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击的律师:幽暗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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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血腥爱情故事

“老马,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龙城南部有个叫作龙腾山的景区,景区内坐落着一方叫作“翡翠居”的别墅群。翡翠居是有着二十余年历史的老小区,算是龙城修建较早的别墅区之一,里面住的都是龙城最先富起来的那批人。而现在,在其中的一座独栋别墅内,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性感睡衣的女人正温顺地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抱着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的腿细声哀求。

这男人虽然人到中年,但形象气质却依旧翩翩,外形打扮更是一丝不苟。他是在电视节目《争鸣讲坛》上讲明史一炮而红的龙城大学历史系教授马扬鞭。

“毓秀,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马扬鞭温柔地抚摸着这个女人的头发,语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女人肤如凝脂的玉背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温柔的光,他虽觉美丽,却也感到一丝厌倦和烦躁。

就算是最好吃的红烧肉,天天吃也会腻的。

人啊,终究得换换口味。

“你一辈子做我的情人,我养你,这不也很好吗?”马扬鞭擦去女人心酸的眼泪,微笑着说道。

01

自从春山组合分道扬镳后,为了避免见面,两人都很少来律所办公。之前他们共同接的案子,也属于“当事人找到谁就由谁处理”的阶段,实在需要沟通,就让助理张白白传话。在此情形下,由于客户都很信任刘春,李法山总显得无所事事。

《律坛春秋》不知通过何种途径敏锐地发现二人一拍两散,已将两人拆分排行。拆分后刘春依旧雄踞新锐榜榜首,而李法山则被排到了第二十七名。

“这也太羞辱人了吧!”李法山将最新一期《律坛春秋》撕成两半,狠狠扔到地上。“就他刘春厉害,我李法山就分文不是?当初在独立前我好歹也是龙城十佳团队的律师,咋现在越混越差,都排到第二十七位了?”

“谁让你之前只爱打辅助。”张白白正在他身边玩游戏。

张白白是春山组合招聘的第一个助理。当初刘春觉得她脑子不灵光,满脑子匡扶正义、扶危救厄,有想法,无心机,并不想招她。奈何李法山垂涎于她的美色,在几十份优秀的求职简历中数度犹豫,最终一意孤行,选择了胸最大的那一个。

当然,李法山的前女友花想容的推荐也是她应聘成功的关键原因。

自从春山二人闹掰后,张白白也一度比较尴尬——如果两个人做的是同一个案子还好,现在两位老板各走各路,她竟一时不知道该给谁打工了。好在后来她发现刘春给她安排的工作极少,所以平时自己也就主要跟李法山。至于工资,由于发放助理的工资是走律所的账,律所财务按照以前的约定分别从两人的账上对半分,所以倒也没出什么争议。

“辅助也是很重要的好吗?没有辅助,主力能赢?”李法山不禁辩白,“而且主要是我平素低调,不爱争功,一山不容二虎,你懂不懂?”

“是是是,那你就好好证明自己嘛。”由于两人年纪本来差别也不大,加上李法山本人并没有什么老板架子,所以张白白在他面前说话有时也挺没大没小的。

李法山“哼”了一声。

“对了,刚刚前台说,有个当事人打电话想十点来律所咨询,现在还没安排律师,我们要不要接下来?”张白白问。

“啥案子?”李法山挖着鼻孔。

“好像是关于夫妻共同财产的。”张白白嫌弃地递过去一张纸。

李法山边擤鼻涕边说:“当事人连熟悉的律师都没有,就这么打电话问律所,料这案子也没啥油水,而且这种小破案子能挤出多少钱?”

“那我推了?”

李法山托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算了,闲着也是闲着,接吧。”

他确实是很久没开张了。

十点钟,一个精神抖擞的男人坐在了李法山面前。李法山打量起了他:年约三十,穿着简单的套头衫和牛仔裤,手上戴着苹果手表,目光炯炯,倒也看不出具体是做什么行业的。

“你好,我是李法山律师,这是我的助理张白白律师,请问怎么称呼?”李法山露出商务微笑。

“李律师您好,我叫刘鑫,是淘东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我这次来是咨询您一些关于房子的事情的。”刘鑫扶了扶眼镜。

怪不得一身贾跃亭的打扮,原来是创业的。

“你说。”李法山做出倾听状。

“是这样的,我最近和我女朋友准备结婚,女方家也同意,但条件是我必须买房,而且房产证上必须写她的名字,不然就坚决不同意结婚。”刘鑫直奔主题。

“嗯,有什么问题吗?”李法山问。

“我这边倒是没问题,主要是我妈那边。”刘鑫皱起眉头说,“我妈说我这几年挣这么些钱也不容易,而她又不是很喜欢我女朋友菲菲,所以坚决反对在房产证上只写菲菲的名字。可菲菲那边吧,我又不好跟她说,所以我就想问问律师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加上菲菲的名字,又让房子属于我。”

张白白在旁听到这个问题时,表情已经开始略有愠色。很明显,她觉得这个男人是在欺骗自己的女朋友。

“房子多大,在哪个小区?”李法山问。

“132平方米左右,在金阳区龙城别苑。”刘鑫回答。

“房价多少?”李法山又问。

“432万。”刘鑫说。

“这个嘛……”李法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根据《物权法》的规定,不动产物权以登记为准,如果你在房产证上写你女朋友的名字,从权利外观来看,那这个房子就是菲菲的房子。”

“是吗?”刘鑫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知道答案,“难道在法律上就没有什么办法?”

李法山微微一笑:“办法倒不是没有。我们确实有办法既让你女朋友把名字写在上面,又能让房子实质上只属于你一个人。”

“什么办法?”刘鑫提起了兴趣。

李法山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转过头问张白白:“张律师,我记得前台刚才说刘先生已经付了咨询费了,是吗?”

“没有。”张白白说。

“刘先生,我们律所有规定,法律咨询是需要付费的,价格是2000元一小时,这个是硬性规定,我们也没办法,要是行政知道我们没收费就给出咨询意见,我们是要被扣钱的。”李法山说。

刘鑫撇了撇嘴,倒也没生气,向张白白问了律所公账的卡号。

“李律师,您说吧。”付款完毕后,刘鑫继续问。

“我给你两个方案,”李法山说,“第一个方案,你先对你女朋友说,你父母一定要你们先结婚,你拗不过,但是你郑重承诺,结婚后,这套房子一定、绝对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

“骗她?”刘鑫问。

“不,不骗她,不然你们夫妻关系就完了。你领完证后,购房款不要从你的名下出,而是用你父母的银行账户打款。在你父母打款前,你和他们先签订赠与协议,约定该出资为父母单独赠与你个人的,是你的个人财产。协议签好后,再拿去公证处公证。”

“这么做就OK了?”刘鑫问。

“《婚姻法》司法解释(二)第二十二条规定,当事人结婚后,父母为双方购置房屋出资的,该出资应当认定为对夫妻双方的赠与,但父母明确表示赠与一方的除外。《婚姻法》司法解释(三)明确规定,由双方父母出资购买的不动产,产权登记在一方子女名下的,该不动产可认定为双方按照各自父母的出资份额按份共有,但当事人另有约定的除外。[1]”

“根据这些规定,只要这房子是你父母出资,又有明确的赠与协议,如果以后你们离婚,尽管房子登记在你老婆名下,你依旧可以主张房子是你的。并且,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老婆完全不用参与,也不会知情。”

刘鑫闻言欣喜若狂:“这么好。”

“但是我也需要提示你一些法律风险。《婚姻法》司法解释(三)只明确规定了尽管登记在一方名下,但双方父母都出资时按份共有的情形,而没有规定一方父母出全资登记在另一方名下的情形,如果全都由你父母出资的话,不排除有的法官会主张是你的婚内赠与,我给你的法律建议只是根据法条及《婚姻法》的立法趋势得出的法律推断。如果你要确保万无一失,最好再偷偷找你老丈人,说你差几万块房款,让你老丈人象征性地打笔钱,然后口头承诺以后还给他们。如果你这么做了,至少从证据表象来看,就是双方父母都出资,可以无争议适用法条了。”

“我婚前这么做不行吗?”刘鑫问。

“婚前反而不太合适。婚前双方财产各自独立,尽管父母说钱都是给你的,但你却写了女方的名字,那法院就更有可能视这套房产为你对女方的赠与,这房子就真和你没关系了。且如果你们婚姻存续了几年,你还不好以彩礼为由主张返还。”李法山说。

刘鑫若有所思,然后说:“让她先和我结婚……问题倒也不大。方案二是什么?”

“方案二依旧是你在结婚后、买房前和父母签一个借款协议并公证,约定向他们借取人民币432万元用于购房。如果以后你们离婚,由于房屋是婚后购买,你可以主张该房子为夫妻共同所有。同时,由于房子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你可以主张向父母所借购房款属于夫妻共同债务,应由你和她共同归还借款。届时如果离婚,你父母可以同时起诉你们夫妻二人要求归还借款。在起诉的同时,查封该房产,则你父母向你出借的432万元购房款可以通过该房屋得到偿还。至于能不能拿到全部的借款,就看房市如何了。当然,为了更加保险,你可以不约定还款时间,但约定24%的年息。”

听到这个方案,刘鑫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那李律师,你觉得我用哪个方案好?”

“这个由你自己决定。如果是第一个方案,法律争议会多一点,不过一个官司就可以打完。如果是第二个方案,法律争议会少一点,但除了你们的离婚官司,你父母可能还要打一个借款协议的官司。从保险的角度,第二个方案合适些。”

刘鑫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说出一句话:“李律师,厉害。您对公司法这块熟吗?我们公司还没请法律顾问。”

李法山微微一笑:“我们也只是为客户服务,尽全力满足客户的要求而已。实不相瞒,其实公司法才是我的主业,一般情况下婚姻咨询只是我对高净值客户的附加服务。”

“那您给我一份你们团队的资料,我去跟我那几个小伙伴说说看。”刘鑫起身握手,“这次就谢谢您了。”

张白白在旁做着会议纪要,眼神复杂。

在送走刘鑫后,张白白坐回李法山旁边,幽幽叹了口气:“他老婆真可怜,以为遇到了一个愿意为她付出所有的好老公,却万万没想到背地里竟被如此设计。”

李法山还沉浸在征服客户的暗喜中,闻言无所谓地说:“如果女方自己不先行算计,安安分分地在房产证上写两个人的名字,又怎会引来男方的防备和算计?现在一套房子多贵啊,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谈钱伤感情,我给他提的这俩方案,既不伤感情,又不伤钱,挺好。”

张白白觉得气不过,说:“女方在婚姻前没有安全感,想要男方给些安全感又怎么了?不就是一套房吗?如果你连写个名字都不愿意,我还能相信你愿意陪我终生?”

听着张白白情绪越来越激动,李法山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看向她:“照你这句话,女方没安全感,男方就有安全感了?不安全感是怎么产生的?还不就是从这些心眼和算计中产生的。这不是安全感的问题,这就是男女双方在婚姻前的博弈。恰恰相反,在这件事情中,你该看到刘鑫作为一个创业者,既具备创业的冒险精神,又有一定的风险防范意识,还能妥善解决和伴侣的矛盾,具备成为优质客户的可能。你赶紧准备下我们团队的介绍资料给人家发过去,这单要是丢了扣你绩效。”

眼见着张白白还想争辩,李法山开始板起脸:“打住。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价值观,没有意义。做我们这行就这样,如果光论是非对错,你该去居委会。你是我助理,我算你半个师傅,今天的事,你只要记住当有客户问你这个法律问题时,我们要提供的法律方案是什么就对了。这些知识是课本上没教过的,也是一个律师赖以自立的根本。”

张白白心里虽然还是气不过,但闻言也终究不说话了。

“唉,做律师就一定得这么算计吗?”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问。

李法山见状,叹了口气:“小张,律师的‘二十一条军规’第四条你还记得吗?”

