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的文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鍾期榮校長的譯詩

樹仁學院創辦人鍾期榮校長是教育家、法律學者,卻很少人知道,她對法國文學,特別法國詩歌也很有研究,譯詩文筆流麗,尤其可觀。鍾校長早年留學法國,修讀法律,也同時涉獵於文學,來港後於學院任教之餘,也從事文學翻譯及評論,出版過從都德的法文小說譯過來的《小東西》,又曾於香港《大學生活》雜誌發表法國文學評論,包括〈論當代法國小說〉、〈法國詩壇演進的我見〉和〈論象徵派的詩〉等文。

〈論象徵派的詩〉是長逾二萬字的論文,原刊一九六〇年的《大學生活》,後來收入了台北志文出版社出版、由莫渝編譯的《法國十九世紀詩選》。鍾校長的論文詳細介紹十九世紀法國象徵主義詩歌的理論和源流,更在文中翻譯了魏爾倫、藍波、馬拉美、賈蒙、克洛岱爾、梵樂希等人多首詩歌。

比較今天所見的諸種台灣和中國內地譯本,鍾校長當年所譯仍是最佳譯筆,例如藍波著名的〈醉舟〉,有一節內地譯者飛白譯作:“風暴祝福我在大海上蘇醒,/我舞蹈着,比瓶塞子還輕,/在海浪——死者永恒的搖床上/一連十夜,不留戀信號燈的傻眼睛。”鍾校長譯作:“風暴降福我黎明的驚醒,/身輕若塞,我跳躍於群濤/那是被稱為受害者的永無定居客,/十數個夜,無悔憾童眼如燈……”鍾校長的譯筆顯然較佳,亦更具詩意空間,尤其末句“無悔憾童眼如燈”,前者實無法相比。另一節莫渝譯作:

有位滿臉憂思的小孩,蹲着

放出脆如五月蝶的小舟。

飛白譯作:

一個滿心悲傷的小孩蹲在水邊,

放一隻脆弱得像蝴蝶般的小船。

鍾校長譯作:

一個蹲踞的兒童,充滿憂鬱,放開了

一隻脆弱的船如五月的蝴蝶。

我不諳法文,但據英文譯本“A child squatting full of sadness, launched/A boat as fragile as a butterfly in May.”,飛白所譯直如公文,鍾校長與莫渝都保留了跨行句式,但鍾校長無疑在語感、準確度方面更勝。鍾校長的譯筆只有戴望舒與覃子豪可與之相比,只可惜她的法文詩翻譯,未收進任何譯本當中。

鍾期榮校長是我最敬仰的教育家,她與其夫胡鴻烈博士創辦樹仁學院的事跡早已深入民心,這裏無毋庸多言,他們堅守“資助可以不要,但四年制一定不可退讓”的風骨更令我神往。巧詞令色充斥世間,他們為其理想實實在在的付出、犧牲和承擔,在現世真宛似空谷遺音。

鍾校長的法國詩翻譯,特別藍波〈醉舟〉一詩,在多種內地和台灣譯本中為最優;其譯詩為世所遺忘,而部分所譯又只見節錄,實在可惜。刊登過鍾校長多篇法國文學評介的《大學生活》可能不易得見,幸附錄鍾校長〈論象徵派的詩〉一文的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版《法國十九世紀詩選》,普遍見於公共圖書館,該書多次再版,少數有售台灣書的書店仍見,有興趣的讀者不難尋獲。

鍾校長〈論象徵派的詩〉一文思維縝密、行文厚實,毫無誇飾浮詞;可以想見,若非投身辦學,鍾校長於文學研究方面當有更大成就。重讀該文令我想起鍾校長為教育而犧牲的不單是健康和個人生活,也包括其發展志趣的空間。放棄有時是妥協,有時份屬無奈,但有少數原是指向更大的堅持。〈論象徵派的詩〉是論文,於我更是罕遇的感悟之源。

猶記一九八九年九月的樹仁學院開學禮上,鍾校長一句“一張文憑的價值不是由學院所給予,而是由持有者所賦予的”,使我銘記至今。我曾在樹仁學院中文系短暫勾留,很快就自行退學,翌年高考也沒認真重考,只一心準備負笈台灣。對於少年時的抉擇,我沒有後悔與否之意,現在想來,無論那選擇如何,後果總會一樣。歷經重重流轉,許多年後我深切體驗到,鍾校長那句話誠為至理,只可惜這令人作嘔的世界並不那麼想。文憑何價?人又何價?我想無數持有這世界認為沒有名氣的學府所頒授證書的學子,即使最初心存疑惑,始終會認同鍾校長的說話,即使是帶着苦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