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章 覆辙何相似
公元761年4月-7月
自二月底兵败邙山,李光弼将二万余将士撤至闻喜已过月余,才接朝廷诏命,免去兵马副元帅,却又添加许多新头衔,心中不知该喜该忧。
那日正于大帐中同郝廷玉及荔非元礼诸将议及史思明十余万贼军已据河洛要镇,近日必然西进,强夺陕州潼关,进逼长安。眼看五年前两京尽失之覆辙不远,众皆咳声嗟叹,难有主张。此时有卫士扶着一人跌跌撞撞走进大帐,众人看去,竟是许久不见的主帅亲兵张佑。只见他立足未稳,眉开眼笑竭力高声道:“禀大帅,史思明暴亡!”
在场诸将大惊,一时鸦雀无声,个个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光弼忙赐坐,将帅案上茶水亲手端与他,道:“汝且慢慢讲来。”
张佑接过一口饮尽,道:“两天前洛阳城墙突然贴出伪皇遗诏抄本,上写史思明突发痼疾,自知不久人世,将大位传与长子怀王史朝义。却不到一个时辰,又出诏告,道伪皇已薨,怀王即位,仍称大燕皇帝,改元显圣,定都洛阳。在下见事发突然,急忙乘乱溜出贼营,赶回禀报。”说着,又以眼示意。
光弼知他还有详情要报,遂命诸将各回本营。大帐里只剩他二人,张佑一口气讲述了他所知的这场决定帝国命运之风云突变。
那日他正在贼营灶下劈柴,炊家子军头喊他,道是安小郎过来探望。转身见安玉正与那军头说话,又扭脸对他道:“家里有人捎信来,我念与你听。”于是两人走到没人处,只听安玉急急道:“近日贼营或将有天大变故,恐你无备出事,故来相告。是去是留,由你。”
张佑问他详细,却说事起多端,鬼神莫测,一时难以明说。又问他将何以自处,只道不必挂怀,便匆匆走开。
张佑自恃平日憨憨傻傻,人皆不疑,遂决意暂留观望。
不想两日后果然晴天响炸雷,伪皇莫名其妙突然崩逝,还留下遗诏传位长子。那史朝义则“得时无怠,天与即取”,急忙发诏即位,改元定都,好似皆在预谋之中。那贼营中多安禄山旧部,皆以为安、史骤亡何其相似,必定事出蹊跷。且昨日大帅尚是龙精虎猛,四处巡察,怎的隔夜就殁了?更可疑者,思明尸身无人得见,也无大行皇帝之葬仪。于是传言四起,莫衷一是。固然传得广的,即是史朝义学了安庆绪,弑父篡位。后又听说他已遣密使回范阳,敕令幽州刺史阿史那承庆携同散骑常侍张通儒等,诛杀伪皇后辛氏及其子史朝清。很快传来二人被杀,城中各势力互不相服,皆欲拥兵自立,于是全城混战,至今未停。张佑见大害已去,洛阳人人自危,离心离德,再留无益,便乘乱奔回。
光弼忙问:“可知那安玉仍在贼营否?”
张佑道:“在下曾试着寻他,可一来城中已是大乱,二来以往皆是他来看我,并不知其确实所在,只得作罢。”
光弼闻听叹口气,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片刻方想起遣飞骑将史贼死讯急报长安。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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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四月底某日,京城亲仁里郭府王瑞芝夫人正在耳房听儿媳稚侠笑道:“八妹虽是害羞,也向我这知心贴肺的嫂嫂吐露了女儿心事,她已对羽林将军王强林暗生爱慕。我又几番旁观,那雄武之人每见和兰妹妹,即双目凝视,似有深情。想来只要使暧弟探明王将军心意,可盼成就一桩良缘哩。”
瑞芝夫人微笑道:“果真能成,倒要谢你这穿针引线之人。”
婆媳两人正在说笑,管家郭义在门外报:“先帅安思顺家小娘子在门外求见夫人。”
稚侠闻听一惊,问婆母道:“安帅已逝多年,听说家眷零落不知去向,哪里来的安家小娘子?”