“记得,刚入职你和刘律师就让我背了。‘在接受委托后,律师最大的道德,就是用合法的方式维护好客户利益’。”张白白说。

李法山说:“记得就好。刚刚这个咨询算什么,我刚进律师事务所实习的时候,有个身家过亿的老总想离婚,咨询我当时的老板,也就是坤乾所的主任张太一,问他如何让陪自己一起奋斗了二十年的糟糠之妻一分钱都分不着。张太一给他设计了一个方案,精心准备了一年后才正式提起诉讼,官司打到最后,女方还真就只拿到一套房子,因为那套房子是男方自己想给的。”

听到张太一的名字,张白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但旋即匪夷所思地说道:“这也太过分了!女方难道没砍死他吗?”

“没啊,女方就是个家庭主妇,对男方的财务情况一点不了解,经过财务做账和男方精湛的演技,女方还真以为男方做生意亏得连妈都不认识,当然,主要是方案设计得天衣无缝。再加上男方后来高风亮节,郑重承诺每年砸锅卖铁也要给女方100万,女方至今觉得男方有情有义。”

张白白嘴角微微一动,却也没有再说话。

如果你幸运地成了诉讼律师,那恭喜,你将从此活在算计之中。

你只有算计过所有人,你才能往上爬。

“所以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吗?”李法山见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禁笑了笑。

“什么?”

“你们律师助理最开始工资这么少是有理由的,如果没有为师这么手把手地教你方式方法,那些真正的套路你以为以你的智商能无师自通?”李法山一脸严肃,郑重其事。

“李法山,你这个无良资本家!”

就在他俩吵闹的时候,李法山的电话再次响起。

“喂,您好。”李法山接起电话。

“李律师,我是刚才咨询您的刘鑫,我有个表姐,是个模特,恰巧她最近也有个纠纷想咨询,不知道可不可以也问问您?”

“好,没问题。明天上午十点见。”李法山商务地挂了电话。

“老板,怎么回事,新业务来了?”张白白在旁边试探地问道。

“嗯,明天上午十点,和我一起接待当事人。”李法山的语气开始变得正经。

李法山要让所有人知道,没了他刘春,自己一样能行。

02

律师们通常会开一个这样的玩笑,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职业是永远穿着西装的,一种是律师,一种是房产中介。

李法山上次和刘春讲这个段子的时候,俩人正因一件二手房买卖合同纠纷找中介了解相关法律事实。彼时二人都还是小小的团队律师,一个月只有3000元,李法山看着中介中心人来人往,忍不住向刘春问道:“春哥,你说咱俩这身打扮和中介有啥区别?”

刘春笑着说:“还是略有不同。咱们做律师的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在极端矛盾中不停挑战自己解决问题的极限,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气质和中介肯定不一样。”

李法山点点头,深以为然。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大妈走过来问:“小伙子,现在天鹅湖花园的房价每平方米大概多少钱?”

于是春山组合终于明白,当时他们和中介只有两点差别:第一是他们打的是蓝领带,中介打的是绿领带;第二是中介的收入比他们高。

后来二人赚了些钱,开始穿高级西装才明白,一套普通西装和精品西装的差别究竟在哪里。

西装的好与坏,差别无非两点,剪裁和面料。

一个真正会穿衣服的律师,绝不仅仅只穿西装就完事了,而是要针对不同的群体穿不同的西装:如果当事人文化水平不高,或者收入较低,那他们通常不会穿面料太好的西装,因为昂贵的面料会拉远律师与这些当事人的距离,令他们内心产生“我们不是一路人”的负面情绪,不容易建立信任和委托关系。所以当会见诸如建筑工程案件中的当事人时,聪明的律师往往会故意挑一些剪裁合身但面料中上的西装,不会穿马甲,皮鞋也会穿七成新的。当然,他们会在一些细节,如袖扣处配一些印着斗大标志的奢侈品作为点缀。再比如去法院开庭,律师如果穿一身价格不菲的衣服参加庭审,那给法官的第一印象也可能不太好,法官可能会想:做律师了不起?好好好,知道你们比我们法官赚得多了,花里胡哨,且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花架子;而面对一些家境优渥、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客户的时候,他们则会穿昂贵的西服及佩戴没有明显标志的奢侈品,以给人专业、务实的印象。

每个律师的衣橱里都有无数套西服,但它们绝不是一模一样的。

西服如此,车辆亦然。你会发现做建筑工程案件起家的律师的车十有八九不是路虎就是宝马。

部分青年律师不懂得看人下菜碟,更不懂得“收”的道理,在刚打照面的时候就吃了亏。

考虑到当事人是个模特,应该比较注重着装,李法山出门前还是非常认真地打扮了一下自己:ZEGNA蓝色格纹定制西服三件套,爱马仕的暗纹领带,浅色的法式衬衣搭上Tateossian的袖扣,甚至还喷了点大地香水。

他其实并不懂香水,喷这款商业香也经常遇到撞香的情况,但没办法,有很多姑娘反馈这个香水气味不错,所以他也就一直用下来了。

就如同这些奢侈品,你说它们质量真的有多好嘛,其实也没有,但因为它们带有很强的社交属性,李法山也就一直用下来了。

到了律所,张白白看着全副武装的李法山,先是一愣,然后问:“老板,你今天下班了要去相亲吗?”

“会不会说话!”李法山每天都会被张白白的直肠子噎到。要不是看在她胸大腿长赏心悦目且工资低的分上,估计早把她开了。

好吧,主要是工资低。

到了十点,钟毓秀如约而至。前台请她在会议室落座并上茶后不久,李法山带着张白白也进屋坐下。

钟毓秀看着李法山锃亮的光头,被闪得有点愣神。

“钟小姐你好啊,我是李法山李律师。”李法山客气地递上名片。名片夹是万宝龙的。

钟毓秀连忙起身接过名片:“李律师您好,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没带名片。”

“没关系。”李法山笑着答道。

他猜钟毓秀可能根本就没做过名片。

在坐定后,他开始细细观察钟毓秀:三十岁左右,面色憔悴,身材皮肤却保养得很好;穿戴均是奢侈品,而且不是普通白领买的那种万年不变的基础款,经济实力应该还不错;气质柔弱,没有女强人的锋芒毕露或外柔内刚;说话吞吐,眼神不定,缺了点女强人的风范。

“这单可能有得赚。”这是李法山对钟毓秀的初步评价。

如果当事人花的是自己的钱,那么在后续谈律师费的时候他们出手不会那么阔绰,可如果花的是别人的钱,那他们对价格通常就没那么敏感了。

都说“人不可貌相”,这话是没错,但客观地说,一个人的外在形象、穿着谈吐是确实能反映出这个人的很多信息的。律师常年和各种人打交道,察言观色自然也就成了基本功。不过他们偶尔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比如有一次他和刘春一起约见一行当事人,其中一个穿着光鲜的女子侃侃而谈,而旁边一个低调质朴的男子一言不发,让二人认为他只是跟班,没想到最后合作成功,两人去公司才发现那名男子才是老总,而女子只是他助手。论看人的功夫,一般人没个十几二十年的修为看不准。

“刘鑫昨天只跟我说了个大概,他说你现在吃官司了?”李法山直奔主题。

“唉,是的。”钟毓秀叹了口气。

“我和男方好了三年,现在他要结婚了,想找我要500万。”

“哦?怎么说?”李法山打开笔记本,张白白开始在旁用电脑记录。

“两年前我想在龙城买房,但缺点钱,于是他便陆续给了我500万在龙城国际小区买了套套四的房子。半年前他跟我提分手,他说钱是他借我的,所以就想把钱从我这要回去。”钟毓秀说。

“房子登记在谁的名下?”李法山问道。

“我名下。”钟毓秀说。

“所以你们之前说清楚了吗?男方为什么要给你这笔钱,是借的还是送的?”李法山进一步问。

听到这个问题,钟毓秀情绪开始有点激动:“送的,当然是送的!我和他好了这么久,他也经常带我见他那些朋友,送我套房子不是很正常吗!”

“嗯……”李法山沉吟不语。

他察觉到了钟毓秀陈述中的逻辑漏洞:如果一个男人对女人大方到可以送房子,那他就根本不会把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

“方便问下男方的身份背景吗?”李法山问。

“他叫马扬鞭。”钟毓秀答道,“我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他,就是那个在电视上讲明史的龙大历史系教授马扬鞭,具体信息你们在网上应该可以搜到。”

“马扬鞭?!”张白白在旁边惊讶道,“怎么不认识?他的《梦回明朝》我还买了呢!”

钟毓秀看到张白白吃惊的表情,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但旋即又黯淡下来:“嗯,就是他。”

“听说马扬鞭自诩风流,平时对女人都是很大方的,貌似之前还给一个女主持人送了一辆保时捷911,怎么居然还想着把钱要回来了?”李法山问道。

钟毓秀气极反笑:“哼,他大方,都是装出来的!你现在去问那杨丽雅,那辆保时捷是挂在谁名下的,她和马扬鞭分手后还有没有开过这车。这些没有捅破的,只不过是谈恋爱的时候不在意,分手的时候懒得说而已。”

一旁的张白白点了点头,愣愣地说:“那马扬鞭对你还挺好的。”

钟毓秀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李法山瞪了她一眼,然后继续问:“可据我所知,马扬鞭是最近几个月才离的婚,当时还上微博热搜了。所以你和他交往的时候,他的婚姻状况是……”

钟毓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当时还和前妻保持着婚姻关系……”

“嗯。”李法山默默记录。

钟毓秀连忙补充:“但他追我的时候我并不知情,是我们在一起后我才知道的!”

“好的。”李法山面无表情。

其实钟毓秀多虑了,对于律师来说,当事人有这种婚外情的戏码简直不要太多,他们早见怪不怪。

“那钟小姐,这样你可能就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了,在马扬鞭起诉你之前,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钟毓秀开始变得无比局促。她眼睛泛红,然后低声说:“他从去年开始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加上房价上涨,现在我们感情又淡了,就想把钱要回去周转。你说我陪了他三年,他竟然反过来说我欠他500万,这还有天理吗?!”

张白白闻言也在旁开始情绪激动地说:“渣男!”

李法山看着张白白皱了皱眉头,然后问:“我们有证据可以证明这钱是马扬鞭赠送给你的而不是借给你的吗?”

“有!”钟毓秀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沓材料。

李法山拿过材料,细细看了十分钟,然后抬起头来又对钟毓秀说:“起诉状也给我看一下吧。”

看完这些材料,李法山终于开口说道:“这个官司我们能打。”

钟毓秀闻言惊喜地说:“哦?是吗?那李律师,这500万我不用还了?”

“因为我现在还没看到原告的全部证据,所以我不好下定论,但从你给我的这些材料来看,我们是可以主张相应款项是赠与的。”李法山说,“而我现在纳闷的是,对方的律师到底会想出什么手段要回这笔钱。”

“据我所知,马扬鞭和坤乾所的主任张太一关系比较好……”钟毓秀低声说。

“哦?张太一!”李法山心中一惊。他刚毕业的时候曾经在张太一的律所实习过一段时间。听到这个名字,他仿佛想起了刚入职场时被老板支配的恐惧。旁边的张白白也捏紧了手中的笔。

要论百密无疏、智计冠绝龙城,律界传奇榜榜首的张太一可能不是第一,但要论赢官司的能力,整个龙城还真无人能出张太一之右。

李法山急忙问:“所以这个案子是张太一亲自代理的?你知道是谁代理这起案子吗?你有没有去法院调取过相关材料?”

