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诗经》的形式风格
上一节所讲的《诗经》,我们已经看到了大体的概要,对《诗经》也有了基本的认识,接下来我们要进一步来谈谈《诗经》里的作品有哪些特色,可以带给我们怎样的启发。
诗歌的形式:四言句式“赋、比、兴”是《诗经》里的创作方法,即诗人对内容素材的处理手法,属于主观的运用;而写成诗歌的时候,还得要有文字结构的形式,这就属于客观的样态。
《诗经》中的作品大多是四言诗,也就是一个句子用四个字写成,从前面我们提到的《硕鼠》《桃夭》这两篇就可以看得出来。其实,对于单音、单形、单义的中国文字而言,通常会两两结合,形成两个字一组的词汇,比较能清楚表达。看看我们的辞典里所收的词条,最多的就是两个字构成的词汇,就可以证明这一点。这样一来,《诗经》中的这些四言诗,很自然地就形成两两断句的节奏;因此,特别能表现出一种均衡、沉稳、平和的特质,用在正式的场合、隆重的礼仪上,能增加庄严肃穆之感,最合适不过。后来比较正式的、严肃的文类,例如铭、赞、偈,也会采用这种四言的形式,就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例如五代十国时的后蜀皇帝孟昶,为整饬吏治,亲自写下二十四句的《令箴》,以告诫地方官,要爱护百姓,不能做贪官污吏。后来宋太宗摘取其中的“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四句,亲自书写、颁布到各个州县,令州县刻石立于衙署大堂前、甬路间,称为《戒石铭》,用以时时警示为官者要廉洁自律、克己爱民。后世各朝都将这十六个字列为各级衙门必不可少的官箴。你再默念一次,是否感到一种顶天立地、无比庄严的热血涌上来了呢?
再看中唐刘禹锡的《陋室铭》,前六句都是四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他说这一间简陋的屋子,只要住的是有德行的人,也就是刘禹锡自己,那就会像有神仙的山、有龙的水,不用高耸入云、深不可测,都会是名山灵河,让世人崇拜尊敬。这六句话一开始就给人一种铿锵有力的语感,这样的四字咏叹,确实产生了一种堂堂正正的力量,能为他的自信加分,让刘禹锡整个人都壮大了起来。
当然,以文学作品来说,最好的四言诗杰作,非曹操的《短歌行》莫属,慷慨激昂、大气磅礴,实可推之为四言诗的桂冠。诗中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份对生命短暂、时光一去不返的悲凉,令人惊心动魄,却又是悲凉中有豪迈,你似乎可以感觉到诗人引吭高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一点儿也不颓废,更没有无可奈何的眼泪,即使悲凉,还是充满了力量。这固然是曹操雄霸气质的流露,但是,四言的文字形式也功不可没,那平稳的节奏不疾不徐,简单利落,因此让心情得到了一种塑造,产生出强健的气势,是我们欣赏这首诗歌时所不能忽略的。
再后来的陶渊明,他的《停云》则几乎完全是《诗经》的形式,这组用以“思亲友”的诗篇,一共有四章: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第一章说的是“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第二章稍微变化一下,颠倒用语,换个韵部,就变成了“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说的都是烟雨蒙蒙、云气弥漫,整个天地之间都是昏暗的,道路也因为淹水而阻隔不通,这样阴沉的不良天候让人感到心情低落,越发觉得孤独,因此更凸显思念亲友的殷切。到了后面的两章就变化得多一点,不像前两章显而易见地有所重复,但还是维持四言的句式,第四章的“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意思是说:怎么会没有别人呢?但对你的想念确实是最多!一语道出了深刻的思念,表达出对这位亲友最深的情意。虽然并不波澜壮阔,却耐人寻味,在质朴的文字、平稳的句式中,隐含了像橄榄——刚咬下去似乎没什么滋味,却越嚼越甘甜——一般的深情。