夫人略想一下,道:“必是玉丹。”即对郭义道:“快请她去我房中,传厨下速备茶饭。”
稚侠道:“可是几年前那位认了婆婆作义母,亭亭修长不苟言笑的那女娃?媳妇对她倒有些敬畏。”
郭夫人道:“小女娃丧父失母,心思沉重,难得怪她。”说罢即回上房。
不一时,就见郭义领着一位身着男装,纤瘦修长的年轻人走进中门院里来。瑞芝夫人一眼认出那就是她与夫君时常挂念的义女,安玉丹。
她忙命跟前婢女将玉丹迎入房中,坐到自己身边,又命上茶,然后打发婢女下去,拉住义女的手,细细打量道:“玉儿这几年在哪里来,怎得这般清瘦了?那石国王子武昭拓曾来府里辞别,只道你尚留在史贼府中,便猜你还要作为,只是教我和你义父好不挂心。到底一个孤身女娃……”说着不禁拭泪。
玉丹先是怔怔地望着义母,见那一双眼中满是慈辉,直入心底,只觉多年来如失巢雏雁的凄惶悲凉直涌上来,一时将那冷硬心壳融成万般委屈,竟扑到义母怀中失声痛哭。
瑞芝夫人轻抚其背,将一方洁净绢帕与她拭泪。直待她哭得够了,递她茶水喝过,方又问道:“玉儿可是从范阳而来?”
玉丹收泪坐直身子,答道:“儿从洛阳来。”
夫人闻听大惊,问道:“京中正传史思明被杀,东都贼营大乱,玉儿怎得就在那里?”
玉丹已然镇定,从容道:“事发之时,儿正在场,皆亲眼目睹,正要相告。”
夫人越发惊异,忙道:“玉儿此行八百余里,甚是辛苦,既已回家,先用些食水再说。”
玉丹道:“儿不饿,但求为夫人一吐为快。”
于是她稳定心神,讲出那场改变大唐国运之诡异骤变。
原来二月底邙山之战,李光弼全军弃河阳败逃闻喜。史思明自反叛以来首次战胜宿敌,得河洛数个要镇,大喜忘形,得意张扬,告谕全军西进潼关,直取长安。遂以怀王史朝义为前锋,先自北面进击陕州。思明则亲率大军自福昌(洛宁东)随后进发。
三月九日,史朝义率本部行至陕州东南五十余里礓子阪,突遭唐将卫伯玉所领神策军全力阻击。两军激战三日,贼屡战屡败,不得已退守永宁。此时贼酋思明大军已到,闻报怒不可遏,急召朝义及其部将骆悦、蔡文景并降将许叔冀之子许季常等三人,叱跪于地,怒责道:“朝义怯懦无能,尔等跛驴之伍,焉能成俺大业!”转又对左右道:“待朕取了长安,即宣幽王朝清前来辅佐,留彼等何用!”叱罢,拔剑欲斩四人,以振军威。
时玉丹随在朝义之侧,忙上前揖礼道:“大战在即,杀一将已是大忌,况怀王与三大将乎。史叔三思。”
思明闻之一时怔住,后收剑入鞘,立命朝义在永宁督建三角城,以屯军粮,限一日完工。
三月十三日晨,粮城竣工,只欠往城墙上抹泥。思明即时察视,见状又是暴怒,召朝义等一番秽骂,诘问何不如期完工。朝义恐极哀告:“兵士苦累,稍歇即上墙泥。”
思明啐其面,斥道:“尔只知爱惜兵士,收买人心,竟敢违抗朕之旨令耶?”于是坐不离鞍,亲自监工,不到一个时辰即将城墙泥遍。
思明在马背上斜视长子,冷笑道:“朕一早拿下陕州,当晚就斩了尔这家贼!”
玉丹上前攀住贼酋辔缰,声音不高不低道:“史叔慎言,勿忘我安叔前车之鉴!”
思明鹞眼园睁,啐了一口道:“谅孺子无此熊心豹胆!”言罢,策马直奔三十里外行营所在,鹿桥驿(河南洛宁东北)。
朝义望着绝尘而去的父亲,忧惧无言。部将骆悦恨声道:“怀王只是宽厚以待部下,便遭燕皇唾弃,某看实乃借端。日前在范阳就听传闻,燕皇偏爱幼子朝清,欲废长立幼。适才之言已坐实其意。怀王与我等皆死到临头,不如今夜效那安庆绪,杀了老贼,拼得一条生路去。”
朝义目中含泪,垂首不语。骆悦跺足道:“怀王念父子之情,固然心有不忍。我等也不强逼,自投归唐廷去,不能再侍奉王爷,请自珍重。”说着,示意诸将上马。
玉丹忙道:“诸位皆去,我何必在此等死,也自寻出路吧。”说罢也翻身上马。
朝义眼看已是众叛亲离,急道:“诸君休弃小王而去,请再作商议!”
