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忠武郭子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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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宦竖逞淫威

公元758年11、12月-759年1月

十一月十二日酉时(下午六点左右),八支唐军聚扎营寨于安阳河岸。先前渡河而来的四路节度使正聚在朔方军郭子仪大帐外,接风由北、东两面赶来的另三路节度使。朔方伙伕营一大早就给专伺各营将佐膳食的炊家子增派人手,备下接风各路领军大将的烤羊、胡饼、肉汤,此时正流水般摆上为他们铺坐的毡席。

子仪与七路同袍于帐前两两对坐,互道幸苦,撕肉抓饼。正吃得酣畅,只听有亲兵报:“那边见人从桥南过来!”众人一齐朝不远处河上才修复的桥上望去,果见有十几骑急速穿桥而来。

很快马到跟前,众将认得马上坐的是穿裹戎装的禁军宠宦与十几名禁军军士,便不在意,转回头接着享用眼前美味。只有郭子仪与李光弼起身相迎。

鱼朝恩与随从下马,三角眼朝那几位只管坐食不理的节使瞟去,脸上十分不快,从怀中抽出一轴黄绫敕令。席地而坐的诸将以为他来宣旨,都放下手中食物站起来。他却将敕令交给子仪,冷冷道:“还请郭令公展看。”

子仪双手接过展开。众人以为是皇帝为此战而下封帅制令,忙聚首围观。却见上面朱笔御批:“……禁军三军大将军鱼朝恩侍朕经年,甚得朕意,兼知兵法,宜令权‘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总集统令平叛之九军,并取决断。着中书令郭子仪辅之……”众皆惊诧,眼望子仪。

见众人览毕,子仪将圣旨交还朝恩,淡然道:“某于一个时辰前方得圣上敕令,不知使者来得如此之快,未及远迎,见谅。”又对随行禁军道:“不知诸位路上可曾用餐,某愿供食水以洗尘。”

朝恩先道:“如此甚好。咱家一路疾驰,哪里用膳去,早是饥火烧肠,请快些端来!”

子仪即命在帐前另铺一处毡席,速上肉饼汤水。

食毕,子仪问新到观军容使愿往哪军驻地歇息,或单择一处立帐。鱼朝恩早在路上想好,虽是重权终于在握,自家可随心对那一班桀骜不逊的藩将武人颐指气使,发号施令,谅无敢不从命者,然到底有些心虚。斟酌参战八大节使,唯有郭子仪为人忠正老成,易相处,兼备谋深奋勇;善应变,更加众将皆诚服之,只有依仗其势,方得心安。此时不假思索道:“就在令公大帐旁,为咱家并随从军士另设一帐便好,易通声气也。”

七节使闻听皆暗松一口气,于是互相道别,欲返本营,却被朝恩一句冷言止住:“汝等何事匆忙,咱家还有话说!”

众将错愕,莫不是这宦竖也懂“上任三把火,要立下马威”?就立住不动,且听他怎说。

子仪泰然如常,道:“请鱼使者并诸君入某大帐相谈。”

朝恩在宫苑中最喜人称他“鱼将军”,听着就觉得自身原来也是雄武昂藏。这“鱼使者”三字颇令他不悦,却又不与旨意相悖,无从挑剔,且在他人地盘,只得隐忍,先自进帐。

七将随子仪进来,抱胸叉腿排一字立在鱼使者对面。

朝恩昂头睨视,端作威严道:“诸节使请一一给咱家报上本部兵马数目。”

节度使们一向只听皇上和兵马大元帅之谕令,怎把这阉人放在眼里,皆观地不语。

子仪见状率先报道:“朔方步骑五万,并回鹘重骑三千。”光弼接报:“河东步骑四万五千。”随后便是王思礼“关内三万五千”,李嗣业“北庭三万五千”,崔光远“河南三万五千”,鲁炅“淮西两万五千”,季广琛“郑蔡两万五千”,许叔冀“滑濮两万”。

朝恩飞快心算,共得约二十八万余。此数固然远不及朝廷对天下号称之“集北方藩镇六十万剿逆大军”,也不及实估之三十万。他横扫眼前,共得八位领军,便立起三角眼问子仪:“哪路节使违旨未到?”

