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名动帝王家

公元756年八月

勤王之师入城次日

广平、建宁两郡王依卖饼郎指点，双双勒马驻足，停在灵武城北一处坐南面北，敞大开阔的三合院前。

“此处便是郭老儿官邸？”李倓以马鞭指点眼前雪壁青瓦，雕梁画栋之院落，道：“王兄你看，院前往来多闲杂路人，围墙大门皆无，更不见一名看家护院，只立一排拴马桩，哪有官邸深严，尊荣轩昂之象，分明街衢闹市咧，”

李俶闻言，微笑道；“如此倒省了通名报姓之烦冗。且昨日郭将军一入城，父皇便敕封他兵部尚书（国防部长），兼朔方节度使（大军区司令员），想必今后会添设防。你我就此下马吧。”

李倓摇头，道：“我看这三合院不同一般。王兄请稍候，待我绕它一周瞅瞅。”话音未落，已不见人马。

李俶只得下马，见院外立着的狮头拴马石桩，便知为访客所设，于是拉过马来拴住。伫立观望来往路人，思绪上心。

昨日朔方勤王大军方进灵武，面君受封，六弟便几番撺掇要来主帅郭子仪府邸，仔细瞅瞅这位声名显赫的伏枥老骥。这本正中李俶下怀，但只恐父皇和张皇后对他俩急欲造访封疆将帅心生猜疑，便好歹劝住李倓。直挨到今日临近午时，兄弟俩方着胡服便装，并驾缓行出了皇室行营。

李俶欲亲访子仪，不似三弟只为瞻其“天神容颜”。在长安郡王府时，便听幕宾们传为佳话的“帝封之闲散逍遥学士李白，力救边帅哥舒翰麾下偏将郭子仪。”道是当年子仪视察军粮，属下失火烧了粮草，罪及其身，按律就地立斩。恰值李白闲游至此，见一死囚车押过，车内汉子魁伟贵重，且貌美如神，一时惊绝，便止停囚车。可巧那押官识得帝封学士，准他与车内囚徒言语。然只片刻倾谈，白便知是位稀世将才，忙飞书奏请圣裁，恳留大唐之擎天柱，以备乱世之用。时圣皇见奏，立下敕令，赦郭子仪死罪，唯立斩烧毁军粮当事人。此番传言佳话，虽不察真伪，却令俶对皇爷爷越发肃然起敬，更生探究之心。人常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然子仪果是精金为貌，美玉为心？

俶正漫目思忖，忽听身后有人呼道：“郎君可是郭老爹家人？”他回过神扭头看去，只见一骑马驿丁汗流满脸望定他，头顶上扎的鲜红襆头和臂上红袖套皆被汗液浸透。

“怎地？”李俶不置可否。

“某这里附带有郭府王氏大娘子之物信，可烦郎君转递进去？”

俶知道若是常时，有严律制定驿丁必将官员书信物件亲手交至收信之人，断不敢求人转递。但如今兵荒马乱，驿丁人数骤减，一丁连骑数站也难将书信及时送达，遑论一一递手。

“拿来，某可代递进去。”

听他如此说，驿丁似得令一般，赶忙将背负的白色信囊自胸前略为上移，露出衣襟，伸手抽出比手掌略大的一方，双手递给李俶。

“有劳郎君，多谢。”驿丁说着抬手将衣袖抹去额上汗水，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立时飞奔上路。转眼那头上红巾已成小点。

“啥物件，怎地在你手里？”李俶正复发打量手中白绫，冷不防听得李倓在旁问道。看他把马栓住，俶道：“方才替郭宅王氏夫人接下的。”

“给咱瞅瞅。”李倓从俶手中抽出绫帕，翻复看一遍，道，“无绣无字，何意？”

李俶也自纳闷，只从三弟手中抽回帕子，掖进胡服袖中，反问道：“可看出这郭府奥妙来？”

倓摇头笑道：“难怪看着古怪。原来是外圈由数个单独小院合围成外三合院，内里又围个相类内三合院，双院相套，不止三、四十间房屋。后院数棵枣树下，围着诺大马圈，少说二十几匹西域骏马，让人眼馋。”

俶点头道：“老将军八子八女，这些房屋马匹怕还不够使的。闲话少说，与我进去，给他贺喜新晋。”

两郡王略为正巾拂袖，便阔步走进院内。只见诺大三合院整洁清新，游廊四通，却不见一处杂物堆放。甬道皆铺宝相花地砖，严丝合缝，寸草不生。屋檐瓦当烧铸富贵万岁字，青灰如洗，纤尘无染。再看往来仆妇，皆面润衣整，行止有序，各识其责，不见闲乱。李俶虽养自锦绣辉煌之帝王宫苑，内侍宫女成群，也少见这等安泰祥和景象。

“这郭老儿倒是治家有方。”李倓环顾四下，道。

李俶知他自幼因父王喜爱，言行多随心所欲，一味放肆，此时免不得正色道：“三弟口中再不该‘老儿’‘老儿’。且不提郭老将军卓著战功，便是昨日父皇已敕封其兵部尚书之要职，也该嘴上恭敬些才是。”

“广平王兄所言极是，愚弟便就此改口吧。”

俶点点头，转眼见十步开外游廊下有个中年男子，着洁整青缎直缀立于廊下，正指点两个仆僮做事，料到是位管事的，便示意李倓一同过去。

“借问这位管家，郭老将军可已起身？”俶向那人略一拱手，问道。今晨他见郭子仪离开父皇行营已是寅时时分（凌晨四点左右）。

那男子眼角略扫过两王，便命仆僮们退开，转脸和颜悦色，拱手还礼。

“鄙乃府中二管家，郭义。敢问二位郎君尊姓大名，寻我家郎主有何贵干？”其言不卑不亢，进退有仪。

“我乃建宁王……”李倓才开口，便被大哥一把攥紧手腕。

“某等乃建宁王殿下所统羽林军中郎将，受命请教郭老将军营中之事。”俶面色不动，从容道。

“将军见问，郭公今日辰时（早八点左右）已去重骑营慰籍常山之战伤病者。”郭义简捷答道。

“王氏夫人可在府中？”俶颇觉失望，又问。

“我家大娘子与郎主同往。”