骆悦随即趁势道:“怀王已然首肯。我等可借托有事禀报,去鹿桥驿中军大帐,伺机杀之。”
蔡文景道:“宿卫曹平将军乃燕皇爱将,心思慎密,防范严谨,恐难得手。”
许季常道:“某与那曹将军甚相得,愿即刻前往,先与之通。”
玉丹接道:“我愿与许将军同往。”
于是二人奔赴鹿桥驿。行营卫士见是怀王之人,也不阻挡,并告知宿卫将军所在。
许季常很快见到曹平,将其诱到背人处,突然拔出腰间匕首抵其喉,低声道:“怀王宽仁,厚待部将。燕皇暴戾恣睢,我等皆不堪忍受,已备精锐,今夜除之,还请将军知趣回避。”说着从箭袖中抽出一小方胜,命玉丹展开以示曹平,又道:“上有怀王亲写‘里应外合’,将军若肯附和,请噬指以血加印。如若不肯,某手中之物认不得人!”
不想曹平甚是敏捷,抬手撞飞那匕首,一反手倒钳住了季常腕部,另一手已拔出佩剑,抵住其腰,道:“尔等欲弑君作乱,先问过此剑!”
玉丹飞快拔剑在手,直指其胸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且曹将军与史思明之宠伶,名唤锦衣者早已暗结私情,若被我史叔得知,恐下场难堪。”
曹平闻听顿时面色煞白,手中剑也垂下。思忖片刻,将食指狠狠咬破,在方胜上“里应外合”四个字下按了个殷红手印。
许季常甚是讶异,不及多问,收了方胜,与玉丹迅速离营。
是夜,月黑风高,骆悦三人率朝义亲兵三百人,怀利刃长刀正待出发,朝义挡住,含泪道:“只将圣人请来相商,休要惊痛了他。”又请玉丹与众将同行。
此时鹿桥驿行营中,曹平正将心胆提吊在咽喉中,吐不出,放不下。他已命宿卫士兵集在一处,几番交代不可阻挡今夜前来晋见皇帝的怀王部将,自己却似做贼一般四处溜来蹿去,直到见骆悦等人率兵入营,将宿卫兵士塞嘴捆了,方才略放下心来,领着一行人朝伪皇大帐摸去。
帐中有几名带刀亲兵正与伶人们说笑,冷不防见一群人持械冲入,忙撇开伶人,拔刀相向。骆悦见帐中并没有伪皇身影,急问:“老贼哪里去了?”
亲兵们绝然不答。骆悦怒而上前,挥剑立杀二人。伶人们吓得尖叫,骆悦将手中滴血之剑指向其中一人,对众人道:“再敢高声,先杀了他,再杀尔等!”
那几个伶人已是面无血色,尿湿中衣,其中一个牙齿打架道:“将军饶命!奴等不过是燕皇命来与他讲些笑话,不曾作一丝伤天害理……”
另有一人略为胆壮,赶忙言道:“奴等也深恨那老贼。适才他朦胧入梦,忽然叱喊捶床,惊醒过来道:‘俺梦见群鹿渡水,鹿死而水干,不知是啥征兆。’言罢即起身如厕去了。奴等私议,鹿者,禄也,水者,命也,看来此胡已是命禄到头了。不曾想爷们就到了。”
玉丹见说话者正是宠伶锦衣,便和颜问道:“他如厕可曾回帐?”
锦衣道:“不曾。想是尚在厕中。”言罢指了方向。
骆悦遂留下几名亲兵看住卫士及伶人,急率兵奔向茅厕。当他一脚踹开厕门,里面空无一人。此时云开月出,只见茅厕旁就是马厩,有个黑黢黢身影正翻过厩栏,攀上马背。骆悦身旁随从牙将周子俊眼疾手快,瞬时搭弓上箭,朝那黑影射去。只听“啊呀”一声,有人重重跌下马来。众人争先冲过去,将落马之人按住,取火来看,正是伪燕皇史思明。那支箭只中其臂。
玉丹上前替他拔出箭,扯下一条袍角,扎紧伤口止血。思明一见她,忿忿道:“俺待你如亲子侄,为何领兵来捉史叔?”转而又道:“尔尚年幼,谅无此胆。倒是何人指使作乱?”