“好像不是张太一亲自代理的,”钟毓秀说,“之前法院通知我去领传票的时候我看到了马扬鞭的委托书,代理的律师好像叫刑……”

“刑天!”李法山哭笑不得。

“李律师,您认识他?”钟毓秀问。

“那可不,我不仅认识他,还打败过他。”话虽这么说,李法山的脸上却露出苦笑。

03

时间回到三个月以前。

在龙城CBD中最豪华的一栋写字楼内,正在工位上努力工作的坤乾所律师们被一阵渐渐传来的嘈杂声打断思路。他们抬起头,发现一个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面孔正朝主任办公室走去。

“哇,你快看,马扬鞭!”一名男性小助理对旁边的姑娘窃窃私语道。

“马扬鞭是谁?”姑娘皱着眉头问。

“就是结了五次婚,最近又离婚的那个龙大教授,经常上《争鸣讲坛》讲课的那个。”男助理悄悄说。

“哦哦哦,就是那个老渣男啊……我前几天好像在热搜上看过。”姑娘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可别在律所乱说话,他是主任的客户。”男助理赶紧对姑娘提示道。

“哎呀,老马,你来啦!”在马扬鞭轻敲敞开的主任办公室的门后,坤乾律师事务所主任,盘踞龙城律界传奇榜榜首十年不下的张太一大笑着起身迎接。

马扬鞭微笑着跟随张太一进屋坐下。虽然张太一态度热情,但他从见张太一的第一秒开始便感受到了其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威慑力。

张太一身材高大,将近一米九,目光炯炯有神,尽管年过五旬,却依旧一副精力无穷的样子。马扬鞭看着他这旺盛的气势,不禁暗叹其“龙城虎”的外号果然名不虚传。

进屋后,他没有马上坐下,而是环顾了一下张太一的办公室,然后看到了侧面墙壁上挂的一幅画,画上是两条紫色的狗。

“哟,老张,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李公鱼的画了?”马扬鞭笑着问,“现在他这一幅画可不便宜,你是下了血本吧?”

“这幅画是十几年前买的,当时还没那么贵。”张太一笑着摆摆手,“前阵子想给办公室换换风格,就把它从家里拿来挂到办公室了。”

马扬鞭哈哈大笑,然后说:“你是看他的画最近卖出天价才把这幅画挂在办公室的吧?”他虽然嘴上调侃,心里却在为张太一的慧眼微微赞许。

张太一没有继续接这个话题,而是直接问:“我说老马,你可是我们所的稀客啊,昨天晚上急匆匆地约着今天见我,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张太一和马扬鞭其实是十几年的老相识了。当时坤乾所还不是龙城律所的龙头老大,张太一也刚刚登上律界传奇榜,律坛江湖还处于群雄割据的局面,马扬鞭也还没上《争鸣讲坛》。张太一是龙城电视台的法律顾问,后来马扬鞭在电视台的《争鸣讲坛》讲课,二人由此结识。投缘之下,张太一也就成了马扬鞭的私人法律顾问。

“咳,还不是女人的事。”马扬鞭苦笑着摇摇头。

张太一闻言也叹了一声:“老马啊,我说你都这岁数了,就不能收敛一点?”

自从成为马扬鞭的法律顾问后,马扬鞭找他处理的事除了过合同,就是离婚分割财产,仅在双方建立起顾问关系的这段时间,马扬鞭就已经离了三次婚了。

“不过我听手下人说,他们前阵子不是才给你拟好离婚协议吗?出什么状况了?”

“说来话长。去年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带了个模特,叫钟毓秀的,你还记得吧?”马扬鞭答道。

“大概记得,怎么啦?我印象中你对她不错。”张太一给马扬鞭的茶杯续上水。

“嗯,最近我不是打算和小刘结婚吗?她不高兴,想和我分手。之前我借了她500万买房子,她如今也不还了。这个就太过分了,我想把钱要回来。”马扬鞭说。

张太一凝视了马扬鞭两秒,然后说:“500万确实不是小数,你稍等,我让刑律师进来一起聊。”说完后他按了下办公桌上的座机。

过了一会儿,一个看着三十岁出头,身高约一米八,丰神俊朗的律师昂首走进办公室。

“主任,马教授。”刑天在偏席坐下。

“刑律师,好久不见,”马扬鞭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今年的《天才大脑》你要参加吗?”

张太一把刑天叫来的意思就是这起案子他会交由刑天主办。为此马扬鞭不仅没有生气,心里反而有点放心。首先,他知道张太一早就不亲自做案子了,主要是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拓展维护客户关系,只对案子做宏观把控;其次他作为张太一的老客户,自然是明白刑天的实力的:代理被告未尝败绩、智商测试高达160、律界人称“坤乾之盾”……张太一能放心地去打高尔夫、喝红酒,刑天作为其得力干将功不可没。

“这个主要还是得看主任的意思。”刑天笑着回道。

张太一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来继续问马扬鞭:“所以你在给钟毓秀500万的时候,让她签我之前发你的借款合同模板了吗?”

“没,又不是生意上的人,签那些作甚?”马扬鞭有点遮遮掩掩。

刑天自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仅仅是文书,只要是他见过的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去年律所年会,马扬鞭带着钟毓秀来捧场,加上马扬鞭最近的风流八卦,在听到这条对话后,刑天对事情便了解了七八成。

“那马教授,您为什么想要回这笔钱?”刑天迅速参与讨论,“恕我直言,您现在是公众人物,如果这件事情抖出去,可能会对您的公众形象不利。”

“唉。”马扬鞭欲言又止,他看了看张太一,又看了看刑天,“这个原因会对案件产生影响吗?”

“肯定是有影响的,你把事情说得越清楚,越有利于我们对案件全面把控。”张太一说。

“嗯,我相信你们,你们要替我保密。”马扬鞭叹了口气,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她在和我相处期间怀了别人的孩子,还骗我说孩子是我的。所以我不仅想要回这500万,我还要将她赶尽杀绝!”

“这样。”刑天点了点头。做律师久了就是这样,大家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对再狗血的剧情都见怪不怪。

听到“赶尽杀绝”四个字,张太一眼皮跳了一下。他想起了八年前马扬鞭和另一个历史教授竞争《争鸣讲坛》的讲师名额时,马扬鞭是怎么做的。

刑天简单做了个记录,然后继续问道:“您怎么确定她怀的是别人的孩子,而不是您的孩子?”

“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可能是!”马扬鞭声音开始变大,“这点老张是清楚的。”

张太一在旁边点点头:“刑律师,这是事实,具体你就别问了。”

刑天点点头。他见马扬鞭情绪变得激烈,加上他认为这个事实对法律关系本身没有那么重要,便没再追问这个问题。“可如果这件事情曝光,您能承担其可能对您产生的负面影响吗?”刑天接着问道。

“我又不是啥大明星,就是个读书人,没那么多狗仔对我感兴趣,我们悄悄处理就行。”马扬鞭说,“而且官司打赢了,不就说明我占理了吗?”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刑天。

这就准备给我施压了,刑天心中暗笑。“嗯,我们作为律师有提示义务。马教授作为公众人物,其中利害肯定比我们清楚。既然您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那我们便就案论案了。您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笔钱是借的而不是赠与的?”刑天问道。

“没有。”马扬鞭平息了一下气息说,“只有打款记录。”

“好的。”刑天继续记录。就在这时,张太一的电话开始振动,屏幕上出现一个人名“罗鹤”。

“不好意思,我必须接个电话,老马你们不用等我,继续聊。”张太一拿起电话起身。

马扬鞭虽不情愿,却也还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张太一走回屋子说:“老马,抱歉,我这还有点事,必须走一趟,你和刑律师先聊,具体事情他会跟进,有什么问题尽管给我打电话,我们看什么时候再约。”

马扬鞭闻言有点不高兴:“老张,你这就不对啦。”

“我的错我的错,改天我请你吃饭,届时我先自罚三杯,好吧?”张太一赔笑道,“主要是那边今早确实提前约好了,你这边又急,所以我是推了一小时专门等你的。”

“好吧,那你去吧,我们再约。”马扬鞭面有不豫地站起身来和他握手。

待张太一走后,刑天向马扬鞭要了两人的有关聊天记录和他带来的一些其他证据,迅速看完后微笑着对马扬鞭说:“马教授,您这个案子,说实话,比较棘手。”

“哦?”马扬鞭听到这个答案有点不高兴。

“从您的表述来看,结合证据,您给钟毓秀的500万可能会被法院认定为赠与。根据《合同法》的规定,您在将款项交付给钟毓秀后,便视为完成赠与行为,您自己就难以再主张单方面撤销了。”

马扬鞭有点动怒:“难道就没办法了?让那个贱女人给我戴绿帽子,还拿走我500万?”

“您先别着急。”刑天笑了笑说,“如果我们换一个思路,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马扬鞭问。

“据我所知,您当时是没有龙城户口,无法买房的对吧?”刑天问。

“嗯,是。”马扬鞭答道。

“那我们或许可以这么做……”

在刑天说完后,马扬鞭先是惊喜称是,旋即又开始沉吟:“刑律师,这么打能赢吗?”

“马教授,您知道的,我们律师是不会做胜诉承诺的。我只能说,这是本案目前的最优解决方案,如果这样都赢不了,那就没办法赢了。”刑天说话的语气肯定而温和。

马扬鞭看了看刑天。此时的刑天,脸上依旧挂着他那亘古不变的招牌笑容:自信到接近自负,聪明都写在脸上,好像全世界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

马扬鞭自从委托张太一团队作为自己的私人顾问团队后,他的法律纠纷主要都是刑天来承办。不说别的,马扬鞭每次离婚的离婚协议都是刑天起草的。刑天处事确实稳妥,张太一也屡屡在他面前盛赞刑天,说刑天是律所的中流砥柱。

可这次和之前见面时相比,刑天那机智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疲倦。

“好的,那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们了。”马扬鞭笑着对刑天说。

“一定尽力而为。”刑天微笑着看着马扬鞭。

“刑律师,你在太一团队待了多久了?”马扬鞭突然问。

刑天一愣,然后回了句:“十年了。”

“十年啊,很长啦。”马扬鞭叹道,“我最好的学生也从来没在我身边待到过十年。”

刑天微笑着说:“待在主任身边,我总能学到很多。”

送走马扬鞭后,刑天拨通了张太一的电话。

“这个案子你怎么看?”张太一问。

“可以打,但没有必胜的把握。”刑天说。

张太一从语气里听出了刑天最近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同样一个意思,以前刑天都是说:“案子有些棘手,我再仔细研究研究,应该问题不大。”

“你打算怎么打?”张太一沉默了两秒,然后问道。

刑天复述了刚才对马扬鞭说的方案。

“你和团队其他律师好好研究下,认真做。”张太一说。他现在每年几千万的业务,手里的案子太多了,已经很久没接触实务,现在做案子都是直接交给刑天他们自己处理,一般只在案子出现问题的时候,他才会出面参与。

“好的主任。”刑天这四个字还没说完,张太一那边便挂了电话。

04

在给钟毓秀简单分析了一下案情后,李法山给钟毓秀报了个半风险的价格:前期收费6万,后期如果不用偿还这500万,则他再在其中提取5%的风险费。这意味着,如果打赢这场官司,李法山将获得31万的律师费。

很多人会以为如果一个律师年入百万,那他一定非常忙,对大多数律师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对有的律师来说,可能也就是几个案子、几个顾问单位的事。

律师收费一般分为固定收费和半风险收费两种。固定收费即包干价,委托人给律师一笔固定费用,他把事情包圆了做,结果是好是坏都这个价。半风险收费即前期收取固定费用,尾款视案情结果决定收多收少。一般情况下如果案件结果不错,后者的律师费总体是比前者高的,但这样对双方其实都是一个能接受和有退路的方案。在交流过程中,李法山感觉钟毓秀并非果敢之人,便着重给她介绍了半风险的报价。在报价完毕后,钟毓秀回去考虑了一晚上,第二天便约李法山签合同。

“我问了我弟,他说你们靠谱。”钟毓秀签字的时候这么说道,“李律师,我就把这个案子交给你们了。”

“钟小姐,你放心,我们尽力而为。”李法山认真地对钟毓秀说。

钟毓秀走后,张白白拿着墨迹未干的合同,开心地对李法山说道:“老板,我们总算开张啦!”