李俶颇感诧异，一时竟没了下文。倒是这位二管家一语解围。

“郎主临走道，午时（十二左右）便回，因仆固将军许是要来打秋风的。两位将军可否自便，或院中行走，或中堂稍歇，鄙即刻安排茶水。”

两郡王相视点头。

“我等便在院中走动。茶水可免，只待郭公家来，立时通报。”李倓命道。

“遵命。”二管家转身招呼先前训话的两人近前。

“郭义，令公可是依‘礼义廉耻’赐你等名字？”李倓扳过他肩头，问。

“将军猜着大半，”郭义微笑答道，“家郎主是依‘礼义忠信仁让道德’八字，赏我等主事家仆名字。”

“好名赏！”李倓由衷笑道，重重拍着二管家肩膀。后者纹丝未动，脸上依然平和雅逊。

李俶上前道：“管家请自忙去，本……军们便去走走。”说着，拿眼示意三弟随其走开。

倓却意犹未尽，又问：“你家府邸怎地与众不同，盖作双套三合院？”

“将军有所不知。此处原是一位回回掌教阿訇的四合院私宅。家郎主上任灵武太守时，阿訇已逝经年，宅地求售。因其曾有四房正妻，院落宽大，我家大娘子看中买下，又请泥瓦匠工拆去大门和南面倒座房屋，再加盖外围三合院，为一众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居住读书。”

李倓还要再问，俶却不欲碍人公干，待郭义话音一落，便强拉倓走开。

看看已在人耳目之外，李倓笑指广平王低声道“王兄差点儿露出‘本王’二字！”

“你却好，‘建宁王’都脱口而出。”

两人说着已到前堂台阶下。

“此处必是待客中堂，进去瞅瞅。”李倓说着，一步迈上台阶。俶略为迟疑，随后上去。

堂门虚掩，轻推即开，近正午阳光，豁然洒入。可见进门一溜相对摆放八张四足圈椅，古朴无虚饰，只托出屋宇之高大宽深。堂内正对厅门的墙壁前置一张雕花翘头长案，黑沉厚重，上悬一幅天青额匾，书写《出师堂》三个大字，浓墨端正，坚实雄媚，大似本朝颜真卿体。定睛再看，果然下面一行小字：天宝十四载某月日，平原太守颜真卿拜书灵武太守郭子仪。

“那额匾下可该画些狮虎瑞兽，或繁华祥云，怎的此此处竟是满墙墨迹？”李俶说着，大步上前，却又在那翘头案前站住。“王兄快来看，这案上供着一轴金花帖子咧。”

李俶上前，只见案上横架一柄长剑，前面端摆一幅玉轴素绫大帖，长六寸许，宽约三寸，上面裱着一张榜帖，金粉洒底，金花贴顶。

俶读过帖上中榜年号，武员姓名，及四位考官花押（考官姓名官职）后道：“这可就是郭老将军在武周圣皇朝所中武状元金花帖子，上写其体貌秀杰，言辞辨正，乃万人之上上者。我也是只闻其名，未见真容。”

李倓点头道：“看来郭公名不虚传，当时我力主集军朔方大营，也是英明之举。”不等俶再开口，又抬头诵读壁上那长篇文字。原来竟是诸葛亮的《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而中道崩殂……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生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光复汉室，还于阳都。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复兴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臣不胜受恩感激。”

李倓断章截句，不住点头，又问俶道：“这便是《出师堂》之由来罢，王兄作何感？”

广平王沉吟片刻，微微点头道：“诸葛彼时已年过五旬，仍不忘先帝恩德，忠贞不二，此乃其一；彼不改对后主赤诚，振臂疾呼，救国于危急存亡，是其二；自表感铭于先帝知遇之恩，誓以身殉国，是其三。此出师表字字出于诸葛肺腑，肝胆相照，应为郭老将军之自期也。可巧他也正是年过五旬。”说到此处，俶又叹道：“良将美人，乃历代帝王之希冀，万难得一也。”

李倓闻听，忽纵声大笑道：“他日我若为君，必令两者趋前附我！”

李俶顿时脸上变色，厉声道：“建宁王还是不改信口胡言，定要看到大祸临头？”

倓微微冷笑，道：“父皇知我，何畏后宫阉宦李辅国之流！再者，此处只我兄弟二人，料你不屑去作帮弄是非之人。便是那张皇后，尽管恃宠而骄，所生二子更被父皇疼惜，但一来皆尚在襁褓之中，难以立储；二来已有民间传言，道是父皇自多年前连废两位太子妃，心力交瘁，便再无龙嗣诞生，这两年却连得两幼子……”

李俶听到此处，立时双手掩耳，眉头紧锁，连声道“疯了，疯了”。

李倓见状，越发止不住哼哼冷笑。正待再说，却听后堂传来童声笑闹，转眼见从厅堂右边一架屏风后钻出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几乎撞倒一旁挂着一袭甲胄战袍的撑架。

李俶一把扶住撑架，让小儿们穿过。那小女娃才跑出厅堂门外，又转身跑回来，站在广平王跟前，扬起小脸，笑嘻嘻问道：“请问这位大大，为何扯住我爷爷的袍铠，可是借用出征？”前后脚跟过来的小男娃也一本正经望着他。

俶此时已将撑架扶稳，松开手，看看眼下两个娃娃，皆五、六岁光景，红唇白齿，细瓷般精致，不觉心生喜爱。猜到是子仪孙辈，正待问话，建宁王却凑过来，明知故问道：“你家爷爷是哪个？”