不等玉丹答话,骆悦冷笑道:“我等乃奉怀王之命来取老贼项上人头。安小郎多事耳。”
思明听了,涕泗纵横唤道:“獾奴,獾奴,獾奴,汝乃大仁大孝之人,是父皇早上失言,错怪你了!”又抹泪对玉丹哀哀道:“汝速去告知怀王,万勿效仿那弑父孽子安庆绪。囚我可以,勿杀。我死不足惜,但恐我儿落得个杀父恶名。”
骆悦厉声道:“老贼日里口口声声要杀怀王与我等,怎的兀自惧死耶?休再多言,看剑!”说着举剑直刺伪皇咽喉。不料玉丹手快,出剑格挡,荡开那剑锋,思明只被划破表浅皮肉。
骆悦怒目而视。玉丹道:“将军不从怀王之命耶?”
思明自掴其嘴,乞道:“我自知得罪众位将军,合该受死。然实非本意,只性急胡言。将军此时杀我易,但嫌太早。燕军主将们皆我老部曲,知我被杀,必不肯善罢甘休,徒留不得到长安之遗恨。不如留我率军攻入长安,待诸君各取荣华富贵,再杀我不迟。”
骆悦尚犹豫中,许季常附耳道:“再不走脱,恐各营闻风来劫。”遂命兵士将思明反手捆绑上马。
挣扎中,思明瞥见一旁呆立的曹平,瞋目怒骂道:“贼子!俺待你如心腹亲信,为何反叛,误俺大事?”曹平惊愧,黯然退避。骆悦命塞住思明之口,众人裹挟驰出大营。
行不多远,玉丹忽想起行营大帐中还留有有几名亲兵,急勒转马头欲返回召之。骆悦止道:“休为小卒误事。”
玉丹道:“留下必成活口,恐污怀王名声。”遂不听,自策马返回。
亲兵得令,撤离之前欲杀伶人。玉丹坚止,对伶人们道:“汝等再留此处无益,速逃命去罢!”
伶人素来深恨伪皇恣意凌虐,巴不得早离樊笼,闻听慌忙各自收拾细软。只听一人低声道:“老贼说梦见鹿死,我就想此处名鹿桥驿,莫非是其丧生之地……”
玉丹四顾,似觉少了一人,问道:“锦衣何在?”有人应声答道:“才被曹将军唤出大帐去了。”玉丹心知那二人已相携而逃,不再多问,遂与那几名亲兵上马奔出大营。
玉丹等人在中途柳泉驿站追上骆悦一行,暂歇其中。
骆悦召众人道:“某深恐将老贼带回营去,怀王见父心生悲悯,只念父子亲情,言归于好,我等非但前功尽弃,怕是性命难保。不如某此时只身返回禀报,看怀王心意再作定夺。”
蔡文景道:“骆将军所言极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须谨防怀王变卦。”
许季常道:“我父与宰相周挚后军屯驻福昌,据此东南五十余里,宜先通告之。”
骆悦允,并准其与玉丹同行。于是分头而去,留文景守在驿站,看住思明。
玉丹随季常见其父许叔冀,伪相周挚也同在帐中,二人神色惶恐。原来福昌后军已接报鹿桥驿大营不见了燕皇,几个亲兵卫士已被杀。许、周闻听皆不知所措。
季常对其父道:“只因燕皇宣称要废长立幼,怀王恐有杀身之祸,已命我等将其质押。”
此话一出,叔冀大惊失色。周挚吓得双膝发软,跌坐在地,半晌方问:“吾皇尚安否?”
季常道:“尚安。只等与怀王父子相见,确立太子之位。”
玉丹插言道:“素闻周相雄才大略。如今我史叔家父子不睦,同室操戈,周相就该劝其收兵返回范阳,先解内忧,防人乘虚夺了大燕根据。”
周挚这才从地上站起身道:“有理,有理。我等就在此候见圣上,再行劝说。”
许、安返回柳泉驿时,见骆悦已回,正同蔡文景在驿馆房舍里并头计议。见二人进来,即问道:“福昌可有讨伐我等之意?”