子仪答:“昨日有平卢节度使遣飞马来报,因突发心疾无法上马,延治两日仍未见轻,已派兵马使董秦领一万步骑日夜兼程赶来。想是正在路上。”

朝恩拧起眉头,声色俱厉道:“倘若误了战机,死罪也!”又扫视众人,高声道:“本观军容使要行‘出兵点将’之仪,以立军威。明日须筑起点将台……”

话未说完,众将哗然,嗤笑连连。朝恩怒问:“出兵点将,古已有之,尔等何故惊怪?”

李光弼冷冷道:“出兵点将乃远古姜子牙所创,为封帅之至高仪典。是时,帝王与百官皆须斋沐三日,方能上那新筑之三阶金台等候。帅至,每上一阶必拜祝皇天后土,以求出师大捷。这三阶将台易筑,但不知鱼使者配位否?”

朝恩闻之甚是惊悔。本欲逞强立威,然事前未作深究,此时贸然提及点将,反遭暗嘲,口中却硬道:“汉时孔明为臣,点将关张,传为美谈。本观军容使乃圣人钦点,如何不能仿效古人!”

李嗣业立起凤目,道:“诸葛亮受其主刘备拜为军师将军,又封丞相尚书,后为托孤重臣。某尚不知鱼使者有何功何德,敢攀比古先贤也。”

众闻哄笑,一旁禁卫军们也相视苦笑。朝恩霎时白脸涨成酱紫,顿口无言。

子仪待笑声渐平,方道:“点将实乃远古之典。本朝立国以来并无先例。想高祖和太宗皇帝历经百战,今太子豫拜兵马大元帅平叛时,皆不行将帅参拜。鱼使者若欲破例点将,还须请圣上御批,奉旨方敢筑台。”

几句不怒自威之言,说得朝恩汗流浃背,窘急之下忙道:“既是战事迫在眉睫,咱家宜简便行事,今只议各路大军之部署。”说罢,眼睛寻着大帐中悬挂的地理图,率先过去,以掩窘态,心中却想着:就是那诸葛孔明也曾忍受张飞关羽腌臜之气,后来却无不对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总要教彼等知我厉害!

此时光弼却瞥见部将荔非元礼在帐前张望,知他有事要报,便走出帐来。元礼赶忙近前道:“适才接张佑密报,史思明于日前派贼将李归仁南下,救援邺城安庆绪,命屯兵城北三十里处滏阳县城。算来今日已到达。”

“可知多少兵马?”

“据报仅万余。”

“史贼只派这些许人马来救,其中必然有诈。张佑现在何处?”

“仍在范阳候命。”

光弼略为思忖,对元礼道:“传令他设法混入贼营,以探实情。”

言毕转身回帐,低声将此情报告子仪及众节使。

鱼朝恩正在地理图前指手划脚,忽见无人听他,都在交头接耳,怒问:“何事惊惶?”

光弼上前道:“某接斥候密报,范阳史思明日前已遣悍将李归仁率一万人马来救安庆绪,现已屯兵滏阳。”

朝恩听了,忙在地理图上一番寻找,却是茫然不知何处。子仪替他指出滏阳所在,又道:“此处距邺城尚有三十里,又只一万兵马,不知是何用心。”

朝恩一头雾水问:“那史贼莫非不知我有三十万大军在此围城?”

光弼道:“定然知之,故其中必有蹊跷。”

正在众说纷纭,忽听帐外高声报:“平卢兵马使董秦领军到!”众人闻听,皆转头望去。

只见一身高七尺,虎虎生威之将军大步进帐,兜鍪挟在腋下,两只硕大招风耳尤其醒目。他一眼看见郭子仪,上前揖拜,朗声道:“在下平卢兵马使董秦,奉命率军前来参战!”

子仪忙指鱼朝恩道:“请见过内官鱼使者,圣上钦差观军容使。”

董秦不识这白面宦官,也不知“观军容使”是何军职,只看他一副装模作样的傲慢,先就厌恶。心想,某曾以诈降之计袭击叛军大队人马,获皇上赏赐,尔不过一个阉人,凭啥在此耀武扬威。便只朝他拱了拱手。正要走去与老同袍许叔冀搭话,却听那鱼使者漫声问:“董秦将军率军几万来?”

