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银镯
等到苏禾刚离了房门,李鸣玔就叹了口气坐到凳子上,手里的纸是越看越气,干脆揉吧揉吧扔到一旁。可一转念又想到天色将暗,苏禾没事就喜欢抄小胡同走,上次让她落了单就被掳了去,一场大病才刚刚见了起色。
他耐不住心里七上八下的,喘了口气认命一样站起来,快步出去追苏禾。
李老爷子坐在药铺前厅,看着苏禾这丫头蹦蹦跳跳地来,又蹦蹦跳跳地走,半晌自家的小孙子也从后院钻了出来,闷着头看了眼门外,又慢慢儿挪到老爷子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却不开口。
老爷子只好自己抬了眼皮,带了点笑,微微点头:“去吧。”
李鸣玔前后也不过耽误了片刻,就跟苏禾错开了,他追出去老远,也没见到她的身影。
苏禾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儿上了南街,来到了一家银楼前。这次出来,她想给那个未出世的小娃娃买个小镯子。
等她跨进店门,就有店里的伙计上前招呼。她不能说话,沾了茶杯里的水往桌子上写。
“一对小儿的银镯子是吧,苏大爷您稍等,我给您拿去!”
店伙计高声应了,转身往柜台后头走,取了三四个花样回来,说:
“您来我们店里就来对了,我们银楼里的货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
苏禾翻看着,耳朵里却是不远处的人压低了的声音。
“这就是苏家那个苏大爷吧,真哑啦?”
“可不是么,白白净净一个公子哥,可惜咯……”
她这段时间听多了这样的话,刚开始心里的确不舒服,可没两天她就看开了,嘴长在别人脸上她又管不了,又不是真哑,只是说话很艰难而已,索性闭上嘴,正好省得跟那些个不愿意打理的人废话。
苏禾最后挑了个小指盖粗细的银镯子,上面镂了梅花还坠了两个小铃铛,一晃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小娃娃咯咯的笑声。
她笑弯了眼,示意伙计包上。正当她低下头点银子的时候,一袭鹅黄裙子就荡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呦,我当谁呢,这不是苏大爷吗。怎么不好好地在家养病,跑出来晃悠什么呢。”
一听这声音,苏禾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把眼皮子往上撩了撩,就见一个十六七的姑娘,头戴流苏玉簪、身穿淡绿对襟小袄,下面是鹅黄长裙,一双坠了明珠的绣花鞋尤为亮眼。
此乃雍州富户柳家三小姐,他家小少爷也在苏家私塾念书。这柳三小姐名叫柳瑶,长得倒是柳眉杏眼颇为秀气,只是这张嘴实在是不讨人喜。
苏禾无意跟她纠缠,拿了东西转身要走,可柳瑶上前一步挡了去路,眼里都是轻蔑和嘲弄。
“怎么现在不能说话反而老实了,平常不都踹了桌凳才能罢休吗!人哑巴了脾气也蔫了?”
苏禾皱了眉头,继续往前走,撞得柳瑶重心不稳倒向一旁。
“你没长眼啊,往我们小姐身上撞!”
那人身边的小丫鬟赶紧扶住小姐,一幅嘴脸跟她主子如出一辙。
苏禾顿了顿脚步,回头瞪了一眼,那丫鬟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气焰顿时矮了一半。
柳瑶却像是被什么给刺到,一把拽住苏禾的衣袖,簪子上的流苏乱晃,映着她一张脸颇为狰狞:
“苏禾!你凭什么那么看我!你凭什么!”她咬着牙,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就算大家都那么看我,你也不可以!”