“嗯。”李法山简单应付了一声,看着起诉状,眉头紧锁。

严格来说,这起案子并不算复杂,马扬鞭打了500万给钟毓秀的私人账户,钟毓秀用来买房,钟毓秀主张是赠与。如果依照钟毓秀提交的证据,这起案件李法山的赢面至少占九成。

但他此时的心情并没有非常高兴,反而有一些不安。

因为以他对刑天的了解,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刑天打对台,之前他和刘春一起与刑天交手过两次,两次结果都不错。

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独自和刑天打对台。

刑天的实力他清楚,在过去的一年里,尽管刑天已经在律界新锐排行榜上从第二被挤到了第三,可如果是和刑天一对一单挑,李法山还是没把握。

“刑天,你到底会从哪个角度来打这个案子呢?”刑天在立案时只提交了打款记录等基本证据。李法山翻来覆去地看着起诉状和那寥寥几页证据的复印件,陷入冥思苦想。

“照理来讲,你这个诉求,以这些证据是不好赢的,你要把钱拿回来,只有一个办法……但不可能啊。”李法山喃喃自语。

“老板,你怎么了?”张白白见李法山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小张,给你安排三个任务:第一个任务,你把网上能找到的刑天处理过的案子全部找出来,尤其是类似案件,并分析出他可能的诉讼策略;第二个任务,你把龙城同类型案件被告败诉的案例全部搜出来,看看他们是怎么败诉的;第三个任务,你搜下我们这起案件的承办法官对同类案件的判例,我需要了解他的审判思路,以便于我们的决策。”李法山开始给张白白分配工作。

“好的老板!”张白白亢奋地说,“总算有大仗要打了!”

在成为春山组合助理后,张白白主要做一些基本的文书工作,处理的也都是些没有太多争议的合同类案件,这也是她和在律坛排行榜上有名的律师第一次交手。

“这场官司,我们必须赢。”李法山咬了咬牙。

我一定要证明没了你刘春,我也能赢。李法山心中暗想,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05

案件立案后便等法院排期,在知道是李法山做被告代理人后,刑天的情绪出现了一些波动。

明日就是开庭的日子,刑天如往常一样,晚上九点钟从律所下班。从工位到停车位他一共要走512步,从律所到家他视路况要开四十到四十五分钟。到家后,他会先在地下停车场玩二十分钟数独,然后再回家,挤出一个幸福的笑脸面对老婆孩子。

他的老婆叫张琳,是张太一的侄女,是老板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介绍给他的。如今两人结婚五年,育有一女。

毫无疑问,张琳是个好女人:有一份张太一替她安排的简单稳定的工作,很顾家,也很爱自己。衣柜里的衬衣总是叠放得整整齐齐,西装也都被熨得没有一丝褶皱。

但他每次一看到张琳,就会想起张太一那张精明强干、虎视眈眈的脸。

“祝你们二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张太一是两人的证婚人,当他说完这句话时,台下掌声雷动。

“张太一啊张太一,怎么我的人生全是和张太一有关的呢?”刑天突然叹了口气。

“你回来啦!”听到开门声的张琳头也不抬地打了声招呼,继续陪孩子玩儿。

“嗯。”刑天应了一声。

“晚上炖了排骨汤,还剩了些在厨房里,你自己热来喝。”张琳说。

“好。”刑天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陈列着很多荣誉证书,分挂在两面墙上。左侧这面墙上挂着“国际记忆大师荣誉证书”“全国数独锦标赛第二名”“全国大学生演讲比赛第一名”“江南省大学生十佳歌手大赛一等奖”……这些荣誉都是他十年前,也就是大学的时候获得的。

他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便研究生毕业,然后加入了张太一的团队。

当时刑天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连副校长的女儿都对他芳心暗许,可他心气太高,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姑娘。

右面这面墙上,则悬挂着他参加工作后所获得的荣誉证书:排最上方的是“龙城十佳青年律师”,往下便是每年的“龙城坤乾律师事务所十佳青年律师”。

刑天来到书房阳台,点燃一根烟。

“小刑啊,你的性格适合做律师,不适合做法官和检察官。”毕业前刑天的研究生导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老师为什么这么说?”刑天问。

“你生性自由又才华横溢,不爱受束缚,进体制内腾挪空间有限,不便于你施展抱负,闹市之中好修行,做律师上限无穷,对你来说可能是更好的选择。”老师如此评价道。

如今十年过去,今年他三十二岁了。十年前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年学子,此时正在阳台上孤独地抽烟。

我自由吗?律师真的上限无穷吗?刑天两年来每天都这么问自己。

他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是李法山和刘春离所独立后首次打败自己的时候。

两人之前虽然在坤乾所的团队律师里也算小有名气,但刑天确实看不上他们:毕竟是“坤乾之盾”,毕竟是主任嫡系,两个无名之辈怎能入自己法眼。

可谁能料到,两个泛泛之辈竟在独立后如羽化成蝶一般,连自己都打败了。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发现两人竟然开始抬起头走路。原来在律所的时候,他们走路从来都是低着头的。

“李法山,明天又要和你打对台了呢。”刑天望着无尽黑夜,自言自语。

06

开庭时间在九点半,李法山和张白白九点就到了法院门口。彼时法院刚开门,门外排队的黑压压一片人随着玻璃门的打开鱼贯而入。

和以前大家都选择私下调解不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通过打官司来解决纠纷,这直接导致法院每天都热闹得宛如菜市场。

刑天也有早到的习惯,他远远看到李法山把自己新按揭的二手保时捷停在街边停车位上,便一踩油门开到他旁边的车位,然后漂亮甩尾整齐停下。在和刘春决裂后,李法山便再也没开过二人在最初创业时花七万块钱买的那辆老奔驰。说来巧合,两人当初买那辆车的时候,正是两年前和刑天第一次打对台的时候。

李法山和张白白刚出门便被扬起的烟尘呛到。

“我说刑天,你这也太过分了吧,都是老相识了来这一出?”李法山“呸呸”了两声。

“法山,好久不见啊。”刑天下车笑嘻嘻地说,“哟,换车了,你之前和你家春哥的老奔驰呢?”

“为国家创造GDP,你懂不懂!”李法山说,“不像你,一点变化没有,两年前就开的X4,现在还是X4,你好歹也是新锐榜榜上有名的人物,人家夏秋冬都开大G了,你咋生活过得这么简朴,还是你家张主任不给你钱?”

张白白看了看针尖对麦芒的两人,有点莫名其妙:“所以这就开始了?”

刑天冷笑了一声,自顾自走进法院。

其实在“九龙夺嫡”之战中,他和春山组合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只不过律师这个职业只要开始打对台了,就难免会产生一些敌对情绪。

这次庭审双方当事人都没到场,只有律师在,但旁听席却坐得满满当当。

刑天看下面这阵势,心中暗道不妙。

“李法山,你把这起官司的消息散出去了?”刑天走到李法山旁边问道。

“现在都讲究司法公开嘛,他们想进来,刷个身份证就进来了,我有啥办法?”李法山耸了耸肩,“要怪就怪你们当事人是文化名流,大家都对他的风流韵事感兴趣。”

对马扬鞭这种公众人物来说,名声还是颇为重要的。像这种找小三还钱的案子原本就不太体面,马扬鞭虽然经常上电视,但毕竟不是天天有曝光的明星,只是个文人,要是想低调处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而今李法山把这事捅出来,以这些媒体的春秋笔法,无论官司输赢,马扬鞭他们都已先败一成。

“以前春山组合搭档的时候,这李法山就专门剑走偏锋,喜欢搞些歪门邪道来赢案子,现在刘春不在,正步不知道他有没有学会走,这些庭外风云他却依然一如既往。”刑天开始感到有些被动。

李法山挤眉弄眼地看了眼刑天,然后转过头去和记者们用眼神打起招呼来。

九点十分左右,书记员先到法庭整理电脑,见旁听席人山人海的,一下子惊呆,然后赶紧进内屋告诉了审判员。过了两分钟,审判员身着法官袍和书记员一起走了出来。刑天快步走上前去对法官说:“刘法官,今天被告代理人通知了很多媒体来现场旁听,不知道他之前有没有通知过合议庭?”

“没有啊。”刘法官皱着眉头说。然后转过头来冷冷地问李法山:“被告代理人,这些媒体是你叫来的?”

“不是,原告代理人口说无凭。原告本身就是公众人物,现在司法公开,媒体知道这个案子很正常,我绝对没有煽风点火的想法。而且我们这个案子法院定的案由是合同纠纷,和个人隐私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认为原告代理人适用法律错误,本案仍然应该依法公开审理。”李法山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嗯……”法官陷入沉吟。

“刘法官,这些媒体不可控啊,要是到时写些对法院不利的内容,恐怕不妥。”刑天进一步劝道。

李法山反驳道:“刑律师所言差矣。他们来都来了,就算不能旁听,事情也肯定会报道的。我们这个案子已经成为热点,而且不是敏感案件,如果遮遮掩掩,反而与司法公开的精神背道而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刘法官摆了摆手,然后对旁听席说道,“台下旁听人员,庭审阶段不准录音录像,把手机调成静音,我们准备开庭。”

听到法官这句话,李法山松了口气,然后回过身来对张白白微微点头。

张白白事前在准备案子的时候就查到主审法官是区法院的明星法官,办了很多影响力颇大的案件,也经常主动接受媒体采访,对媒体并不排斥,今天一看,果不其然。

刑天阴沉着脸坐回原告席。

“全体起立。”九点半庭审正式开始,书记员请审判员进场。审判员从后门重新进入法庭,然后用超快的语速宣读法庭纪律和法庭程序。在这些程序性仪式走完后,他对刑天说:“现在由原告方宣读起诉状。”

“我方诉讼请求如下:第一,请求贵院依法判令被告返还原告款项500万元整;第二,请求贵院依法判令被告按中国人民银行同期贷款利率支付原告资金占用利息暂计222409元。(从原告打款之日暂计至今日,实际支付金额应计算至被告还款之日);第三,本案诉讼费用被告予以承担。事实与理由如下……”

随着刑天对起诉状的宣读,原告方对案件的基本思路也渐渐浮出水面。

“马教授,我们可主张这笔钱是你在龙城事业起步后,由于龙城房屋限购政策的原因,你无法在龙城买房,便委托钟毓秀以自己的名义在龙城买了房子,这笔款项是代付款,而不是赠与款项。现在由于你已经转为龙城户口,要求办理过户,但钟毓秀开始赖皮,于是你出于无奈便向法院起诉,要求偿还相应款项。”在马扬鞭来坤乾所的那天,刑天对他说,“如果我们给法院和公众讲这个故事,那对法院来说,您的起诉是有依据的,对公众来说,您的行为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打借款,而是打委托付款,这就是刑天的策略。

而就在刑天宣读诉状的时候,坐在对面的李法山心跳开始加速。

这个诉讼思路虽然令人意外,但在他看来,并不强力。因为按照传统的思路,刑天还不如直接打借款好。虽然每个案子的具体情况不一样,但从之前的一些判例来看,只要不是一些1314、520等有明显含义的数字,这么大额的款项,法院还是有判令女方偿还的可能。

如果刑天只打委托付款,那他向法院提交的也就是打款记录,户籍变更证明等基础证据,并没有别的特别之处。要是今天他不额外提交一些有力的证据,那这场官司的情况可以说十分凶险。

但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似乎并没有藏牌。

刑天,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李法山紧皱眉头。

在刑天读完起诉状后,刘法官转过头来对李法山说:“下面由被告进行答辩。”

“针对原告起诉状,被告代理答辩如下。”李法山将桌子上的扬声器扭向自己,“第一,原告方对被告的打款并非委托买房,而是赠与。原被告双方自201A年以来便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被告有充分证据证明原告是基于感情将相应款项赠与被告。第二,原告主张委托买房并无事实及法律依据。从动机来看,原告要求被告代为买房的行为本身就是钻政策的空子,不应得到法律的认可和支持;从事实来看,原告也并无证据证明委托买房行为的存在,因此原告的相应诉求不应得到法院支持,被告郑重恳请法院驳回原告全部诉讼请求。”

李法山答辩的时候一直看着刘法官,他发现刘法官在不停翻原告的证据。

“下面我们进入举证阶段,原告有无新的证据进行补充?”刘法官问。

“没有。”刑天说。

刘法官皱了皱眉头:“哦?”