“一万余步骑!”

朝恩三角眼一转,又道:“范阳发兵一万来救安庆绪,现屯于滏阳。董将军人马与之相当,可愿赴彼与之一战?”

秦乃率直之人,张口先问:“贼将何人?”

朝恩故意扬声道:“就是那百战悍将李归仁!”

秦闻听呵呵大笑,按住腰中佩剑道:“归仁小儿,两年前在渔阳(天津蓟县)之战已是某手下败将,敢称悍将耶!某便再去与他厮杀一回,必缴其首以献天子。”说着抬脚往外就走。才到帐口,又回身道:“方才正要禀报郭公,某率部来时路经魏州(河北大名),得军探来报,其城外竟有少数范阳兵游动,不知所为何来。某恐有误邺城战机,未及细探。既是滏阳已屯贼军,魏州不可不防。郭公自有主张,某领军往滏阳去也。”言罢已出帐外。

众将领无暇相送,齐聚地理图前盯住魏州所在。

只听王思礼道:“看来史思明欲施‘围魏救赵’之计,以佯攻魏州将我引去,以图解救邺城之围。但不知又往此处遣排多少兵马。”

李光弼摇头道:“史贼奸诈,狼子野心,断不会为他人火中取栗。魏州城大,物资充盈,可驻军一二十万。他已分兵屯于滏阳,怕是欲以犄角之势,坐山观虎斗,伺机而动。以某之见,他若果真直取魏州,定有阴图,甚或亲自率军而来,也未可知。”

李嗣业问:“魏州守将何人?”

崔光远抢道:“乃兵部侍郎萧华。他以门荫入仕,安史初乱时任魏州刺史。后被叛贼俘获而降,安禄山留他原任。他因暗中与朝廷通风报信被察觉,押入牢禁。至二京克复,某受皇命取了魏州,将其释放。圣上因他虽任伪职,却能广施仁政,令百姓少遭叛军蹂躏,仍授其魏州刺史,任用至今。”

鱼朝恩听得已是不耐,对子仪道:“何不速派军探前去,得获实情。”

翌日,探子回报,魏州城外已有上千范阳兵打前站,传说史大将军率十万大军将至。

子仪告知鱼朝恩。宦官闻听大惊,要子仪立召众节使进帐急议。

一时人齐。得知魏州将危,李光弼道:“看来史贼确要倾巢南下,居心险恶。我若此时围攻邺城,他可乘机从后袭来,令我腹背受敌。某与郭公曾在恒阳(河北曲阳)城外嘉山大败之,今请再与郭公联军,前往阻击,以保大军邺城之战无后顾之忧。”

不等众人再开口,朝恩立起三角眼斥道:“汝与郭令公联军,即将拉走近十万兵马,其中还有回鹘劲旅,所余怎堪称‘大军’耶?圣上谕旨,分明令九军共取邺城,谁敢违旨擅动!自古兵来将敌,水来土堰。邺城弹丸之地,不日即克,便是史贼十万来袭,我大军三十万已挥师调转,怕不将其碾作尘粉耶。”

众将皆聚睛郭令公,待其发话。

子仪沉默片刻,道:“孙子故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观军容使乃圣上钦差,如君亲临,分兵魏州与否,全由使者定夺。某只建言,若失魏州,邺城难取,还请使者斟酌。”

鱼朝恩眼睛一转,问:“依令公若何?”

子仪道:“萧华曾于魏州败降于叛军,此番又见史军汹汹而来,恐怕先自胆寒,无心抗御,再失守据。崔光远将军既曾收复魏州,必有取胜阅历,并熟知城防底细。鱼使者可奏请圣上,遣光远去将萧华调换回来,以保我大军侧翼无忧,而兵员不减。”

光弼接道:“军情急迫,应于奏请朝廷候旨之时便调防魏州。”

朝恩犹豫再三,想到只要郭子仪不离驻军大营,余者倒也无妨,便点头道:“准行。”

崔光远领命,即率本部两万兵马直奔魏州。

两日后,萧华率部来归。子仪与朝恩同接敕命:“授河南节度使崔光远兼任魏州刺史。令原刺史萧华引本部归置观军容使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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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十一月二十九日,范阳节度府书房外,两名亲兵守在门口,将求见人等一一挡驾。