即使到了民国时期,四言诗仍然出现了杰作,那就是李叔同(也就是出家之后的弘一大师)在临终前所写的诀别诗。在这篇写给挚友夏丏尊的信件里,弘一大师以简单的三言两语告诉他,自己即将离开人世,特此告别,并附了两首诗偈在后面,说道: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两人志同道合,多年下来,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是亲密互动,却是心灵深处的生死之情;倘若只从表面上来看,即使近在咫尺,其实也等于千里之远。这是弘一对夏丏尊的推崇,也是对彼此关系的总结。而接下来,弘一以无比的智慧看待死亡,告诉老友他临终的境界。原来,面对人生的终点时,不是一般人所以为的缺憾和恐怖,恰恰相反,懂得生死大智慧的人,会了解死亡只是一种生命形式的结束,生命还会有下一个旅程。但死后会到哪里去呢?超越生死的弘一大师却说“廓尔忘言”,他心里无比的清明开阔,连怎么说明都忘了。“忘言”,这种超越语言的境界,不就是庄子得道时的最高境界吗?最高的智慧是无法分析的,只能形象地比喻当下的感受。弘一大师接下来就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时的心态,就像开满花朵的枝头上有着满满的春天,天空的正中央有着一轮毫无缺损的明月。请特别注意一下,“华枝春满”的“满”和“天心月圆”的“圆”,合起来岂非正是“圆满”这个词?很明显,弘一大师在说,他面对死亡一点儿也不恐惧,一点儿也不遗憾,反倒心灵无比平静、坦然,甚至到了一种春满月圆的最佳境界,正符合佛教所说的“圆寂”,这不是一种非常令人动容的大智慧吗?这样的从容、平稳、深沉!而四言的句法,就成了最好的表达形式了。
《诗经》里的作品就是以这样的四言句为主的。我们必须说,诗句的短小,使它的表达性未能如五言的灵巧,但在四字一句的表达中,少于变化,自然也就较为庄严、稳重。西晋挚虞《文章流别集》在评论诗歌时就主张:“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后来,中国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也指出:“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可见四言的形式成为中国诗歌的正体,它以文雅温润为根本,是均衡的、沉稳的、平和的,而不是激烈的、动荡的。
因此,日本学者松浦友久在《中国诗歌原理》中便提到:四言诗,从观念上被认为是汉语古典诗的历史中最雅润而规范的诗型,这些诗作的使用场合是在特定的诗人渴望复活古代的“雅正”诗精神的场合中。由此可知,四言诗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文学形式,比我们熟悉的五言诗产生得更早,也更是文学理想的代表。
重叠复沓的章法:三段体
《诗经》中的诗篇,严格说来,每一个篇名或诗题都被当作一首诗,但是其实很多都包含三首或四首类似的段落,形成连章的结构,可以称为“三段体”,这三首内容一样,只是换几个字词,也更换押韵,反复迭唱。在大体重复、小处变化的状况下,反而创造出一种渲染的效果,循环回旋,情韵悠长,耐人寻味。
前面讲过,孔子对《诗经》的整理,主要是音乐上的各得其所,因为《诗经》里的诗都是可歌、入乐的,尤其是《国风》里面的作品。而西方学者戴尔(Richard Dyer)曾经指出,歌曲中歌词与旋律的重复,会产生一种时间静止的感觉,让剧情仿佛在原地踏步。这就是《诗经》里的诗常出现三段体的原因。
唐朝王维有一首著名的绝句《送元二使安西》,又叫作《渭城曲》,诗中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大家可知道,唐代的绝句诗,也就是由四句所组成的一首诗,都是可以配上音乐演唱的;也因为有配乐,王维的这一首《送元二使安西》才又叫作《渭城曲》,变成了和曲调搭配的歌曲。当大家演唱这首诗歌时,会把最后一句的“西出阳关无故人”反复唱三次,所以这首歌曲又叫作《阳关三叠》,在歌曲即将结束的时候重复咏叹,呈现出一种依依不舍的眷恋,以及失去故人的寂寞,所以余韵无穷,仿佛时间就停顿在离别前夕的这一瞬间似的。
当然,《阳关三叠》只是重复最后一句,这是文人圈子的状况,和民间音乐有一点不同。而民间的流行音乐更是采取这种三段体的形式,因为一般大众音乐的内容和曲调都比较简单,这也是它可以流行的原因;但只有短短一段,匆匆忙忙就唱完了,总是不过瘾,所以几乎都会重复,只是中间的那一次,也就是第二次,通常会用变调来表现,以免呆板。
