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笑声是从大门口那边传过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发出来的笑声。
这个大门口,本来是当年财主家走小轿车子的门道。两扇黑漆门,下边安着一道活动的门槛儿,走车的时候就摘下放到一边,不走车的时候就顺着门框上的槽口往下一放。新中国成立后这几十年没有从那儿走过车,也就没有人摘过那门槛儿。木头早已经老朽,挨着地皮的下方,让泥土给埋住,朝上的那边儿被人脚踢踹、小猪子啃咬,只剩下矮矮的一道月牙儿似的木棱子。这木头棱子,平时对人们走出走进倒没啥妨碍,对骑车子的就不免有点儿麻烦:到它跟前,必须一手攥着车把,一手抓住后梁,一哈腰提起来,搬过来搬过去,显得很不方便。只不过习惯成自然,住在这儿的人倒也没有谁感到有什么不方便。
这个发笑的姑娘比别人特殊。她每次到这儿来,离着老远就用足了劲儿,猛蹬猛骑,依靠自行车车轮的惯性和弹性,从门道那木头棱子上一跃而过,直骑到二门外才下车。今儿个不知因为啥,她没有把自行车骑过那木头棱子,倒给木头棱子给绊了个趔趄。
指挥儿媳妇儿们做午饭的支书老伴儿,听到“哗啦”的响声,赶紧从二门里迎出来,担心地问:“把你摔坏了没有哇?”
姑娘一边扶起自行车,一边气呼呼地回答:“好大的胆子呀,它敢把我摔坏?我不把它劈了烧火才怪!”
“快搬进来吧!”
“偏不!它想拦挡我的道儿,让我给它低头,没门儿!”
“放在外边也行。没人敢到咱家门口偷车。”
姑娘没再吭声,把拧歪了的车把扳正,掉转车头,骑上就走。骑出好远又拐回来,用最猛的劲儿骑,到了门口的木棱子跟前更是一鼓作气。只听“嗖”的一声,连车子带人一齐跃过木棱子,冲进院子里。
支书老伴儿见车子直冲过来,躲闪不迭,就往后退,踩在一只拌鸡食用的破搪瓷盆上,“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盆子跳了几下扣过来,她也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
“哈哈哈……”姑娘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身子都笑软了,连车子都支不住。支书老伴儿越疼得龇牙咧嘴,她越笑得厉害。从二门外边笑到二门里,又接着茬儿跟两个做饭的媳妇儿笑个不停。
支书老伴儿跟过来,一边拍着沾在身上的土,一边绷着脸孔冲着姑娘说:“你得了笑痨啦?你不怕把肠子笑断?你哪有一点儿姑娘样儿!”
姑娘好不容易收住笑,用以攻为守的方式抱怨支书老伴儿:“您还怪人家笑,没见您这样胆小的。又不是汽车,进了门又没了多大冲劲儿,就算碰到身上,该咋样?怎么也比摔那一下子轻。没见您吓得那样儿,脸白了,眼直了,好像看见手榴弹撇过来一样!”
“我说不过你那两片子嘴!”支书老伴儿走着说,“快帮着放桌子、拿碗筷吧!”
姑娘冲她背后问:“饭熟了吗?”
一个媳妇儿回答:“熟了,你们爷儿俩吃米饭,我们娘几个有剩烙饼。得打扫打扫,要不然该搁坏了。”
姑娘往北屋走几步,又停住喊:“姑,您还不跟我们一块儿吃。”
支书老伴儿回答:“我不……”
“您那牙不好,真咬得动剩烙饼?”