史思明坐于书案,作出征前最后一桩大事:给唐皇李亨之最终表章。他决意再竖反旗,却又绝不愿任由史官将其列入“逆臣传”,受万世唾骂,故必得亲自正名,给昏君写一封惊天地,动鬼神之华章。眼前书案上已堆起写了又扯,扯了又写的如山废纸,就是一个时辰以来煞费苦心的佐证,看着也令他怒火中烧。终于决定摒弃先前咬文嚼字而直抒心臆,重铺纸,再研磨,愤然落笔写道:“臣思明,闻庄子有云: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臣前次附叛而后归顺朝廷,非摄于帝威而惧死,乃怜天下苍生之哀号也。然自那以来,臣不曾负陛下,而陛下负臣,听信佞臣光弼之谗诬,坐视其谋害于臣,足令臣心死矣!臣今已别无生路,唯有再反。从此俺思明与陛下君臣恩绝,再不称臣玉阶之下。惟愿与唐军决死一战,得光弼贼子与昏君之颅,以谢天下,恭请好自为之。”

一时写毕,顿觉浑身酣畅淋漓。复又读之,越发沾沾自喜,便封了缄,走出书房,高声唤进那名早就候在外面的敢死飞骑,命即刻将此表章兼战书送至长安。

眼看飞骑军士携信大步出去,思明心知此信一到李亨手中,便再无与朝廷和解之途。他要的就是这破釜沉舟之决绝,其勃勃野心已不允再有丝毫瞻前顾后。想义兄安禄山才智远不如己,居然轻取二京,自立为帝,受百官膜拜。俺思明碍着安氏朝廷尚存,先称王,后称帝,有何难哉!

正想到狂妄得意之处,忽听亲兵在门外报:“安家小郎君几次求见,大将军可容其进见?”

思明朝外看了一眼,不曾多想,道:“进!”

只见安玉丹仍是一身胡服男装,后面跟着一个瘦瘦小小白白净净,面带痴笑的少年人,却被她止步在门外。思明看着眼生,用马鞭指着问:“那是何人?”

玉丹道:“他是小侄的远房表亲,与我从小玩耍长大。只是天生有些憨痴,战乱中与家人走失,流落至此。那日在街上遇着,怜他衣食无着,草草托人安顿在城外一家食肆灶下打杂。”

思明想起又问:“怎么许久不见你那黑脸石国义兄?”

玉丹道:“武昭拓已回西域,找寻王室遗族去了。”不等追问,转而道:“小侄今日来见史叔,有事相求。”

思明这才想起问她:“找俺何事?”

玉丹道:“听说大军明日南下救援邺城,小侄一向闲居,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愿随军以效微劳,也好长些见识。只是放心不下愚表亲,要请史叔在军中随意派个差使,不领饷银,只饱口腹。”

思明看着她,心中有些奇怪,这小女子莫不是想仿效南朝花木兰,女扮男装从军,以求传闻于青史?转而又想,这女子本就身世不凡,性情特立独行,聪慧沉稳,又只作男子装束,绝少有人知她是个女郎,收在军中也无不可,只一时想不出将她派在何处。沉吟片刻,忽然想起那日见她与自家大郎朝义同在军营旁观处置乌承恩等人,状甚亲密,心中一动,对她道:“俺这里一时无从安插,你便去獾奴帐下收管文书罢。你那表亲既在食肆灶下帮过,领着去他营中作个炊家子,你好照应。”

玉丹心中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拱手道:“多谢史叔所虑周全,小侄即去军中报到。”言罢揖拜走出,叫上外面候着的憨少一同去找史朝义。

史思明见两人走了,也不放在心上,转头即忘。他哪里知道那个貌似痴憨的少年,竟是死对头李光弼麾下第一等军探斥候,张佑。不知情者看其外表以为他尚未及冠,却不知他已从军十余年,练就骑射娴熟,脚力超群,又天生机敏,记忆惊人,使命担当,堪比将佐。更对大将军李光弼敬若神明,令无不从,从则必得。昨日他得大将军密令,要探得更准内情,即寻着玉丹,商定混入贼营,随之南下,方有刚才之举。