苏禾心里窝了一团火,又不好对姑娘家上手,憋得她肝疼。这柳瑶自打一年多前被她在城外的地痞手里救了之后,也不知那根筋搭错了,和她像是结了仇一般,每次见面无不咬牙切齿,一脸的深仇大恨。
拉扯间,苏禾眼角瞥过不远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那人下颚一道疤,自嘴角斜至下巴。她一个走神,柳瑶的指甲就在脖侧留下了血道,血珠子立马渗了出来。
苏禾没防备,疼的一颤,再看去的时候那男子已然没了踪影。
“小姐……”那丫鬟也没料到会见了血,再一想苏禾平时霸王一样的做派,不禁心里发怵,忍不住拽了拽小姐的袖子。
柳瑶也愣了,她嗓子发紧,仗着家仆就在不远处,梗了脖子瞪着苏禾,恶狠狠地说:
“我说过,你不能那么看我!我家仆役就在不远处,动起手来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苏禾舔了舔后牙槽,伸手抹了抹脖子。她心里惦记着刚刚看见的那个男子,不愿跟柳瑶多做纠缠,伸手把那主仆俩推到一边,向着那男子消失的地方跑去。
“小姐别生气,别跟他一般计较。”丫鬟画屏见苏禾走了,悄悄松了口气,急忙安慰小姐。
柳瑶拂开画屏的手,看着苏禾远去的身影,心里呷不出滋味。
一年多前,她因为被家里指婚,负气跑出家门。可谁曾想到会被一帮地痞给盯上,掳了她逃出城,向柳家索要钱财之后又起了色心,还是苏禾和李鸣玔从城外打猎回来时正巧救下了她。
那天,她被绑着双手衣衫凌乱的瘫在地上,看着苏禾自马背上下来,解了外杉给他披上。鬼使神差间,即使她一直不住地发抖,却硬是抬起下巴盯着苏禾,看着他一步步走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柳瑶极力想从他的眼里看出来点什么,担忧、愤怒亦或者是痛惜……
可是什么都没有,除了怜悯,他看自己仿佛像一个不相干的什么人。
她恍惚记起了那年幼弟刚去苏家私塾时,她坐在软轿里等得无聊,掀了帘子,却见灼灼桃花下一个少年笑得乱颤,明媚如同骄阳。
她悄悄注意了他这些年,甚至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他自是没什么,照样是那个南街上响当当的苏大爷,照样可以呼朋唤友裘马轻狂,而她往后却只能在别人的唾弃中苟活。
最最最让她难过的是,就算余生都是这样,那也只是她自己的事。她之于他依旧是个不相干的人,无论往后的人生是坎坷还是顺遂,他都不会在意,就如同他往后的日子里,一茶一饭都没有她的影子。
地痞威胁她欺辱她她都没有哭,可就在那一刻,她红了眼睛,一口咬上苏禾的肩头死死不放。还是李鸣玔掐了她的下颚,逼着她松的口。
往事如烟,柳瑶险些站不稳,半依了丫鬟,疲惫地说:
“画屏,我们回府吧。”
等到苏禾追出去了百步有余,就见那男子像是要隐藏行迹,专挑人少巷窄的地方钻。她又想起了福来酒楼惊心动魄的夜晚,将镯子往袖里一塞,几个大步跟上前去。
小巷极窄,曲曲折折,仅能容纳一人通行,这是坊市不再限制时间地点后急速发展的结果。
因为法令的不完善,这里跟南街的宽阔规整井然不同,排水的明渠被赃物堵住,污水四溢,腥臭扑鼻。两侧的院墙里聚着来自雍州城各处的乞丐和流民。他们平时四处做点散活,唯一的娱乐就来自这里,破败的屋顶下,藏着这个世上最深的丑恶。
这里是人牙子平时赚点散钱的地方,逼着拐来的姑娘少女做皮肉生意,迎来送往时甚至还能看见带着伤痕目光空洞的孩童。苏禾放轻呼吸,在这些啜泣和叫喊中悄悄前行。
窄巷弯弯绕绕,那人走了许久,拐进了一处破院。苏禾悄悄翻过院墙,轻手轻脚来到了窗沿下,扒着窗缝往里看了看,仔细地听着。
屋里站了四人,为首的那个带疤男子开口道:
“让你们查的人查到了吗?”