李法山也一惊,也开始低头重新翻刑天之前提交的证据材料,心想:难道有什么我没看出来的玄机?

“那你举证吧。”刘法官对刑天说。

“我们提交的第一份证据,是原被告双方身份证复印件,证明双方诉讼主体适格。”刑天说。

“主体问题在立案时就已经审查过了,你不用再举,而且你方提交的证据本来就不复杂,你全部说完,被告统一质证。”由于刑天原本提交的证据不多,刘法官索性直接让他一并举完。

“好的。我们的第二组证据是原告的户籍证明及龙城的限购政策文件,证明在委托被告付款以前,原告确无购房资格。”

“我们的第三组证据是打款记录,证明原告确向被告打款人民币500万元。”

“我们的第四组证据是双方的微信聊天记录,证明原被告双方对被告代原告购房的委托购房关系达成合意。”

李法山再次看了看聊天记录,截图里面关键的两句话是:

学者马扬鞭:反正我在龙城买不了房,就以你的名义买呗。

毓秀钟灵:老公,钱收到啦!

奇怪。李法山暗想,如果把一个案子做成这样,那只意味着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个律师在捞律师费;第二,这个律师才刚拿律师证。

“被告质证吧。”刘法官说。

“第一份证据,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无异议。第二份证据,真实性无异议,但不能证明原告的证明目的。原告不具备购房资格并不能直接证明此案是委托购房。第三组证据,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无异议,同样不能证明原告的证明目的,因为这笔款项实质上就是原告对被告的赠与,打款只是证明了赠与行为的完成。第四组证据,认可真实性,但同样不能证明原告的证明目的。因为这份截图只是断章取义地截取了部分对话,完整对话被告接下来会通过举证向法院明示。”

正常情况下,类似的委托购房的行为需要有书面协议等具备极强证明力的文件来作为证据,现在仅靠一个聊天记录来证明,也没有其余材料进行佐证,刑天的证据链确实弱了些。

“好,现在由被告举证。”刘法官说。

“我们也有一组经过公证的聊天记录证据提交。”李法山拿出一份公证书。公证内容是先在微信搜索栏输入一个手机号,然后搜索引擎弹出“学者马扬鞭”的名字,而这个手机号恰巧是起诉状上原告联系方式的手机号。这样就能证明微信聊天对象就是马扬鞭。然后是微信内容,上面除了有刑天方才举证的聊天信息,还有这么一段对话:

毓秀钟灵:谢谢老公送我房子,老公真好!

学者马扬鞭:乖,这是奖励你的,以后也要好好表现。

毓秀钟灵:人家什么都依你,还要怎么表现啊……

学者马扬鞭:发挥你的想象力。

毓秀钟灵:「图片」

「图片」

「图片」

是这样吗,老公……

不堪入目!不堪入目!李法山在第一次看到这些聊天记录,尤其是照片的时候心里默念。

而做律师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你会发现剧情里的桥段就活生生地在你面前。

“嗯……”刘法官坐在中间,看着聊天记录不发一语。这就是法律工作者。还是那句话,大家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能在任何内容面前保持严肃。

刘法官问刑天:“原告代理人要质证吗?”

“有。被告提交的这份证据并不能达到其证明目的。这些只是男女之间调情的情话,作不得真的,500万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笔巨款,这么轻描淡写就赠与他人,既与事实不符,也不合情理。”刑天质证道。

李法山闻言忍不住抢答道:“对升斗小民来说是巨款,对马扬鞭来说可不是,马教授出手阔绰可是出了名的,近些年也没少授课赚钱,这一点我们提交了一些近年来的新闻报道可以做证,且同一份聊天记录,你用得,我们就用不得?被告代理人这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句话一说完,旁听席里开始响起一些细碎的笑声。

“旁听人员保持肃静!”刘法官高声维持了下法庭秩序,然后说,“被告是否还有证据要提交?”

“有,一份录音,证明原告是出于赠与的目的将相应款项赠与被告。我们申请法院当庭播放这段录音。”

“有没有文字版?”刘法官问。

“有的,我们刚才已经一式三份提交给书记员了。”李法山说。

“原告是否需要当庭播放录音?”刘法官拿过一份纸质稿后继续问。

“审判长,我想先看下被告提交的文字版。”刑天说。刘法官点点头,然后他便将纸质稿从书记员处拿过去,翻阅了一下,说:“不用当庭播放,录音与文字稿内容一致,我直接质证。”

李法山闻言挠了挠头。这份录音的内容大致上是钟毓秀让马扬鞭再给她买辆跑车,马扬鞭说都已经送你一套房子了你还要怎样,等以后结了婚再说。如果这段录音当庭播放,那台下这些记者朋友可就有的写了。

“我们对这份证据的真实性有异议,原告并不记得有过这么一次谈话,且被告也无法证明录音中的男方为原告。”刑天不急不缓地质证道,反驳手段非常常规,并无别出心裁之处。

“好。那我现在问双方一些问题。”举证阶段结束后,刘法官开始提问。

“我先问被告,被告和原告是什么关系?”刘法官看向李法山。

“恋爱关系。被告和原告保持长期稳定的感情生活三年之久。并且在恋爱关系存续期间,原告屡屡告诉被告要将恋爱关系发展为婚姻关系,所以被告也一直对原告非常信任。”李法山答道。

“除了这处房产,平时原告还有送其他东西给被告吗?”刘法官又问。

“大额的没有,但平时会送一些礼物,也会给一些现金。”李法山说。

“原告,被告说的是否属实?”刘法官转过头来问刑天。

“原告与被告确实保持过一段时间的情侣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原告信任被告,让被告代名买房还没有签协议的原因。没想到被告出尔反尔,现在反倒不认账了,所以我们才提起诉讼。”刑天说。

“嗯……”刘法官沉吟了一下,然后说,“原被告双方还有无补充,如果没有我就闭庭了。”

“希望法官支持原告全部诉讼请求。”刑天说。

“希望法官驳回原告全部诉讼请求。”李法山看了刑天一眼。

刘法官“啪”的一声敲响法槌。

庭审结束后,张白白马上走上前来兴奋地说:“老板!我们赢定了!”

“赢什么赢,法院还没下达判决呢。”他板起脸训道,眼神里却难掩快乐。如果以今天的庭审李法山还不能赢,那这只能说明法院是刑天家开的。

刑天是他自己独立办案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强劲对手,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旁听人员纷纷退席准备发稿,而对面的刑天则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东西,准备签庭审笔录。

“刑律师,水平有所降低啊。”李法山吊儿郎当地走过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刑天。

“呵呵。”刑天没有搭话。

“感谢刑律师手下留情,这个官司我就先赢下了。如果我在新锐榜上有所进步,那我得先感谢您。”李法山接过刑天已经签过名的几页庭审笔录,边笑边签字。

“案子还没下达判决,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你赢了?”刑天低头继续在余下的庭审笔录上签字,头也不抬地问。

“你自己心里难道还没数吗?我说刑律,你最近脑壳是不是被车撞了,就你今天的发挥,我只能说是执业一年的小萌新水平。”李法山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关心还是奚落,“难道张主任就教了你这?”

说到张太一,刑天似乎被刺痛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他说:“不要得意忘形。”

“我赢了,我拿走律师费,我得意一下怎么了?不像你,别说这场官司输定了,即使赢了官司,你觉得主任会给你分10%?还是20%?”李法山把字签完,便出门接受采访去了。记者朋友们都在外面等着他呢。

“小张,咱们今天晚上吃火锅去!”李法山和张白白说道。

刑天看着李法山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内心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明天张太一要是知道了今天的消息,他会怎么做呢?

“老板,没想到这场官司打得这么容易。”晚上,张白白边烫鸭肠边对李法山说。

“啊……啊?是啊,是啊。”李法山原本在发呆。

今天上午的庭审虽然比想象中要顺利,但不知怎么的,他心中却一直不安,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了。

刑天不可能这么弱啊!难道说,我真有这么强?李法山心有疑惑。

07

“老张!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们团队给我代理的案子!”次日上午,尽管张太一已经将办公室的门紧锁,马扬鞭愤怒的声音依旧溢了出去。张太一办公桌的电脑上,“马扬鞭婚内出轨嫩模,分手后竟要其还款500万”的标题赫然在目。马扬鞭气冲冲地盯着张太一,眼睛通红,既是因为愤怒,也是因为一晚没睡好觉。

“刑天,你说说这个案子的情况。”张太一面色阴沉地问刑天。

“昨天的庭审我们确实没想到对方会找这么多记者来,现在又是司法公开,又是庭审直播,我们这个案子的确藏不住。”

张太一凝视了刑天几秒,然后对他说:“你去把案件卷宗给我找来。”

刑天出门后,他转过头来看向马扬鞭,温和地说:“老马,你不要太着急,这个案子现在还没有出判决,我们还有很多操作的空间。你信任我,把这个案子交给我,我就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张律师,你可是龙城第一大律师,我能不能求求你对我这个案子上点心?不会律所做大了,就不在乎我们这些老朋友了吧!”马扬鞭余怒未消。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没有出差错,就算你没亲自操办,问题也不大;可如果出了差错,再小的问题都会成为别人埋怨你的话头。张太一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

“你这是哪里话,你的案子我都不上心,我就不用干这行了。你放心,接下来这个案子我绝对亲力亲为,具体有什么问题,我俩直接对接。”张太一目光坚定地看向马扬鞭。马扬鞭看着他这么笃定的眼神,叹了口气,然后说:“老张,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不要让我失望。”

张太一站起身来走向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嗯,回去等我消息。”

马扬鞭走后,刑天拿着一堆开庭材料进门。他原本想坐下,屁股还没碰到沙发,张太一就冷冷地说:“我让你坐了吗?”

刑天尴尬地站起身,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他低头,用余光看了眼张太一,张太一的怒气直冲云霄。

他感受到一片电闪雷鸣的乌云正缓缓飘到自己头顶,万钧雷霆随时可以将自己劈得灰飞烟灭。

这是一种溺水窒息般的压迫感。

“你告诉我,这个案子,你为什么要这么打。”张太一站起身来,铁塔一般的身子遮住了刑天脸上的晨光。

“主任……这个案子……我确实没想到更好的诉讼策略。”刑天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

“你真的只想到这一步?”张太一抬高了声调。

“嗯……”刑天汗如雨下。

张太一走到刑天身后,令刑天如芒在背:“如果你觉得这个案子你有大概率赢不了,你为什么不和我沟通?”

“我可能这次轻敌了。”刑天的声音有一些颤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张太一。

“轻敌?!你做律师十年了你跟我说轻敌?!”张太一闻言暴怒,一脚踢飞刑天面前的椅子,“对方做证据突袭了吗?李法山的风格你不了解吗?做这种公众人物的案子,你一点开庭预案和风险评估都没有吗?刑天,我对你很失望!”

刑天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平时骄傲自信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张太一骂的情形。当时他刚入行三个月,开庭前一天证据还没整理好,也没有通知当事人准备原件。张太一在庭前的焦虑之下,当着整个律所人的面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名。那是一直挂着“天才”之名的他自尊心第一次破碎。

从那以后他便发誓,再也不让张太一对自己失望,一次也不行。尽管后来他又不断被骂了很多次,但这几年,张太一已经没再骂过他了。

这陌生的、战栗的感觉,令恐惧之中的刑天突然出了下神。

“我很难想象你会在这种案子上、在这种对手面前栽跟头。李法山这种水平的律师竟然也能打得你刑律师毫无还手之力。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张太一说。

刑天低声说道:“主任,官司的输赢也不单纯看律师,这个官司我们真的不好打……”

张太一闻言走到刑天面前,盯着他:“你是真的觉得不好打还是假的觉得不好打?”