且说此时史朝义正在城外兵营里没情没绪擦拭战刀。明日即将随父出征,本该在家中与他那美貌妻子缠绵作别,可她一如常态的尖口酸脸,指他不如二弟豺奴会讨父帅欢心,战事一起起,人家就被派作留守城中,妻儿有靠。他却每被推到征战前军,终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听得忍气不过,索性躲来军营,求个耳中清静。

他端详手中横刀,环首饰金,寒光冷森,却不称他心愿。他自幼喜练箭术,软弓长箭,拉放自如,希冀得一把如唐初名将薛仁贵所使之震天弓,学得那“三箭定天下”之神功。不想父亲却赐他这柄嵌金镶宝的镔铁横刀,逼着去练削铁如泥,砍首如瓜之刀法。一如谨遵父命娶来的悍妻,此刀虽然心中厌憎,却也只得收下。

他正望刀感叹,就见亲兵引着安玉丹和她那憨痴表亲走过来,不由得心中一阵惊喜。她远不如自家妻妾美艳,也不知她此时因何而来,但只要见着,便觉神清气爽。

玉丹将其父之言转告后,朝义越发大喜过望。命亲兵领张佑去伙伕队,却为如何安置她住宿而踌躇。玉丹倒也爽快,不等他开口,道:“就请在亲兵营帐之后设一小帐,为我所用。”

诸事顺理成章,各得其所。

次日清晨大军出发,众皆以为是去邺城救援。不想几天后行军至平原郡德州(山东德州)县城,史思明方才通告三军,为避免与唐军盛兵接战,要去魏州夺城。于是兵马加速行进。离城三十里处,便有先遣军探来报,日前魏州守城之唐军突然换防,由河南节度使崔光远替代原刺史萧华。

思明闻报心中一沉。他原打得好主意:那守城萧华曾是手下败将,若闻得他再次率大军掩杀而至,非降即逃,取城如探囊取物。之后便可以此城为据,进,可从侧面偷袭围邺唐军,并伺机攫取洛阳;退,可一路直返老家范阳。不曾想一时间城防已换,新任刺史乃唐军骁将崔光远。他早知此人刚毅果敢,又多计谋,当初为保长安不受荼毒,以伪降骗过禄山;又曾在泾阳(陕西)乘夜杀安军几千,夺战马千匹,俘将佐数人,令安兵闻其名而避之。其麾下还有数员猛将。今不期在此相遇,必有恶战。然十万精骑招募不易,训教更难,思明不欲在此消耗过多兵员,便传令三军暂驻,召众将商议攻城之计。

待到次日,史军一早就来围城,自前军推出几十辆百人拖拽的石炮,后面紧跟百架新制绞车弩。只见中军史思明于马背令旗一挥,几斤重的石弹如雹雨砸向城墙,中弹处立时腾起阵阵土烟。石弹过后,绞车弩齐发,每车一发七箭,居中那只巨箭粗长如壮汉手臂,铁叶为翎,刚刃为首,穿墙如穿柳叶。这魏州城墙虽经朝廷几任刺史翻修加固,十分坚实,却也不经这重型炮弩连攻。不到一个时辰,已见城墙土砖成片毁损,瞭望楼橹台也有摇坠。

一时轰击骤停,史军阵前冲出大将周挚,朝城上高声喊道:“崔光远竖子听了,劝你早早献城出降,免遭屠城!”话音才落,城门突然打开,跟随一面大旗冲出上千人马。

史思明看得清楚,那面将旗下正是昨日众人所议崔光远麾下最骁勇善战之部将李处崟,心中大喜,单看周挚如何施计。

只见周挚率部冲上前去,就在两军即将相接,两将迎面相向之际,他挥臂作个古怪手势,身后兵士忽地齐齐勒马止步。对面唐军一时看呆,不敢再进。领军李处崟不明就里,也愕然勒马。这边周挚将兵器横于马背,面上推起笑容,向处崟抱拳施礼,口中念念有词,好似老友相逢。顷刻之间,挚操起兵器,又作一手势,史军随之而动。李处崟与其兵士如梦打醒,忙挺枪催马来迎。两边兵将皆精锐彪悍,杀在一处,如鼎沸之釜。交战才一炷香光景,周挚忽卖个破绽,拨马便走,所率兵众随之撤退。处崟疑惑,怕有诡计,并不敢追,只得收兵回城。