“灵武太守郭子仪！”男娃比女娃矮半头，抢先答道，小嗓清朗笃定。

“你俩又是什么人？”李倓故作狐疑，又问。

“郭公三郎长子，郭钢！”

“郭公次子第三女，小字冬荣。”

李俶含笑对男娃道：“听大大来猜，你爹是郭晞。”又对女娃道，“你爹是郭旰。你那‘冬荣’二字，取自诗经‘丽桂树之冬荣，经冬不凋’，可对？”俩娃不住点头。俶暗喜早已熟记子仪诸子之名。

“敢问二位大大名讳，访我爷，还是家叔？”女娃看看两个气宇不凡大男人，又问，语气轻快活泼，全无扭捏畏缩之态。

“专程来访你爷郭子仪。名姓吗，你爷见面便知。”俶好似面对成人一般，正经道。

李倓此时却专注那撑架上饰有虎头披肩的十字形金铠甲，几番轻捻细摸，似有所悟。“这副明光铠甲，可是昨日勤王大军进城时郭公所着？当时看着金碧辉煌，重甲凛凛，怎地竟是如此轻装，莫非新制纸甲？”

“正是，”李俶打量那铠甲，道，“天宝十三载，太上皇因陌刀军骠骑大将军李嗣业表奏，铁质铠甲过于滞重，不利步骑野战，故敕令兵械司研制轻甲，便有了现今木甲纸甲，非但轻捷，其坚固防护不输铁甲。只这胸前护心镜及两肩披臂，仍是黄金镀铁。”

“陌刀李嗣业，威名震耳。所惜昨日未曾看清，可是那位虬髯虎眉，赤铜面皮，披皂青斗篷者？”

两小童听建宁王如此问，拍手齐声笑道：“那是仆固大爷哦！”

广平王微笑道：“郭子仪副将仆固怀恩，娃娃皆识。其乃西域铁勒九大部族中，唯一被我大唐录用之将领，忠勇骁战，屡建战功，我敬之久矣。”

“那么定是那位凤目虎须，铁青面皮，披赤红斗篷者。”倓也笑道，“难怪手持一柄长大陌刀。”

“还是这袭银白战袍，方显金甲神威。”俶打量眼前架上甲胄，点头道。

“爹说，那是我奶奶亲自选制的，只为我爷若在战场受伤，伤处必显而易见。”小冬荣轻声道，似乎只怕爷爷果真负伤。

“你爷可曾有过负伤？”倓问。

“不曾听爹说起。”郭钢抢先答道。

说话间，听得院外一阵缓缓马蹄声，大小四人皆朝外看去。但见一位少年武士，身着鹅黄胡服绣袍，持弓背箭，拎一只肥硕野兔，骑在马上，目不旁视，径直路过中堂而去。看他年纪不过十六、七岁，面如美玉，眉目如画，却带有忿忿不平之色。李俶见他一身逼人英气，顿觉过目难忘。

“那是你家何人？”俶问两小童。

“我六叔郭暧。”小冬荣答道。

“他总是这一脸官司吗？”

“才不是，”郭钢板起粉嘟嘟的小脸，道，“六叔跟人都是不笑不说话咧。”

“大大没见，我六叔早起耍剑，可是好看。”小冬荣附和道，又像模像样比划出一记坦腹刺剑法。

小郭钢也正拉开架势，却听得中堂之后有人声脚步，杂沓渐近。“我爷来家咧！”他撒欢嚷着，转身往堂后蹦跳而去。

小冬荣却是没动，从容循着待客礼数。

堂后一时传来小娃惊喜喧笑，随之几声温厚健朗的呵呵大笑。李俶不由得闻之展颜，心想宫中繁华齐天，但宫禁森严，少有如此开怀走心，引人莞尔之笑声。

但见笑声未住，人已进中堂。走在前面正是新晋兵部尚书，兼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只见他七尺余（超1.8米）挺拔伟岸之躯，着天青色官常胡服，系九环金腰带，发拢黑纱襆头，脚蹬黑缎软底靴，与昨日之金甲神武，凛凛威仪相较，另显玉树临风，修长英姿。李俶见了，心中更添敬爱。又见其身后紧随二管家郭义，另有一随扈昆仑奴，二十出头，面色赤黑，须发拳卷，身高五尺许，隔着掖进麻靴的胯裤，也可窥见内中双腿耸动的粗壮筋肉。那小郭钢此时身背一小小银剑囊，手持一把精巧小银弓，欢天喜地拉者祖父一根手指走着。

子仪一见两郡王，忙松开孙儿的手，大步上前，抱拳道：“老臣适闻家仆来报，道是两位郡王造访，即刻自大营转来，幸无错过，望恕臣未能远迎之罪。”

广平王一把握住老将之手，和颜悦色道：“老将军清晨即起，抚慰伤员，为再造大唐不遗余力，何罪之有。本王与建宁王前来，并无要事，只为贺喜将军新晋兵部尚书之要职。”说着，便拉李倓一同落座。

子仪叫过二管家，道：“也将你手中另一副新制弓箭交给荣儿，带他俩习射血胞去吧。”

郭义领命，忙拉着两个小娃，一人背持一副小小银弓箭囊，欢天喜地去了。那昆仑奴便立于郭公椅后。

“啥是血胞？”李倓不解，问。

“是管家郭义所制，将羊尿胞内装入以醋兑稀之血水，悬于树枝头，令小儿们比射，以示沙场血流如注之场景，增练娃娃们胆识而已。”

“令公府上这位二管家倒是聪明绝顶，”倓微微冷笑道，“我与王兄未露身份，他却报知令公‘二位郡王造访’。不知府上更有如此慧黠之仆，可借小王驱使？”

“这郭义乃老臣祖籍太原家中老仆之孙，自小跟随左右，机敏心细。老臣定将建宁王之美言嘉誉知晓于他。”

笑谈间，已有仆僮端上茶来。李倓早是口渴，捧杯连饮数口，方连连称道“好茶”。李俶轻啜几口，频频点头，又赏玩手中轻瓷茶杯和其底托，道：“难得这北朔寒荒之地有次佳品酽茶。”