刑天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张太一见他那受惊的样子,又看了他几秒,终于叹了口气说道:“算了,这个案子你不用管了。”

“啊?”刑天一愣。

“这个案子你还是做马扬鞭的代理人,接下来的事你配合就行。”张太一说。

刑天有些困惑地问:“什么事需要我配合?”

张太一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拿起话筒对秘书说:“你打电话让隋钧下午过来。”挂了电话后他对刑天说:“刑天,你知道我一直很看重你,你也一直是我认为的坤乾所里最优秀的律师之一。再加上我们于公于私的关系,我更是一直对你抱有厚望,希望日后你能替我撑起坤乾所。但这个案子,你做得很差,你自己出去好好反省一下,没想清楚前不要来找我。”

刑天听着这席话,突然清醒了不少。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席话的时候,那感激涕零、肝脑涂地的心情。

但现在这话他已经听太多遍了。

替你撑起坤乾所,替你撑起坤乾所,可是张太一,律师这行,你会干到死吧。别给我画饼了,我只不过是你手下一名打工仔而已。刑天心中不满。

“那我先出去了。”刑天默默转身。

张太一看着刑天沉默的背影,突然叫住他:“刑天,你要记住,身为律师,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永远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当事人,不然你就不配成为一名律师。”

08

当一家律所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它最大烦恼通常已经不是收入多少,而是四个字:利益冲突。

利益冲突,即根据《律师法》规定,同一个诉讼案件的原被告双方不能交由同一家律所的律师代理。而如果一家律所发展太大,半座城市都是他的客户,这时就难免出现利益冲突的问题。

同一家律所的两个律师,客户之间打起架来了怎么办?

坤乾所就有这样的烦恼。作为龙城律界的龙头老大,它的市场占有率实在是太高了,这直接导致很多官司其实就是坤乾所的律师在窝里斗。

这时你会说律师之间可能存在内幕交易。但其实真打起仗来各为其主,大家主要还是为金主服务,同行都懂,也不会因此结仇。

而为了解决利益冲突的问题,大所往往会另立一些卫星所,即把有利益冲突的案子挂在另外一家律所,但实际上那个案子还是由自己的律师做。

张太一也有自己的卫星所,名为“天行”,而那家卫星所的负责人,就是隋钧。

隋钧,29岁,继金凤飞后坤乾所史上最年轻的合伙人,擅长进攻,代理原告胜诉率几乎百分之百,和极擅代理被告的刑天相对,人称“坤乾之剑”。自去年独立并挂职天行以来,张太一将自己不便做的案子都交给了他,而隋钧也不负所托,异军突起,成了龙城律界最耀眼的新星,目前在律界新锐排行榜上已是第二,甚至有评论认为,在没有李法山辅助的前提下,隋钧的排名应该在刘春之上。

是的,并不是只有厚德所有后起之秀,律师这个人才辈出的江湖,永远会有新的传奇诞生。

坤乾所的律师们都知道有这个人存在,但却也都不甚了解。隋钧很神秘,不喜欢社交,平时几乎从不来律所,必要的文书盖章事宜也是交给助理来做,自担任天行所主任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们似乎只能在法院才能看到他本人,只能在律师函上看到他的名字。

神秘对一个优秀的青年律师来说,似乎是最好的屏障。

此时的隋钧,正坐在客厅的纯手工地毯上拼乐高。地毯是他前年去新疆办案时买的,一方3万元。客厅的声控音响正放着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音乐声中他拼的泰姬陵—穆斯林之花已经雏形初现。隋钧已经用两天的业余时间拼它了,只有在拼乐高的时候,他才会得到片刻宁静。

客厅的桌子上,马扬鞭诉钟毓秀案的卷宗正静静地躺在台灯下。

“小隋啊,对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看法?”下午张太一把他叫到律所时曾这么问道。

隋钧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在静静翻完卷宗后,他才毕恭毕敬地问道:“主任,钟毓秀和马扬鞭在一起的时候,马扬鞭离婚了吗?”

张太一微微点头。看来他对这个问题很满意。

“这个案子我就交给你了,刑天已经让我很失望了,你不要再让我失望。”

“您放心。”隋钧合上卷宗,起身告辞,“这个官司我知道该怎么打了。您待会儿把马扬鞭和他前妻的电话给我,其余的就交给我吧。”

张太一“嗯”了一声。

相较于刑天这位脑后有反骨之人,这个优秀听话的年轻人似乎更加讨人喜欢。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09

在开庭结束后的这段时间,李法山和钟毓秀心情都不错。钟毓秀看着网上对马扬鞭的谩骂,听着李法山对案情乐观的反馈,整个人都洋溢着迎接胜利的幸福气息。

“李律师,刘鑫果然没推荐错,您真是太棒了!”钟毓秀对李法山不停道谢。

李法山内心得意而表面谦虚着:“哈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应该的,应该的,正常操作,正常操作。”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独享当事人的赞美,以前当事人都是先夸刘春,再顺带夸一夸他。

原来独当一面是这种感觉啊!李法山想。

以前团队作战的时候,打赢了是集体荣誉,现在风光独揽,他才发现猛虎独行的好处。

“嗯,等判决下来了,我必须得好好请您吃顿饭。”钟毓秀不住地恭维。

“好说好说。”李法山嘿嘿笑道。就在这时,坐在门外的张白白突然进门对李法山说道:“老板,刚才法院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在这个案子里被第三人起诉了,他们要把案子合并审理,让我们找个时间去领材料。”

李法山闻言一惊:“什么情况?我们被谁起诉了?案由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对方好像叫胡韵芝。”

“啊!”听到这个名字后,钟毓秀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李法山转过头来问钟毓秀:“胡韵芝是谁?”

钟毓秀叹了口气,然后黯然回答道:“她是马扬鞭的前妻。”

“马扬鞭的前妻……”李法山来回踱步,突然说出两个字,“糟糕。”

“李律师,怎么了?”钟毓秀连忙问道。

“从法院给的信息来看,我们遇到一个‘有独三’的诉讼。”李法山说。“所谓有独三,即有独立请求权的第三人对原被告诉请的争议标的有独立请求权而将原被告都列为共同被告提起诉讼的情况。依照这个逻辑,胡韵芝可能认为她对马扬鞭给你的500万有相应权利而要求返还。”李法山严肃地对她说。

“钱是马扬鞭赚的,也是马扬鞭给我的,她为什么有权利主张?”钟毓秀连忙问道。

“他给你钱的时候有没有离婚?”李法山问。

“还没。”钟毓秀低声说。

“那她可能就有权利了。”李法山叹道,“根据《婚姻法》司法解释(一)规定,马扬鞭如果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未经允许处置大额财产,他老婆是可以主张撤销的。再加上他是把钱给你……咱们这个案子,真是越来越复杂了。之前他们的诉状里根本没提胡韵芝,我们便没想到这条路,如今她半路杀出来,我们这个案子悬了。”

钟毓秀见李法山眉头紧锁,心中也愈发忐忑。她小心翼翼地问:“李律师,所以我们的钱还能要回来吗?”

李法山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张白白:“小张,胡韵芝的代理律师是谁?”

“我马上问问。”张白白说,然后拨通了法院的电话。过了两分钟她挂掉电话对李法山说:“隋钧。”

李法山的面色更加阴沉。

“这个隋钧是什么来头?”钟毓秀问。

“他很神秘,平时几乎不出现在律师内部的各种活动里,所以我们对他的了解也有限。”张白白说,“只知道他是新锐榜上排第二的律师。”

“我很了解他。”李法山在旁突然说,“他大学和我是一个辩论队出来的。我是校队队长,他是我们的替补队员。”

“所以老板,隋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张白白问道。

李法山沉默了两秒,然后说:“一个瘸子。”

“李律师,我们能赢吗?”钟毓秀再次担心地问。

李法山没有回答。

现在没有头绪的他很想问问刘春该怎么办。他在微信对话框里不停打字,然后删除,如此往返数次后,终于叹了口气,关闭了对话框。

下午三点,小区楼下的咖啡屋,在和胡韵芝沟通完诉讼细节后,隋钧端起了桌子上的咖啡。然后,他拿出iPad,翻出了一个八年前的辩论视频。模糊的视频里,李法山正站在四辩的位置上激情洋溢地进行结辩。他滔滔不绝,台下的观众无不心醉神迷。

“李法山,好久不见。”

镜头扫过观众席,稚嫩的自己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台上闪闪发光的他,而旁边那个温婉美丽的姑娘,看着李法山的眼神却闪烁着星光。

“时光荏苒啊!”隋钧不禁一声长叹,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10

又到了开庭的日子。

龙城已经进入深秋,天气阴阴的,法院外的长街上铺满了金黄的银杏叶。

这次庭审的座位安排出现了一些变化:上次开庭时打得不可开交的刑天和李法山一起坐到了被告席上,而原告席上一个青年男子正在闭目养神。关公不睁眼,睁眼要杀人,这个男人虽然不动如松地微眯着眼睛,但偶尔抬眼时,幽不见底的瞳孔还是会令周围人感到不安。

隋钧的西装材质普通,但看着非常整洁,白色的衬衣明显已经洗过很多次了,却依旧给人明亮的感觉,走近时会闻到一股冰冷的清香。

隋钧的座位旁倚着一根陈旧的拐杖,李法山看着这根熟悉的拐杖,五味杂陈,心绪如潮。

由于自幼脚部残疾,隋钧在大学时用的就是这根拐杖,当时他是贫困生,如今十年过去了,他的经济条件已经大大改善,可手中的拐杖却还是没有变。

“法山你好,好久不见。”隋钧虽然表情僵硬,却还是主动地跟李法山打了声招呼。

李法山冷笑了一声,没有回应。

隋钧也没有生气,面色自然地低头整理起开庭材料。

坐在旁边的刑天默默看着二人,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大家都是法律工作者,有哪些法律程序你们都清楚,我们就快速过一遍。”这次开庭刘法官没让记者团旁听,所以在程序上没有那么有板有眼。双方都没有申请回避,刘法官直接切入正题。“第三人代理人,说下你们的诉求。”

“好的,法官。”隋钧点头示意,然后不急不缓地说,“第一,请求法院依法撤销原告对被告的500万元赠与;第二,请求贵院依法判令本案诉讼费用由被告予以承担。”

“事实和理由?”刘法官继续问。

“原告在支付相应款项给被告时,正处于原告与第三人夫妻关系存续期间,原告给予被告500万元的行为属于对夫妻共同财产的处分,但第三人并不知情。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一)》第十七条之规定,夫或妻非因日常生活需要对夫妻共同财产做重要处理决定,夫妻双方应当平等协商,取得一致意见。对如此巨额的财产转让,原告并未通知第三人,且在财产转移后半年内原告即与第三人办理离婚手续,第三人有理由怀疑原告在恶意转移财产。”

“参照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婚姻家庭案件审理指南》第三章第四条‘夫妻一方将共有财产赠与他人属于对共有财产的处分,因未经配偶同意,故处分行为无效,赠与人的配偶向人民法院主张返还的,应予支持’的规定,该无权处分属于无效行为,款项应予返还。故还请法院支持第三人的诉讼请求。”隋钧不急不缓地对刘法官说道,成竹在胸。

“你们就只申请撤销,不主张对这笔钱进行分割?”虽然多一个诉求就要多花精力审理,但由于已经离婚的原配不主张分割这笔钱的行为着实不符合常理,法官终究还是向隋钧确认。

“暂不主张。财产分割属于另一层法律关系,我们在本案中只要求撤销。”隋钧微微一笑。

“被告意见呢?”刘法官问道。

李法山深吸一口气,然后答道:“请求法院驳回第三人的诉讼请求。”

“首先,原告与第三人在夫妻关系存续期间财产一直各自独立。原被告双方在恋爱关系过程中,原告一再承诺与第三人毫无夫妻感情,要在和第三人离婚后和被告结婚,且原告与第三人分居已久,并不存在财产混同的基础。”

“其次,第三人亦并不能证明该笔打款为夫妻共同财产。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婚前财产属于一方财产,该方可以独立、自由处分,马扬鞭早在八年前即已成名,当时他和第三人尚未结婚,但已积累了可观财富,是完全有可能有500万的结余的,所以马扬鞭给钟毓秀的打款,是属于马扬鞭对婚前财产的自由支配,不应予以撤销。”

刘法官闻言“嗯”了一声,然后问刑天和隋钧:“原告与第三人是否有签署财产各自独立的协议?”