“我泡菜汤吃。”
“真是怪脾气,老两口儿总不到一张桌子上吃饭……”
支书老伴儿连忙朝姑娘使眼色、打手势,不让她再说下去,免得让屋里的邱志国听见,惹他生气。
这个姑娘是榆树坡党支部书记陈兴的女儿陈耀华。陈兴是邱志国的小舅子,陈耀华管邱志国叫姑父。由于陈兴的大舅子是燕山公社的党委书记,在搞企业承包的时候,陈兴轻而易举地把原来社办的一个小水泥厂拿到手里,当了名正言顺的厂长。由于有了这样的优越条件,一个月的时间,五个挨肩的闺女一个跟一个地离开了土地,走上离土不离乡的工副企业岗位。陈兴为了“照顾影响”,使用“交换”的办法,把自己的闺女送到别的亲友和熟人管辖的摊子里去干,同时再把亲友和熟人的子女接收到自己的水泥厂子来干。这样做合理合法,互相方便,任何人都没有钻空子说闲话和提意见的地方,陈耀华是他的小女儿,比较偏爱,就把陈耀华交给亲姑父邱志国,由邱志国安插到孔祥发承包的原来大队的砖瓦窑当了出纳会计。田家庄离榆树坡五六华里,来回跑路麻烦。陈耀华每天早上在家里吃罢饭来砖瓦窑上班,中午就近到邱志国家吃一顿,晚上再回自己的家吃晚餐和住宿。因此她就成了邱家的常客。
邱志国为人古板,过去办事儿条条框框特别多,清规戒律数不清。他对社员严厉不讲面子,对亲戚朋友不冷也不热,所以来往得很不密切。这两年邱志国慢慢地改变了脾气和作风,对旁人和气了,大伙儿也都开始亲近他。加上邱志国的两个闺女和一个儿子都是通过小舅子陈兴的关系安排出去的,这属于不小的人情。礼尚往来,邱志国对陈耀华招待从优。赶上有客人,就让陈耀华上桌子当陪客。没客人的时候,也得炒上三四个菜,名义是给邱志国下酒,实际是全为陈耀华。
在“政治上优越、经济上富足”这种家庭里长到二十二岁的陈耀华,模样俊俏、身材窈窕,像她爸爸一样的机灵、有心计。她性格开朗活泼、爱说爱笑。邱家的这位常客,一个人比一桌人还热闹。
“今儿个早晨我上班来,在小山包前边碰见一个男的吐了一摊血,把我给吓得,半天没有定下神儿来,脑子里老是转悠那副惨样儿。”陈耀华一边细嚼慢咽嘴里的熘肉片,一边对端着酒盅的邱志国说,“我看一眼,骑上车就跑,没敢问。他是你们村的吧?”
邱志国用嘴唇吸进一点儿酒,咂咂舌头,心不在焉地向陈耀华反问一句:“干什么事儿的,跑到那个旮旯子吐血去呀?”
“背石头的,用背架。三块石头摞得高高的,看样子得有二百斤[1]重,比一头毛驴驮得不能少!”
“噢,准是老田家的。”
“老田家?哪个老田家?”
“嗐,我们田家庄姓田的独一户,没枝没杈,还能有谁?”
“就是那天来家找您开介绍信要买木头的那个田大妈家?看样子,那个老太太挺开通、挺热情的。”
“那女人很正经,心气高,可惜养了两个没出息的儿子,把她给难为住了。”
“她的儿子咋没出息啦?是小偷?是赌钱的?”
“老大是个只会出苦力的窝囊废,老二是个二百五。你忘了你姑跟你说的,那年给你三表兄盖房子,那个二百五来帮工,正在上梁起墙的节骨眼儿,他买来一盆子螺蛳让帮工的人吃,可把我给坑苦啦!”
陈耀华听到这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很有兴致地说:“您这评价可太不准确啦。他哪儿是二百五呀!我认识他。我们算同学,他比我高两级。他可鬼啦。在学校里是有名儿的‘滑稽大王’。那回我姑姑跟我讲了他买螺蛳的笑话,我碰见他,问他为什么干那号二百五的事儿。他说,他对您有意见,为的是报复您。是这样的吗?”
邱志国不愿把这个话题扯下去。他做出一种蔑视的神态,摇摇脑袋,喝一口酒,扯开了话题说:“自从巴福来的儿子巴平安娶上媳妇儿,田家庄好多麻木、僵化的人都活跃起来了。有的人认清了‘政治饭’‘运动饭’吃不开了,想法子找抓钱发财的门路。这正是我们党支部预定的目标。好哇!刺激一下,果然就动起来了。可也有人犯了红眼病,嫉妒人家巴福来。老田家也是红眼病的一种,憋着劲儿要跟人家巴福来比。可是他们不找来钱的路子,单靠拼命,想走老道儿盖上房子、娶上媳妇儿,消灭两条光棍儿。我看他们很难走到那个地步。瞎忙,白受罪!”
陈耀华听姑父说到这儿,又接着刚才岔开的话茬儿说:“那天田保根还告诉我,他现在对您的意见更大啦!他怨您去年没把大队的果树园子承包给他们。我觉着,他们要是真能包上果树园,别说两个光棍儿,就是五个六个的也不难消灭。您也得承认失误,为啥不把那么大的好处让给贫下中农呢?”
“嗐,你年轻轻的,怎么还念那本经呀?”邱志国瞥了内侄女一眼,发狠似的呷了一口酒,接着说,“三十多年,我一直把它当成真经,为念那本经,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把什么都搭进去了,就剩下一条爹妈给的小命。我吃了大亏!你知道不知道,我连肠子都悔青啦?”