子仪道：“此杯与托共四套，乃西川节度使崔宁为老臣五十贺寿之礼。茶乃蜀地剑南圣茶，人称蒙顶石花，年前颜平原托人带来，真正茶中魁首，不入俗流。”

李俶闻言，想起颜真卿前日方派人送蜡丸情报至父皇行营之事，却不便对外臣边将言及，只微笑道：“老将军言谈儒雅，行止大度，更非俗辈。”

子仪正待答话，李倓却又问道：“此茶可有乌须发，驻容颜之效？”

子仪一怔，道：“老臣未有所闻。建宁王何故问之？”

李倓大笑，指着子仪道：“郭公近花甲之人，尚须发漆黑，明眸皓齿，颜如冠玉，莫非此茶神功？”

见子仪面露窘色，李俶忙道：“建宁王性坦直，快语笑谈，断无恶意。本王也心中讶异，想老将军自十八岁则天圣朝高中武举状元，数十年戍守西疆北朔，经风沙，历血雨，却依然神武矫健，雄姿勃发，便是一部美须髯，就令人称羡不已。”

子仪闻言，略为沉吟，答道：“当年武举参试，曾聆听则天圣皇敕令，应试者必六尺以上，体魄雄伟，应答明敏，更兼武艺骁勇，方可为日后统帅万军之才。故多年以来，老臣为国爱惜此身，不敢令毫发自伤自弃。也赖老妻常年照拂，事事周全，方保老臣少恙无灾。”

听子仪此言，李俶顿时想起，忙自袖口抽出那方白绫，双手递过去，道：“此绫帕乃一驿丁捎至尊府，言称大娘子之物信，本王代为接下，请转交夫人。”

子仪接下，微笑道：“人已归，信方至。”

李倓忙问：“此话怎讲？”

子仪道：“我与老妻常年约定，每逢出征，必带几方白绫，逢十之日捎一方回来，免她心焦。此绫帕乃二十天前从常山战后捎出，至今方到，可见战乱阻路。”

李倓对兄长笑道：“似郭公老夫妻这般鹣鲽情深，也只有王兄与独孤王嫂可比了。”

“建宁王休得打趣。”俶正色道，却被触痛心中隐忧：次妃沈氏尚陷落于西京长安，叛军鸠占已达数月，音讯皆无，令他昼夜难安。此时为掩心愁，他只得转脸又问子仪，“适才见一青年小将自堂前而过，可是令郎郭暧？”

“正是。老臣的子侄们除常年戍边在外着，余皆常驻本辖地各营，逢初一十五方可来家与妻儿相聚。七郎八郎年齿尚幼，寄养在太原外祖家中。只有六郎郭暧尚未婚配，与老臣孙辈及侄孙辈常住宅内。”

“本王早知老将军沙场常胜，今观府中井井有条，实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帅才。”

“承蒙广平王谬赞。当年武举殿试，老臣聆听圣训，与武皇应答，至今惴惴于胸。”

“本王愿闻其详。”李倓插言。

“圣人训道：夫人臣之于君也，犹四肢之载元首，耳目之为心使也。老臣当时即以孔夫子《礼记，大学》中‘格物而后知至’对曰：夫人臣必先知其本分职责，心清脑醒，凡事明辨是非曲直。正念分明，行事方可至诚，继而断恶修善，久之便积成智慧，私可齐家，公可掌抚其所治辖地，进而助天子以治盛世太平。”

李俶频频点头，道：“老将军此番挥师一举夺回叛贼侵占之常山郡（河北正定），破敌数万，斩杀伪太守郭献僇，继而收复两河（河北及河东=山西），实乃平叛首功。”

“此皆归功太上皇圣明，启用老臣于籍籍无名，使某在近花甲之年得建微功，不至碌碌无为饮恨终生，况且还有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子仪话方到此，就听得堂外一阵橐橐靴声，如骏马踏石，随之传来豪纵笑语，粗犷得意。

“蹭饭将军又来了。”忽听得子仪背后那昆仑奴低声道，李俶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原以为他是个哑奴，不想竟说得纯正中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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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是老臣之副将仆固怀恩，今次裹挟骠骑大将军李嗣业而来。”郭子仪捻髯微笑，道。

话音未落，堂下几声“叨扰”，洪亮震耳。转眼已有两人大摇大摆进到堂前，皆六尺许（1.75米以上）身长，俱是虎背熊腰，壮硕如岩。但见一位着赤褐色宽大直缀，系九环银腰带，连鬓虬髯，虎睛闪笑。另一位着墨绿锦袍，系九环金腰带，髭须浓重，细长凤目，深含杀气。两人骤见堂上有客，一时步迟。

“广平、建宁二郡王在此，两位将军还不见过。”子仪端坐椅上，缓言道。

二人这才看清堂上座宾，快步上前，深施大礼，同声道：“末将怀恩、嗣业，叩见郡王。”

李俶忙起身，拱手还礼，道：“将军们皆大唐砥柱，也受小王一拜。”

礼过，二将分别落座。早有仆僮又端上茶来。

李倓一旁打量过两员骁将，转脸又问子仪：“郭公方才说到李光弼，怎地不见他同来勤王？”

子仪尚未开口，怀恩抢先答道：“光弼与郭公不睦，皆故推脱……”

子仪喝道：“怀恩休得胡说！”

仆固唯唯垂首，一笑闭口。

李俶朝子仪摆手，微笑道：“仆固将军快人快语，但说无碍。本王正欲知晓军中实情，还请徐徐讲来。”