“没有。”二人异口同声。

“原告与第三人是否做过婚前财产公证?”刘法官又问。

“也没有。”二人不约而同。

“那被告代理人,你是否有证据证明原告在婚前的具体财产情况?”刘法官看向李法山。

李法山说:“调取银行流水明细需要法院这边出具调查函,我们已经申请法院调取证据了,合议庭还没有给我们书面回复。”

刘法官“哼”了一声:“这是你们的举证责任,法院作为裁判方,没有义务帮你们搜集证据。好了,双方有无新的意见补充,如果没有就把书面代理词交给我,休庭。”

庭审结束后,张白白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老板,我们这个案子会赢还是会输?”

李法山面色阴郁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11

刑天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份新鲜出炉的判决书。洁白的页面上盖着法院的红章,在一大段说理后,写道:“1.判决撤销原告对被告的赠与,被告在收到判决之日起七日内将500万元返还原告;2.本案诉讼费用一共×××××元,原告承担×××××元,被告承担×××××元……”判决看得人赏心悦目。

这个案子从表面上看马扬鞭也没讨到多少好处,但从实际层面,他们自己的诉讼目的已经达到了。

就在刑天看着判决书出神的时候,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将他拉回现实。

“刑律,在呢。”隋钧拄着残破的木杖,一瘸一拐地进门。

“哟,稀客啊!隋律竟然来律所串门了。”刑天笑着让助理倒茶。

隋钧坐下后,没着急说话,而是细细揣摩起刑天的表情。刑天也这么微笑着,看着他不说话。不一会儿,隋钧移开目光,看到了桌子上的判决书:“我是来和您谈谈马扬鞭这个案子的。”

“嗯,你说。”刑天看着隋钧的眼睛。

隋钧呵呵一笑,轻飘飘地问:“你之前为什么要那么做?”

“怎么做?”刑天疑惑地反问道。

“故意输掉官司。”隋钧的手指在杯口打转。

刑天冷冷地回道:“是主任叫你来问我的?”

“不是。”隋钧说,“我就是自己想问。”

刑天“哦”了一声,然后淡淡地说:“我没故意,是技不如人,确实没想到通过胡韵芝撤销赠与这一招。”

隋钧凝视了刑天一眼,然后说:“刑律,你是想离开主任的团队了吧?”

刑天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隋律,你别瞎说。”

“我瞎说?”隋钧拄起拐杖,站起身来,“你想听听我对这件事情的理解吗?”

“你说。”刑天起了兴趣。

“最近这两年一直有风声说你想离开主任的团队,你自己也在积累属于自己的案源,但因为主任和你里里外外的这些关系,你一直找不到独立的理由。马扬鞭这个案子,让你找到了机会。”

“其实你一开始便知道该这么打,于是你想了这样一个办法:先诱惑李法山,让他打这500万元款项是赠与,通过法院把证据固定下来,然后你自己拿到一个败诉判决,一石二鸟,达到了两个目的。”

“第一,张太一会对你失望,认为你不上心,这样你后续要走,他态度也不会再那么坚决;第二,为张太一后续的第二起官司做准备。李法山主张款项是赠与其实对我们是最有利的,如果你一开始不诱使他主张赠与,鬼知道他会用什么思路不还钱,而以张太一的老辣,在你帮他把法律性质确定后,他一定能想到让胡韵芝出面主张撤销,最后赢得官司。诉讼都是唯结果论,只要最后是我们赢,那他对你的放水也不会那么厌恶。你这么做,既让张太一起了放你走的心思,又顺带帮后续胜诉铺了路,还真是好手段。”

刑天凝视了隋钧两秒,然后哈哈大笑:“隋钧啊隋钧,你要是不做律师,真可以去做导演了。这么精彩的桥段也就你编得出来。”

“现实往往比小说更精彩。”隋钧冷冷地说,“之前主任还对我说你聪慧有余,心计不足,看来也不全是这样嘛。而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主任并不是不愿意放你走,只不过你手上的事情还没结束,他不能让你走而已。罗鹤那场局即将开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等这件事情了了,你想什么时候独立就什么时候独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不会再管,可如果你坏了这件事,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刑天闻言转身,给隋钧留下一个阴晴不定的后脑勺。

“是主任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刑天问。

“你好自为之吧。”隋钧不再多说,起身离开。

“隋钧。”刑天突然把他叫住。

“嗯?”隋钧转过头。

“听说你在准备起诉钟毓秀了?”刑天问。

隋钧目光冷冽,不置可否。

“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事太绝对马扬鞭和你都没好处。”刑天叹了口气说。

“当事人要起诉,主任又留了暗门,我一当差办事的,有什么办法。”隋钧阴恻恻地笑了一下,跛着脚关门离去。

12

在拿到一审败诉判决后,李法山立即上诉,可由于关于赠与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二审维持原判,他还是败诉了。

此时的他、张白白和钟毓秀正齐齐坐在苍白的会议室里,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冰冷的终审判决。钟毓秀的肚子大得非常明显,看样子过段时间就要临盆了。

“李律师,我们还能申请再审吗?”钟毓秀很低落。

李法山叹了口气,实事求是地说:“可以,不过申请再审期间不影响原判决执行,而我们这个案子,通过再审审查的可能性也比较小。”

钟毓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红了眼睛。她生性温顺,不是那种骂得出声的性子,所以满腹委屈只能自己一个人往肚子里咽。

“毓秀姐。”张白白看她泫然的样子一阵心疼,然后将面前的纸巾递到她面前。钟毓秀一把推开。

钟毓秀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辛苦伺候了马扬鞭这么多年,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和尊严,到头来还得把钱全部退给马扬鞭。

她爱马扬鞭吗?在一开始马扬鞭追求她时,她认为自己是爱的。她只是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子,大专毕业,受教育水平有限,除了美貌,自己似乎一无所有,身边的朋友也大多素质平平。平时追求自己的异性虽然不少,但说白了,无非是想和自己有段露水情缘,真正爱自己的着实寥寥无几。

就在这时,一个电视上经常露面的,知识渊博的明星教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温柔、体贴、渊博、智慧、包容,还有很多财富,令她如入云端。

在马扬鞭刚刚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时候,她是幸福的,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她笃定地认为婚姻是改变一个女人命运的关键,而马扬鞭就是上苍赐予自己卑微人生最美好的礼物。

后来她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美好。

她知道了马扬鞭当时还有婚姻。但她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对马扬鞭足够体贴,三十年媳妇总能熬成婆,自己有朝一日终能上位。可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多,她才意识到情况并非如此——马扬鞭不仅丝毫没有为了自己和老婆离婚的迹象,还又找了很多女人,她自己只不过是马扬鞭身边无数金丝雀中平平无奇的一个而已。

“自古才子多风流,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我需要爱情来滋润我的写作,我爱你,但我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马扬鞭总这么对她说。

钟毓秀一开始也用这套逻辑说服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个男人到底爱不爱你,平时是感受得到的。

钟毓秀绝望而无助,甚至想通过怀孕来拴住马扬鞭,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马扬鞭在早年间和前妻生了两个孩子后就给自己做了输精管结扎以便风流,她是不可能怀上他的孩子的。

难道我这辈子就只能被这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豢养,孤独终老吗?钟毓秀不想这样,她想有人真的爱自己,她想做妈妈。

于是她和马扬鞭提了分手,直到迎来了这起官司。

很多家庭出身普通的女性可能有着嫁入豪门以实现阶层跃升的美梦,这种事如果你遇到一个未经世事的年轻富二代,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倒还有可能,可如果你的对手是白手起家、早就熬成精的千年狐狸,就纯属痴心妄想了。

对马扬鞭这种功利到近乎刻薄的人来说,钟毓秀最值钱的“资产”就是注定会随着时间贬值的美貌,不适合合伙,只适合租赁。而这场官司,归根结底只是在合同结束后,马扬鞭觉得在这场关系里给钟毓秀的对价太高,后悔了,想要一些钱回来。

李法山心中也是难受。

这是他独立后第一次独自挑大梁,然后就直接迎来失败。对他来说这无疑是职业生涯的一次重大打击。

就如同一个之前一直用“满分笔”考试得第一的孩子,总以为自己会考一辈子第一,也以为自己没了“满分笔”考试也没问题,直到有一天,“满分笔”消失了,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成绩是不及格。并且他知道,尽管他一直在做风险提示,但当败诉结果真的出来时,当事人是不可能不对律师心怀怨念的。

“我问心无愧,尽力就好。”这几天他这么安慰自己。

所有律师在败诉的时候,都会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但在一件“唯结果论”的事情面前,一个人究竟要努力到什么程度,才能坦然说出自己问心无愧呢?

如若自己思虑再周全些,早点想到对方会祭出原配来要求返款,并做足防备,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刘春在,情况会不会又不太一样?

李法山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除了人民币一切都不在意,我收你律师费,帮你办事情,至于你们当事人之间的悲欢离合,至于你自己的心理感受,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时他才明白,他之所以这样认为,只是因为他没输过。

李法山和钟毓秀在办公室无言地坐着,李法山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说:“其实这套房子现在已经涨到了700万,你把它卖了以后还是赚的。”

“嗯。”钟毓秀抹了抹眼泪,终究还是说话了。

“孩子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李法山问,“如果这孩子是马扬鞭的,我们是可以起诉要求马扬鞭支付抚养费的。”

“谢谢了,李律师。”钟毓秀面无表情地说,“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先走了。”

钟毓秀离开后,办公室的低气压迟迟没有散去。

律师是不可能完全游离于案件和当事人之外的,当当事人伤心绝望的时候,如果你能做到无动于衷,那只能说明你不是一个好律师。

张白白在旁边低声说:“这法院也真是的,一点不通情理,人家这么好看一小姑娘,白白陪这个老渣男睡了三年,法院居然还判马扬鞭把钱要回去了。哪有这样判的!”

李法山虽是眼神黯淡,听到这句话却也冷笑了一声:“可在别人眼里,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为了攀附权贵而破坏别人家庭的物质的女人呢?你凭什么在明明知道对方有妻室的情况下还保持这种暧昧关系?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爱情?”

张白白一时语塞。她咬牙说道:“老板,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自己的客户呢!”

