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明再柳暗
公元757年2月至4月
送往彭原皇帝行营之加急件以逾十日，仍未回音。这日，朔方军大帐内众将正其说不一，忽见大将仆固怀恩引一位面涂锅灰，衣帽褴褛之人进帐，皆瞠目而视。
那人大步行至元帅案前，深施一礼，道：“郎主安好？”
郭子仪上下打量来人，猛然道：“郭义？怎的如此模样，到此作甚？”
那郭府二管家道：“大娘子因我通晓六蕃语言，遣我扮乞讨，于两京之间游移打探。于五日前得知洛阳弑父夺位之安庆绪，已遣百人轻骑奔回范阳，刺杀其父宠妾段氏及同父异母兄弟安庆恩。前日我转入长安，见有兵马异动，便混进贼军营乞食，十分听得真切：那守城叛将安守忠正调遣精骑，欲夺回朔方军所取潼关。见情势危急，我便纵马连夜来此报信。郎主宜早作防备。”
陈回光闻听，惊道：“潼关乃潼、冯、蒲三要镇之首，且距两京最近，贼叛断不容其易手。这一年之内，我大唐已有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三大名将及二十几万大军殒命于斯。今我潼关守军只得三千，又不知将对阵叛军几何？”
部将杜黄裳道：“窃据长安之叛军主将孙孝哲虽无才智，然其属下安守忠、李归仁等将皆为骁勇善战之悍将。其果然起兵，则潼关甚危。”
正议间，有细作回报，长安贼营中我军斥候传出密信：前者贼将安守忠探知皇帝行营由彭原移至凤翔，便欲趁其立足未稳而攻之。一则可解长安以西官军威胁，二则侥幸可生擒唐皇。于是倾巢出动，一路西进，沿途大败东原守将郭英乂。郭逃往西原，守将王难得未出手相救，反率部溃退至武功，与关内节度使王思礼合兵一处，仍不敌安守忠凌厉攻势，只得退守扶风。时叛军得胜张狂，前锋游骑已距凤翔城不过五十余里。行营百官惊惶欲逃。皇帝盛怒，下令全城戒严，巡捕在逃官员。危乱之时，叛军忽如潮退去。行营得知，原是兵马副帅之子郭旰等唐将已率军夺得潼关，贼将安守忠恐两京有失，急忙回军。且于日前与另一叛军大将李归仁点起五万精骑，扑向潼关。
见郭义消息无误，仆固怀恩道：“潼关以西之永丰仓，乃守关军粮屯集处。安守忠必先夺之，以断我军口粮。某请领两千精兵，前去援守此仓。”
郭子仪端坐帅椅，静思片刻，对爱将道：“潼关固然要紧。然皇命未达，不敢分散兵力。本帅只与你一千兵马，速解潼关之危。”待怀恩领命出帐，又对众将道：“潼关若失，安守忠必乘势来夺冯翊、蒲州。诸位即刻率官兵及百姓坚壁清野，使贼军所到之处一无所获，挫其锐气，再伺机反制。”
等众将归营备战，大帐内只有主仆二人，子仪方凭案问道：“夫人及家中可安好？”
郭义答：“皆安。长公子曜已受当今圣上加封卫尉卿，从安西军（镇守天山南北）调回灵武，准留府中治家。我出来之前，已将日常细琐交由大管家郭礼一力承担，大娘子只问战事相关。”
子仪忽又想起一事，问：“前者本帅曾接一箭书，报安禄山以死，也是你递送？”
郭义摇头，道：“非也。我那时还在路上。莫不是武昭拓所为？我在洛阳街头偶遇之，互作不识，擦肩而过。因离府之时，大娘子告知已遣那昆仑奴去洛阳，暗护先帅之女安玉丹，恐其急欲为父雪冤，冒险行事，却又势单力薄，不免吃亏。又道那女娃虽是年幼，却意坚胆大，心思缜密，每临剧变，自有主张，若善引道之，必不负先帅之深望。”
子仪颔首，又问：“郭曖在家可曾生事？”