回来看《国风》里的诗,也大多是这种略加变化的三段体,例如《秦风·蒹葭》这一篇,一共有三章,说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其一)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其二)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其三)
清朝方玉润的《诗经原始》也指出:“三章只一意,特换韵耳。其实首章已成绝唱。古人作诗多一意化为三叠,所谓一唱三叹,佳者多有余音。”这种三段体的形式,就是流行歌谣最常见的形式。
诗教:温柔敦厚、思无邪
我们前面谈到的《诗经》的特色,主要是偏向形式方面,包括四言句、三段体,现在我们要从内容方面来看《诗经》在情感表达上的特色,那就是“温柔敦厚”。
“温柔敦厚”这四个字来自《礼记·经解》,其中引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可见,“温柔敦厚”就是“诗教”,诗歌的教化作用,也是《诗经》在情感表达上的特色。那怎样才算是“温柔敦厚”呢?温柔敦厚的诗歌会带来怎样的教化影响呢?
我们先看第一个问题。所谓的“温柔敦厚”可以用三句话简单定义,那就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这三句话分别来自《论语·八佾》中孔子所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再加上《国语·周语》召公所说的“怨而不怒”。这就可以说是“温柔敦厚”的完整定义。
这三句话涉及了快乐、悲哀、幽怨这三种情绪,也差不多等于人类喜怒哀乐的所有情绪反应,可见孔子和儒家根本没有要压抑人性,更没有要否定这些人性;相反,孔子完全接受人应该拥有这些与生俱来的基本情感,所以《诗经》里才会有那么多歌咏人生喜怒哀乐的诗篇。只不过,孔子认为人的各种情绪或情感不应该被过度放纵。“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意思是:当你快乐欢喜的时候,不要过度以免乐极生悲;当你感到悲哀的时候,不要过度而到了伤痛的程度;当你心中有怨的时候,不要过度而到了愤怒的程度。因为一旦过度放纵,无论是快乐或悲伤愤怒,都会对自己、对社会带来伤害甚至毁灭,那就偏离了人生的意义了。
我们先举一个例子来看。子夏是孔子的大弟子之一,学问、人品都是第一流的了,但是,当他的儿子死了,却无法承受丧子之痛,在悲伤过度的情况下天天哭泣,导致失明,《礼记·檀弓上》中记载:
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吾闻之也:朋友丧明,则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无罪也?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女何无罪与?”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
故事是说,子夏死了儿子,他也哭瞎了眼睛。同门的师兄弟曾子去吊唁,说:“我听说朋友失明了,就要为他哭泣。”于是曾子哭了,这时子夏也哭了,说:“上天啊!我并没有罪,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呢?”曾子一听,就气愤地直呼子夏的名字,说:“商!你怎么会没有罪呢……你死了儿子,你也哭瞎了眼睛,这就是你的第三条大罪!”
当然,子夏对儿子的爱是山高海深,丧子之痛也是人生不可承受的惨剧,他的痛彻心扉可以想见。但是,哭到失明的地步,把此后的人生之路走绝了,等于是另一种陪葬,而这是最好的情况吗?让我们想一想:人生的意义是为了体验成长的奥妙,能够好好地活着,保持身心的健全,不仅可以继续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还可以把儿子来不及看到的风景多看一些,把对来不及长大的儿子的爱分给其他的人,这岂不是让儿子的死更有意义?