许季常道:“我父与周相皆惊吓不轻,约定原地待旨。”又问:“怀王怎说?”
骆悦摇头道:“怀王见某回报,急问:‘惊着圣人否?伤损圣人否?’某答‘未伤’。彼竟含泪诵佛。以此观之,某先前并非过虑,怀王仍存妇人之仁,念及舔犊之情,有意保老贼之命。他日史家父子重修亲情,岂有我等立身之地,恐遭身首异处矣。”
蔡文景道:“事已如此,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若待周挚等人与他君臣相见,我等只好束手就擒。”
许季常一旁凝眉迟疑,不置可否。
玉丹原与思明并无深仇大恨,只想使贼父子反目,贼营内乱罢兵归去,给光弼与义父喘息之机,再徐图后事,并非定要其命。适才又见老贼苦苦哀求,不免心生恻隐,遂道:“此事攸关怀王军中声誉,指麾威望,不可轻举!”
骆悦闻听怫然不悦,半晌给蔡文景施个眼色道:“某与蔡将军再作商议。”言罢起身出去。蔡文景紧随其后。
不到一炷香的时光,二人回来,神色颇为张皇。见许、安以目询问,骆悦故作镇定道:“适才某与蔡将军好言劝老贼写传位诏书与怀王,即释之。老贼非但不允,反秽骂我等。某又耐性劝道:‘朝义乃汝之亲子,让位何妨?休教人杀了汝父子,自立为王。’老贼冥顽不化,仍骂不绝口。某一时性起,已将其勒毙矣。”
安玉丹闻听暗叹,一代叱咤风云,视大唐帝国如累卵之枭雄,竟人不知鬼不觉被儿子部将勒死,与安禄山恰是一对难兄难弟,死法都惊人相似。转念又觉释然侥幸,并不多话,随众人回永宁见史朝义。
伪怀王得报贼父已亡,放声大哭。遂命以上好锦毡裹其尸,用骆驼送回幽州梁乡一庙中秘密停灵,择日安葬。又遣使急驰范阳,传密令与阿史那承庆及张通儒等刺杀辛氏及其子史朝清。诸事排定,即率本军至福昌。
伪相周挚同许叔冀出迎,被告知燕皇突发暴病,已于昨夜驾鹤西去,留有遗诏传位怀王,命周挚辅佐。挚大惊,痛哭不已,索要遗诏。朝义命骆悦将昨夜所拟伪诏示之。挚熟识贼酋笔迹,只是不信。骆悦厌恶至极,也不多说,拔剑将周挚刺死。
史朝义即命鹿桥驿及福昌两处撤营,全军随他返回洛阳。即日在紫微城乾阳殿召伪百官入朝,自称继位大燕皇帝,改元显圣,立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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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玉丹如此这般足讲了两个时辰,瑞芝夫人听得心惊肉跳,越发心疼这满面风霜的女郎。想着她才不过二十出头,却已历经刀山血海,不避斧钺,果敢机敏胜过一众须眉而深为感佩。于是又问:“玉儿如何逃离洛阳?”