怀恩见广平王如此说，便放胆言道：“光弼与郭公，本同为先朔方节度使王忠嗣麾下部将，只因其战场从无败阵，深受先节度使器重，故一向心高气傲，不肯服人。偏是郭公以武状元入仕，先就高人一头，又以宽厚治军，深得众将士爱戴。彼于是心生嫌隙，与郭公同营共饭皆不通声气。后光弼丧妻，前任节度使安思顺欲妻之以爱女安玉丹，彼却百般推辞。安帅后遭那重兵在握之安西节度使哥舒翰诬陷，被赐死狱中。臣等皆为之呼冤，唯弼私下对人言说，早料到安帅与安禄山反贼是同宗同族兄弟，罪臣之女，娶之必祸及满门，故而坚辞。郭公闻听，与之理论，深责其言伤及无辜少女，言道父辈获罪，其女何干？且安帅平日待某等甚厚，尤器重光弼，今何故如此无情。此便益发令其耿耿于怀。”

李倓听得不耐烦，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与此番勤王不来有甚关联？”

怀恩拱手又道：“建宁王明鉴，此番征讨叛军安史之部，太上皇敕诏郭公，授朔方节度使，并令推荐河东节度副使，东西夹击逆贼。郭公不计前嫌，直推光弼出任。彼却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径入郭公官衙，言道：‘某愿赴死，但求赦免妻儿。’乃至郭公亲自下堂相劝，流泪道，此国难用人之际，非忠臣良将相辅相助，并心齐力，怎能收拾破碎河山，又怎可此时还心怀私怨。只一席话，令某等在场将士唏嘘不已，彼这才向郭公告罪，共谋破逆大计。然郭公受敕命率军勤王，彼又借口驻守刚收复之常山郡，不肯同来，想是心中又有鬼胎。”

听到此，李倓不免冷笑道：“仆固将军此番言论，岂与李将军向无私怨乎？”

怀恩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某区区一部将，只知奉命征战，与主将们何来私怨。只是对这寡义之人看不上眼罢了。”

子仪见在座有些话不投机，忙道：“蒙二位郡王下问，怀恩经年跟随老臣戍边作战，骁勇无敌，屡立战功，只是护主心切，论事难免偏颇。老臣与光弼早年虽有些许龃龉，然皆非军国要事，早已私下了结。此次常山一役，若非光弼参与，运筹帷幄，断难一战告捷。尤其治军严整，为人沉稳又足智多谋，常出奇制胜，皆在老臣之上，故得先节度使王忠嗣之赞誉，‘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

一旁从未言语的李嗣业不禁道：“郭公果然宽腹大量，笃近举远。”

怀恩拍腿笑道：“原就是剖心见肠之人，不怪将士们敬爱如父。”

两王相视点头。

子仪摆手道：“至于与先帅安思顺之女，安玉丹的婚议，本该郎情女愿，勉强不得，光弼自有己意，岂容他人置喙。也是某一时顾念不周，至同袍反目也。后其不计前嫌，迎娶某老妻亲侄女王氏为继室，如今也是举案齐眉，相敬相爱，怎说他是寡义之人。”

怀恩接言道：“那桩婚事原是郭公大娘子深明大义，尽力周旋，方得圆满。”

李俶闻听，心中称奇：“不知这王氏夫人是何等贤良内助。”

说话间，一年长管家入堂禀告，午膳备齐，请贵人入席。二王道过“叨扰”，随子仪进入中堂侧厅，二将紧随其后。只见此厅甚是敞亮，居中搁置一张高脚餐桌，雕花彩绘，桌面浑圆厚重，约可容八、十人共席，四周整齐摆放等数胡凳，皆直脚内曲，均雕花彩绘，与桌相映，端稳富贵，和谐悦目。众人相请入座，即有数个利落仆妇手捧描花大海碗，鱼贯而入。管家一一指放，立时桌面已被摆满，色泽诱人，肉香盈室，令人顿时齿颊生津。

仆固怀恩望着四碗主菜四碗边菜，磨拳擦掌，如数家珍笑道：“哈！清炖羊羔，枸杞烧野兔，葱油全鸡，姜丝蒸大头鱼，呵呵，这碗素杂烩更是俊，红是红，青是青，白是白，鲜美异常，某之最爱咧！”又拍拍旁边李嗣业肩膀，到：“某一向不打诳语耶。”话音才落，又有三个整洁婢女手托描金盘，分别依宝塔状叠放胡麻饼及各色蒸饼（包子馒头类），最后上一巨碟什锦稻米饭，端放圆桌中央。

菜饭上毕，众仆皆退后肃立。只听一阵环佩轻响，走进一位中年妇人。但见其适中身材，体态匀称，着圆领雪青襦裙服，披赭红罗纱长画帛，金银线织花，颇有几分飘逸之态。妇人径直趋前，向二郡王道声万福：“臣妇王氏瑞芝，闻听尊驾造访，仓促间未及盛装，望恕臣妇失礼之罪。家宴不丰，倒是厨下精心烹调，也望贵人尽享。”其话音轻柔和缓，闻之耳畅。

李俶知是郭子仪正室夫人，忙拉李倓拱手还礼，又不禁多瞅两眼。但见她发盘桓螺髻，稳而不乱，上插单只金凤钗，再无别样簪饰。虽无惊人之貌，却是清雅绝俗，不似宫中贵妇一味粉胸似雪，雍容华丽。估计她已年逾五十，却肌肤紧致，不显臃赘。且面不傅粉自华，唇不涂丹自丰；眉眼间微现笑纹，天然一种安详温雅，令人起敬。

仆固怀恩与李嗣业早也立起身，连声道“叨扰”，王氏夫人从容一一答礼，又对立在子仪身后的昆仑奴道：“武昭拓，且随我厨下卸物，此间只留大管家郭礼，专候郎主吩咐。”言毕向众人拜辞，徐徐然引一众仆妇井然出厅。一时宾主举箸，各取所喜。

看看桌上盘碗将尽，大管家悄然出厅。片刻回来，身后跟了个提篮老婆婆，约莫六十许，略显粗手笨脚，

口中道：“大娘子使老妇人送府中树上结的枣子杏子，助贵人们消食解腻。”随来的两个仆僮帮着从篮中取出几碟长红枣，大黄杏，个个饱满圆润，皮嫩水亮，置于各位宾客面前，立时引来交口称赞。