郭义笑答：“六郎倒不曾生事。只是整日对母亲念说，眼睁睁看着战功被兄长抢尽，他却再无出头之日。大娘子劝他自管好生练武，单等父命召唤，早晚有他用武之时。后六郎又问安女去向，大娘子恐他得知实情心生异想，直推不知。”
子仪摇头蹙眉，道：“郭曖乃夫人年逾四十所得，格外娇宠由性，还等好生磨练，方成郭家真儿郎。”转而又道，“你且在营中暂停几日，观战事变化，再做道理。”
那日蒲州城内正厉兵秣马，严正以待，忽传潼关噩耗。
原来安守忠、李归仁所率叛军一举夺下永丰粮仓，逼使潼关三千断粮朔方军出关作战。后虽仆固领一千援军赶到，怎奈四千对五万，寡难敌众，苦战二日，主将李韶光、王祚及郭旰皆阵亡，继而全军覆没。只仆固怀恩及所领兵士不知所终。潼关复被叛军所占。
元帅帐中，议事众将皆惊，目光齐聚主帅。只见子仪浓眉深锁，星目沉如幽潭，凭案不语。忽又有探子来报，叛将安守忠留李归仁守潼关，自己已率三万兵马去攻冯翊，城中三千朔方军危矣。
怀化中郎将王元振暴躁道：“与其坐等，末将愿请三千兵马驰援冯翊！”
小将浑碱含泪道：“末将愿随王将军同往！”其叔父正是冯翊守将浑释之。
忠武将军陈回光目视元帅，道：“此时分兵，实非上策。”
子仪默然点头。
此时帐内气氛沉重如凝，帐外忽传杂沓脚步，猛见仆固怀恩冲进帐来，丢盔卸甲跪倒于元帅案前放声大哭，道：“怀恩无能，未救得潼关众将及官兵。我那侄儿郭旰勇冠众人，眼睁睁见他乱箭攒身，却不得马革裹尸以还。恳请郭公治罪！”
其身后几员偏将一般狼狈，俱伏跪于地。
郭子仪命诸将起身答话，问同去部将王延昌：“你等如何参战，带回多少兵士？”
延昌答道：“末将等才到潼关之西永丰仓，便见李绍光等三位将军与兵士们被数万贼军团团围住厮杀。仆固将军率先冲入敌阵，左劈右砍，几中贼箭。血战半日，阵内我军伤亡殆尽，我等又被叛军包抄扑杀。仆固将军大喊‘留得朔方军，再报今日仇！’随即率军撤至渭河边。也是此时河水尚浅，所余七八百人皆弃兵器，拥马颈度过渭河，现皆于帐外听候。”
子仪离座，展袍袖为怀恩拭泪，执其手道：“汝能当机立断，保存兵力，以利再战，何罪之有。再者，沙场埋骨乃军人天命，自古罕有马革裹尸以还者。郭旰等将士能与袍泽手足同归于尽，黄泉路上倒是慷慨热闹。怀恩休要罪己。眼前冯翊临危，蒲州境险，本帅亟待与诸君合议也。”
怀恩等方才收泪叩谢，忽又闻营外马蹄杂沓，人声鼎沸。众人出帐，见是浑释之及仆固玚率部回营。二将见主帅立于大帐前，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只听释之高声言道：“启禀郭公，昨日叛将安守忠领两万贼军来攻冯翊。在下急与仆固将军议，若固守顽抗，可留一世声名，然我朔方三千精锐子弟兵必尽丧贼手。而今朝廷决意收复两京，正是用兵之际，不可无谓牺牲。故我等决意弃城，一员无损带回大营。如若郭公责在下贻误战机，但凭治罪。”
子仪扶起二将，道：“释之所虑极是。胜败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保存生员，以利再战，即为上策。”
浑释之拜揖，道：“谢郭公不罪之恩。某于回军途中得知，冯翊刺史萧贲已战死。叛将安守忠命屠城，日内必兵临蒲州。郭公早作防范。”
郭子仪于是率众将回中军虎帐再议。
陈回光道：“敌众我寡，且彼新胜，必凶炎嚣张，锐不可当。我军宜攻其不备，挫其锐气，再徐图之。”
仆固怀恩道：“某见蒲州城西十里处有一林木茂盛之岗，人称北坡，乃入城必经。某愿领二百弓箭手预伏于此。待贼前军过后，某即引兵突袭其后，杀其措手不及，首尾难顾，全军大乱，即可破其凌厉首攻。”