“我不是在指责自己的客户,我只是想告诉你,法院不靠道德判案。道德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如果世间所有事情用道德就能说清楚,就能定纷止争,那还要法律做什么?法律就是法律,我们输了不要全然把锅甩给法院。一定是我们自己有哪些地方还没有做好。”

李法山不是在批评客户,他是在批评自己。

“一定是我们自己有哪些地方没做好吧……”

李法山不会知道,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钟毓秀。

13

一年后的某一天,李法山在微博上刷到一条信息:“今晨一女子在龙城国际小区跳楼去世,其生前曾是马扬鞭女友。”

“怎么回事?!”李法山后背一凉。他赶紧点开页面,发现叙述寥寥。

在犹豫许久后,他拨通了刘鑫的电话。

在输了钟毓秀的官司后,李法山和刘鑫所在公司的顾问合同自然没达成。刘鑫接到电话态度虽然冷淡,但还是给李法山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在返还房款案结束后,马扬鞭委托隋钧起诉钟毓秀及一家名为“龙城扬秀经贸有限责任公司”的公司,要求返还货款1600万元。原来,在和钟毓秀恋爱期间,马扬鞭在张太一的授意下,以钟毓秀的名义设立了这个一人有限责任公司,并与这家公司签订了买卖合同,然后向银行申请消费贷款。银行见是马扬鞭贷款,合同也确实存在,也就将款项如数贷出。马扬鞭将款项打给这家扬秀经贸有限公司后,又让钟毓秀将款项转到了一家法定代表人为张泽天的公司名下。

《公司法》第六十三条规定,在发生债务纠纷时,一人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有责任证明公司财产独立于股东自己的财产,如无法证明的,应对公司的全部债务承担连带责任。根据这条法律,马扬鞭完全可以刺破公司面纱、找钟毓秀要钱。因此,马扬鞭便以买卖合同纠纷为由将扬秀公司和独任股东钟毓秀列为共同被告。由于货物并未实际交付,合同并未履行,公司又是空壳公司,法院最终判决钟毓秀对1600万承担连带责任。

钟毓秀本就有产后抑郁症,在拿到判决结果后更是悲痛欲绝。在背负巨额债务的情况下,她又委托了另外一名律师起诉张泽天所在公司要求不当得利返还,将1600万还给自己。

张泽天公司的代理律师还是隋钧。

在收到法院传票后,隋钧立马采取拖延战术,先是提管辖权异议,异议裁定驳回后又申请复议,复议后又提起反诉,不停延长诉讼时间。与此同时,法院也开始查封、拍卖钟毓秀在龙城国际小区的房产,隋钧更找了一家专业的催债公司天天前去骚扰。

这些催债公司是怎么做的呢?他们不拘禁你,拦你、打你、骂你都不做,只是跟着你。上班跟着,上厕所跟着,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然后对所有认识你的人说你是老赖,并把“欠债还钱”喷在你家门口的外墙上。

而更狠辣的是,钟毓秀的律师通过调查发现,张泽天原来是一个来自大凉山的目不识丁的农民,就算承担责任,他也不具备任何偿还能力,同时,隋钧也通过运作转移了公司的所有资产,当钟毓秀想要保全该公司名下的财产时,该公司早已空空如也。

是的,意思就是,即使钟毓秀赢了这起不当得利的官司,由于对方是空壳公司,她也拿不回1600万。

她被从头到尾设计了。

最终,钟毓秀不堪压力,跳楼自杀。

挂掉电话,李法山抬头望天。天空晴朗,惠风和畅,万事万物都如此美好,似乎这个世界从来便与悲苦无关。

地球从来都以自己的节奏旋转着,沉默,缓慢,从不以人的心情与意志转移。那些泪眼蒙眬中的天地同悲,只不过是受害者的自欺欺人。

这春光大好的人间,每天都有人被埋葬。

他觉得自己该找一个故人聊聊了。

14

在接到李法山的电话后,隋钧约了他到一家偏僻的日料店。这家店不大,不点菜,只卖套餐。李法山到的时候,店里只有隋钧一个人,他已恭候多时。

“法山,你来啦。”隋钧表情平静,深不可测的眼睛埋藏在高耸的颧骨里。尽管已经竭力控制了,可他看向李法山的眼神还是流露出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

李法山眼见隋钧这一副胜利者的模样,心中怒气滚滚。他闷声“嗯”了一声,坐在了隋钧身旁。两人面前是一个鱼缸,里面有一条花鲷鱼静静地游着。隋钧向日料店老板打了声招呼,老板微微点头,然后将鱼从鱼缸里取出来,简单清理后,当着二人的面将鱼身上的肉全部剔掉,只剩鱼头和鱼尾。

老板将鱼切片做成刺身摆放在二人的餐盘上,然后将鱼放回鱼缸。而那条割得只剩苍白骨架的鱼,则继续撑着累累白骨在鱼缸里游来游去,诡异的样子看得人不寒而栗。

“新鲜,你试试。”隋钧开心地拿起筷子,将一片刺身蘸了蘸调料放进嘴里。

李法山没有动筷子,只说了两个字:“恶心。”

“是吗?可味道确实不错。”隋钧转过头来对李法山说,“这在日本叫作‘泳骨’,要求在剔肉的时候不能过多损害鱼的血管,以防鱼失血过多而死,对厨师刀工要求极高,全龙城我也就找到这家店能做,你别浪费。”

李法山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问:“你不觉得这很变态吗?”

隋钧耸了耸肩:“还好吧。人类是杂食动物,要想吃肉,伤害其他动物的生命是必然的,你大惊小怪作甚?你没吃过猪肉吗?”

“我否定的不是你吃肉,我否定的是你对血腥的欣赏。”李法山说,“在将一只鱼千刀万剐后再把它放回鱼缸,与其说这是在吃饭,不如说是在享受凌虐本身。”

“暴力也是一种美,很多美味都是从残酷中诞生的。”隋钧静静咀嚼着生鱼,“而且,冷血动物是否具备痛觉本身就有争议。子非鱼,就别再替鱼担心了。”他边说边在调料里多加了些芥末。

李法山凝视了隋钧两秒,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马扬鞭和钟毓秀后面这个买卖合同的案子是你做的吗?”

“判决书上代理人确实写的是我的名字。”隋钧不置可否。

“所以是你鼓励马扬鞭赶尽杀绝?”李法山继续问。

“我们从不帮当事人做决定,只不过马教授请主任做了这么多年的法律顾问,主任自然会尽心尽力给他生活的方方面面留点后手,我看见了,问他要不要起诉,他说必须起诉,所以我就起诉了。”隋钧津津有味地吃着鱼。

“主任一开始就有这样的算计?”李法山惊讶地问。

“不然你以为马扬鞭为什么每次离婚都离得这么稳稳当当,这次让胡韵芝配合,胡韵芝也老实配合?”隋钧笑着说。

李法山紧皱眉头:“后续这个官司对他来说是毁声誉的事,而且你们也知道钟毓秀根本拿不出这1600万,你们这个官司既无必要,还非常愚蠢,目的完全就是在逼她。你作为他的律师,是有义务提醒和阻止他的!”

“法山,你对案子不了解,不要乱说。”隋钧见他情绪开始波动,脸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只觉享受。在他眼里,此时的李法山,就是那条只有累累白骨却仍在鱼缸里挣扎的鱼。

“你把马扬鞭当什么了,娱乐明星?他是靠学识吃饭的,不是靠什么良好的公众形象。就算你之前请的那些记者把他写烂、写臭,他的书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买,只要他节目做得精彩,收视率还是会很高,他该拿的报酬一分都不会少。实在不济,老老实实回去做学术也是可以的。而且,钟毓秀似乎在和马扬鞭接触期间有了其他人的孩子。我觉得这个拿来做做文章也不错,大家看了后对马教授应该也会有更多理解。”

“钟毓秀都死了,你还不放过她?”李法山面有愠色。

“并不是每个人遇到这种事情都会选择自杀,死不死是她的事,我只对我当事人的利益负责。”隋钧冷漠地看着李法山。

李法山一时语塞。

隋钧眉宇间尽是邪气:“钟毓秀的死,如果要说该谁负责,那分锅的人可不少,硬要排名,你的名字肯定排在我前面。咱俩都是一路人,你就别在这惺惺作态了。”

“隋钧,我们是律师,法律是我们用来保护当事人的武器,不是用来伤害他人的武器。”李法山看着眼前血腥的美味,低着头说,“如果这1600万确实是钟毓秀用了,而且确实是用于货物交易,马扬鞭打这个官司无可厚非。可如果这1600万只是马扬鞭利用钟毓秀过手套贷,你还让马扬鞭打这个官司,就是为虎作伥,用心险恶。律师不是你这么做的!”

隋钧扑哧一笑:“可是当我们在用法律保护己方当事人的时候,难道不是一定会伤害到对方当事人吗?李法山,你我都知道,你今天跟我说这么多,只是因为你不愿接受自己的失败。”

李法山涨红了脸:“你不过就赢了这一场官司,你就觉得你比我强了吗?”

“嗯,我真得感谢你,让我知道你比我强,毕竟上大学时你让我做了三年替补。”隋钧收起了笑容,表情逐渐狰狞,“感谢你教我用场外因素赢比赛,感谢你让我知道胜利就是正义,感谢你让我明白赢家通吃,感谢你让我决定学法学。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都得感谢你呢。”

李法山目瞪口呆地看着隋钧。这一瞬间他突然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当初那个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小弟,怎么突然就骑到自己头上来了?

在李法山的记忆里,隋钧当年只是一个自卑、沉默、心机深沉的贫困生。如今却变成了这副邪气凛然的模样。

隋钧拍了拍李法山的肩膀,拄着拐杖,起身离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账已经结过了,你等会儿吃完直接走就行。”

偏僻幽暗的日料店里,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厨师,一条在水里游荡的血肉模糊的鱼,和一个失败的人。

钟毓秀死后,只需再过几年,就没有人会再记得她;如果有,那公众记忆里对她唯一的注脚,就是“马扬鞭那个自杀的小三”。小三、马扬鞭……是这些名词活活逼死了她,而她死后却又注定与这些词捆绑在一起。如果她泉下有知,不知心中会做何感想。

只要马扬鞭还在继续输出作品,还在著书立说,他的人生就不会结束,他就会一直在“赶尽杀绝”的价值观指导下健健康康、身心愉快地活着。至于公众形象,不就是花些钱洗白的事吗?不就是惺惺作态的事吗?不重要的。

他是学者,尽管是知名学者,但却终究不像明星般要对公众形象负那么多责任。

法院依法判决,律师秉公收费,至于这一地的鸡毛,最终风一吹就散了。

世界欣欣向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法山看着眼前鲜美的鱼肉,突然觉得很累。

就在他魂不守舍的时候,张白白打来电话:“老板,你听说了吗,今天所里关于刘春律师的爆炸新闻?”

“怎么了?”李法山问道。

“刘律师签下康银集团了,一年顾问费150万。我听行政说,主任好像今年打算把他升为合伙人。”张白白激动地说,“刘律师可真厉害,连康银集团都能签下来。这可是我们龙城最知名的企业啊!而且如果他今年升为合伙人,应该就是我们厚德所最年轻的合伙人了。你要不要去恭喜他一下?”

李法山没有回答,挂掉了电话。

自进入千禧年以来,龙城市政府出于经济转型的目的,在城市的南边开辟了一大块土地作为高新区,通过宽松友好的经济政策招商引资,使这片区域如同上海的浦东新区一样,从一片荒地变得高楼林立。

而在这无数高楼里,一栋名为康银大厦的高楼尤为醒目。此楼为龙城地方明星企业康银集团所建,高六十六层,是龙城的地标建筑。其中,大厦的第六十六层并未对外出租,而是整整一层楼都被打造成了康银集团董事长龙行之的私人宅邸。龙行之将这层楼打造成了一个穷奢极欲的天堂,然后在此会宴八方宾客。

“刘律师,和罗鹤的这场较量,我就交给你了。”从落地窗俯瞰整个龙城,龙行之已经对眼前开阔亮丽的夜景见怪不怪,“你知道,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年轻人做挺需要勇气的。”

“龙总,我一定尽力而为。”刘春在他旁边微微笑道。

在交通事故发生一年后,刘春身上的伤已几乎痊愈,只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长约八厘米的疤。由于这道疤是在脸颊偏后的位置,不是非常醒目,所以他也没有刻意通过做手术把它去掉。

除了这道疤,刘春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

“隋律师,感谢感谢,多亏你我才赢得了这个案子啊!”在拿到撤销赠与那起案子的二审判决后,马扬鞭高兴地请隋钧吃饭。

“都是主任指导有方,我也只是执行而已。”隋钧客气地回应道,然后说,“对了马教授,我做案子的时候发现我们似乎有个办法能让钟毓秀再赔我们1600万,这样那套房子涨价的部分我们都能要回来,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哦?”马扬鞭惊讶道。在听完隋钧的策略后,他犹豫地问:“这样啊……可现在舆论都在骂我,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舆论嘛,多是虚妄,风一吹就散了,我也有办法帮你处理,可1600万,赢了就是落在自己的腰包,这可是实打实的利益。”隋钧看着马扬鞭举棋不定的脸,露出了真诚而踏实的微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到底怎么做还得马教授自己考虑。”

注释

[1]本书中的故事均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施行之前,故以旧法作为审理依据,其余涉及民法法律均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