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纽约往事
李零下定决心，要找出酒店房间内隐藏的摄像头。窗帘、床单、地毯、天花板、插座孔、墙纸的缝隙、植物的每片叶子、家具的暗格、摆件的内核、电子设备的外壳……他翻遍每一寸可疑的角落，甚至拆了两个枕头和天花板上火警器的外罩，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蓝宝石耳环
五个月前，美国纽约。
从二十二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向外望去，这座在阳光下镶着金边的城市，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就像人的欲望一样，蔓延无边。远处帝国大厦的阴影，也在一点一点吞噬着李零所在的这栋写字楼。
李零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在他脚下的街道上，有无数个小黑点似的行人。从中随机挑选一个，然后用肉眼小心地追踪直至其消失，是他工作间隙最大的乐趣。
此时他正在追踪一个暗红色的点。她走进了一间门口摆着圣诞装饰的商店，李零很好奇她在买什么，就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对着窗外的街道拍了一张照片。打开地图的搜索识别功能后，很快找到了这间卖圣诞礼品的商店，接着他又切换程序找到它的网店，各式花花绿绿的节日特卖商品，确实令人爱不忍释。
不一会儿她出来了，玻璃门反射出一缕阳光，洒到她金色的头发上，李零不自觉地眯起眼，她右转到主街，沿着来时的路，消失在通往第五大道的转角。李零结束了这次跟踪，用手机查询刚刚那间商店的信息，并在店内“三十岁女性最喜欢的礼物”的数据结果中，挑出一对蓝宝石耳环，但并没有购买。
他不想留下购物记录。
李零就职于全美最大的数据中间商ACX公司的BI（商业智能）部门，虽然此领域在很多国家还属于“阴影商务”，但在美国，它是无论大型企业集团，还是医疗、金融机构，甚至教育、政府部门都无比依赖的新兴行业。
明天下午的会议，对于李零来说，是他进入ACX以来最重要的时刻——在这次会议上，他将向公司高层演示自己这一年多来，和小组成员开发的全新大型算法模型。简单来讲，这是一套用来帮助企业预判未来市场走势的算法。例如期货类产品，先从有分析需求的产品中采集综合数据，经过初步筛选清洗后，套入此算法模型中的分析细项，类似产品相关动态、近期国际趋势，甚至可能受其影响的关键人物等方面，来预测近期大宗交易的可能性。
这套算法经过多次测试，较之前大部分同类型旧算法，准确性提高了数倍。但李零丝毫不敢松懈，在大数据公司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的大背景下，他承受着多方压力。除了老对手Smartfox公司在业务上的步步紧逼，最近行业里异军突起的新秀Data Locker公司，也抢走了ACX的部分业务。作为ACX的项目开发主力，上司无需对他施加压力，他就已经能感受到自己肩上的重担。所以为了手上这个项目，李零带着他的组员，半年都没睡几个好觉。由于项目组内的大部分成员都是中国人，李零取中国古代数学家祖冲之的字，将新算法命名为“WenYuan文远”。
太阳渐渐转到玻璃窗的角落，办公室内也暗了下来，李零拿起自己的外套，下楼找到那间商店。在店内的电子导购屏上，他很快就发现了那对醒目的蓝宝石耳环。结完账出来时，李零隐隐感觉到有道视线在跟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门顶的摄像头，快步走上街道，跳上了一台黄色的计程车。
车在曼哈顿区南部陈旧的街道上拐了几个弯后，李零示意司机停下来。他决定步行至目的地。为了降低被城市安全监视系统捕捉到的概率，他拿出墨镜戴上，习惯性地沿着街道靠墙的一边行走。
因为职业，李零接触过太多涉及个体隐私的案子，直接导致了他草木皆兵的习惯——在不希望被人知道的行程中，只要暴露在室外或是不熟悉的环境里，就得时刻警惕那些由各种电子元件组成的“眼睛”。
大概二十分钟后，他拐到一栋外部看起来有些陈旧的酒店的侧门。这种老式酒店，在安全防护上，总会有一些小疏漏，比如这一侧的入口，就有一个摄像头死角。从侧门进去后在靠南的墙角边，是工作人员电梯，李零直上十六层。为了尽量不让走廊尽头的那只电子眼睛看到正脸，李零压低头，径直快速地走向1618号房间，用密码开了门。
他进去时，卧房内没有人，只有浴室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他伸手在浴室门上轻敲了几下。
“李零吗？”浴室内的女人关掉水，柔声问道。
他轻轻应了一声，流水声就继续响起来。
卧房的格局再熟悉不过。他看了一眼紧闭的窗帘，先走到床边拔掉电话和网络的连接线，再用一张创可贴，贴住了可视电视的摄像头，然后关上室内所有的光源，打开手机摄像头，在屏幕上仔细过滤，查找那些极有可能隐藏着针孔摄像头的可疑角落。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反针孔摄像和窃听器的检测仪器，在房间内各个角落反复确认三次后，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消除戒备后的李零打开床头灯，脱下外套，坐到沙发上开始闭目养神。
“在想什么？”一声轻喃飘入耳中。
李零睁开眼，Penny精致的五官在微湿头发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慵懒迷人，她将浴巾松垮地裹在身上，一条胳膊横在上面，使其不至于滑下来，露在外面的半个乳房圆润饱满，皮肤是亚洲人少有的白皙，在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与她黑色的瞳孔相得益彰。李零在这个跟自己有着同样肤色的肉体面前，瞬间放松下来，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
“在想你。”他轻吻她的额头，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刚买的耳环递到她面前，“Merry Christmas！”
“是什么？”她的声音依然轻得只够刚刚听见。
“打开看看。”李零十分享受她说话的语气，气氛在暖气的热风下开始有些躁动。
“哇哦，”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声地惊叹道，“好美的耳环，还是我最喜欢的蓝色。”
李零将头埋进她柔软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帮你戴上好吗？”
Penny点点头，他小心翼翼穿过她小巧的耳垂，耳环上镶嵌的蓝宝石在幽暗的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与Penny充满雾气的眼神交织在一起，格外诱人。每周四的晚上，他都在等待着这一刻。他站起身，横抱起Penny缓缓放到床上，顺手关掉了床头仅有的一盏台灯……
第二天醒来时Penny已经走了，悬挂在电视左上方的老式时钟，正指向十一点，看来是没时间吃早餐了。李零起身拉开窗帘，让明媚温暖的日光照射进来，驱散昨晚的——几乎每晚都会重复的——噩梦。他一边看着外面熙熙攘攘忙着赶路的人群，一边在脑中计划一天的行程。
不过，今天的重要事项只有一件，虽然……他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躁。
他对着镜子仔细将胡子清理干净，又从衣帽间找出蒸汽熨斗熨平衬衣和外套。穿戴妥当后，他低下头，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演算完毕……”再次抬起头时，李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呢喃。镜子里精神饱满的投影，使他恢复了自信。
离开时将近12点，房间是Penny在网上订的，不需要再办理任何退房手续。她总是很纵容李零近乎被迫害妄想症的小怪癖，贴心地替他完成所有会被记录ID的事情。
“下周，或许可以来我家。”
手机里传来Penny的简讯，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暗示，希望关系可以更进一步。李零在任何方面的行事风格都是果断坚决、态度明确的，但唯独在感情上，没有人可以摸透他的心思。或者说，与Penny现在的状态，已经是他在亲密关系上的极限——他没办法与人在情感上产生更为亲密的交流。
李零收起手机打开门，下楼后仍然从侧门出去。在那条街道的尽头左转，有着一间很不错的咖啡馆。他准备在那儿安静地吃一顿午餐，清空杂想，好迎接下午那场重要的会议。
在拉开大门的一瞬间，玻璃门上反射出的一个人影映入他的眼中，一种条件反射似的警觉，促使他快速回头，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扫视了一周，然而眼前却空空荡荡，只有工作日冷清的纽约街道，他耸耸肩，暗暗嘲笑自己疑神疑鬼。
工作日的中午，选择在店内进餐的客人并不多，他选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份单人套餐加一杯美式咖啡，然后从选择不多的报刊架上取出一份报纸，漫无目的地翻阅起来。
此时他还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已经是他作为一个大数据行业精英，在纽约度过的最后一段怡然自得的闲暇时光，那些装满了灯红酒绿、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美国梦，已经开始在暗地里向他挥手告别。
“这儿有人吗？”李零正专心看一则关于移民政策变化的新闻时，一个熟悉又带着讨厌腔调的声音打断了他。
他极不情愿地抬起头，希望来人能从他刻意掩饰又刻意摆明的表情中，感受到自己的不受欢迎。对方却不慌不忙，指着对面的座位等他作答，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情，让李零一早积攒起来的好心情，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零警觉地问道。这里离公司的办公大厦并不近，如果不是外出办事，不会有人特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买咖啡。
“本来是要买完带走的，这不看见您坐这儿嘛。”对方晃了晃手上的咖啡，用中文说话时，刻意模仿着国内的北方口音。
“好吧，段维先生，很抱歉今天我想独自吃午餐。”虽然李零不相信有这么巧，但他此刻也不屑于细究原因。
“哟，干吗这么生分？”段维不仅不恼，反而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来，“李零，你知道的，我也有一半中国血统，而且咱俩又是同事，你见到我这么不友好，不合适吧？”
看来是绕不过去了，李零只好把报纸丢到桌边，拿出墨镜戴上，抱起双臂靠到椅背上，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段维歪过头看了眼李零放在桌上的报纸，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个移民局啊，三天两头变来变去，弄得那些没绿卡的人整天提心吊胆，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他佯装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又看一眼李零，“哟，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你很快就达到杰出人才标准，可以快速申领绿卡了。”
李零透过墨镜看着他，心里自然明白，对面坐着的这个人，视自己为公司内最大的竞争对手。因为年纪相近，又都有中国背景，两人在工作领域，常常被国内外一些互联网媒体拿来做比较，一直处于下风的他，肯定对自己心存不满。但如此幼稚的对话，实在无趣又浪费时间，李零抬手示意服务生过来结账。
服务生是个机灵的瘦高白小伙，很快端着结账机小跑过来：“先生，一共二十美元。”
李零从大衣的内袋掏出钱包，准备支付现金。支付现金虽然麻烦，但是一贯地依赖线上支付，等到想要抹去消费数据的那天，会更麻烦。
没想到这时段维突然拦住李零，迅速拿出手机碰了一下服务生手上的黑盒子，服务生道谢后离开，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李零摘下墨镜，用夹杂着问询和恼怒的眼神看着段维，段维得意地撇嘴笑道：“新出来的支付技术，在国内一线城市都普及了……哦，我又忘了，你好像只对数据算法情有独钟，瞧不上我们这些喜欢钻研硬件技术的。不过不管怎样，这顿我请好了。”
李零哭笑不得，但仍然保持礼貌地回复他：“无功不受禄。”说完从钱包中抽出一张二十美元的现金，放到他的咖啡杯边上。
段维见状，收回了脸上的痞气，嘴角却快要咧到耳后根去了，这奇特的神情像是在表明，他就等着李零说出这句话。
“这二十块，就当……就当是为了这段激情视频付费吧。”他点开手机，放到李零面前。
李零有些莫名，但出于礼貌，还是看了一眼手机。
他的眼神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了五秒钟，就弹了回来，伴随着惊慌产生的身体抖动，差点儿打翻桌上的餐具，杯盘桌椅震颤的声音，几乎吓到隔壁桌的妇人。
李零的思维飞快地转动，在试图短时间内理顺事情失败后，他先压制住了惊慌，抬头不解地看着段维。段维努努那已忘形的嘴，示意李零继续往下看。李零像是被某种突至的巨大力量攫住，无力反抗，只能顺着他的意愿，继续看下去——虽然刚刚只有短短的五秒，却已经足够判断视频的内容。
视频里，再熟悉不过的房间格局内，正中的双人床上，是自己和一个女人交织在一起的裸体，昏暗的画面中，女人耳朵上闪耀的蓝宝石耳环，格外醒目。
复盘
周一是个阴冷雾霾天，早上李零还未到公司，关于他主动离职的消息，就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为什么必须现在离开呢？我们的算法怎么办？”这已经是李零进办公室后，Bella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Bella是算法组的同事。
