城的坚固城墙。我更关心的是,这些坚固的城墙到底具有什么样的战略意义!这个城市是攻不下来的,只要它有几挺机关枪,你就休想占领它。因为,北京城四周都是开阔地带,是机关枪大显身手的好地方!”
他打开车厢门,谦恭地向我表示要遗憾地离开了。他指了指走廊,但还没走出车厢门,另一只手就好像在空中抓住了什么似的,猛地往下一拽。这动作到底啥意思呀?待他走到了车厢外,车厢里一阵臭气扑鼻而来,我才得以明白:他以一个向下拉绳子的动作做配合,无所顾忌地放了一个不响的臭屁。事后好长时间,我都还在对这一无所顾忌的行为感到好笑。唉!也只有日本人对待这些自然事物会如此随意——可怕的随意。
我望着车窗外,嫩绿色的风景此时像一幕幕奇特少见的电影画面,如胶卷倒片一样地迅速向后移动。看来火车的时速并不低,舒适的软座椅缓冲了车身急速行驶带来的颠簸。扑鼻而来的是浓郁清香的新鲜空气,啊!真是一个美好、愉快的旅行!
此时,车厢里除了我,别无他人。没有人放肆地咳嗽、喘气,也没有人随地吐痰和闲聊。真不知道,车上到底还有没有乘客?乘客们一定都聚集在餐车里,在那里抽烟、喝酒、吃饭、聊天。不用说,那里一定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中国人只要一扎堆就是这样。
能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我感到十分满意。我能毫无顾忌地大口吮吸着来自车窗外泥土散发出来的、调和了成熟庄稼味儿的清新空气,能品味田野上蒸腾着的湿润雾霭,以及从硕大的树冠上、叶梢尖飘散出来的醉人芬芳,当然,还有从淤泥沉积的沼泽地里弥漫出来的百年腐臭。车窗外,刚收割后的庄稼地一垄垄地闪过,排排柳树垂挂着长长的翠绿色枝条,像一串串缀满珍珠的挂帘。远远望去,辽阔的平原风光像隐藏在垂柳织成的绿色纱幔后面一样。田野上,银色的小溪水流潺潺,沿着溪水渠道棕色的田间小道,如影随形、蜿蜒曲折地向四面八方延伸。
转瞬即逝的印象,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田园风光,有些尚可存留在记忆里,更多的则会像气泡一样,在缓缓的上升过程中渐渐消失。
窗外原野上一座古老的灰色宝塔,此时正好进入了我的视野。这是一座多层塔,层层重叠,像彼此摞在一起的带檐的帽子。塔身由下至上渐升渐细,顶部是一个带小圆肚结的塔尖。明暗之间,微微泛红的西部天空映衬着古塔的雄姿。
一阵短暂的轰隆声响起,列车驶过了一座小旱桥,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原有的单调节奏——咔嚓嚓、咔嚓嚓……一段奇特的思绪此时也涌上了脑际。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也曾行驶在这一段铁线路上。那是一个不平静的岁月,在这里从事修建北京西线铁路的德国工程师被谋杀或被劫持。整个直隶地区[1]因义和团拳民暴动,正处于极度的骚乱之中,义和团要将外国人和基督徒清除出境。在天津已经驻扎有俄国和英国的军队,其他国家的军队也在向北京进发。
1900年,义和团暴动!有见识的权威人士只要一谈起这一事件,嘴唇都会禁不住打起哆嗦。
我父亲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列车正驶向北京,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前往。列车挂有一节车厢,该车厢除了前部设有一个小的邮政点外,其余部分均为豪华雅座。坐在舒适的软皮座椅上,以前行路难的情景就会梦幻般地出现在眼前:要么坐着折磨人的手推车或骑着马颠簸在灰飞尘扬的老旧公路上,要么在现在这种干旱季节,坐在岸高水浅、翻滚着黄泥水的海河客船上。”
火车在飞驰,朝着东——南——东的方向,朝着古老的皇城——北京。
“北京”这个名字隐喻、沉淀、承载着几千年沉重命运的历史。三千年前这个城市就第一次出现在中国年鉴上,被称为“蓟”。从混沌的远古起源直到今天,北京这个城市跌宕沉浮的命运几乎与中华民族的命运一样:多次摧毁又多次重建。忽必烈汗统治了“世界莫能与比”的中华大帝国并定都于此,明朝曾短时间地放弃了这个城市,而清皇帝则使北京成为令世界瞩目的中心。
城市与人一样,也有它人性化的个性特点。有些城市过于普通,人们很快就会将其忘记,而有些城市却有着很独特的吸引力,北京就是这样一座魅力之城。不过,在细节上人们还真很难说清,北京特殊的魅力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因为它是世界大都市?因为它有灯火斑斓的宽阔大街?因为它那日夜奔流不息的生活潮水?还是因为它拥有精心维护的、体现出传统文化意蕴的建筑群的美丽呢?肯定不全是。可能是因为北京城区规划的恢宏大器,可能是因为古老城楼昂首冲天的壮观辉煌,也可能是因为皇家建筑群房顶色彩的美丽和谐。或者,是因为这座城市能唤起人们意味深长、具有历史意义的记忆;或者,是因为北京城自身蕴含着的巨大对立与反差:新与旧?传统与现代?或两者的融合……一切都不是,不!一切又都是。
民国时期老北京城的铁路线与城门远景
北京,一个精心打造的、完美统一的艺术杰作,一座无与伦比的、风格独特的城池!
我上次离开北京城的时候,它还叫“北京”,但现在已经改称“北平”了,寓意“北部的和平”。民国政府已经迁往扬子江畔的南京,但尽管如此,北京作为京都的特征和标志是无法轻易抹去的,北京数百年的威名不是一夜之间确立起来的,除非人们要把地球上的一切都变得相同,一如有人已经多次在中国历史上所做的那样。
20世纪初的老北京哈德门(今崇文门)
对中国人而言,北京一直像宗教一样闪耀着皇城神圣的光华,这种光华是永恒的,它不会因为几年人为的宣传就被磨灭掉。
突然,列车上的中国服务员将车厢门猛地一下推开了,车门“嘎嘎嘎”的叫唤声吓了我一大跳。服务员问我:“是否愿意去餐车吃晚餐?”
我没有兴趣去餐车就餐,也不愿意离开诱人的车窗。
“什么时候到北京?”我借机问道。
“很快!”他简短作答后迅速就又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去餐车就餐的乘客,因为他可以得到“提成”,每一个中国偏远小城市的乞丐孩儿大概都知道这个词儿。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走道上传来“下一站北京,终点站到了!”的声音,我一下像从梦中被唤醒。嗬!这么快就到达目的地了!
窗外,一片漆黑,还看不到城墙,列车似乎也没有减速而在继续向前飞驰。很快,轰隆一阵声响过后,列车穿过了一个城墙隧道,这才真正驶进了中国北京城。减速了的列车缓慢地沿着将汉人居住区与真正的京城——八旗人居住区分隔开来的高大城墙行进。接下来,右边一座宏伟的大城门——哈德门[2]透过车窗进入视野:北京第一眼。
又过了六分钟左右,列车才缓缓地停了下来。站台上,巨大的白色站牌上写着两个明亮醒目的大字——北京。
[1] 今河北省。——译者注
[2] 哈德门即今天的崇文门。——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