次日,史军先又是一番石炮钢箭,将城墙上夜间补缀处轰碎。而后周挚再率兵城下骂阵,李处崟出城应战。战不多时,周挚先是故技重施,作势后撤,忽又挥师返身杀回,所率曳落河精骑同声怪叫,奋力掩杀。唐军先还思想昨日战况,岂料眼前敌军认真杀来,凶狠疾烈,就有胆破的带头先往城门逃去,一时乱不成军。处崟麾指失灵,无奈打马回城。

如此一连三日,史军或攻或退,或虚或实,令唐军欲战不能。到得第四日,周挚再来骂战,李处崟一改犹豫观望,冲出城来杀入敌阵,一杆长枪直指贼将而来。周挚似乎见势胆怯,且战且退。处崟哪里肯舍,急起直追。追至三里之外,只见周挚忽然扬手挥动令旗,接着一声炮响,两边冲出伏兵直杀入处崟侧翼,呼啸砍杀。几千中原唐军怎敌三面无数凶猛北人,纷纷掉头而逃,一路丢盔失甲。处崟虽是英勇过人,怎奈兵不听令,孤掌难鸣,大败而归。史军只在背后鼓噪,并不追赶。

且说那刺史崔光远连日在城头观战,心中早有狐疑,今又见李处崟败回城来,立即召之怒诘道:“前日首战回来,某问阵前那贼将与你眉来眼去,说些什么,你道他尽是鬼话,一字不懂。之后两日出战,更如同儿戏一般,不见真章,问你仍说不明就里。今日你分明战败,他却不追。你与贼人到底有何渊源,还不从实讲来!”

处崟急忙跪地谢罪,口中言道:“末将与贼实无干系。愿就此立下军令状,明日再战,若取不得那贼将首级以献将军,请斩末将项上人头!”

崔光远果真等他写下军令状,方才放归营去。

哪知是夜三更时分(半夜一点前后),城外突然喊杀震天。周挚引兵举火把至城门下,高声喊道:“处崟将军约在此时接应,何不赶快开门来!”

城上守兵急报刺史。崔光远闻报大怒,命将处崟绑了来,指鼻大骂:“好个奸诈内贼!还立下军令状,说取贼首级来献,怕不是要取某之首级献贼也!”言罢不听辩解,立命将其腰斩示众。只是处崟麾下多是经年追随之兵将,深知其忠勇善战,皆爱戴倚重。今见主将蒙冤屈斩,人人怨惧,再无心守城。待史思明大军前来攻城,少有肯赴汤蹈火拼死一战,倒是弃城逃散者众。

崔光远此时方才醒悟,懊悔不迭。见史军攻城愈猛,知大势已无可挽回,守城不住,只得乘夜冲出未被围困之西门。本欲奔回安阳大营,却觉颜面尽失,羞见众节使。于是沿卫河一路向南,渡过黄河,奔回长安不提。

再说史思明领军畅通无阻,一兵未损进入魏州。周挚献策道:“我军远道而来,粮草将尽。此城居卫河之滨,屯粮必丰。然城中人口颇众,耗粮不菲,须减之。”

思明大笑赞同,命屠城三日,竟杀已降唐兵及城中老弱共三万余,妇女任由贼兵奸淫杀戮,一时城中平地血流成河。

忽一日接报,屯兵滏阳的李归仁大败于唐将平卢兵马使董秦,带伤率残部奔魏州而来。思明将其接进城来,安抚一番,嘱好生养伤,以备再战,不提。

*********

且说时至十二月十四日,唐军安阳大营同时得报一歹一好两大消息:崔光远错杀骁将李处崟,弃魏州与史思明;董秦巧施诱兵之计,大败滏阳援邺贼将李归仁,使负伤逃往魏州。

鱼朝恩连夜将战况奏报长安。皇帝览报,下诏曰:“崔光远免责,只除太子少保之职。董秦奋厉忠勇,加授光禄卿,赐名李忠臣。”

李光弼得知魏州已被史思明大军占据,十分焦急,与众部将商议,欲再次向观军容使请战,联军郭子仪部夺回魏州。然众人皆虑鱼朝恩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不纳建言,反受其辱。弼只恐坐失时机,史贼于魏州立稳,便成虎患,执意到子仪帐中商量。却见朝恩也在那里,见他进来,皮笑肉不笑道:“郭令公才与我说及,欲与你部联军攻取魏州。李司空此来,莫不也是这个主张?”