玉丹见问,一时红了脸,踌躇片刻,望着夫人殷殷关切的慈爱双目,才又说出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隐情。
原来她见贼酋已死,贼营乱如水淹蚁穴,史朝义行事犹疑,并无威望,谅他掀不起大浪,也不欲看他下场,就思想寻机潜逃。哪知朝义称帝翌日召她进宫,待摒去宫人内侍,他对她直言道,欲册封她为大燕皇后,以彰其拥立之功。那范阳府中悍妻只配封为贵妃。云云。
玉丹惊得一时无语。不曾想他看似内敛拘谨,竟然对她动此妄念,遂立意即刻出逃。她不动声色,只说受宠若惊,尚须思量。匆匆辞谢出宫,她连住处也不敢回,只牵了黄骠马,骑上一路飞奔出洛阳。本是心急忙慌,未有明晰去向,却不觉中已过潼关,这才醒悟,冥冥中只想奔见义母郭夫人。
夫人边听边打量眼前这年轻女郎。她惨遭家破人亡之大难,以女扮男装,用尽心机,深入贼营,既雪恨,又守志,真千古奇绝。只是她一个女人,这些年来每当面临水火月事,须是如何小心谨秘,惴惴如履薄冰。想到此不禁拉住她的手,含泪道:“我只听武昭拓恍惚言道,玉儿于安禄山之死功不可没,再问他,却不肯细说。不想你果真沉勇又多策谋,至史贼也死于非命,解了朝廷燃眉之危,又是一件奇功。待你义父归家,我将细说与他,奏报朝廷玉儿两番惊天之举,以彰显你巾帼英雄于国难之时不让须眉。也要令天下人皆知,汝先父之赤忠传家,浩气长存,方育有如此虎女,以身许国,忠孝不渝。”
玉丹只悲凉一笑,道:“但得义父为儿父申雪洗冤足矣。儿之所为,只因私仇而起,非为忠君报国,断不敢欺心居功。再者,满朝文武贤臣战功累累,谁肯信一罪臣弱女竟关系那两个动摇帝国山河之贼酋暴卒,徒生讥笑,岂不哀哉。义父诚然功勋卓著,爵高位显,然朝中嫉贤妒能之口也可铄金,先父便是榜样。儿不愿授奸佞之徒以柄,但请夫人与义父为儿缄口不提。”
瑞芝夫人动情将玉丹拥入怀中,轻抚其背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朔方同袍多知安帅冤情,你义父也早有意上疏,为先帅洗雪冤耻,不使英魂叩天无路。待他回府,我即将玉儿之意转告。你且安心住下,这里便是你家。”
母女二人正喁喁细语,只听管家郭义在院中道:“禀大娘子,李光弼将军之孀母卢氏夫人遣管家李良来报,李夫人王氏病情加重。将军在外作战,家中无人主事,竟不知如何是好。”
郭夫人听了轻叹一声,起身到门口对郭义道:“你告知李管家,先回禀卢氏夫人,就说我即使儿媳稚侠前去探望李夫人。她二人原是闺中密友,也可得些慰藉。”郭义领命去了。
玉丹一听“李光弼”三字,不禁心头突跳。只听夫人道:“我这侄女幼年失母,一向体质柔弱。几年前随军迁移,导至腹中胎儿滑产,越发添了病症。李将军一心国事,连年征战不离鞍马,无暇回家为妻延医问药。如今病重了,我虽十分心疼,到底鞭长莫及。”说着,忽又醒悟道:“人老了,一心难以二用,竟忘了玉儿远途劳顿。我已吩咐备饭扫房,你先歇息去罢。”于是唤来仆妇侍候。
玉丹此时方觉腹中辘辘,头脑昏沉,谢过义母,即随仆妇去了。
晚间子仪回府,夫人即将玉丹之事告知。子仪闻听,惊讶不已。沉吟半晌方道:“先安帅有女如此,九泉无憾矣。”说着眼中含泪,又道:“早年安帅对某有知遇之恩,着意培植,某早已立意为他上表雪冤。只碍着参与伪案者尚在,其又以收复二京之功,与某同时封爵,投鼠忌器,恐不利剿贼大业因而犹豫再三。”
瑞芝问道:“仪郎所指,可是霍国公王思礼将军?”
子仪道:“正是。禄山起叛之初,朝廷急用老帅哥舒翰,翰以为重权在握,欲报昔日睚眦之怨。思礼时为其部将,先建言哥帅奏告奸相杨国忠谋反。翰以国忠恩宠正隆而不允。思礼又密说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可杀。翰素常轻藐安帅,又颇多嫌隙,遂向朝廷诬指其与堂兄安禄山潜通,更暗使人伪书带到潼关,擒之以献朝廷。并上疏条陈安帅七条罪责,请诛之。帅与弟安元贞遂被赐死,妻女家人流徙岭外,只有幼女玉丹在逃。”
瑞芝叹气道:“为妻原也听闻先帅奇冤,却不知还有如此设局。”
子仪道:“也是怀恩当年愤恨不已,多方探得实情。”
瑞芝又道:“只不知何日得以申雪。”
子仪道:“天道不测。前者光弼调任河南副元帅,出镇临淮,朝廷将河东节度使委以王思礼。思礼求功心切,日夜亲督漕运,一时集粮百万斛。怎料竟于前日突发心疾,不药暴亡。朝廷正遣鸿胪卿治丧,忽传报河东军杀了新任节度使邓景山,请以光弼原河东部将,现代州刺史辛京昙为节度使。又有长塞镇(山西灵丘)守将朱融与左武将军窦如玢等谋与宗室岐王李珍作乱。圣上遣某率朔方旧部平河东之危。我思想此时上疏,为安帅申雪正当其时。一来已无涉事人之顾忌,二来也可激励我朔方军心士气。”
夫人道:“昨日暧儿来家,也说起自从仪郎与怀恩先后被朝廷闲置,朔方上下忿声不断。”
子仪闻听忙道:“贤妻须时时告诫暧儿,他年幼无知,休要信口乱说,免生祸端。”言罢,即入书房拟写奏表。
翌日早朝,子仪红肿双眼,倦容满面将奏疏呈上。皇帝李亨偏是今日精神略好,见了子仪这般模样,颇为诧异,不禁问道:“朕每见爱卿容光焕发,气宇轩昂,为何今日如此倦态?”
