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舒巷城舊著原版漫話

一、《艱苦的行程》

舒巷城舊著原版書，我收藏了幾本，左下角殘損的《霧香港》充滿時代創傷之感，另一本內容更創傷的《艱苦的行程》卻保持完好。一九七〇至七一年間，舒巷城以“邱江海”筆名於《七十年代》月刊連載講述抗戰故事的《艱苦的行程》，七一年底由《七十年代》雜誌社出版單行本，附多幀版畫插圖。

我是九七年間在舊書店遇見此書，上手主人用透明膠紙包妥封面封底，故歷二十多年再流轉於書市依然毫髮無損。書的扉頁有上手主人簽名，署購書日期為一九七二年，書的中間，第六章起首處還夾有一張繡上朱紅色線的毛語錄書籤，顯見上手主人是位惜書人，而且思想前進。

讀這樣的書除了書的內容本身，更如同與另一位惜書人神交：原來你也喜讀舒巷城作品嗎？是的，尤其書的這一章。《艱苦的行程》是一篇自傳體小說，作者從一九四一年香港淪陷的前夕講起，再敘述日軍入城之後，他如何燒書焚稿，告別家人，與友人經九龍馬頭角步行往西貢，在抗日游擊隊的秘密聯絡站稍歇後，為躲避日軍而經陸路到另一港灣，再乘小艇返回內地，輾轉到達桂林，歷“湘桂大撤退”，再到廣西和貴陽，記錄途中所見戰火下的民情及作者的思考。

《艱苦的行程》具抗戰時期顛簸生活的寫實描述，而同時具美麗的想像，令人觸動的是舒巷城純良的目光，越過政治和現實的種種混濁，注目於廣大人群，使當中的寫實也充滿着生命的期望。我覺得，這感覺很像我記憶中的上一年代人們的印象。

本書貫徹舒巷城的寫實精神，書內的版畫插圖更活現文字實感。一九九九年，花千樹出版社重排再版這書，二〇〇九年再出版紀念版，新增圖片、詩作和手跡，讓這書繼續流傳；當然在我而言，初版原書的價值是無可所代的，而有幸與惜書人神交，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寫實。

二、《都市詩鈔》

舒巷城的詩集《都市詩鈔》一九七三年由“七十年代月刊社”列為“戈壁叢書”出版，窄身小開本，封面素淡，翻開內頁看到自己以前留下的購置日期：九三年九月一日。

七〇至七三年間，舒巷城曾以“石流金”為筆名，在《七十年代》月刊發表詩作，後來結集為這本《都市詩鈔》，內容反映都市現實，筆法寫實而具批判性。如上所述，我遇見此書是在一九九三年，但當時在《香港文學》、《詩雙月刊》等刊物上，已讀到不少舒巷城的詩作，感覺與《都市詩鈔》當中的很不同。我想，《都市詩鈔》除了寫實和批判，還連帶一點七十年代的時代氣氛，而到了九十年代，那種時代氣氛已變得頗渺茫。

但時代的確是相當詭譎的，七十年代所孕育、擴展的對主流商業價值的批判、對低下層民眾、弱勢社群的關懷和同命感，際此廿一世紀一十年代又重新顯得迫切而具新的感染力。重讀《都市詩鈔》，你會詫異於時代的變幻，像轉了一個彎，昔日所必需的都市批判又重新為新的時代所呼喚，由此，舒巷城《都市詩鈔》仍呼應着新的時代呼聲，助我們看穿這城市如何扭曲了人性和存在價值。

《都市詩鈔》沒有過時，它當然也有過於直露的表達，其寫實筆法也許還可再多加修訂，但它銳利的目光依然如炬，並呼喚着人性和理念。也許，它所批判的時代，也正需要這一種揭露幻象、反思自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