光弼冷然道:“正是。”

朝恩立时疾言厉色道:“汝受帝国豢养之恩,不思为君上除忧,只想报私仇。咱家知汝与那史思明结有宿怨,但怎可假公济私。今圣上集九路大军于邺城,只为‘毕其功于一役’。汝却心怀私愤,一再要分裂王师,置圣命于何处耶!”

听得此言,光弼气结,一时面皮发白,手指攥响,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正欲拂袖而去,却听子仪道:“光弼且留步。鱼使者已传令各路领军,前来再作部署,以待攻城时机。”光弼只得扯过一把椅子,坐在一旁气愤难平。

待各节使陆续进帐,朝恩凭帅案扫视众人,慢声道:“今十二月十九日,各路集军于此已有二十余日。咱家一直未曾排兵布阵,只因江淮漕运昨日才将首批粮草军需送到大营。因此军供无忧,兵马可行。诸将请来看邺城地理图。”说着率先走到图前,上面以邺城为中心,在东西南北各方向做有标记。只听他又道:“咱家与郭公已作商议,邺城虽小,困兽犹斗。况且还有魏州史思明虎视眈眈,故不宜集军齐攻,只宜分兵合围。”他举起左手,众人见那手中握有数面各色三角小旗,其上有字。只见他抽出一面展示,上有端方小楷写着“李光弼”三字,即将小旗插在邺城北面那个标记上,道:“李司空甚识北部地形,故分兵于此。”接着在西面标记上插“王思礼”,西南方向插“李嗣业”并“鲁炅”。他在将“李忠臣(董秦)”插上东北方向时,道:“李将军仍以滏阳为据,攻城时还须防阻贼败兵向范阳逃窜。”又将“许叔冀”并“季广深”插在东南方,道:“咱家于此处部署许、季二将军共四万兵马,于攻城之时兼防魏州史思明乘机偷袭,不得大意。”说到此处,目光横扫众人,接道:“各军排布既定,自去领记粮草军需,依图所示分建营寨。单等择定黄道吉日,便要攻城。”

光弼认得小旗上字迹,知鱼朝恩所言实为子仪部署,倒也无话可说。却听李忠臣大声问:“某愿知郭公位在何处?”

朝恩看了一眼这新晋光禄卿,道:“咱家与郭令公仍驻河边大营,指麾全军兼顾仓廪。”

于是众将去安阳河岸边仓廪库房,登记领得本军物资,自去定点建营,以为战备。

哪知这鱼朝恩笃信黄道,定要择大、小吉日同时,方才开战,至使将军不得准信,兵士日渐怠惰。直到本年岁末,唐军除有人借口杀贼,打劫出城百姓,与叛军小队人马仅有数次交锋。

759年元月三日,李光弼得张佑密报,史思明已于元月元日在魏州称王。

原来那史贼先听说郭子仪同李光弼又要联军来讨魏州,大吃一惊。立即想起前年起兵叛乱之初,在嘉山惨败于郭李联军,溃乱中跌下马来,摔断胫骨,险些丧命乱枪之下。所幸危中生智,抓过身边浸血泥土,糊了一脸一身,装死待到战事结止,强忍着钻心伤痛,赶在唐军清点战利,补刀活口之前爬离死人堆。一路蓬头赤足,饥餐野果,渴舔晨露,柱半截断枪方捱回大营。才得喘息,又被光弼追来,仓惶如野狗般逃往自家地盘博陵县城。不到一日,又被光弼率军围住。正在几无生路之际,本已溃塌的唐室忽立新君,急召各路兵马勤王。光弼由是撤兵,他才保得一条性命。本以为大难不死,容多后福,再展拳脚。岂知这两个冤家又要联军来攻,更加几千神鬼生畏的回鹘铁骑,直令他思之悚然。