李零背对着她望向窗外的帝国大厦，思考该怎样回答才能让这个执拗的姑娘作罢。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向自己的组员开口。
“咚咚咚！”有人敲门，李零如释重负地转过头，不想却看到一张他此时最不想看见的脸。
“你来做什么？”Bella有些生气地质问这个平时就不怎么招人待见的家伙。
段维歪嘴笑了笑，径直走进来：“当然是来送行咯。”
李零点点头，Bella有些不情愿地出去了。
“这姑娘不错啊，你走后，留给我呗！”段维一边说一边死死盯着Bella的背影。
李零不想看他那副恶心的嘴脸，转过身继续望着窗外，左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用大拇指的指甲，在食指边缘掐出一个个月牙印：“有事吗？”他对着窗玻璃，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毫不在乎。
“我真的只是来跟你告别。”他语气中竟透出些诚恳，“不过话说回来，倒没想到你会这么爽快。”
“这是个很容易就衡量清楚的问题，是我疏忽大意了。”李零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丝毫不甘，“只不过，我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诺言，不要再去打扰其他人。”
“你是说Penny？放心，我这个人是有底线的。不过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不是吧？就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大好前程？”段维歪着头打量李零，仿佛对自己的阴谋顺利实施感到不可思议，“你一定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请回吧。”李零无意与之周旋。
可段维并不识趣，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慢悠悠地说道：“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好奇，那视频是怎么来的？”
李零当然好奇，但即使内心有如千万只蚂蚁咬噬，他此时也不想正中对方下怀。他暗自捏了捏拳头，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你我都是做数据的人，只对结果做评估是基本素养。”
“好心态，佩服！”段维仰头大笑，那模样活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不过也太没挑战性了，本以为你可以多陪我玩几个回合，没想到这么痛快就走了，你说我今后再上哪儿找乐子去？”
“你就……”李零摇摇头，把手插进裤袋，冷眼俯视着段维的脸，“这么无聊？”
“无聊？你竟然觉得我是因为无聊？”段维不可思议地直摇脑袋，“我刚进公司，第一次参加项目提案的那天，还记得吗？你在会议上毫不留情地将我的方案贬得一文不值！当时你高高在上地站在那里，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把你从高处拉下来，会是怎样一幅有趣的景象。”
段维仰头看向李零，毫不掩饰脸上的快意，却见李零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便又自顾自补充道：“只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不堪一击。”
李零静静听他说完，手撑办公桌，瞪向段维看了几秒，说道：“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还是那个刚进公司时自以为是的蠢货。”
“所以说嘛，做事要留后路，今天新来的蠢货，明天可能成为你的上司。怎么样，要不要留下来，做我的下……”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出去的时候麻烦把门带上。”李零打断他，低头佯装收拾桌上的物品。
段维讨了个没趣，临走前伸手转了一记椅背，旋转椅在手下呼呼转圈，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似乎意犹未尽：“Okay！那……再见了，李零同志！”
听着脚步声，确认段维真的出去后，李零放下了手上的东西，他根本没什么好整理的，这些东西带回公寓和扔进垃圾桶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他将身体缓缓陷入办公椅内，心绪久久难平。这一切，虽是段维早有预谋，但对于他来说，事件快速猛烈的程度，无异于一场令他身受重创的交通意外。这两日来，他尽力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来处理所有需要对外交代的事项。但就在一切都完成后的此刻，他突然停下来面对自己，心里竟莫名涌上一股陌生的轻松感——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直以来，冥冥之中，他总感觉这座城市里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暗处紧盯着他，在他与对手公司竞争时、在他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在他偶感轻松惬意时，都会时不时冒出来，令他在美国的这些年，一刻都不敢放松警惕。那股力量似乎只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全方位将他击垮的机会。他同时也很清楚，这股力量的主导肯定不是段维，段维顶多只是一支前哨部队，一枚试水的棋子。因为眼前的困境，对于他那颗日夜悬着的心来说，还在能够承受的范围内。那么，是否还有更为凶险的境况在等着他？自己是该采取行动，还是坐以待毙？
他不得而知。这些游思妄想，没有任何根据，但在此时却异常强烈地在他脑内横冲直撞，到最后，他也没理出任何头绪，只好闭上眼，任由它们飞出脑外，和远处在雾霾中散成拼图的帝国大厦一起，在这个城市上空肆意飘浮、四处游荡……
上周五的会议上，段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率先发布了他们项目组的新算法，而在那之后，李零则出人意料地宣布了自己的算法，也就是“文远”，因为出现无法修复的漏洞，短期内都不可能发布和面世。管理层对李零模棱两可的说辞震惊万分，纷纷责难。李零平静地看着坐在会议桌一端扬扬自得的段维，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因为他明白对方处心积虑布局的用意——就是想让此时的自己，有苦难言，毫无还手之力。
段维得逞了，因为在咖啡厅里，段维展示的视频内容中，不止李零一个人。
细细回想，自从在职场上与段维狭路相逢后，李零一直是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与他保持距离。但不久前两人共同上司的调离，却把矛盾赤裸裸地放到了桌面上。李零虽然一直暂居上风，但为求名副其实，还是加急完成了新算法模型，以此作为升职的加持筹码。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只有在《纸牌屋》中竞选总统时才会有的反转戏码，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对于Penny，虽然李零从未对这段关系做出过任何承诺，但他也绝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过失，而给她带来一星半点儿的麻烦。这是比失去工作，更令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不过比起被迫离职，咖啡厅内那段视频的由来，才是更加让他头皮发麻的存在：段维是如何知道时间和地点的？又是何时摆放的隐形摄像头？摄像头又究竟藏在房间内什么地方？对！最诡异的就是摄像头。那个房间，李零每次去都会非常仔细地检查，摄像头不可能摆在显而易见的位置，但视频中的拍摄机位十分离奇，画面的镜头轨道，就好像是有人举着摄像机在现场拍摄，且使用了多机位视角，若非好几台摄像机同时拍摄是不可能完成的。
那天，段维一离开咖啡厅，李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即返回酒店，试图去找出些蛛丝马迹。
回酒店的路上，天气依然阴冷，那些和他擦肩而过的匆匆行人，都像是在奋力追赶或是在逃避着什么。作为一个大数据从业者，李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每个人背后，或多或少都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与Penny的关系是这三四年来李零最大的秘密，可如今，这个秘密已经被段维用最极端的方式，揭露得一清二楚，那他还有小心隐藏自己的必要吗？他拿起手机，头一次使用自己的ID，重新预订了刚刚退掉的1618号房间。
在寒风的催促下，他很快就回到了酒店所在的街道，这栋古老的建筑，远远看起来如同一栋陈旧的医院。他第一次从正门进入酒店，穿过大堂——客用电梯位于朝北的角落，这也是他第一次搭乘这台电梯。电梯内的电子眼位于右上方角落，很小很隐蔽，就像大多数室内摄像头一样低调，不易察觉但尽职尽责，记录着它所管辖的空间内所发生的一切。
打开密码锁进到房间后，李零没有停顿，迅速拉上窗帘并关上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开始思考，这是他一贯的方法——黑暗让他觉得安全，身在其中可以保持最大程度的冷静。
从哪里开始呢？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视频确实是在这间房内拍摄的，里面的人物也确实是他和Penny，而Penny耳朵上的蓝宝石耳环，说明时间只能是前一天晚上。那么摄像头会在哪里呢？
这家酒店，虽然老旧，但毕竟也是有声誉的老牌连锁，不太可能本身就装有拍摄客人隐私的摄像头，让心怀不轨的人有可乘之机。唯一存在的可能，就是段维事先将摄像头，放置在了隐蔽的位置。
现在自己退房后又立刻入住，酒店工作人员都还没来得及打扫。摄像头一定仍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想到这里，李零立刻从沙发上起身，打开所有灯，开始仔细检查房间内的每一寸。只要那个隐藏起来的摄像头还存在，就算是在这里住上几天，他也一定要将它翻出来。
窗帘、床单、地毯、天花板、插座孔、墙纸的缝隙、植物的每片叶子、家具的暗格、摆件的内核、电子设备的外壳……他翻遍每一寸可疑的角落，甚至拆了两个枕头和天花板上火警器的外罩，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他累瘫在床上，再次闭上眼，回忆可能忽略的细节。
恍惚中，门被打开了，是Penny，她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柔情。李零招手让她躺到自己身边，两人好像很久没见一样，相视片刻后，李零伸手关掉床头灯，慢慢褪去二人的衣服……黑暗中，突然传出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李零猛地起身开灯，房间内竟然有七八个黑衣人，举着摄像头对着他和Penny猛拍，摄像机越来越近，将俩人包围起来……
手机信息的提示音救了他，李零从噩梦中惊醒，贴身衣物全被汗湿透了。
“别找了，你找不到的！”闪着蓝光的手机屏幕，终结了他找到摄像头的可能。
李零放下手机，望向头顶的天花板，在那一瞬间，他确切地听到了神秘力量操控者的呼吸声。那声音从窗帘后的阴暗处传来，一吐一吸，从容不迫，就像某种警告。他心头骤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沮丧，身体却像被封印一般无法动弹。
“离开吧！”那声音幽幽地对他说道。
他痛苦地合上双眼，过往的种种碎片，接连闪现：那些被噩梦缠绕的夜晚；工作中永远解决不完的困难；奋力攀爬好些年才坐上的办公椅；还有那些曾经尝试靠近他，却被他推开的人……
当他重新从床上坐起来离开时，他再也没有回头检查自己可能留下的疏漏，因为他已经默默地在心里，接受了那声音的提议——他再也不会回这个房间，并决定暂时离开这座城市。
李零绝不是会轻易屈服的人，他只是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需要时间，去磨利手中的武器。
陌生号码
2月12日，中国深海市。
大数据行业，在全球各国都处于起步阶段，这个圈子很狭窄，即使是一点儿小事，也会跨越国界传得人尽皆知。前两周，一条新闻迅速从美国蔓延到国内，大意是：高级大数据分析师李零，请辞美国最大数据中间商ACX公司，或将回国。
身为国内最大互联网公司大数据部门经理的杨壹壹，也不时会被同事同学“骚扰”一下，他们有的是纯粹八卦，有的是知道李零是她在深海大学读研时的校友。
深海大学在全国高校排名中虽不突出，但得益于深海这座沿海城市高速发展的经济，率先认识到研究大数据领域的价值，先于其他学府创立了研究院。从创立初期至今，深海大学大数据研究院，一直都是大数据领域排名第一的研究机构。高杨壹壹一届的李零，在她入学那一年，获得了美国应用数学学会颁发的克来曼奖（Kleinman），一时间成为学院招贤纳士的标杆性人物。
不过两人虽同处金融大数据研究中心，但平时在私底下，并没有太多深入接触的机会，李零也一直都是高冷学霸的人设。直到有一次，两人因意外被困在学院图书馆内，杨壹壹为缓解尴尬，趁机拿出论文向这位学霸师兄请教，之后，乐观开朗的杨壹壹就和李零成了朋友。就算后来李零去了美国，杨壹壹迈入职场，她还是保留着遇到专业难题，第一时间向这位师兄请教的习惯。但由于地域和时差的限制，他们之间的交流总是点到即止，且于学校一别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久而久之，杨壹壹似乎也已经忘记，曾对这位师兄萌生过爱慕之情。现在的他们，更像是两个不常联系的网友。