老妇正待退下，只听李俶道：“婆婆口音似京兆人士，怎地到得此处？”

老妇见问，不觉凄然道：“老妇几月前随子媳逃离东京，以避战祸，不想途中遭贼兵杀子夺媳，老妇藏于荒野，几冻饿而死。幸遇那昆仑奴搭救，随他投奔于此，被府中大娘子收留。如今食宿周全，仅派轻差微使，只不知何日能返家乡。”

李俶又问：“家中尚有何人？”老妇答道：“家老汉先逃，如今也不知生死。”

李俶默然点头，老妇人即随仆僮退下。

一旁李嗣业若有所思，问子仪道：“刚才贵府那名昆仑奴，某看得眼熟，只一时记不起哪里见过。”

子仪捻须呵呵一笑道：“某也见过许多突厥回鹘，昭武九姓之人，多是高鼻鹞眼，千人一面，颇难辨识也。”

怀恩接言道：“末将即突厥铁勒九姓之一，令公识我否？”言罢，与子仪相视大笑。嗣业也一笑，不再追问。

李俶含笑道：“听闻老将军只须见人两面，便能直呼其名，果真如此麽？”

子仪摇头道：“传闻而已。将士皆喜直呼其名，老臣却哪里记得许多。”

李倓看看一桌残羹剩饭，道：“戍边苦旅，郭公于繁冗军务之际，尽享美食佳肴，可谓深谙及时享乐之道也。”

子仪深眸含笑，答道：“老臣常持一念，丈夫在世，首要道备文武，胸怀忠亮，效命君王；然则不惮精脍，尽享可得之福乐，也不负双亲一场辛苦生养。”

怀恩闻听连连击掌，道：“金玉之言！末将还要常来叨扰。”又转向李俶，道，“广平王可知，郭公家六郎真是好骑射，但凡过眼野兔黄羊，纵马开弓，终是箭无虚发。那碗烧野兔，定是六郎箭下猎物。”

“那羊羔、鸡鱼莫不都是野味？”俶饶有兴味，问道。

“鸡羊鱼应是营中兵士饲养捕捞。”怀恩答道。

李倓闻听，立时双目圆睁，怒道：“如今朝廷军需调集艰难，岂可用之供养牧人渔夫，为官员私役！”

怀恩正欲答话，见子仪略抬抬手，便止住。

“建宁王所言极是。”子仪从容道，“眼前烽火遍地，国库难盈，且兵员短缺，岂有军粮养闲兵。然朔方军士，十之二三毕生充军，经战无数，身负刀伤箭疮，已成老弱病残。也曾发饷遣归家乡，却有不少退还抚金，向老臣哭诉，只道是弃家多年，老无所归；又经年只知打仗吃皇粮，除了杀人，别无所长，便是归家，也无业可从，无以为生。老臣体恤皆为实情，思想北朔边防，原本地广人稀，方才建立老营，老兵就地安家，令其向村民习饲养鸡羊，种菜捕鱼。所获自给自足，并不费军饷一厘一粒。就是防区有事，也可驱使应急。既使臣之老妻，也率家中仆妇养鸡种菜，以供家用。”

此时怀恩又按捺不住，插言道：“建宁王有所不知，郭公有一子媳，闺名稚侠，会理财，善经营，与老兵们议定，将吃用不尽之物卖到集上，所赚银两如数归集，交由营中认字识数的婆姨掌管，名之‘钱会’，以供老营里窑洞修葺，衣物添补之用。若还有余额，便定时发放老兵，为零用之钱。皆大欢喜咧。”

李倓听罢，方转怒为笑，连声赞好。俶也颔首微笑。一时漱口茶用毕，二郡王正待起身告辞，只见一校尉入得堂来，附在子仪耳边，低语数言。子仪浓眉渐蹙，点了点头，校尉便转身离去。

“来人禀报何事？”李倓追问。

子仪略为迟疑，道：“尽是行营琐事，不劳郡王下问。”

“讲来！”李倓不依，那三人也瞠目以待。

子仪无奈，答道：“适才那校尉来报，道是轻骑营有一副尉与一阵亡校尉之妻有私，今晨被营中巡兵拿住，几番审问无果，因攸关军心士气，固请示老臣处置。”

两郡王对视会意，李俶道：“本王们倒要与令公一同前往，以观处置。想当年圣祖太宗皇帝驾临朔方，曾盛赞灵武窑洞兵营，整洁如仪。今番也要亲眼目睹。”

仆固怀恩暗扯李嗣业袍袖，道：“某等自当同往。”

一时健仆们牵过众人坐骑，各自上鞍，随郭子仪往城东轻骑营而去。

不足一刻时辰，便见一处兵营，平川连岗两部组成：崖式窑洞凿于近河岸之丘阜处，整齐划一；练兵场一马平川，周围几排平顶土砖房，为校官眷区。只见平房前已簇集大群军士，黑压压，喧嚣嚣，喊打喊杀，沸沸扬扬。有眼尖者见子仪人马进营，一声“老爹来咧”，场地立时鸦雀无声，又闪开一扇人墙甬道。早有军士过来，接了马缰。一行人下马，步入场心，见一拴马木桩上紧绑一人，昂面朝天，口唇紧闭。看年纪不过二十八九，虽遭捆绑，仍显得健硕挺拔，且眉目清秀，隐现书卷之气，虽发丝凌乱，袍服不整，却目光朗然，镇静自若，全无羞愧之态，望之不似粗鄙淫猥之徒。

已有一校尉上前，向子仪抱拳参拜道：“禀郭公，今日凌晨本营巡兵见一男子，自阵亡轻骑校尉孙定房门走出，十分可疑，便喝住绑了，原来竟是孙校尉之副尉陈扬。我等闻报前来，逼问其故，彼只管牙关紧闭，只字不吐。众人欲加刑责，却无现成军法条律可依，故请郭公军令。”