“您这样的思想不对头。”听惯了这种牢骚的陈耀华,不以为然地撇一下嘴唇,很有些不满地说,“您和我爸爸过去都是我最崇拜的人物,我也把你们的话当过《圣经》念。前几年你们麻木、保守,不接受新事物,不肯转弯子,我替你们着急过。可是这两年,你们又翻了个儿,‘哗啦’一下子变了,变化得太快,太那个啦……”
“我能不变吗。为了搞土地承包、推行责任制,公社批评我顶着不办,把我提拉到机关,几位领导像熬鹰那样轮番地跟我谈了三天三夜话,跟我算老账,把我说的简直不是人。好像我三十多年没干过一件人事儿,尽搞缺德的勾当了,连国民党反动派都不如!”邱志国愤愤地诉说着自己的苦衷,伸筷子夹了一块红烧牛蹄筋,填到嘴里,发狠地咬着嚼着,“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大声地喊叫起来,“我一生气、一咬牙,妈的,听你们的,解放解放思想!反正你们咋说咋对!你们当我就会干‘左’的?只要你们当大官儿的让干,我什么都会干!”
陈耀华瞧着姑父这种歇斯底里的模样,不由得苦笑一下,无可奈何地说:“你们这一辈人真是怪,真没办法对待你们,爱也不能爱,恨又不能恨!”
“哈哈!”邱志国大笑两声,“丫头,你想把我们这号人五脏六腑都摸透?嘿嘿,没那么容易。干了好几十年,我们不是白吃饭的,就算没成正果,也成精啦!起码得了个半仙之体。你们哪,多吃几年共产党的咸盐再摸吧!”
在这类家庭里,饭桌前的这类闲谈和争论,本来是常有的事儿。不用看谈的时候很严肃,争论起来很认真,等到饭碗一放,嘴巴一抹,迈出家门口,该怎么办还会怎么办,彼此照样儿在一条道儿上、踩着不差分毫的脚印儿走。如今这乱无头绪的时候,哪个人手上做的能跟他心里想的和嘴巴说的完全一致呢?说归说,做归做,说完了,争论完了,就往脖子后边一扔。
不过,邱家院里的这一次闲谈和争论没有被扔得干净。有一天早晨,陈耀华从家里来上班,从小山包下边路过,碰上了田家的老二保根,相互搭了几句话,来了一场节外生枝。
田家的老二保根,是个“贼鬼贼鬼”的家伙,啥事儿都难瞒住他。那天早上哥哥没有按时回家吃饭,还破例地被妈给摁在炕上躺了半天,老二保根立刻就猜到“其中必有缘故”。老实的田留根斗心眼儿斗不过弟弟,让弟弟连哄骗带诈唬地一追问,就把实话儿全都吐出来了。
老二保根知道了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事儿,同样破例地没有对哥哥抱怨和嘲笑,而是紧闭住嘴巴没吭声。晚上临睡觉的时候,他对妈说:“明儿个早上,您叫我哥哥起炕干活儿时,也顺便叫我一声。”
正发愁的田大妈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一喜,脸上也露出笑模样,连声说:“好哇,好哇,帮你爸爸你哥哥背两趟石头,省他们点儿劲儿,也提早几天时间。”
“想个美!”老二保根在鼻腔里哼一声,“我才不干那号玩命的事儿哪。你们也别想把我给拉下水去当陪绑的、垫背的!”
田大妈的心凉了,制止儿子说下去:“我看你再给我胡吣!不背石头,让我给你叫早儿干啥?”
“为了活得结实点儿,早起我要跑步锻炼……”
“你敢给我去丢人现眼,那是吃饱饭撑得没事干的人才干的事儿。你还嫌自个儿在田家庄出的洋相少呀?给我老实在屋里猫着吧,我们只当养了头懒猪!”
早上,田大妈没有叫老二保根。老二保根却自己醒了,跟在哥哥后边起来,刷牙、洗脸,磨蹭一阵儿,也离开家。他直奔村口的房基地,对背着石头从小山那边过来的爸爸和哥哥喊:“我妈叫你们背这一趟就停工,赶快吃饭!”
满头淌汗、气喘吁吁的父子俩,听到传达命令,只好跟他回家。他们进门就吃饭,谁也没有问问“停工”的命令到底是谁下的。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早停工早吃饭,人的累乏劲儿减轻了,石头垛的增长速度也缓慢了许多。田大妈心里急,不知道二儿子使了鬼,也不好催促已经累垮了的父子俩,只好干着急。
这一天早晨,老二保根估计爸爸和哥哥背了好几趟,到了累乏和饥饿的时候,跑到房基地那边瞭望一阵儿,不见两个人的影子,就往远处迎一迎。他刚走到拐弯儿的地方,正巧碰见了骑自行车过来的陈耀华。
陈耀华老远就认出老二保根,故意打起车铃儿。
老二保根也认出陈耀华,往路边一站,昂首挺胸地直视着远方,不理睬她。
“哎哟,好大的架子呀!”陈耀华只好停住车,跳下来,先开口,“老同学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
老二保根装作惊讶地大叫一声:“噢,陈小姐,您好!”