没几天，随着新闻热度的降低，杨壹壹也渐渐忘了这事，毕竟手头工作已经够她忙的了。
说起工作，杨壹壹一直不知是该自豪还是该懊悔。她从小就对数字很敏感，所以在大学选专业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大数据研究专业，当初研究生还没毕业就接到百顺公司的offer，她确实引以为傲过好一阵子。首先，百顺在互联网的各大热门领域都处于国际领先态势，毕业后进百顺，是她最好的就业选择；其次，在国内大数据方向专业人才的培养速度，远赶不上行业发展速度的大环境下，能扛得住高强度加班，最终立足于此的女性，确实会令人刮目相看。进入百顺后，她又凭借自己优秀的专业能力和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很快从一名小小的基层开发，升为负责新项目的经理。
但随着工作强度和压力的逐年递增，她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这不，已经是连续加班的第三周了，虽然昨晚回家时已经很晚，但为了避开早高峰，她还是不得不顶住身体的抗议，起了个大早开车去公司。毕竟，在这个每秒钟都产生海量数据的时代，时间就是一切。
园区大门内，矗立在几栋办公楼中间的巨型电子屏上，最醒目的是一个倒计时牌：2·14购物节倒计时39小时35分53秒。随着跳动着的数字，整个园区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大机器。杨壹壹避开疾行在园区车道上的自行车，径直将车开到自己所在办公楼的地下停车场。
“水妹，这么巧啊？”刚下车后面就传来一个略显猥琐的声音，杨壹壹扭头一看：黄色格子衬衣，磨得发光的牛仔裤，再加一双网面运动鞋，头顶还很夸张地架着一副墨镜——IT男标配凑齐了！最让人不解的是，无论何时何地，此人手上总捏着一罐可乐，哪怕这大清早的。
“哇哦，可不是吗？全世界有70亿人口，我却几乎每个工作日，都能在这个阴暗低矮的停车场里遇见你陈晓新，这实在是太巧了！”杨壹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补充道，“叫人绰号很没礼貌！”
“大家不都这么叫的嘛……”陈晓新歪歪头，“不过你刚刚说的，我倒是没仔细想过，按70亿人口计算，如果我可以活到80岁，也就是292000天，平均每天可以遇到100个人，那我们相遇的概率就是……就是……”
“停！”杨壹壹看见陈晓新掏出手机准备计算，立刻打断他，“我说，你这衣服在哪儿买的？”
“这件？哈哈，这不适合你。”陈晓新拉起自己的衬衣衣襟，又指了指杨壹壹身上浅蓝色的衬衣连身裙，“你还是适合穿这种小裙裙。”
“我必须要去买上一件。万一哪天我希望自己显得像个idiot，也好用得上。”杨壹壹甩上车门，仰头走向电梯的方向。
陈晓新也不恼，抖了抖脸上两条大黑眉，继而将运动款书包往肩上一甩，快跑两步超过杨壹壹，自以为绅士地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起开！”杨壹壹嫌弃地挥挥手，大步跨进电梯伸手按楼层。
陈晓新手快地帮她按了，又按了自己所在的楼层后，收起不正经小心问道：“你们这边没发现问题吧？”
杨壹壹盯着楼层显示，又翻了个白眼假装没听见。
陈晓新打了个可乐嗝缓解尴尬，继续自说自话：“不过我也是瞎操心，就算问题出在你们这儿，凭你也没啥解决不了的。”他对着电梯里的镜子，边扒拉头发边吹口哨，看起来似乎很满意今天的造型。
“乌鸦嘴！”杨壹壹今天没心思打趣他，在来的路上，她心里也一直绷着一根弦。
不过人似乎总是怕什么来什么——电梯门刚开，助理小冉就抱着一沓A4纸跑过来。“不好！”杨壹壹心头一紧，她几乎可以根据小冉跑步的速度，判断事情的紧急程度。
“伐得了啊！壹壹姐……”小冉是个上海妹子，平时谈吐打扮都很精致得体，但毕竟年轻，真遇到事还是沉不住气。
“别叫姐！”杨壹壹举起手严肃地打断她，“什么事儿进去再说。”
小冉吐吐舌头，和电梯里的陈晓新打完招呼，就跟着杨壹壹穿过公共办公区进了她的办公室。
“把门关上，”杨壹壹将包放在办公桌上，走到窗边合起一半百叶窗，又倒了杯水才示意小冉，“说吧。”
小冉直接把一沓纸放到杨壹壹跟前：“昨晚的全链路演习出的库存系统故障，今早技术组查出了原因，说是我们数据组给的两组预测值相互矛盾。这是他们发的邮件，我打印出来了，小伙伴们也已经开始排查了。”
杨壹壹抬头看了看外面，全组包括小冉在内的十几个人，大清早竟然都在岗。
“你昨晚没回家？”杨壹壹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冉的黑眼圈和衣服，却一时想不起她昨天是不是也穿的这一件。
“我在他们的帐篷里眯了一会儿。”小冉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
“那么臭的帐篷你能待超过五分钟？定个闹钟，去我沙发上睡一个小时。”杨壹壹拿起桌上的文件准备出去。
小冉有些着急地摆手：“不用的壹壹姐……”
“姐什么姐啊？快睡。”杨壹壹不耐烦地抱起文件起身出去。
小冉还想说什么，但杨壹壹已经出了门，她只好乖乖在靠窗的沙发上躺下。
公共办公区内，到处都挂着与2·14购物节相关的条幅，内容鸡血满满，令人不敢怠慢。偌大的空间内，除了“啪啪啪”的键盘声再没有其他响动，所有人都好像在自己的小格子内，打着一场没有硝烟的仗。杨壹壹用力地拍了好几下手掌，才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关于昨晚的问题，你们整理下各自手头的信息，把结果发到我邮箱。”十几个在电脑前弓着腰的人，缓缓抬起头，木讷地点了点。
她转身回到办公室，打开小冉打印的文件，大致翻阅了一下，发觉短时间内肉眼不可能检查出问题。只能耐心等待外面这些家伙的排查结果。
一想到这几个家伙，杨壹壹不自觉欣慰地笑了。虽然清一色都是邋遢宅男，但她深知无论是专业还是资历，这些家伙都不见得在自己之下。自从自己戴起队长袖标，领头做项目开始，他们就从未给她丢过脸。
百顺是一家以电子商务为主要业务发展起来的公司，创办了八年的2·14购物节，是公司上下每年最重视的项目之一。不过这八年来，虽然成交额数据漂亮，完成了从几千万到几千亿的飞跃，但对于公司内部承载一切的核心技术链路来说，每年的2·14都像是一次次无保险开闸。用户的每一次点击、下单、滑动流量，都演变成二进制世界的一个数据请求，当所有用户的热情，都涌在奔向2月14日零点的指针上时，产生的数据洪流，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技术海啸。这导致每年2·14前后，公司内就像防洪抗险的现场，个个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负责的区域产生报错，导致系统崩盘。
就在去年，杨壹壹带领的项目组研发出一套新型演算公式，这一年2·14最终产生的实际数据，全部在这套公式演算出的预估数据值内。这意味着今后所有的极端化场景，都能提前在全链路演习阶段被拦截，这套算法里程碑式地解决了成交额野蛮增长下潜伏的各种危机。这一壮举，使得以杨壹壹为代表的项目组，不仅成为2·14核心技术链路上所有同事们心中的英雄，还在整个大数据行业圈都火了一把，就连远在美国的李零，也发来一封邮件祝贺她。
今年按理说只要各项数据都正常提交，公司各部门做好预案并保证稳定性的工作，应该要比往年轻松得多。昨晚零点的全链路演习，一开始确实所有环节都很顺利，包括最揪心的支付系统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十几分钟后，库存系统却意外地全面崩溃了。全公司相关项目组，立刻对自己负责的环节进行紧急自检，数据组也不例外，但直到昨晚凌晨三点，杨壹壹离开公司时，都还没有排查出是哪里出了纰漏。
现在既然发现问题出在数据组，那么此次提交的所有数据，都必须重新自检一遍了，毕竟今晚已经是最后一次演习机会，容不得再出任何岔子。想到这里，杨壹壹掏出手机，在园区的咖啡店叫了十几杯外卖，这帮家伙，今晚肯定还得再熬一晚上了。
“叮！”杨壹壹刚将手机塞回兜里，突然来了条短信。
她看了一眼，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杨壹壹，明晚有时间吗，可否一起吃个饭？”
“请问你是？”
她随手回复后，大家的邮件陆续进来，简单查看后，她绷着的弦终于松了松，只要不是最担心的算法出错，其他都好解决。确实因为数据组的一组基础数据手动输入错误，导致后面的演算结果产生连锁效应，虽然问题不大，却因此要将所有手动输入的数据，全部重检一遍，这个工作量在短时间内十分巨大烦琐。她很快回复邮件安排每个人的排查方向，暂时没有追究错误数据的责任人。她心里清楚，眼下时间紧迫，惩处失误没有任何意义。
按完发送键，她在心里暗自盘算，这次购物节结束后，一定要去向李零师兄请教一番，以防这样重大的事故再次发生。她合上电脑，轻轻转动脖子，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从兜里摸出了手机。
在此之前，杨壹壹一直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在此后的人生中，她开始相信命运。因为，当她打开手机时，映入眼帘的那几个字，在某种程度上，彻底颠覆了她以后的整个人生轨迹。
“我是李零，刚回国。”
重逢
杨壹壹和李零约在“爱莲庄”，这是她输入“粤菜”“清静”“离公司近”后筛选出来的结果——毕竟一会儿她还得赶回公司加班，复盘刚刚过去的2·14购物节。
离开公司时是晚上六点半，南方的二月，天气已经没那么寒冷，从公司步行至“爱莲庄”只需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她尽量将自己的气场从无趣的办公室职员，调整出一丝女人味，分寸还要拿捏得当，不让人觉察到刻意。
外表看起来有没有调整成功她不知道，但此时她脑袋里，已经被问号塞满。李零这次为什么会突然回国？又为什么会单独约她吃饭？这也不能怪她想入非非，毕竟作为一个大龄女青年，单身了这么久，有条件不错的男人主动邀约，自然会情不自禁往那个方向幻想。何况对方还是自己曾经暗恋过的师兄。
到达餐厅后，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李零还没到，她坐定后拿出口红准备补个妆。
“欢迎光临，请问先生有预约吗？”杨壹壹坐在离门口不远的靠窗处，迎宾小姐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她循声抬头，来人戴着墨镜，手拿一件灰色暗纹西装，纯白色的T恤和深色长裤下，是一双擦得很干净的休闲皮鞋。不是李零，杨壹壹转头继续对着镜子抹口红。
“嗨，师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杨壹壹直接把口红杵到了脸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来人，竟然是刚刚的墨镜男。
“认不出来？”对方继续发问。
“你是？”杨壹壹看着眼前这位墨镜下仍英气逼人的男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李零啊！”对方摘下墨镜。
在旁人看来，这定是一对网友初次线下见面的场景。真实情况其实也差不多，毕竟校园一别后，两人所有的联系都是在网上进行的。杨壹壹瞪大眼睛仔细地辨认，十几秒后才慢慢确认是李零没错。但是眼前这个人，跟记忆中已经固化的李零学长的印象，相差实在太大——如今他脸上，是饱经历练后的真正成熟，与校园时期少年老成的那个他，简直判若两人。
“啊……李零，都认不出来了……”杨壹壹有点儿语无伦次。这也难怪，就算没有诸多她已知的光环，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交织着敏锐与睿智的气质，也足以令她心动不已。
“是啊，一晃这么多年了，”李零坐下后，在桌对面礼貌地打量了杨壹壹一眼，“师妹你倒是没怎么变。”
杨壹壹这些年从校园到职场，虽然经受着长期加班熬夜，但胜在年轻经得起耗，相貌和身材还跟学生时代一样娇俏，加上一头多年未曾变化的标志性齐耳短发，时间确实就好像在她身上暂停了几年似的。
“不过你的……”李零指指杨壹壹的嘴角，递过来一张纸巾。
杨壹壹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挂着刚刚涂歪的口红，她接过纸巾，尴尬地擦起来，接着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显得过于正式的深蓝色过膝长裙和银色高跟鞋。“我们先点菜吧。”她赶紧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出去，生怕被对方看出自己的企图。
这是家粤式茶楼，杨壹壹点了几个招牌菜，李零加了份小笼包。等菜上来的间隙，两人洗碟喝茶，故作轻松，各怀心思地聊起了过往。
“那次在图书馆，我是因为在角落看书忘记了时间，你是为什么？”李零提起两人成为朋友的那个晚上。
杨壹壹的脸涨得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才冒出一句“我也忘了”。可她怎么会忘呢？那天她穿了条白裙子，临走时才发现坐到了别人洒了番茄酱的椅子上，急急忙忙跑进洗手间洗干净裙子后，为了烘干它在烘手机下面撅着屁股吹了半小时。但这样尴尬的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李零的。
服务员过来加水，杨壹壹赶紧帮忙打开茶壶盖，慌乱中不小心弄翻茶水烫到手，正咧着嘴喊痛的时候，一个男人从他们桌边路过。
“水妹，你也在这吃饭啊？”男人先打量了一眼李零，又不怀好意地看着杨壹壹笑道，“又把水打翻了？”
杨壹壹没顾得上李零在场，直接对着那男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好好好，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搬砖了。”男人抱着手做出求饶状，朝李零点点头后就走了。
“没事吧？”男人走后李零问道。
杨壹壹甩甩手又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嘴却有些委屈地噘起来。