子仪叩道:“臣深谢陛下关切之细微。只因昨夜写此奏疏,思及先帅安思顺待臣种种恩义,喟然感慨,一宿未眠。望陛下恕臣无状之罪。”
李亨闻听,忙展开奏章细看。只见上面小楷字字方正挺直,写道:“臣某言:臣闻去宛之死,罪由无极,申侯之戮,潜起涛涂。恶直丑正,其来自远,伏见故开府仪同三司兼工部尚书安思顺并弟羽林大将军兼太仆卿元贞等,竭心圣代,宣力先朝。或任重疆场,或寄深环列,刈单于之垒,殿天子之邦。播算竹帛,图形文素,既称名将,实为勋臣。哥舒翰与之不叶,因谋陷害,云共禄山通应,兄弟尽受诛夷。冤通之心,殁而犹在。安禄山牧羊小丑,本实姓康,远自北番,来投中夏。思顺亡父波主,哀其孤贱,收在门阑。比至成立,假之姓氏。及禄山拥旄蓟北,思顺受钺朔方,虽则兄弟,而情非党与。禄山未反之日,思顺屡已陈闻,朝廷百僚,无不委悉。岂意奸人罔上,成此盗憎,生为尽节之臣,死为衔冤之鬼。赵母以先请免坐,思顺以变告覆宗,死而有知,饮恨何极?伏惟陛下以至圣之德,绍休帝图,荡定妖氛,肃清寰海。軫纳隍之念,深解纲之仁,陷贼衣冠,咸蒙齿列。岂令思顺兄弟,独隔恩私,忠义之臣,所为流涕,此臣所以特祈昭洗,昧死上闻。但雪此一家,必万方感惠。何则?逝者抱屈,尚蒙见申,则存者谋安,故无冤滥。虽有不宾之俗,将闻风而悦服;蓄疑之将,当委质而来朝。岂惟天下归仁,实变幽明钦德。无任恳愿之至!”
李亨一时览毕,感叹道:“思顺有部将如爱卿,何其幸也。”又向朝堂百官道:“郭令公欲为已故开元年间朔方节度使安思顺申雪,众卿有何进谏?”
朝上大臣多记得当年哥舒翰奏请上皇赐死安思顺一事,也曾私下为其鸣不平。如今已是时过境迁,当事者逝亡,上皇退位,于是皆言令公忠义直言,思顺屈枉可昭。又推举新任宰相萧华代众人言道:“郭公正直无私,不欲受戮忠臣永世蒙冤衔恨,而使朝臣不忧无妄之祸,实皇家之福也。臣等以为陛下可纳郭公之谏。”
一旁李辅国对皇帝低声言道:“安思顺之冤死乃上皇之错,众皆知之。陛下纠错,亡羊补牢,以得老臣们伏拥。且圣上如今所倚军将皆出自朔方,军心重于山河也。”
李亨沉思片刻,对群臣道:“故朔方节度使兼御史大夫安思顺镇守我大唐西陲十余年,忠勇善战,屡建大功。查禄山妖逆已滋反意,大义灭亲,多次举报,后遭诬陷枉死,朕至今思之痛惜。故准令公之请,昭雪思顺不实之罪,为其致哀缀朝一日,追赠太尉,赐谥号忠烈,流徙家人准回原籍,享朝廷阵亡将士抚恤。即传旨中书省发诏,告知天下,以慰英灵。”
子仪含泪于御前行稽首大礼,高声道:“圣上英明仁德,亿万归心!”