“头恕罪,那人离了雍州之后就失去了踪迹,兄弟们没能查出来。”
曹厉铁青着脸,一拳锤到墙上,墙胚上的土灰簌簌落下。他心下烦躁,那个人两把火烧光了他们这些年在雍州的心血,还害的自己落得个办事不利的罪责,受了吕严节好大的脾气。自从他那夜逃出雍州又拐了个弯潜回来,大半个月过去了,就是查不出他的蛛丝马迹。
而那福来酒楼的暗室,等他们的人赶到的时候早就烧了个精光,吕大人的信件图纸哪里还能找得到。
曹厉转身,环顾屋内,沉声开口道:
“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候,叫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待到事成,谷浑大将军少不了咱们的好处,都警醒点,一点线索都不许放过!”
谷浑将军……这个姓氏怕是外族吧。
苏禾眯了眯眼,心下盘算着。雍州虽然地处边境,却已经太平了好些年,一则与雍州城直接相连的西乞国近年和大成交好,二则东丹兵马不好过东边的山脉,再加上雍州又是这两年才发展起来的,地广人稀资源匮乏,自然也没有什么人来打主意。
可现在听这意思,难不成城里混了细作?苏禾心里疑惑着,又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急忙屏息凝神,贴近了几分。
“让你们去盯着苏家,可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可疑的,就是……”
曹厉听到下面的人吞吞吐吐,不耐烦的说:
“就是什么!快说!”
那人见头急了,不敢再吞吐,抱拳回道:
“是谷浑将军那边的人,之前在街上看中了乞户家的姑娘,掳到了福来酒楼之中。这家乞户平时颇受苏家李家两家少爷的照顾,那天苏家少爷大闹酒楼,想必是为了那个乞户姑娘。”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野蛮子,天天让老子给擦屁股!”
曹厉听完,气得牙都要咬碎了。这帮野蛮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仗着是谷浑将军派来的,眼睛都他娘长在了头顶上,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平时也就罢了,可那天是苦谋许久引那人入局的日子,竟然也敢撒野!
苏禾听到此处,暗暗攥紧了拳头。果然,赵嬷嬷的死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她环顾四周,本想着出其不意地偷袭,正在估摸能有几成胜算的时候,袖里的银镯却突然滑落,木盒砸到地上,盒子里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谁!”
曹厉大喝一声,抽了佩刀夺门而出。只见院墙上一个身影翻身而出,他咒骂一声,紧紧追去!
苏禾快速穿梭在各处屋顶上,破瓦茅草飞溅,身后的人步步紧逼。她心道,这帮贼人如今已经盯上了苏家,此刻,死我一人是小,连累爹爹是大,更何况还有李家,怕也是要遭殃,今日就算是死也要跟贼人们死在一处!
念及此,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急忙挑了处屋檐密集之地翻下墙头。
曹厉追在后头只觉得这身影似是相熟,眼瞅着前头那人跳下院墙,他也紧随其后,纵身跃入墙内。
刚刚落地,扑鼻就是一股恶臭,曹厉忍不住捏了鼻子,打量起这处院子。
这里和一般的小院儿建造的不大一样,乃是好几处院落打通,又把诺大的空间辟成了一个个单独小间儿,有门无窗,茅草铺顶;高矮胖瘦,狭小拥挤。夕阳西下,照得这些个错乱不齐的小间儿散着颓败的死气。
这里就是人牙子把那些个拐来的、家里不清白、间或身有残疾无法卖出好价钱的货色,集中到这个地方,让她们统一接客。在这里,每人都铐上了脚镣,能活动的范围只有床边巴掌大点地方。
曹厉警觉起来,目光绕过那些破屋往前看:这些个小间儿聚在一起,留出的空隙极为狭小。他犹豫片刻,拣了处小道往里走。
接连走过好几个屋子,皆是屋门大敞,里面昏暗不堪恶臭扑鼻。
他眯起眼四处打量,就见正对着门口的地上随意放了块发霉的木板,上面堆起杂草和烂布。一床露出棉絮辨不清颜色的被子里,或瘫或坐着一个个披头散发目光呆滞的女人。她们身上的衣服堪堪蔽体,个个双颊凹陷瘦骨如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