子仪对校尉道：“今有广平建宁二郡王在此，汝当上前领之教令。”

校尉正待转身，只听李俶问道：“请问老将军，当时太上皇敕令剿叛节钺，可曾收回？”

“不曾。”子仪答道。

“节钺所为何用？”俶又问。

“授某便宜行事，军中生杀专权。”子仪再答。

“老将军自当问明，酌情处置。何须孤王置喙。”李俶道，不由再分说。

子仪于是大步上前，目视受绑者，深眸凛咧，不怒自威。被绑于拴马桩之人见了大帅，只张了张嘴，便垂下头。子仪正待问话，忽听得一声稚子哭喊，便见一总角小娃儿钻出观者腿间，扑上去紧抱那人大腿，哭道：“他是俺陈叔，最疼俺的陈叔，不要杀他……”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又见一女子紧随小娃走出人群，身着孝服，约三十上下，径直向子仪道个万福，口中道：“妾身即校尉孙定未亡之人李氏。昨夜之事原怪不得副尉陈扬，实乃妾身思虑不周，连累于他。妾甘愿领罪，与陈扬无涉。”

子仪见她神色不乱，言辞清婉，忽觉有些面善。略一思忖，方想起几个月前检视此轻骑营，忽见一间平房里跑出一女子，衣衫凌乱，怀抱幼童，身后紧追一横彪壮汉，两步赶上，揪住女子头发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怀中孩儿哭叫凄惨，为母倒地以身相护，虽自口鼻淌血，却不出一声讨饶。子仪见状大怒，正命随扈前去喝止，只见不远处冲过一人，猛地扯住壮汉，又用自身挡住那对母子。壮汉凶狠推开来人，口啐倒地女子，方悻悻回房。子仪早认出那壮汉乃轻骑营校尉孙定。本待惩戒，但念其作战彪悍，生死不吝，便摇头作罢。那孙定现已阵亡于常山之战，但那挨打女子却过目未忘，正是这眼前之人。

“这一女子，事起缘何，当众讲来。”子仪正色道。

只见那校尉寡妻面带戚色，道：“妾本一乡间穷教书先生之女。因父亡无钱丧葬，经媒人拉纤，以十两纹银之聘，说与同乡孙校尉为继室，方得以葬父为安。然婚后孙某动辄以妾是卖身与他，算不得明媒正娶，稍不如意，或与弟兄们耍钱输账，便对妾拳脚相加，妊娠时都不曾轻饶。妾几次血崩，想到娃若不保，必以死随之。谁知娃娃命大，衔恨而降。此后妾几次挨打不过要去寻死，只为牵挂这一点骨血，忍辱偷生，倒教孙某越发变本加厉。亏得新到本营陈副尉时常劝阻，方保得母子性命。吾儿金郎因此视他为至亲叔父，他也待吾儿亲如长辈。不料昨夜金郎身烧如炭，妾无计可施，慌不择路，深夜敲门惊起陈副尉。他急去营中方士（军医）处，取了药茶，哄金郎饮下，待其安睡，他方离去。不想一出门即被寻兵撞见拿住，捆绑于此。妾深愧于陈君，故情愿领罪，但求大将军放过他。”李氏言罢，含泪再拜。

郭公捻须沉吟，转问被绑之人；“李氏所言可是属实？”

陈扬点点头。子仪道：“看你也似读过书之人，怎不知瓜田李下须避嫌？”

陈扬终于开口，道：“属下只看弱女幼子实在堪怜，未及思虑周全，愿凭大帅治罪。”

郭公略为思忖，又问：“你家中可有妻小？”陈扬见问，眼中忽闪哀伤愤恨，回道：“属下洛阳家中原有新婚妻子。三个月前家父捎信来，告知有孕妻子竟被安禄山叛军将领残害。每每思及新婚即别之妻，还有未见天日孩儿，便痛彻心扉，终夜难眠，故对李氏求助不能推脱，实属下属之罪。”

子仪点头，向众人大声道：“你等有随军眷属者听令：妻子原都是好人家中爱娇女儿，既随你驻扎这漠北苦寒之地，实属不易，素常多加爱惜尚不为过，怎忍殴打凌辱！自此再有对妻小暴虐之人，一概轻者笞十，重者杖三十，致死者，斩。可都听真了？”

“听得真真的，郭老爹！”众人齐声喊答。

郭公正色又对陈扬道：“尔与阵亡将士之寡妻过往太密，有令冲锋陷阵者心寒之嫌，本该治罪。然本帅念及事出有因，又无现成军法可依，暂且留待战后从律法办。若彼时查律法无条，即无追究。”

说着命人将陈扬松绑。见那小儿奔过来偎在母亲膝下，子仪又问李氏：“今丈夫已逝，可愿归家去？”李氏答道：“娘家无存，夫家无涉。妾尚略识字数，愿仍留营中，与钱会姐妹共事。”

此时陈扬近前向郭公叩拜谢恩，子仪瞅瞅他，又看看那对泪迹未干的母子，和颜道：“料你孤寡妇孺，到底自持困难。可愿由老夫做主，嫁与此无脑莽夫？”李氏闻言，绯红了面皮，低首无语。

郭公转脸又对那副尉道：“辜念你已失妻小，男鳏女寡，又与李氏性情年貌相当，可愿由本帅做主，娶她并善待其子？”

陈扬闻听此话，立即单膝跪地，高声道：“属下全凭郭公做主！”全场一时雀跃。

子仪捻须微笑道：“既如此，本帅命你二人今夜成婚。”又转脸对仆固怀恩到，“你便是主婚之人，全营见证。一应婚嫁用度，去营中钱会筹划。此时尚早，速令军士办来。”李嗣业凑过来，道：“某愿为这副主婚。”郭公含笑点头。