所以,曾子责备子夏,说他因丧子而失明就是一条罪状,这绝对不是礼教的压抑,而是让人生均衡的正道。朋友之间要互相指正、提醒,曾子就善尽朋友的义务,当面规劝,子夏也诚恳地一再认错,说自己是离群索居太久,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才会失控。这个例子恰恰可以说明“哀而不伤”的道理。
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儒家哪里是压抑人性呢?它明明是在肯定人性中的喜怒哀乐等情感或情绪。儒家的重点是在告诉人们:当你有喜怒哀乐等等情绪或情感的时候,要适当地纾解它,加以均衡,不要因为过度而导致失控,凡事过与不及,都会对自己或别人造成伤害,“乐极生悲”就说明了这个道理。
而帮助人们不要太过度、太偏激的,就是一种“温柔敦厚”的性情或胸襟。《文心雕龙·宗经》也说《诗经》是“温柔在诵”,有那一分温柔,人就会有气度,温和而柔软;而有了敦厚,就不会太过激动而流于尖锐。换句话说,《诗经》的抒情特点,便是情感表现的克制与平和,这种“温柔敦厚”展现出一种节制的优雅,而不是直接与激烈,恋爱的时候温柔低回,而不是干柴烈火、饿虎扑羊;愤怒的时候虽然也有情绪,却不是咆哮谩骂、横冲直撞,这就让人活得更坚忍、更高贵。
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讲前面所说的第二个问题了:温柔敦厚的诗歌会带来怎样的教化影响呢?我们就举《蒹葭》的第一章来说。诗人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一开始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就是“赋、比、兴”这三种作法中的起兴。诗人看到秋天时节,水岸边的芦苇长得非常茂盛,一大片苍苍茫茫的景致,而叶片上洁白晶莹的露水也结成了霜;于是诗人想起自己心中所怀念的那个人啊,就站在水岸的那一边,望着、看着伊人的踪影,忍不住想要逆流而上,前往追寻她的芳踪,但这条道路充满险阻又曲折漫长;想要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发现伊人仿佛在水的中央,有如幻影一般,即使寻寻觅觅,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现在,请你再仔细玩味一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面对心里所喜欢的人,远远地欣赏、静静地等待,没有急切与焦躁,更没有亵渎的欲望,那种距离的美,让情感更深厚、更纯净,让对方更深植在心里,化为自己的一部分,因此也就会更加珍惜。其实,这样的情感形态和表现方式才是最耐人寻味的,也才是最深刻感人的,它和现代人所习惯的追求强度、速度有所不同,是一种放在心里面沉淀下来的、不断累积的情感,既诚敬又庄重,那才是可以延展一生的深度、厚度。
这正是“温柔敦厚”,也就是《诗经》的品格,它体现出一种自我调节的力量,让一个人可以深刻地品味喜怒哀乐的滋味,而不被情绪所主宰,也避免在失控的情况下造成伤害——无论是伤害别人还是伤害自己。更进一步说,“温柔敦厚”这种自我调节的力量,不仅不会造成伤害,还能帮助一个人提升自己,让心灵品格升华为优美的姿态。“诗教”让人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没有怨恨,没有偏激,有的只是踏实而深沉的平静和安详。因此,当你悲伤的时候,能够更敏锐地感受各种默默无言的缺憾,也能更柔软地体贴别人的心思,这叫作“凄美”。当你生气的时候不会咆哮谩骂,让愤怒扭曲了自己的脸孔。这种“节制含蓄的优雅”,就被孔子称为“温柔敦厚”,这其实才是诗教、也就是礼教真正的意义。
最后总结一下这一节,我们讲了《诗经》的形式与风格,它们最大的特征就是“四言的句式”和“反复迭唱的三段体”。我们又从内容上情感表现的风格,引出了“温柔敦厚”的诗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蒹葭》这一篇。通过这些内容,你有没有对《诗经》里的诗歌有新的了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