“那人为什么叫你‘水妹’？”可能是为了让杨壹壹没那么尴尬，这次轮到李零转移话题。
杨壹壹原本还噘着嘴，听李零一问，不禁哑然失笑：“你真想知道啊？”
李零耸耸肩，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因为运气差！”杨壹壹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拭桌上服务员没擦干净的水渍。
“怎么个差法？”李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饶有兴趣地问道。
“差到穿着平底鞋都能平地摔。”
李零闻言挥挥手：“那不算什么。”
“摔倒的时候往后退了两步，没想到撞到了后面的文件柜，当时‘咚’的一声巨响，我整个人差点儿灵魂出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杨壹壹使劲蹭着早已干净的桌面，夸张地说道。
“人没事吧？”
“人倒是没事，只是撞倒了文件柜上的花瓶。”
“花瓶碎了？”
“没，花瓶里有水，水流出来全洒到我头上了。”
李零抿着嘴憋住笑：“刚好被刚刚那个人看见了？”
杨壹壹努努嘴：“可不是，而且他只是其中之一——跌倒之前，我正对着三十多人汇报工作，其中一半都是上级。”
“呃……”李零在脑子里设想杨壹壹当时的境地，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还没完呢。我故作镇定地继续了跌倒之前的汇报，下面一直有人憋不住笑，就像你刚刚那个样子，我还以为是我摔跤姿势太丑导致的，等结束后我进到洗手间清理自己时，才发现他们憋不住笑的真正原因。”
“是什么？”李零已经成功地被杨壹壹的故事吸引。
“那时候初入职场刚学会化妆，哪知道什么防汗防水化妆品，花瓶里的水流到脸上时，我随手抹了几下，整个脸就变成了调色盘。刚刚那个人叫我水妹算是客气了，以前还有人叫我花脸猫、落水狗、换脸小公主、摔跤女王等等，水妹是其中最朗朗上口的，就流传下来了。我也没法生气，因为不能让人觉得开不起玩笑嘛，唉……”
杨壹壹摊摊手耸耸肩，暗自观察李零的反应。她表面上是在说自己的糗事，实际上是希望通过这种分享，快速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所以待到李零笑完之后，她便立刻话锋一转，问道：“师兄你这次回国，打算待多久？”
李零闻言放下茶杯，严肃地回答道：“还不确定，可能会多待一阵。”
“哦？工作还是休假？”杨壹壹闻言有些惊喜。
“都不是。”说到这里，李零突然低下了头。
许是太久没回国，他看到杨壹壹的第一眼，心里就生出无限的亲切愉悦，这久违的感觉令他差点儿忍不住想要完全展露自我，但他抑制住了。毕竟现在的他与曾经留给杨壹壹的印象差异过大，吓着她不利于接下来的话题。
“其实我这次找你，是有点儿私事。”
杨壹壹一脸茫然，瞪着眼等他说下去。可李零说完这句就又停了下来，他看着杨壹壹的眼神，像是在组织语言，又仿佛是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得到她的某种特许。
这眼神令刚平静下来的杨壹壹，再次紧张到脖颈发硬，她此刻既害怕，又期待他会说出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话来。
“我在美国被偷拍了！”李零的语气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显然对接下来的谈话内容早已做足了准备。
“被……被什么？”可杨壹壹却完全蒙了，一下子不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内容，条件反射地问了回来。
“被偷拍了！”李零不慌不忙地重复道。
“偷拍什么？”
“隐私。”
“哈？”
“我和一个女人在酒店房间内，被工作上的竞争对手偷拍了，对方以此作威胁，我不得不离职。”
李零坦然地说出这句话，脸上的神情就好像在讲别人的事。
“你是说你吗？”杨壹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话题的走向会是这样。
“是的。”
“很抱歉，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个，我想……”
刚刚还妙语连珠的杨壹壹，又开始语无伦次。
“对不起，吓到你了。”李零有些歉意。
“没有没有！”杨壹壹急忙摆手否认，但她知道自己脸上的颜色，肯定已经出卖了自己。
好在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几笼茶点，很快就摆在二人面前。
李零用公筷从竹蒸笼里夹起一个小笼包，放进杨壹壹面前的碗里：“我们先吃东西吧，吃完我跟你详细说事情的经过。”
他坦然自若的谈吐，衬得一旁的杨壹壹分外狼狈，她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胃口，象征性地吃了几筷子后，便又忍不住主动问起来：“偷拍涉及侵犯隐私，以此来作威胁，更加是罪上加罪的行为，师兄你怎么……”虽然她知道背后一定有隐情，但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问法。
李零拿起茶壶将两个茶杯斟满，接着端起自己那杯，先慢慢喝了一口，趁此整理思路。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他用清晰的条理，快速将事情始末讲述了一遍。杨壹壹脸上交替着愤怒、惊奇和不解的神情，但始终很小心，没有插一句话。她担心自己某句不知深浅的言语，会在不经意间挑破李零不愿提及的疮疤。
“这就是全部的事情经过！”李零的样子像是法庭上陈述案情的律师，完全不像是当事人。
“可是，对方利用私事威胁你，向公司证明这一点应该不难啊？这种小人，公司怎么可能让他代替你升迁？况且偷拍的内容跟工作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嗯，如果这件事我只考虑自己，对方就完全无法威胁到我，公司当然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改变工作上的决定。”
“是因为那晚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吗？”杨壹壹几乎是脱口问出。
“是的。”李零回答得十分干脆，“我们最初认识是因为工作，我们就职的公司是商业对手。如果事情被曝光，我这边不会受太大的影响，但她可能会因此丢掉工作。”李零的脸上平静得几乎看不出情绪变化，杨壹壹开始怀疑他是否刻意训练过表情管理。
“所以你很爱她对吗？”天晓得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别人，她很艰难才在现在的公司留下来，稳定对她而言来之不易。”李零没有正面回答杨壹壹的问题，“而我，去留都无所谓。”
“我不太明白，你不想留在美国？”杨壹壹嘴上顺着李零的话这么问着，但心里其实还有另外一百个疑问。
“不能留在那里，就换个地方。我没有一定要留在哪里的这种执念。”
这一点杨壹壹倒是可以理解，世事难料，没有那么多执念反而轻松。
“那你们之间……”杨壹壹将原本想问的问题吞了下去，她明白自己不该问太多他感情上的问题，便换了个问法，“这次回国不打算再回去了？”
“还不一定，不过……我目前最想搞清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视频内容是如何实现的。”
“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据段维说，他并没有在酒店安装摄像头，而是使用了一项中国研发的以全新理论为支撑的技术。对此我做了很多猜想，但都不成立。假设他说的是真的，那肯定是一项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且目前还没有发布和投入运用的技术。这种新技术的实现一定离不开大数据，如果是在中国研发的，我猜你也许听说过。”李零快速说完这些后突然停了下来，盯着茶杯的目光转向杨壹壹，眼底充满了对她的信任和某种期待。
“呃……”杨壹壹被看得有些不自然，“我很少关注工作以外的事情，你突然这么说，我一时真没什么头绪，你有问过其他人吗？”
“我出国这么多年，早前国内的朋友，还有联系的已经不多，再加上这件事情多少有些私密，不太熟的人不好说。”李零嘴上这么说，但从始至终脸上也没出现过任何羞于启齿的神情，就好像这件事只是他在某个时间节点，不小心写下的一串错误代码而已。
“可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大数据运用硬件技术这一块，也是我完全没涉及过的领域。”杨壹壹脸上满是歉意，心底却又莫名高兴，李零没有将自己归入不太熟的朋友。
“没关系，不要放在心上，找你叙叙旧也好。”李零没有表现出丝毫失望。
杨壹壹见状，倒愣是生出一丝愧疚来，她咬咬牙：“这样，我去帮你打听一下，我有一同事，是个技术控，这方面他知道得比我多。”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李零闻言微笑起来，边道谢边深切地看着杨壹壹。
那眼神，杨壹壹躲闪不及，又似乎甘愿沉溺。虽然对眼前这个男人，无论多年前在校园内，还是时过境迁后的现在，她都并不算了解。
窗外突然吹进一阵清风，杨壹壹回过神：“不用客气，我本来也刚好有事情找你帮忙，两相抵消。”
“哦？”
“原本想像以前一样在网上向你请教，不过这下既然你都回国了，当面讨教更好。”
“互相学习。”李零笑着谦虚。
“这我可不敢当，还是当年那枚小学渣！”杨壹壹说完捂脸做了个害羞的假动作。
接下来的时间里，杨壹壹就购物节前发生的意外，详细向李零讨教，她欢快的语气和时不时俏皮的小动作，让气氛慢慢活跃起来。两个“网友”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了不少。杨壹壹也惊喜地发现，眼前这个幽默成熟的李零，早已不是印象中那个高冷的学霸师兄了。
她脸上原本因尴尬而染上的红色，逐渐氲成了如窗外景致般的春色。
BLUE
李零虽也是在国内长大，但在纽约生活几年后，渐渐也对国内的一切感到遥远而陌生。刚回国时，他切身体验到了在返国热潮中普遍存在的“Reverse Culture Shock”（逆向文化冲击）现象，一度难以适应。不过好在深海也是一座新兴城市，大多数建筑比游走在其间的“小黑点”还要年轻，一切看起来都朝气蓬勃。这座城市与纽约的繁荣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它更包容，更易接纳新事物，无论抱着什么目的而来，都能隐匿其中找到一丝归属感。见杨壹壹之前，李零已经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找了间公寓作为临时住处，期望可以快速融入这里的生活。毕竟，他还有很多未尽的事，需要在这座城市去完成。
这天早上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久违地一夜无梦，脑袋里充满了迫切想要触摸这座城市脉搏的欲望，他感到活力满满、跃跃欲试。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手机刚好收到杨壹壹发来的短信：“师兄，今晚有空吗？我和几个同事有一个小型聚会，想介绍你认识我的同事陈晓新，就是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个技术控。”
李零会心一笑，回复“有空”后，杨壹壹发来地址。地方离他住的很近，驾车过去十分钟内就能到达，智能地图显示出附近可供使用的共享汽车——共享汽车是继共享单车和共享电动滑板车后，迅速在国内一线城市普及的新兴事物，对改善城市交通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数据显示，随着共享汽车使用率的提高，深海市成了全国一线城市中拥堵率最低的城市。刚来不久的李零都难以想象，等到自己再回美国时，是否还能适应纽约糟糕的交通。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李零没有驾驶执照。
随便吃点东西后，他仔细刮了胡子，选了身较为休闲的衣着就出门了。很快计程车便将他载到了离约定地点还有五百米的地方，那一片遍地都是早期无规划建造起来的民宅，道路狭窄，汽车开不进去。司机把车停在了路口，他只好下车步行。
眼前这一片临街楼房的一层二层，都被改造成了商铺，多为杂货店、酒吧、花房、小吃店，虽然刚过完农历新年，但七七八八也都开张了。李零要去的地方坐落在这条街最尾端的角落，也是一栋样式朴素的民房。门口没有招牌，只在窗户下用红色的油漆写了“BLUE”四个字母，一盏彩色玻璃外罩的灯，投射着昏暗的光，在仿旧砖墙的映衬下，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进门一层是一间很小但品类丰富的便利店，在收银台后面的货柜上，李零看到了一些在美国也常见到的酒。见他进来，收银的小伙子十分热情地冲他说了句“欢迎光临”，但很快就意识到他是要去楼上的，便指了指货架尽头，那里有一扇挂着蓝色胶帘的门，门框上依旧用红色油漆写着“BLUE”，李零道谢后，拨开胶帘上楼。
他推开二楼笨重的玻璃门，一首叫不上名字、节奏轻快的中文歌传入他的耳中。他环视一眼，在这个一百多平方的开放空间内，背对着门口的三人沙发上，坐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佝偻着腰不停地敲着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仿佛周围的世界根本不存在；沙发左边，有一个被蓝色半透明胶帘围起来的独立空间，两个戴VR眼镜的年轻人在里面手舞足蹈；屋中央摆着一对半圆形沙发，七八个人坐在上面。根据散落一地的啤酒瓶判断，他们应该在玩着一种以喝酒为惩罚的游戏。最后，李零在屋子右边看到了靠着吧台的杨壹壹。
她今天同样穿着一件连衣裙，但比起前两天，这条浅蓝色小碎花裙衬得她更加亲切有活力。
李零走过去的时候，杨壹壹也看到了他，热情地向他招手。
“吃晚饭了吗？”这是杨壹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像对老友的日常问候。