“这是什么称呼呀?”
“如今的乡村干部不再是公仆,都成了官老爷。官老爷的闺女当然属于千金小姐啦!”
陈耀华嘻嘻地笑了一阵儿,说:“你这个人,嘴巴还是这么尖酸刻薄!”
老二保根长叹一声:“我们这号平民百姓,如今就剩下这张能够喊几声冤屈不平的嘴巴了。你们这些幸运儿哪里能知道呢?”
“算了吧,别胡桃栗子一齐数。实际上我对眼下的社会风气也是从心眼儿里不满。”陈耀华把身子倚在自行车上,很知己地说,“对啦,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我还批评我姑父一回。我说,那个果树园子要是包给你,你们家的房子早就盖上了。”
这句话是实在的,恰好触到老二保根的心病上。他立刻就粗了脖子涨红了脸,激动地说:“告诉你,果树园不到我手,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个结果。我们搞的是联合承包。七个小伙子,都是高中毕业生,还有郭少清那样的复员军人。摽着膀子干一年,不用说别的贡献,起码七家都盖上了新房子,十三条光棍儿闹上了媳妇儿。哪至于逼得那帮可怜虫这样地玩命呀!我不怕你去传话儿,你姑父——邱志国那个老浑蛋,他的脑袋一转轴儿,可把人给坑苦啦!”
陈耀华分辩加表白地说:“我还用给他传话儿?我当着面就给他们指出过,他们这伙基层干部,一股风把他们从一个极端刮到另一个极端……”
“嘿嘿,有趣儿。”老二保根用一种狡黠的冷笑打断陈耀华的话,插问,“你说他们从哪个极端到哪个极端?”
“这不是极为简单的问题嘛!”陈耀华自鸣得意地回答,“过去的他们,崇尚大公无私,如今他们所追求的,除了私利,毫无别的成分。这不是极端吗?”
“得啦,你别手下留情啦!”老二保根咬牙切齿地说,“要我看哪,邱志国变得比过去的国民党保甲长还毒!”
陈耀华放声地大笑起来:“哈哈,说得多吓人哪!哈哈哈!”
这两个旧时同窗,站在被田家父子踩出来的小路上,迎着春天的阳光,尽情地发泄一些不满,咒骂一顿村干部。他们各自都感到挺痛快,彼此都觉着很投脾气。
临分手的时候,陈耀华说:“我要打抱不平,帮帮你的忙吧!”
老二保根问她:“你能帮我什么忙呢?”
“到公社的水泥厂当个工人。”
“人家要我?”
“我爸爸在那儿当厂长,走他的门子呀!”
“哈哈,闹了半天,你照样儿喜欢特权!”
陈耀华也笑了笑说:“有啥办法呢,如今就兴这个。我爸爸要是没权,我姑父能管我?我姑父要是没权,孔祥发能给我个位置?咱们这样儿的,光靠发牢骚、骂人,顶个屁用?”
“有道理,奇妙的道理。不过,你爸爸的权你用吧,我不借用。”
“哟,你还端个架子假清高个啥?国家是咱们的,好处都应该有一份儿,凭啥不让你沾一点儿?”
“不是端架子,也不是清高。我正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自己找个理直气壮的饭碗端上。”
陈耀华听了这句话,很惊异地重新把老二保根打量一眼,说:“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志气。有把握吗?”
老二保根摊开两只手,做个无可奈何的姿态,回答:“不瞒你说,我这回是第四次冲锋。像我这样既没钱又没权,而且更缺少个有钱有权的爹娘老子,只有走这条道儿。走成了,才能摆脱精神束缚,不在这乡村受气、受罪。啥叫把握,撞大运呗!”
陈耀华这个不受气不受罪的人,最近也遇到一桩不太顺心的事儿。所以她总想找人聊聊天儿,说笑说笑,取得一些排遣的效果。这回跟田家老二保根谈得很愉快,当天中午的饭桌上,她跟姑父邱志国又来一次旧话重提。
“姑父,您对八十年代的青年太缺乏了解,您没把田保根看准。他是个很有志气的人。”
“他有啥志气?”
“人家百折不挠地要考大学……”
“你听他瞎胡吹。那个二百五能考上大学,我把眼剜下来让你当泡踩!”
注释
[1]质量单位,1斤等于500克。——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