早有小校们牵过马来，怀恩嗣业拜辞二郡王，催马而去。

李俶李倓亦告辞上马，忽见又一校尉奔至，向郭公禀道：“二营一小校因向被俘常山郡伪粮官索贿不得，将其杀害，抛尸荒岭，请大帅定夺。”

只听令公问道：“可已坐实？”

“已然坐实。”

“推出辕门，立斩！”

回皇室行营路上，二王各怀心思，许久不曾交言。到底建宁王忍不住先开口。

“王兄可曾听见，兵士们喊他‘郭老爹’？”

“我也正思此事，足见其部下爱戴之深。也是老将军宽仁治军，化军营戾气为相知相惜，方能于战场同仇敌忾。此乃主帅们欲求难得也。”

“太上皇才是英明，果断敕诏于他，令挽社稷于将倾。”

李俶默然，心下暗想，这郭子仪麾下皆尽悍将强兵，又怎知于帝国是福兮，祸兮？且看安禄山史思明两贼叛，便是前车。然则他那“出师堂”，明明昭示其对君王那一腔赤诚肝胆，磊落忠心。俶一时难下定论。

“然则朝中有人曾密奏太上皇，言其治军不严，放纵兵士。今日细察，方知所言非謬。”

“建宁何出此言？”

“先见他府邸前门卫皆无，穿堂入室也无人阻问；再者那副将怀恩一再抢话，郭公只是听之任之。更为甚者，竟亲自为行事不检之副尉婚配。虽说至情，却非至理耶。”

“不然。”俶若有所思，道，“看那副尉确是良善之辈，兄见尤怜。且与叛军已深结杀妻灭子之血仇，到阵前与仇人相遇，必不惜性命击之。我度老将军必出此意，体恤于他。但见对那滥杀降官，违反军纪之小校，他可曾纵放？这又令我体会，郭公其实待己极严。”

“王兄又待怎讲？”

“你见他饭前饭后可有酒类相佐？”

“未见。”

“这就是了。据说郭老将军曾对人言道，身居庙堂，嗜酒乃第一大忌。轻则定会作下懊悔之事，重则招致杀身之祸。但看史上几多只因酒后失言，便坏了身家性命之功臣名将。可知那甘口琼浆原是毁人前程之毒药。试想郭公处世宠辱不惊，敏事而寡言，居敬而行简，又兼麾下千军万马，鲜有疏失，岂是高阳酒徒所能哉。我看他真正是金玉其外，锦绣于胸也。”

“王兄如此盛赞郭公，莫非来日继登帝位，必用之为股肱之臣？”

李俶闻言勃然变色，道；“父皇尚健，建宁何出此言，欲置为兄于炉火之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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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子仪离了轻骑营返回官邸，夫人王氏瑞芝迎入内宅。二人互道辛乏，瑞芝忽问：“为妻我席前命那昆仑奴回避，可引骠骑大将军生疑？”

子仪略为回想，道；“嗣业只觉那武昭拓眼熟，并未识出。今后只令其在家中传唤便是。”

瑞芝点头道：“那娃身世堪怜，虽是小勃律石国王子，父兄却皆因高仙芝诬告被杀。他侥幸逃脱一死，落得飘零天涯。为妻虽见怜收留之，也是时时留心，不教坏了仪郎你的清誉。好在府里只你我他三人知情。”

言罢二人盥洗将睡。原来子仪与这正室王氏夫人瑞芝感情笃厚。王家虽非钟鸣鼎食权贵豪门，却也是官宦之家。只因瑞芝十五岁那年春季郊游，偶遇与友同游的郭子仪，那玉树临风英气逼人之态，令她目不转睛，心中暗喜：今夕何夕，得见此良人。后得知与子仪皆祖籍山西太原，且同年生人，便向母亲吐露欣慕之意。于是两家媒妁往来，水到渠成，结成连理。不想子仪非但外表气宇轩昂，内心更是温柔体贴，常对瑞芝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故婚后几十年，夫妻琴瑟和鸣，连生六子五女。至瑞芝年逾四十，自感心力亏欠，气血渐衰，却还望夫君枝叶更盛，子孙满天下，她原就外柔内侠，刚毅决事，便自作主张一连娶过门三房姬妾，皆品貌端庄，心性柔顺贫家之女。怎奈子仪全不上心，每晚仍与正室共眠。瑞芝情急，无奈制下催情药酒，分次哄夫君饮下，果然助李氏、张氏及韩氏三侧室喜获二子三女。子仪终究得知真情，只怨老妻糊涂，并自此再不饮酒。如今夫妻皆以年近花甲，仍似新婚恩爱无猜，互为起誓：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时子仪见妻尚带愁绪，便柔声问道：“贤妻可还有心事？不妨说与为夫。”

瑞芝夫人略为犹豫，方答道：“曖儿的仆僮，奶娘之子高二来报，近来见他心绪烦躁，总与人争执。单说今日出猎，原为解闷，也射中一只黄羊，后竟为争夺此羊，与一胡服宫女争执，几乎大打出手，还是高二拉住方回。”

子仪听罢，不免眉头锁起，问道：“曖儿向来待人温文和气，这却是为何？”

瑞芝道：“想是因为安玉丹，这小女子与他不辞而别，心中不爽之故。”

子仪眼前好似又见那个腮下有片小小丹红胎记的女娃，也想起其父安思顺，先朔方节度使遭宿敌大将哥舒翰诬奏，蒙冤赐死，家小被锁送流徙。小女娃不知怎的躲过，虽因战乱无人深究，却一直孤女索居，无人敢与之往来。唯瑞芝常相周济，并认作义母女，且与六郎郭暧情似姐弟。

“玉丹为何不辞而别？”

“其实她只是没告知曖儿。仪郎你率军出征后，一日那女娃忽身着皂甲军铠甲，来借那匹黄膘骏马，还嘱我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小女子去了哪里？”

“她堂叔安禄山之洛阳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