“吃过了。”李零边回答边走过去。
“你可别客气，没吃我帮你叫外卖，很方便的。”杨壹壹歪歪头示意李零走近些。
“真吃过了。这是什么地方，很有意思。”李零直接问道，他似乎被杨壹壹感染，省去了所有客套。
“原本是一间普通的民宅，被改造后专门出租给别人聚会用的，这一层今天我们包场了。”杨壹壹解释道。
“这里全是你的同事？”
“是啊，这次购物节有惊无险，又破了往年的记录，这帮家伙为了补觉，错过了公司的庆功会，所以今天我带他们小规模地庆祝一下。”杨壹壹指了指大厅里的人。
李零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这里除了一个有制冰机和冰箱的吧台外，并没有其他酒水设施：“怎么没有服务人员？”
“哈哈，你在国外待太久了，现在国内平民化的娱乐场所，大多数已经不提供酒水和餐食了，完全依赖外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是自己点的。比如说我们这里现在需要五杯Mojito，只要达到了外送额度，立刻会有快递员送上门来，不会比现场调制慢，而且选择多种多样。”
李零由衷地惊叹道：“必须现场混合的酒呢？”
“外卖会提供半成品，让客人可以简单地DIY，就像这样。”杨壹壹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刚刚在灯光暗处李零没有注意到她。此时她正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玻璃杯，装满冰块，然后从两个写着“一点中央厨房”字样的塑料杯里，各倒出一些类似酒的液体，接着丢了一块柠檬进去。最后她优雅地轻晃酒杯，放到了李零面前。
“我是小冉。”年轻女孩向李零伸出右手。
李零也伸出右手同她握手，同时满脸疑问地看向杨壹壹。
杨壹壹白了一眼小冉：“看把你能的。这是李零，我读研时的师兄。”接着转向李零：“这是我同事小冉，刚毕业，在我们部门实习。”
“小冉，你好。所以你现在是实习调酒师吗？”李零开起玩笑。
“哈哈，怎么样，好喝吗？”小冉满脸期待。
李零端起酒，仔细地品尝了一口：“这个喝法倒是新鲜，口感很清爽，我能再预定一杯吗？”
“行啊，没问题。一会儿给你来另外一款，冰箱里还有很多呢。”小冉说完走到吧台后面，显摆似的打开冰箱，真是满满一柜各式各样的酒。
“这个中央厨房是什么意思？”李零指着杯子上的logo问道。
“就是外卖餐饮机构，没有堂食，只提供外卖服务。”小冉解释道。
“在美国倒是有一些咖啡厅、书店等场所，也没有自己的厨房，一个或几个连锁品牌会集中使用这样的中央厨房。出国前中央厨房的概念还只是为媒体提供数据融合处理的地方，没想到现在已经扩展到这么民生的领域了。”
小冉继续介绍道：“国内人口基数大嘛，有需求就有市场，这种中央厨房，手上都有消费者大数据做基础，可以快速清洗数据、分析建模，可视化后精算订单量、库存量、打折活动、新菜单等，能最大程度避免资源浪费……”
“你就别显摆了，人家李零可是大数据行业的专家。”杨壹壹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小冉。
“哈，不敢当。”李零谦虚地摆摆手，“大数据行业现在风头正劲，依赖大数据成长起来的领域日新月异，国内在实际的试错和运用中，速度比美国快了很多倍。”这是李零这些天来的切身体会。
“那就别回去了吧，在我们互联网圈，美国早就是昨日帝国了，中国多好啊！”小冉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杨壹壹。
杨壹壹大力地拍了一下小冉的脑袋：“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快去给大伙调酒。”接着她向李零指了指进门处沙发的位置，“走，我带你去认识下晓新。”
“全世界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一个人被吓死，你如果再这样的话……”沙发上专心敲着键盘的人，后背突然被杨壹壹来了一掌，吓得蹦了起来。
杨壹壹将手背在后面，盯着陈晓新等他把话说完。
但陈晓新一看到杨壹壹的脸，立刻就投降了：“其实是这降龙十八掌与你的女神气质不太符合，下次咱别使了哈。”
“胆子就这么大。”杨壹壹伸出小拇指冲着他比画，接着转身介绍道，“陈晓新，这是李零。”
“噢，就是你说被偷拍的那位吗？”陈晓新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害羞地吐了吐舌头，这个动作与他标准码农的形象反差很大，显得十分滑稽。
“见笑了，晓新你好。”李零上前与之握手。
“别搞得跟谈生意一样呀，来来来，坐着聊。”气氛着实有些尴尬，杨壹壹赶紧招呼着大家坐下来。
李零坐下环顾四周，胶帘里的两个人激战正酣，不时还会激动地大叫；沙发上拼酒的几个小伙桌上，又摆满了新一轮的啤酒；小冉还在吧台里专心她的调酒事业，背景音乐已切换成一首欢快的法语歌。明明是刚刚立春的二月，室内温度却有些闷热，也有可能是小冉调的这杯酒果味太重，掩盖了酒精味，一不留神喝得太快，此时后劲上来，微微有些头晕。
但李零内心深知，他现在还不能任由酒精麻醉自己，除了那个时时困扰他且还未得到解答的疑惑，他还有一个更清晰的目标，需要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数码土著
“壹壹跟我说了你的事情，”陈晓新倒是识趣，在有外人的时候，没叫杨壹壹的绰号，“I...I'm sorry!”他开门见山的坦率李零很欣赏，但杨壹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
“It's OK!”李零耸耸肩。
陈晓新用手仔细地将头发向后捋了捋，开始步入正题：“我觉得其中有些很蹊跷的地方。”
“别卖关子了，你这几根头发再撸都快秃了。”杨壹壹还是嫌弃他不够直接。
“对方叫……”陈晓新询问道。
“段维。”李零答道。
“噢……那个段维，他说没有放置摄像头，这话可信吗？”
“我已经离职，他的目的达到了，所以应该没有说谎的必要。”李零想了想，“他当时在手机上给我看的那段视频，因为细节全部对得上，当下我完全没有怀疑它的真实性，但之后细想，那确实不是普通监控能做到的。”
“时间也对得上吗？”陈晓新顺着李零的话继续往下问。
“嗯，就是前一个晚上无疑。”李零又想起了那对蓝宝石耳环。
“这个段维什么背景？”
“他算是个数码土著，很小的时候全家就搬到西雅图，虽然没上过正规大学，却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从421毕业了。”李零蹙眉仔细地回忆起来。
“What？”陈晓新惊呼道，“你是说421吗？就是那所没老师、没文凭，全靠自学，录取率却比哈佛还低的大学？”
“是的。”
“什么是数码土著？”杨壹壹突发好奇。
“是相对数码移民的人群，数码土著从一出生就接触计算机，对于他们来说计算机就跟食物和水一样是生活中的必需品，而数码移民离了计算机虽然会很不习惯，但不会像土著那样难以适应。”陈晓新显得有些兴奋，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李零向他点点头后，他还是对之前的议题感到不可思议，“天呐，一直觉得凡是能通过421入学考验的，都是传说，看来还真有这种人存在。”
“干吗长他人威风啊？”杨壹壹又大力地捶了一下陈晓新的肩，他也夸张地配合做了个吐血的动作。
“他确实很厉害。我进ACX的第二年他就被公司直接从421吸纳进来，平时工作上的接触，感觉他虽然专业不够系统化，但总能推陈出新地提出一些方案解决问题，所以在职称上，没两年就几乎和我平起平坐了。”
“他主要擅长哪些细分领域呢？”
“本职上，他和我一样是大数据分析师，但平时的工作交流，能让我感觉到他涉猎很广且深，尤其对大数据领域衍生出的新技术近乎痴迷，只要硅谷出什么新产品，他都有人脉能搞到测试机，经常在社交网络上大出风头。”
“这样说来，倒是不奇怪了……”陈晓新若有所思，“关键是没有摄像头……那么……”
“既然不是架了摄像头现场拍摄的，你们说会不会是像《指环王》里的咕噜一样，是用CG做出来的呢？”杨壹壹这个电影迷终于逮到机会加入了讨论。
“CG是需要人穿上传感装置运用动作捕捉技术再后期合成的，并且同样需要摄像机拍摄。”陈晓新立刻摇头否定道。
李零点点头：“我检查过现场，没有找到摄像装置。”
“那会不会是像电影《奇幻森林》里一样，不用做动作捕捉，完全凭空制作出足以乱真的狮子大象？”杨壹壹胡猜起来。
“呃……它可以做出一头像狮子的狮子，但它没办法做出现实世界里的狮子A狮子B，也就是说它可以做出拟真人，但它不可能在没有参考的情况下做出完全符合李零动作习惯的人。”
“不会是克隆人吧？”杨壹壹不甘心，又提出了一个假想。
“我去，你电影看太多了吧，就算克隆技术已经成熟了，对方得多早前就预见到他们两人会在一起，然后克隆出两个小小人养大啊？”
“我看电影里面，可以直接拿高能燃料克隆一模一样的成人啊。”杨壹壹嘴上不肯认输，但说完自己也傻笑起来。
“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极有可能是依赖量子计算机……不过……”陈晓新说完警惕地看看杨壹壹，感觉安全后才继续道，“现阶段只有一些捕风捉影的新闻，缺少实际证据，所以，我还需……哎哟！”
陈晓新还没说完，又挨了一掌。
“说到底你也是瞎猜，还敢在这儿显摆。”杨壹壹有些气愤。
“不是我要卖关子，肯定得调查清楚了才敢说啊，”陈晓新委屈地揉着肩膀，“很不巧，我只是一介平民，尚未发布的高尖技术，他们又不会先通知我。”
“对，技术领域研发出了一项爆炸性技术，前期不对外公布也是常有的事。”李零接过陈晓新的话，边说边思考，似乎是预感到事情会朝着自己完全未知的方向发展，额头上渐渐冒出冷汗。
“来，尝一尝我新研制的‘雪岩’，给你们降降温，”小冉适时端着几杯插着花花绿绿装饰的酒走过来，“这款酒兼具雪花的冰凉和岩石的力量，绝对给力！”
陈晓新连连摆手，从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罐可乐当挡箭牌：“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我喝可乐。”
“哦呦，要不要帮你拿杯牛奶？”小冉硬塞了一杯酒给他。
杨壹壹鄙视地看了一眼陈晓新：“给我来两杯。”说完从盘子里拿出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李零。
李零接过酒尝了一口：“口感很特别，什么配方？”
“这是商业秘密！”小冉傲娇地一扭头，端起盘子走向沙发，打算去那边推销了。
“你喝第几杯了？”小冉刚走，陈晓新就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李零。
“第三杯。”
“好酒量，上次这酒我一杯就倒了，睡到第二天下午。”晓新竖起大拇指。
“哈，说得好像你不喝酒就能起早似的。不过……反正明天大家都休息，今天就都尽兴吧。”杨壹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看着陈晓新，但其实也是说给李零听的。
“好！”陈晓新坐直身体对李零说道，“这件事，我回去会尽力帮你弄清楚的，今晚先不醉不归！”
“好样的！”杨壹壹一拳捶在陈晓新的肩上。
“先谢谢你。”李零举起酒杯向陈晓新示意。
“那师兄你接下来怎么打算？想必国内很多公司都给你抛橄榄枝了吧？”杨壹壹见机适时转移话题。
“那倒没有，发生这次事件后，回国时我注销了包括邮箱在内的所有联系方式和ID。”
“还好那边已经可以实现抹除部分网络记录。在国内，就算是我们从事互联网工作的人，也只能完全被动地接受‘隐私’逐渐消匿的事实。”陈晓新摊摊手说道。
“大数据时代，凡走过必留下数据，‘隐私’本就是伪命题。”李零恢复到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好像自己并非此次讨论中的受害者。
“未来总会有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让它成为历史的。你们就别这么丧气了，来喝酒吧！”眼见气氛又严肃起来，杨壹壹冲已经回吧台的小冉招招手，“小冉，过来一起啊！”
小冉早就想加入了，闻声立刻端着酒杯过来。
“来来来，让我们举杯欢庆李零师兄荣归祖国！”杨壹壹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
“Cheers！”大家兴奋响应。
“玩牌吧？输了的喝！”小冉提议道。
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杨壹壹的支持：“好啊！”
“规则复杂吗？”李零看到刚才在一旁玩游戏的几个家伙，正停下来卖力地灌其中一人酒，有些暗暗发怵。
“非常简单，凭你的智商，绝对碾压他们，也让这两个小毛头长长见识。来，小冉，你给说说规则。”在杨壹壹的安慰下，李零配合地表现出跃跃欲试的样子。小冉简单介绍了规则后，大家投入了战斗。
陈晓新一局下来就找不着北了，小冉虽然一直吵着要喝，但其实酒量很差，很快缴械投降，杨壹壹凭借出众的算数能力，一直和李零僵持不下，两人你来我往，喝到最后也记不清到底谁赢了。
数据掮客
第二天天刚亮，李零就被窗外的光线照醒了，沙发上依然不省人事的陈晓新和杨壹壹，让他逐渐从昨晚的宿醉中回过神来。
小冉已经不见踪影，杨壹壹的睡相还算规矩，陈晓新鼻梁上的眼镜却已不知去向，他一只手耷拉在地上的电脑键盘上，就好像此时还在梦中敲打代码一样。
李零走过去帮他将电脑捡起来。就在接触到电脑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什么，看了一眼熟睡的陈晓新，犹豫几秒后，打开了电脑的访客模式，手指在键盘上飞驰起来。不到十分钟，他完成了操作，删除使用痕迹后合上了电脑。
他站起身，整理好自己微皱的衣服。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初春景象，他准备独自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时杨壹壹醒了，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
“Morning！”李零耐心地等待杨壹壹睁开眼睛。
她显然还有些迷糊：“我们昨晚都是在这儿睡的？”
“嗯，都喝多了，”李零笑笑，“你头疼吗？”
“呃……好像不疼，”杨壹壹扶着脑袋感觉一下，接着又摸着肚子嘟囔，“有点儿饿。”