回想此番南下,出师之名为“勤王燕皇”,实欲取而代之。先时恐李光弼掣肘,或乘虚攻打范阳,曾不决再三。所喜昏君竟将这镇北大将也调来攻打小小邺城,他方敢大举兴兵。却眼看克星又起,不觉懊恼:俺千算不及郭李一算也。若当初依耿判官之言,谨守范阳,添兵买马,割据幽州(所辖京津、山西及河北北部、辽宁西部),以唐廷之软弱,俺也可称一方诸侯。只因一时愤恨,野心勃起,成了骑虎之势,无处旋踵。此时复思仁智无益,只得再召周挚等将商议。然皆无良策,只说既来之,则迎之。

正惶惶不可终日,犹豫是否撤军,忽接探报,唐军监军宦官鱼朝恩竟然两次峻拒郭李联军之请,顿时大喜过望。虽弄不清观军容使与监军有何不同,但他深知宦官多是心胸偏狭,固执阴狠,不容常人。这鱼某看来亦属此类,而昏君竟用他辖制一众龙虎上将。此内廷阉人倒也不负帝望,只将全军紧握不放。这岂不令人额手称庆,眼看天下可得也!

恰逢新年伊始,他意气焕发,命在魏州城北设祭坛,元月元日戴九玉冕旒,着五龙冕袍,登坛祭天,当十万军众自立为大圣周王。又封周挚行军司马,大犒三军,一时兵饱马腾,群情昂奋。

光弼将此情报述与子仪,道:“邺城拖延不战,待魏州做大,必成虎患。史贼此时按兵不动,意在观我懈怠之时,以精锐突袭我之不备也。”

子仪然之,复请鱼使者道:“今我几路大军围邺已近两月,虽粮草无虞,将士却见疲散之态。不如调集石弩炮,先行外围攻击,以撼动贼人军心,待吉日一到,大举杀入城去。”

朝恩闻之不悦,又恐人心日久生变,勉强道:“就依令公之言。”

于是命各军石炮轰城。然邺城虽小,护城河却是宽深,石炮射程难及。便有击中,多只砸出灰坑,落些坯土。不久石弹用尽,各节使见朝恩一味盛气凌人,实无韬略,尽皆灰心,只消极待命,以保自身实力。

惟北庭节度使李嗣业忠直勇猛,见石炮不力,便亲自掩护十几辆攻城冲车过了护城河,以期将城墙撞出豁口。正挥令向城边推进,忽然城上箭矢如雨,城门里冲出叛军截杀过来。嗣业一马当先,挥刀迎战,立斩数敌于马下。不料飞来一流矢,正中嗣业右胸,顿时喷出大口血沫,几乎落马。众将士急忙护住撤回,已不省人事。军中医士小心取出箭来,清创包扎,说已伤及肺叶,须静养数日,不可擅动。

三日后,嗣业伤情已见大好。忽然传来一阵急促金鼓之声,原来是魏州出动几百精骑前来袭扰,以探唐军部署虚实。嗣业在帐中恍惚闻听,以为攻城启动,竟跃身而起,高呼杀贼,至肺脉迸裂,喷鲜血数盆,顷刻气绝身亡。

全军闻之震撼,子仪尤为哀恸。光弼则深恨鱼朝恩恃宠弄权,强其所不知为知,至使军中大将殒命。

李嗣业丧音报回长安,皇帝李亨惊痛。又得知其一生不置家产,虽每每履锋冒刃身先士卒,胜战无数,所获朝廷赏赐必分与兵士,身后只有大宛马十数匹。帝叹惜良久,命满朝举哀,赐谥号忠勇,追赠爵位武威郡王,世袭罔替。又派皇家灵车将其遗体迎回原任所安葬,遣李辅国代往吊唁,选派十户人家常年清扫墓地。

然军不可一日无将,帝准李光弼推荐,敕令其部将荔非元礼暂领北庭节使。

直到此时,鱼朝恩仍是举棋不定,各方大将群龙无首,军心离散。

那日仆固怀恩所统回鹘将领忽接二王子移地健手谕:“英武可汗日前骤逝于庆祝宴上,太子叶护疑在汗父酒中投毒,已被诛杀。命骨啜、帝德二将从速归国。”子仪只得遣怀恩送回军至长安,辞帝回国。

正当邺城外唐军三十万人马受制于宦竖淫威,寸功不得,魏州史思明却喜见大好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