子仪下朝回府,即告知夫人。瑞芝夫人忙唤来玉丹,子仪又将皇帝旨意转告于她。
玉丹听后顿时泪如泉涌,无一丝喜悦之情,只伏地叩谢过,即告辞出来。正走过回廊,忽听背后有人呼唤:“玉姐!”转身回看,只见一青年将军走上前来。虽是眼熟,却也疑惑,不敢相认。
那人走到她面前站定,深情道:“玉姐,我是郭暧。”
玉丹一时愣住。眼前这位昂藏七尺的威武军人,面色铜褐,目光沉静,唇生青髭,轮廓刚硬,真难相信他就是几年前那个唇红齿白,清秀娇嫩的翩翩少年。直到郭暧又唤了一声“玉姐”,她才如梦方醒,点点头道:“幸会,暧弟。”言罢不再多说,径自转身走开。
郭暧呆望思念多时之人离去的背影,心中蓦然而起无名疏离,不禁百感交集,半晌独自摇摇头,去见母亲。原来他才讨得王强林对八妹之心意及信物:一句“宁为玉碎,不负和兰”,一枚“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白玉双鱼佩。这玉佩原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一直挂在腰间。
后续故事,且容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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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五月。那日子仪正在书房览阅邸报,管家郭义来报:河南副元帅李光弼来访。
子仪闻听忙放下邸报出迎,二人携手同回书房。一落座,子仪便问:“足下何时进京,某竟未闻?”
光弼道:“圣上以优诏征某进京,昨夜方到,正候旨进宫,便来府上造访。还望郭公勿以为唐突。”
子仪笑道:“李太尉哪里话来。君与某本是生死同袍,如今各领圣命,相隔千里,要见难矣。可知圣上征君之意何在?”
光弼道:“传旨中使并未明言,只说或是因某为邙山之败一再上表请罪,屡辞三公太尉,圣上有当面慰勉之意。”
子仪指书案上邸报,道:“近日帝心忧急。初是朱融与窦如玢等密谋,欲奉上皇胞侄岐王李珍作乱。所幸为金吾将军邢济察觉奏报,圣上诏令将岐王废为庶人,发配溱州(重庆綦江),其党伏诛。后有梓州(四川三台)刺史段子璋自恃骁勇善战,护上皇幸蜀有功,跋扈嚣张,不服上命,东川节度使李奂奏请撤换之。段闻之大怒,自绵州(四川绵阳)起兵攻李奂,途中过遂州,竟以借路为名杀害出城相迎的刺史,虢王李巨。李奂闻风逃往锦城(成都)。段子璋甚是得意,自立为梁王,改元黄龙,以锦城为龙安府,妄设百官,又攻陷剑州(四川剑阁)。圣上敕令剑南节度使崔光远发兵讨伐,其部将花敬定勇猛善谋,一举攻克绵州,斩杀段子璋,东川遂平。”
光弼默然倾听,此时道:“某昨日听闻那花将军于追击乱军途中纵兵劫掠百姓,竟有将女子断腕而捋取金钏者,至死者上千。后花某因兵疲,反被乱兵所杀,节度使崔光远却因治军不当,下狱待审,日前已于狱中身亡。”
子仪叹道:“乱世用重典,朝廷也是必不得已而为之。”
光弼道:“此事令某思及仆固将军。邙山与某异见,受圣上申饬,已闲置百日。然怀恩剿贼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率先士卒,更是谋勇兼备,虑划深远,令某钦敬。故欲借此番面君之机,谏言圣上仍复其兵柄。”
子仪闻听,执其手道:“某知太尉向以国事为重,不计私怨也。怀恩知之,必铭感五内。”
两位帝国砥柱重臣倾心交谈,不觉天色已晚。待光弼告辞出来,随行张佑牵马跟上。日前他因情报准确,送达及时,已升任游骑将军(从五品)。
在长安城中走了一阵,张佑忽对光弼言道:“末将适才在郭府里遇见安玉。”
光弼甚是讶异,勒马问道:“可说些什么?”
张佑道:“那小郎君煞是怪异。我呼他,却只看了我一眼,便作不认识一般径直走开去。”
光弼闻听,只觉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