“那你先洗把脸，我带你去吃点儿东西。”
“呀！”杨壹壹这才意识到自己肯定蓬头垢面，“嗖”地站起来冲进了洗手间。
深海市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才刚立春，大街小巷已满眼是充满生机的嫩绿色。两人拐上主街，沿着绿化带，边走边活动筋骨，周末的清晨，路上车和行人都不多，街道两边除了早餐店和24小时便利店，大部分商铺都还没开门。
说来也奇怪，这座城市的监控网络并不会比纽约疏散，但漫步在这样一条条民宅散落的街道，在一片充满烟火气和一切都似曾相识的氛围中，李零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又或许是那股神秘力量的触角，还没有能力蔓延到这里。
他带着杨壹壹拐了两个路口后，出现在另一片民房中的某个巷子口。
“我们到底去吃啥啊？这么神秘。”眼前这条略显阴暗的小巷，让杨壹壹有些探险般的兴奋。
“马上你就知道了。”李零看了眼立在巷口已被风雨侵蚀得几不可见的路牌。
“你对这儿很熟吗？”
“刚刚偷偷用陈晓新的电脑查的。”李零笑笑，闻着香气，他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哈哈，你竟然摸了他的宝贝……好香啊！”杨壹壹也闻到了。
清晨巷子内的光线还不充足，李零领着杨壹壹，走近后才发现巷子中间那台手推车，车的横招上写着——山西贾家屯祖传手擀面，车旁边放着几张破破旧旧的矮桌矮凳。此时没有别的顾客，李零径直过去坐了下来。他摘下墨镜放进上衣口袋，抬头又看了几眼天上——这条巷子内果然没有监控。
杨壹壹打量了一下那台用来制作面条的手推车，虽然收拾得很整齐，但也看不出来是否卫生，四十来岁的小眼睛男摊主耷拉着脑袋，头部微秃的地方正好对着来客，深蓝色的粗布围衣上有些面粉和油污，衣袖处还套着一对极不相衬的碎花袖套，袖套下两只肥肥的手掌此刻正操着擀面杖，漫不经心地捯饬着案上那团面。
摊主见来客人了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等杨壹壹打量得差不多了，他才吆喝了一句：“祖传手擀面，两位要来一碗吗？”
杨壹壹怎么也想不到李零会来这种地方吃早餐，但还是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在一张缺了角的小矮凳上坐下来。
“来两碗。”李零应道。
“好嘞。”摊主嘴上答应着，手上却似乎并不急着忙活。
“然后……来杯果汁。”李零又加一句。
听到李零这后半句，懒洋洋的摊主终于抬起头来，顿了两秒后回道：“不好意思，我这儿只有牛奶和豆浆。”
“那太可惜了，本来这手擀面搭配你们山西的沙棘汁，是最健康美味的。”
杨壹壹扭头瞪大双眼看着李零，这是什么奇怪的吃法？
李零说完，摊主拿小眼睛朝巷子内外瞟了两眼，回道：“哦，沙棘汁是我自己喝的。”
“我知道，一小杯就行。”
摊主又滴溜溜地看了两眼周围：“行！那分您一杯吧。”
说完他蹲下去，藏身在自己的推车下面。
杨壹壹有些好奇，正欲站起来探个究竟，被李零使眼色拦住了。
不一会儿，摊主从推车下面重新站起来，把一个纯白色的一次性纸杯递给李零。
李零接过杯子一口喝光见底，然后将纸杯还给摊主。
难道是什么不可错过的世间美味？杨壹壹越看越觉得奇怪，忍不住冲摊主说道：“老板，我也来一杯。”
“哦？”摊主看了杨壹壹一眼，又看了一眼李零。
“她不喝，她说笑的。”李零有些尴尬地拦下杨壹壹，小声对她说，“等会儿跟你解释。”
杨壹壹只好作罢，但因为实在太好奇，后来连面的味道也没心思好好品尝，一碗很快就哗哗啦啦地吸溜进去了。
“二位慢走。”摊主递上打包好的一碗面，李零掏出钱包准备结账被他按住，“小伙子，我这儿做的都是回头生意，第一次来免单，下次再结账。”
李零想想没有推让，谢过告辞。
“哇，师兄，到底怎么回事啊？大清早的，吃了顿霸王餐。”刚出巷子口杨壹壹就憋不住了。
“世上没有免费的早餐，”李零戴上墨镜笑了笑，“那杯沙棘汁可不便宜。”
“嗯？”
李零觉得自己如果再不全盘托出，杨壹壹恐怕会憋出内伤：“早上你们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在暗网上找了个date broker，也就是数据掮客，这个名叫‘祖传手擀面’的ID，号称自己是数据界的‘百晓生’。晓新昨晚提到关于量子计算机技术的猜测，我在国内没有渠道打听，只好花钱买了。”
“啊？”杨壹壹听完之后更加好奇了，“这么巧这个‘百晓生’也在深海市？”
“他们是一个组织，好多城市都有分部。”
“所以你们刚刚是在对暗号？”
“嗯，我已经在网上跟他说了我的需求，但新面孔需要对暗号。”
“沙棘汁代表什么？”
“杯型大小代表价格高低，我这种需求，可能是他们最便宜的杯型。”
“哈哈，明明网上能解决的事儿，非要整得像武侠剧一样。”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嘛，再说暗网也算是个不小的江湖啊。”李零也笑了笑。
“有趣。那你拿到了吗？”
“嗯。”
“在哪儿？”杨壹壹转动眼珠，努力回想刚刚的过程。
“就在刚刚的纸杯上，有一个E-mail地址，我记在脑子里了。”
“不说还真看不出来，这一个不起眼的小推车，竟然是个数据交易点，这油腻腻的中年大叔，竟然是个数据掮客。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得记下来。”杨壹壹说完真的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本子写起来。
“你还随身携带记事本啊。”李零有些吃惊，这可不像一个互联网行业从业者的习惯。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杨壹壹得意地拍拍小本子，“再好的记忆力也有出现偏差的时候，这‘小蓝’可是我的制胜法宝。”
李零点头表示赞同，谁都有那么一两个不主流的偏好。两人拐出巷子走上主街时，日已高升变得刺眼。
“他”就是你
回到BLUE时，陈晓新还“倒挂”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杨壹壹走过去踹了他一脚。
陈晓新“扑通”一声滚到沙发下面，但还是没有半点儿要醒的意思，杨壹壹只好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罐可乐，凑到他耳朵旁边用力拉开拉环。果然，这熟悉的声音混合着熟悉的味道，使得他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接过杨壹壹手里的可乐就往嘴里倒。
杨壹壹又是一掌，陈晓新刚咽下去的可乐差点儿喷出来，他揉着自己刚刚挨揍的地方，到处找眼镜。李零伸手将眼镜递给他，同时还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邮箱地址。
“这是联系方式，看能不能证实你昨天的猜想。”
“咦？这么快问到人了？”陈晓新接过纸条。
“也不见得是对的人，先问问看。”
“好嘞。”陈晓新把眼镜往鼻子上推了推，走到旁边高一点儿的桌子边打开电脑，噼噼啪啪敲起来，“这一大早就有人买早餐，真是幸福啊。”
“还需要点啥不？”杨壹壹佯装献殷勤。
“如果多来两罐冰可乐就好了。”
“我下去买吧。”李零站起身，“拜托你了。”
李零刚出去，打扫卫生的阿姨就来了，杨壹壹在一旁打起下手。
等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陈晓新示意自己这边也有了结果，刚回来的李零和杨壹壹赶紧围过去。
“基本证实我的猜想。”陈晓新看看他俩先抛出了一个结论，有些严肃，但又有点儿得意。
“说说看。”李零像个身经百战的竞技运动员，平静地等待着比赛结果。
“我之前猜想可能有一个依靠量子计算达成的技术，呃……怎么解释呢？”陈晓新紧锁眉头，“你们有没有玩过‘掌上足球’这款游戏？”
“我玩过。”杨壹壹迫不及待地接话，李零跟着点点头。
“起初，掌上足球是请足球明星穿上带有传感器的装置，做出其特有的动作和特技，然后捕捉动作轨迹和肌肉发力时的细微变化，上传至系统，再与他们的身体特征、动作风格，甚至是临场反应等数据结合在一起，通过游戏引擎最终体现到游戏画面上。这种方式一直持续到第十一个版本。后来，由于球员更新迭代太快，而且很多大牌明星索取高额费用才肯配合，游戏公司干脆花重金买下了一台‘量子退火机’。”
“量子退火机？”杨壹壹不解。
“听说过，据说这种机器相比经典计算机，算力提升达到上万甚至上亿倍，但目前只在特定领域。”李零补充道。
“上万或者上亿倍！如果运用到人工智能上，已经是革命性的飞跃了。”李零这才注意到陈晓新的眉毛，此时他瞪大双眼，两条被挤上额头的大黑眉显得更加夸张。
“哇！那个段维造了两台机器人？”杨壹壹几乎是喊了出来。
“你这智商，怎么在百顺混的？人工智能想要达到30%以上的拟人化，至少还需要二十年。”陈晓新有些嫌弃地看着杨壹壹，也不知她是真这么幼稚，还是在帅气的男人面前扮可爱。
“这又不是我的专业。”杨壹壹有些不服气。
“还别说，这还真是你的专业，未来任何领域，都可实现在大数据的支撑下快速计算出最优结果，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陈晓新转向李零，“包括这次你遇到的事儿。”
“请讲。”李零依然面不改色。
“举个不算准确但直观的例子——拿掌上足球来说，在游戏里，以前球员射出一个球，得写出各种方程式，结合推力、阻力、引力、自转等因素后解出方程式，才能得到这颗球的运动轨迹。但现在有了大数据做支撑后，不再需要解方程式，而是直接在量子计算机里模拟一个场景，输入现有的数据，包含手动输入和计算机直接观测而来的数据，比如导入几场球赛的视频，量子计算机会自动识别出各种信息数据，然后直接在模型里演算出结果。这在量子计算领域，叫自然演化法。”陈晓新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语速快得仿佛扎克伯格附体。
“那不就是一个完全的仿真世界，不存在游戏死角了？”杨壹壹惊叹道。
“是的，所以掌上足球号称下一代游戏，可以带来真正亲临球场的体验。”
“也就是说，段维有可能运用量子计算机强大的算力，结合所有指定数据，包括前期搜集和当晚实际信息，在短时间内快速制造出了一个完全虚拟的场景？”李零明白，这些指定数据是需要对自己实行长时间、多方位的监控，才有可能搜集完整的。他额头又开始微微有些潮湿。
“可以这么说，不过你这个情况要比一个足球场需要的数据少得多，比如场景，只需提前用VR摄像机拍摄酒店房间，然后再输入各种人物视频资料，分析你们平时的动作习惯，基本就可以模拟当晚的场景了。你给的联系人，也基本肯定了我的猜想，虽然他不肯透露身份和技术细节，但从聊天中的专业程度能感觉出对方一定是此项技术的核心研究成员。”
“所以那天我在段维手机上看到的视频，里面其实不是我本人。”
“不是！也是！”陈晓新顿了顿，“‘他’是由你的动作基因孵化出来的‘你’。”
“所以这个段维，只是制作了一段视频，然后给你看看而已。如果你不上当而报警的话，他可以狡辩说自己没有偷拍你，只是制作了一段恶搞视频并且没有传播；如果你忌惮视频内容不敢揭穿，就正中他的下怀。”杨壹壹转着眼珠子分析道，“我去，这招太阴毒了！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李零摇摇头，他还在琢磨自己是何时何地被采集的视频资料。
“这你就不懂了吧！”陈晓新看看杨壹壹，一本正经分析道，“有的人，只是想铲除行业里的对手，将自己变成monopoly而已。”
“玩不过就来阴的，太小人了吧。”杨壹壹心里明白，此时就算确定视频上的根本不是李零本人，一切也都来不及了，美国那边的局面早已无法扭转。她不无担心地看了看低头沉思的李零，从他脸上淡然的神情，猜不出他是否真的还在乎这个结局。
“小人难防，”陈晓新摆摆手，“不过算啦！这种人，离远点儿好，反正你已经回国了。”
“师兄今后如何打算？”杨壹壹决定换个话题，也是她此时最关心的，“虽然在大数据领域美国确实暂时领先，但中国的前景也不可估量，不如就留下来吧。”
李零闻言终于回过神来：“我打算先放空一阵，或许会做个短期旅行，回来再计划工作的事情。”
“嘿嘿嘿，旅行就是艳遇啊……”陈晓新嘟囔着伸了个懒腰。
杨壹壹看他没出息的样子，正要劈掌，突然发现自己摆在茶几边的手机连续震动了好几下，陈晓新也感到自己的手机在衣服口袋里震动。两人拿起手机对视一眼，都赶紧低头查看起来。
杨壹壹边看边将头轻轻地歪向一边，眉头微皱，好像对看到的内容很不理解，或是需要时间消化。陈晓新则在一边“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拟声词，仿佛在看一条明星的连环狗血八卦。
“师兄，业内爆出了一条大新闻，十分不巧，跟你我的东家都有关，你想不想知道？”杨壹壹将手机屏幕正对着李零，显然，她认为他非常有必要知道。
李零点点头。
杨壹壹将身体往前倾了倾：“百顺正式并购ACX了，刚刚在公司内网上传开，新闻通稿应该中午就会出来了。”
“哦？这个消息倒是很意外，ACX的体量绝对不是说并购马上就能并购的，牵扯的也不仅仅是资金的问题，这事肯定已经暗地进行很久了。”确实是个大新闻，李零只能暂时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壹壹，你这个数据部门的老大，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陈晓新有些幸灾乐祸地问道。
“是啊，听起来你俩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李零也有些奇怪。
“我只是一个部门的小组长而已，并且仅仅是对内的，这么大的case我怎么可能事先知情，倒是师兄你，怎么也算是ACX的高层，走之前没发现端倪吗？”杨壹壹鬼灵精地反问。
“我离高层也还差好多层，并购的事之前传过好几次，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不过以ACX的文化，很难想象会接受被一个中国企业并购，看来向‘中国势力’低头已是大趋势了！”李零夸张地做了个无辜的表情。
“就像好莱坞电影想要占领中国市场，就不得不定制一个‘中国龙套’，哈哈哈！”杨壹壹大笑，“不过师兄，你也是中国势力呀！以前是，现在更是了。”
“是啊，你看你前脚刚离开ACX回到祖国，后脚它就被你的祖国给收编了，虽说好像跟你已经没啥关系，但会不会有种大仇已报的快感呢？”陈晓新坏笑着耸动大粗眉毛。
“那当然！”杨壹壹晃着脑袋表示赞同。
李零附和地笑着，心里却止不住出神，他感觉自己心室里的血液喷薄而出，飞速地涌向每一条血管。想到那些曾在ACX发生的完全颠覆他生活的事，却根本不足以影响任何潜在的重大决策，他不由得联想到千千万万如自己一般被时代裹挟的渺小个体，正日夜奔劳地计划着根本无法计划的未来，顿觉阵阵酸楚。
空降兵
短暂的假期后，杨壹壹很快重新投入忙碌的工作，自从上次与李零一别后，这一个多月来他们几乎断了联络——除了上周末收到一封他发过来的E-mail，里面有一张布达拉宫的照片。杨壹壹将它打印出来放在工作台的抽屉里。
这样一张没有人物没有时间的照片，很快又将李零还原到他还在美国时的虚幻之中，仿佛前不久他的出现，仅仅只是为了在杨壹壹枯燥无味的生活中撒上一把调味料，她风卷残云之后，一切就迅速回归原点。唯有偶尔打开抽屉看到那张照片，她心里才会泛起一丝浅浅的牵挂。
工作上，杨壹壹所在的数据部门最近倒是动静不小。由于公司的迅猛发展，内部数据处理的工作量也随之倍增，加上公司业务范围的扩张和新技术研发领域的开拓，如今与大数据相关的部门，变成了一个十分庞大的群体。将之前这些分散着各自为营的部门整合起来，已经是迫在眉睫。
做部门整合对于别的组来说可能没增加什么工作量，但是对于数据组来说却不然，他们得赶在新的部门老大上任之前，将所有过往的数据资料做一个阶段性总结。虽说百顺只有短短十多年历史，可在一个一年就能产生比过去五千多年文明产生的数据还要多的时代，十年的数据量，就算借助各种技术，也绝对够他们没日没夜忙活很久了。
不过作为一个大龄单身女青年，应付这种高强度工作，杨壹壹早已游刃有余。
这天，连续加班一周的她赶在了十点前回家，草草地洗完澡后，准备美美地躺在床上看电影到自然睡着。谁知她刚裹好浴巾从浴室出来，手机就响了。
“喂！哪位？”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杨壹壹有点儿没好气。
“我夏乐啊！”
“你怎么换号码了？刚刚我都不准备接呢。”
“别提了，也是给吓得。”
“哟，什么事还能吓到你啊？”
“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想请你帮个忙，咱俩也好久没见了，周末一起吃个饭呗？到时候我详细给你说。”
“什么事这么神秘啊？”
“三言两语说不清，见面聊吧。”
“周末我不一定有时间，下周部门boss要上任了，我得抓紧准备一番。你这事儿急吗？”
“说不急吧其实也挺急的，那下下周呢？”
“还下下周，那我看就是不急，等我有空了再接见你。”
“我说杨壹壹……”
“行了行了，我要睡觉了，回头再说哈，拜拜！”
“好吧，拜拜！”
挂完电话，杨壹壹有些纳闷，夏乐是自己高中时很要好的同学，大学两人都从老家考到了深海市，毕业后又都留了下来，自然而然成了最紧密的朋友。平时因为杨壹壹工作忙，一个月也见不着两回，夏乐也甚少会主动打扰，一般都是等杨壹壹有空时主动约她。后来她结婚生完女儿后，两人之间的共同话题迅速产生了鸿沟，她那已经快两岁的女儿，杨壹壹也只见过两三次。今天突然在电话里神秘兮兮的，杨壹壹实在想不出，她这样一个已经走上社会主流设定、人生正轨的家庭主妇会遇上什么“脱轨”的事。
不过转眼杨壹壹就把这事儿忘了，因为这事儿远比不上她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
第二天杨壹壹刚到公司的地下车库，陈晓新就像在等她一样，远远冲她跑过来。
“马上就要部门合并了，天天都在一起工作，你还打算一直这么盯梢我？”杨壹壹照旧没给他好脸色。
“不是啊水妹，你误会我了，我有个重大的消息要告诉你。”陈晓新好像已经等不及了似的往前凑了一步。
“说吧。”杨壹壹锁好车门，站在原地抬起下巴看着他。
“你猜我们的新boss是谁？”
“难道是我？”
“当然不是！是你你不早知道了吗，哪还轮得到我在这儿通风报信？”
“那你还不直接说？我对这些空降兵可没什么兴趣。”
“听说是从ACX调过来的。”
“这不是很正常吗？新部门刚成立，百顺虽然发展迅猛，但ACX在专业领域的整体水准，肯定比我们要领先。为避免走弯路，就找行业经验最足的班子来领头。当初并购不就是这个缘由？”
“这些我都知道，但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陈晓新说完这句话，杨壹壹愣了一下，因为从他的语气判断，这个人一定是她认识的，但ACX杨壹壹认识的人，只有一个。
“不会是李零吧？这么大事，他不可能不告诉我啊！”杨壹壹到底还是没压抑住惊讶。
“是段维！”
“哈？开什么玩笑？”杨壹壹有点儿蒙了，“是……我们认识的那个？”
“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不过确实是陷害你师兄的那个段维，还记得不？”陈晓新脸上闪过一丝打抱不平之色。
杨壹壹当然记得：“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下周人就进来了。”陈晓新歪了一下头，示意她边走边说。
“无所谓了，反正无论是谁，都是咱需要伺候的主儿。”虽然她也满脑子问号，但此时想再多也是杞人忧天。
“话虽如此，但你可别让他知道你跟李零很熟啊，不然指不定怎么阴你。”
“到这个地位的人，没这么幼稚吧？”杨壹壹有些不屑。
“你师兄血的教训摆在那儿呢，人家可只是玩玩新技术，就顺道把对手的前途给毁了。”
“什么毁了啊！师兄根本不在乎好吗！再说，我身正影不斜的，也只是他一个普通下属，犯不着算计我吧？”杨壹壹联想到发生在师兄身上的事，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没底气。
“反正还是小心点儿好。”陈晓新嘱咐道。
“行，我知道了。”
出了电梯在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后，新boss的事还是久久挥散不去，其实自己是否会被牵连她倒是没放在心上，她更加担心的，是这件事可能会对李零产生的影响。
他刚从美国回来，如果确定留在国内，作为备受关注的行业精英，未来无论去哪家公司，一定都会受到瞩目，而段维将来作为百顺大数据部门的经理，势必也会成为行业新焦点，两人在职场上短兵相接只是早晚的事了。在美国发生的“偷拍”事件，是否会被段维拿来继续在舆论上做文章或是使出什么别的手段，这些都无法预料。即便李零能证明视频内不是自己，但跟竞争公司的人交往，也是事实，加上李零不想伤及无辜，这一切刚好又形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想到这里，杨壹壹拿起手机，给李零发了条信息。
“在哪儿呢？”
不一会儿便收到他的回复。
“下周回深海，到时见。”
杨壹壹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平静如水，也许在他眼里，她烦恼的这一切，根本不值一提。
杨壹壹放下手机，最终还是将关于段维的消息咽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周，公司上下切实感受到高层对这位从美国ACX公司请来的新员工的重视。不仅大张旗鼓地召开了大型媒体发布会，使得这位段维的照片占据了各大行业新媒体的版面，还特地为他在公司内部举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迎新晚宴。被合并的部门同事悉数被要求到场不说，连平时甚少出席迎新活动的集团主席都出席了。
其他同事都很荣幸自己加入了这个部门，杨壹壹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每次看到与之相关的新闻就会迅速关掉，迎新晚宴也装病没有参加。对于这个空降而来的公司新宠，她有种先入为主的抗拒，总觉得在这一片祥和之下，隐藏着某些蓄势待发的黑暗，但碍于这位段维是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她也不敢贸然向任何人透露对他人品的质疑。
至于工作上的专业能力，是否真像新闻里说的那么神，也很快能在下午“大数据综合研发部”的第一次内部会议上见分晓了。
在园区食堂吃完午饭后，杨壹壹午休了一小会儿，就开始准备下午两点的会议，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协助新的部门经理——也就是段维，了解公司现阶段的状况，所以只需每个小组负责人带一两个核心成员参会即可。杨壹壹准备只身前往。
会议室是二楼最大的一间，杨壹壹进去时是两点差十分，四五十人的会议室已经差不多坐满，看来没有人敢怠慢这次会议，所有人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她找了个空位坐下后，发现陈晓新坐在对面左边的角落里，朝她做着鬼脸。她假装没看见，拿起放在桌上的矿泉水，刚刚拧开，就听见有人小声议论：“来了来了。”
虽然之前对于段维作为数码土著的外貌，有过一些浅层联想，但当他真的出现时，杨壹壹还是吃了一惊。他穿着平时看到会让人觉得夸张的缎面西装——不过穿在他身上，这西装有种终于找对主人的感觉；露在西装外的皮肤很白，看得出平时很少做户外运动；全身上下也没有任何文身和装饰，干净利落。单看这些，他和国内公司日常所见的职场精英，也没有太大差别。但他微卷的头发下，有一张明显混有欧洲血统的脸——尽管这张脸上的亚洲血统还是占上风——单这一条特征，就已经足以让他与满屋子的码农区分开来。
这还不算，当他开口说出一口流利的中文，甚至还带着一点儿东北腔时，全场包括杨壹壹在内的所有人，着实又吃了一惊，毕竟在之前的采访和晚宴上，他用的可都是母语英文。
“大家下午好，我叫段维，你们可以叫我Devin，这两天大家肯定没少被关于我的新闻闹腾，那么我就不再多做自我介绍了。另外这两位是我在美国的同事。接下来，我们正式开始这次的会议。”
杨壹壹这才注意到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只是他们直到会议的最后也没有说一句话。与其说是两个跟班，倒不如说是两个保镖，存在的目的，就是让他们的老大看起来更气派些。
至于会议的过程，像极了年终汇报总结大会，杨壹壹的部分，她将重点都记录在小蓝上，控制在十分钟内汇报完了，段维全程没有提任何问题。后面其他同事的汇报，杨壹壹也基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始终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段维。
直到会议结束，参会人员都陆陆续续出去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段维，不得不说，还真是帅气，”陈晓新过来撞了她一下，“我看你眼睛都直了。”
杨壹壹抄起桌上的一沓文件拍在了他的前额上：“你什么时候瞎的？”
狭路相逢
回到深海市，李零和杨壹壹约在了她的公司。
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整一个小时，在入口刚扫描完电子邀请码后，就收到杨壹壹的信息：“这么早就来了？我这里还有点事儿走不开。”想必她作为邀请人，能够即刻收到访客进入园区的通知。
“你忙着，我自己随便转转。”李零原本就是因为对国内互联网公司很好奇，所以才打算早到参观一下。
“行嘞，园区大着呢，你可别迷路，五点半在H楼一层的咖啡厅见。”
“OK。”
李零收起手机，发现左边的绿化带下面停着一排整齐的自行车，一座、两座、三座的都有，好像是专为他这种抱着参观心态的人准备的。李零走过去，挑了一辆单座车，车篮底部贴着一张漫画版的手绘地图，很直观，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摸清方向——如果从左边的路顺时针方向绕园区内圈，最后一栋刚好是杨壹壹说的H楼。
跟美国那些互联网公司一样，百顺园区的主体建筑，从外观上看起来十分冷峻低调，没有刻意的标新立异，但如果稍微深入至内部观察，就不难看出其高度的实用性和互联网公司特有的科技感。
主体建筑的一层，除了大厅功能区，大多都是商铺，便利店、咖啡厅、快递站、面包房等日常所需，有几栋二楼还建有露台，外沿用观音竹隔出低矮的绿篱。在绿篱后面，能看到很多人抱着电脑三五成群，他们大多着装简洁，神情轻松，远远看起来感觉不出这是个工作场所。就算是沿路遇到的清洁工人（依然没有穿着制服，只能通过他们手上的工具辨别出身份），也闲散得就像在逛自家园子——说是园子，是因为真有几个中式亭子建在几片绿色之中，远处高低穿插了棕榈树和重阳木，近处的万年青中夹杂着不少苏铁和金橘。在这些不同明度的绿色植物的调和下，各种中西合璧的建筑景观倒也相映成趣，养眼宜人。
行至一处下坡，突然有一个平行移动的物体出现在李零的余光中，他扭头，发现不远处一个机器人正朝这边滑行过来。
“你好！”李零冲它挥挥手。
“你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机器人停了下来，李零仔细观察它——从正面看它身高有一米五左右，除了拟人化的脸、身体和四肢外，背后还多了一个看上去可以灵活拆分成不同大小的箱子。
“你叫什么名字？”李零问道。
“我叫小妮，编号0147，是一名快递机器人。”为了配合说话，它做着各种拟人化的动作和表情，但口音还是很机械。
“小妮？”李零愣了一下，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机器人的名字。
这名字让他想起了远在美国、断了联系很久的Penny，她的小名也叫小妮。他明知只是一个巧合而已，但心里仍忍不住泛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你呢？你叫什么？”见李零迟迟不说话，机器人歪着脑袋问道。
“我叫李零，小妮，你能告诉我H楼怎么走吗？”李零收起回忆。
“Of course,follow me!”小妮歪歪头，招手示意李零跟上。
李零骑上自行车跟在后面。他发现小妮体贴地将滑行速度和他骑行的速度保持一致，途经斜坡时，小妮十分灵活地减速，并模拟人迈腿的动作跨过了坡上的机动车减速带，它甚至沿途提醒李零小心行人和穿行的车辆。
没过多久，小妮就停了下来：“就是前面这栋，门在左边。我要赶紧去送快递了，不然一会儿要挨打了。”
“挨打？”
“打回出厂设置。”小妮边说边可爱地耸肩摊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哈哈，OK,Thank you!”李零伸出手去同它握手。
“My pleasure,Good bye!”
“Bye!”
告别小妮，李零将自行车停到H楼前的指定区域，然后从正门走了进去。
宽大的自动玻璃门后，是四百平方米左右的敞亮大厅，最先吸引人眼球的，是十来个和小妮长得差不多的机器人，有两个的胸口还带显示屏，它们在大厅内或静止，或缓慢移动。
大厅的右边，摆放着一些设计得很有未来感的沙发和桌子，后面不远处的墙壁上，有一块被鲜花簇拥着的区域，好奇心促使他走了过去。
那是一面贴满了照片的欢迎墙，照片中人们脸上的表情，和照片下面显然认真布置过的花艺台，营造出了一种普天同庆的气氛。而这些无论是两人还是多人合影的照片中，都存在着同一个人——段维。
李零其实早就从新闻里得知段维进了百顺，来之前他也隐隐料到自己有可能与其狭路相逢，不过倒是没想到会先以这样的方式。他冷冷地看着照片中意气风发，甚至显得有些得意的段维，插在西裤口袋内的左手大拇指，不自禁地在食指边缘掐出一排小月牙。
“我到咖啡厅了，怎么没看到你？”
两分钟后，李零被杨壹壹的短信拉回了现实，他转过身来向大厅的另一边走过去。那是一个开放的室内咖啡厅，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咖啡香气，他远远就看见了坐在显眼处的杨壹壹。
“去哪儿了？”李零进咖啡区的同时杨壹壹也看到了他。
“随便逛了逛，你们这里真像好莱坞科幻大片的拍摄现场。”李零坐了下来，向杨壹壹感叹道。
“这算什么呀，展示出来的，不过是所有互联网公司都会的技术，真正的黑科技，都藏在前两年刚成立的未来科学院里，那里才是整个人类世界的未来。”
“未来科学院？”
“嗯，陈晓新就在那个部门。这也是公司整合大数据综合研发部的原因——给未来科学院做数据支撑。公司未来搜集的所有数据，都会汇集到那里用于各领域的科研，比如说医疗。”
“陈晓新在未来科学院？”李零当然知道未来科学院，这是他对百顺最感兴趣的部门。先不说杨壹壹描述的这些领域，光是最传统的商业领域，未来科学院集中起来的这些大数据，在全球范围内，都是让人垂涎的“新石油”产地。如果当初自己的文远算法在测试阶段能有这样巨量的数据辅助，应该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对啊，说他干吗？师兄，你还没跟我讲你这趟旅行中的奇遇呢！”杨壹壹话锋一转，就像从《走近科学》调到《人与自然》一样突然，“看你好像晒黑了不少。”
“是吗？”李零笑笑，“本来还觉得自己遇到很多了不起的事，但再怎么风花雪月，这一回到现实，才发现人类自身也只是一台生物量子计算机，表面上的各种命运，其实都是上帝给的随机种子，在本质上与人工智能、大猩猩都没有区别。人工智能和大猩猩都是类人，只是目前还没有超过我们智人而已。这样一想，天大的事都不算事。”说话的时候，李零的目光一直望着H楼背面的窗外，不知是天快黑了还是即将下雨，低矮的云层和气压还有暗下来的光线，令他产生一丝心悸。
“哈，看来师兄已经得道了。”杨壹壹笑着喝了一大口咖啡。
“嗯？”李零发现杨壹壹脸上透着和天色相反的明媚。
“数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你应该快成仙了。”
李零微微一笑，目光再次转向窗外，天色越来越暗。
“师兄，人工智能也有Wall-E这么有爱的，大猩猩还能整出《猩球崛起》三部曲，既然暂时高它们一等，咱先去享受下在食物链顶端的优势吧。”杨壹壹看出了李零眼里的低迷。
李零闻言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出神有些失礼，他按亮手机象征性地看看时间：“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去哪儿吃？”
“这个你就别操心了，跟我走准没错。”
也就在两人起身走到门外的工夫，天上冷不丁下起瓢泼大雨，那架势就好像楼顶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对准了楼下的人在恶作剧。
“嘿！你说这老天爷……”杨壹壹站在门外巨大的玻璃遮雨檐下，气得直跺脚。
“刚刚还说高猩猩一等，怎么转眼就急得变猴子了？”李零见她跺脚的样子分外可爱，忍不住打趣。
“饿了嘛，我去借个伞试试。”说完她转身就进去了。
李零独自站在雨檐下，天空中划出几道闪电，这突然的强光，将雨中的景色变得忽明忽暗，远处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也因为雨水的折射，画面出现了扭曲的色斑。广播应景地响起“嘟嘟嘟”的防雷避电警报，雷声紧随其后滚滚而来，那架势似乎携着千军万马，要将这苍穹下的一切电子元器件都砸个粉碎。
“Oh My God！我仔细瞅了半天，还真是您啊！”这不速之客的声音李零一点儿也不陌生，也没有对它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反而在刚刚看到那面照片墙之后，对如此偶遇，隐隐产生了一丝期待。
他转过头，傲慢地看着段维，脸上同时还带着他招牌式的微笑，这微笑的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我不屑与你这种小人对话。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是在跟踪我吧？看来你这辞职后的生活挺清闲的嘛。”段维好像从来都察觉不到李零的轻蔑。
果然还是一点儿都没有改变，李零觉得段维每次开口说出的话，都好像这被雨水淫浸过的泥，湿稠粘鞋，惹人生厌。
“我就奇怪了，你说我这前脚刚一到，你后脚就出现在这儿，难不成是想……断袖我？”段维说着将身体凑过来。
李零赶紧跳开：“来见个朋友。”
话音刚落，杨壹壹拿了一把印着咖啡店logo的大雨伞跑出来，兴冲冲地朝李零说道：“师兄，我借到……”没说完，她就发现了站在李零一旁的段维，到嘴边的话就像不小心咽下去的口香糖，卡得她喉咙一阵难受。
“这就是你说的朋友啊？李零你还真是有两把刷子，不管在哪里女人从来不间断啊，什么Penny、Bella啊，我是见识过的，这位又是？”段维上下打量，看得杨壹壹好不自在，突然他终于想起似的，“你是大数据综合部的？”
杨壹壹对段维刚刚的言行充满嫌弃，她一时无法接受一个在工作中表现得大度得体的人，转眼就变得如此无礼。她看了看李零，此时他正伸出手去试探渐渐变小的雨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段维刚刚的话，她想反驳段维关于“女人”的说法，但苦于没有合适的立场，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我是杨壹壹，之前数据组的负责人。”
“哦，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上次抱着笔记本背课文的那位。”段维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看了眼李零，“这是你的男朋友？”
“李零是我……”
“壹壹，雨小了，我们去吃饭吧。”李零打断了杨壹壹。
“好的，走吧！”杨壹壹闻言松了一口气，再这么尴尬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做出些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来。
“别急着走啊，李零，我想这位杨小姐，应该还不知道你在美国的故事。”段维上前一步拦住了二人的去路，脸上依然挂着小人得志的痞笑，“不知道杨小姐，是喜欢蓝宝石呢，还是红宝石啊？”他转向杨壹壹的时候，说话产生的气流几乎喷到她脸上。杨壹壹这会儿觉得他那原本帅气高级的混血脸，瞬间变得异常市井。
“段维先生，请让一让！”李零定定地看着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段维没有接话，但身体也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就在杨壹壹感觉空气似乎快要凝固时，突然有阵风吹过，已经变得细碎的雨丝轻易被卷起，洒在了两个站在门边，定着不动的男人身上，杨壹壹虽然只是沾染了一点儿水汽，还是打了个寒战，原本想打的喷嚏被她极力忍住了，她觉察到两人的上方，仿佛有一只越胀越大的气球，随时可能爆炸。
这时自动门开了，一群十分年轻的面孔从楼里涌出来，男男女女挤在几把小小的折叠伞下，商量着要去吃什么，他们闹哄哄地从三人身边经过，意外地让悬在上方的气球漏了气。李零从杨壹壹手里拿过雨伞撑开，伸出左手自然地搭在她的左肩上，开口打破了沉默。
“段维先生，如果你是太无聊想找人消遣，那我想你找错了人。如果你仅仅只是针对我，你更加找错了人！”
杨壹壹仰头看着李零，他说完停下来时，脸上的肌肉完全没有变化，但眼神却完全不一样了。这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在她印象里，李零的表情管理是比小妮这样的机器人还要稳定的存在，哪怕是那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第二天他也仿佛重启程序一般，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而现在，他注视着段维的眼神，透着一种深海寒冰似的冷，让杨壹壹不自觉地又打了个寒战。
段维先是一愣，接着眯起眼睛，明明是处于天即将完全黑下去的阴暗之中，他却像是看到了刺眼的强光。几秒后他换了个站立的姿势，嘴角很快又恢复了不服输的痞气：“这才对嘛，每次都让我一拳打在棉花上，也太没劲了。”
“我再说一遍，如果你只是针对我，我会让你深刻地明白，你是找错了对手！”李零的语气缓慢而坚定，他放在杨壹壹肩上的手，明显地用了些力。
“哈！怎么，不怕我再给你拍一次视频？”段维有意提起视频的事情，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零身旁的杨壹壹。他太迫切地想在这场对话中占据上风，但他没想到杨壹壹竟然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而显得异常愤怒。
“请你注意分寸！”杨壹壹虽然也在职场上这么多年了，但因为很少对外，始终是有什么都挂在脸上的性格，哪怕此时面对的是自己的上司。
李零感受到杨壹壹的气愤，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静地还击道：“别说我们如何清白，就算有任何不堪，你以为我会傻到第二次上你的当？另外，你是不是以为赶走了我，凭着你那些根本经不起市场考验的项目，就可以在公司高枕无忧？可现在为什么又来中国了？是调离，还是发配？别人不清楚，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段维脸上划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和慌张，支吾其词道：“什么叫……什么叫经不起市场考验啊？我的业务能力……不比你……”
“能力？你要是真对自己的能力有自信的话，为什么不敢公平竞争？”
段维上下晃动着脖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吞吞吐吐半天也想不出反驳之词。
李零却不愿给他思考的时间，声色俱厉地继续道：“之前没计较，那是我的风度，但如果今后你还是执意纠缠，我也不介意做你这个幼稚的游戏中，最难修复的bug！”
之后杨壹壹回忆起这个场景，才明白很多事情都不是她看到或想象的那么简单。但在此时，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李零那看似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掩藏着的好胜心。
李零搂着杨壹壹越过段维时，重重地撞在他的左肩上，段维来不及反应，重心不稳地跌出了玻璃雨檐。雨丝再无顾忌，很快将他那头戾气横生的卷发全部打湿，令其一簇簇服服帖帖地倒在了头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