陌刀营偏将孙守亮大声道：“属下愿随仆固将军伏击贼军！”
话音方落，又一部将道：“在下自授军职以来，尚无寸功，愿领郭公指令，教军民协防守城。”
郭子仪见是原姑藏县令（甘肃武威）路嗣恭，知他曾以政绩考核得“天下第一县令”，获太上皇赐名，如今更不甘人后，便点头道：“诚如诸君所言，贼寇悍将、强兵、人众，我军不可与之着正面交战。本帅拟以‘贼来则守，贼去则追，日扬我威，夕扰其营’，从而对我无计可击。望诸君戮力同心，以待圣上诏令。”继而下令，“怀恩速选两百弓箭手，孙守亮领本营一百陌刀兵，即刻同往北坡伏兵。”又转对陈回光道，“君与嗣恭并李怀文、陈扬，与城中军民共议退敌之计，报知本帅。”
众将领命自去，帐中一时消停。子仪倚坐帅椅，方觉悲从中来，不觉热泪沾襟。想二郎英姿伟岸，尊父孝母，恭兄友弟，自以将门子从军，随父征战近十年，每每身先士卒，卧冰噬雪，从无怨尤。如今未满而立之年，便战死沙场，留下三名幼稚儿女，待老妻与儿媳闻此凶讯，情何以堪。
正想到哀痛处，忽闻有人轻声唤道：“父帅，二哥已魂归天庭，还请节哀。”
子仪抬泪眼，见是三郎郭晞，含悲带恨，眼布血丝，按剑立在跟前，便道：“速唤郭义前来。”
一时郭义进帐，满目含泪，叩问道：“郎主可是遣仆返回灵武，通报二公子丧音？”
子仪扶其肩，道：“正是。汝见夫人及少夫人，必得缓缓告知。或伪言郭旰眼下伤势危重，尚在救治……”
二管家已是泣不成声，勉强道：“郎主勿虑，仆知之。”言罢挥泪出帐，见郭晞已牵过马来，便纵身跨上，疾驰而去。
次日午时，蒲州城上瞭望兵士忽见二十几里外旌旗如涌，万马千军滚滚而来。兵马副帅闻报，亲视城防。只见城上自家“郭”字大旗招展，各色瑞兽牙旗一路高插，迎风猎猎。旗下排排稻草人，着朔方军衣，缚长枪亮戟，威严壮观。几十面战鼓依序排列，鼓前鼓手个个赤裸上身，筋肉隆突，手持硕大鼓槌，单等令下。子仪细看，每面鼓后横放一巨口水缸，口皆朝外，于是问左右，答曰是路嗣恭将那教书先生韦平“巨口缸可增鼓声远壮”之意广传，富绅叶日生闻之，将城中巨缸竭尽买下，安置于此。
再看城墙各角楼马面之上，早已布下弓弩手，掷枪手及飞勾手，皆严阵以待。
子仪于是端坐城楼正中，手执一面鲜赤三角令旗，沉静以待。
眼看叛军遮天旌旗中，那“安”字大旗已是十分醒目，郭帅挺身离座，兀的挥动令旗。众鼓手顿时齐挥鼓槌，擂响战鼓，一经巨缸扩大，声如霹雳轰鸣，地雷震撼，直令四周山石颤抖。那叛军前阵马匹猛然受惊，前蹄高举不肯向前。只见叛将安守忠指挥贼兵竭力稳住坐骑，欲再冲刺，不想后军突然大乱，喊杀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朔”字军旗凌空狂舞，真不知后面伏兵几何。不到一炷香功夫，叛军人马从后至前已乱不成阵，自相践踏，进退维谷。
郭帅看得真切，又将手中令旗一挥，立时吊桥放落，城门大开，陈回光率几千朔方精骑喊杀冲出，直扑贼军。贼主将见后遭伏兵，前遇猛将，再看城上帅旗迎风雄展，各色旌旗井然遍插，无数城兵剑戟耀亮，又兼金鼓震天，难知郭子仪实力，只得勒转马头，杀开一条血路，引军退至三十余里之外，不见追兵，方喘息整军，暂且安营扎寨。
朔方军也不穷追，只待仆固怀恩领得手伏兵抄偏路归来，清点叛军伤亡数千，弃甲械及战马众多，一并收缴入城。
郭子仪于元帅虎帐前相迎，执怀恩手道：“君身为大将，每战必为前锋，身先士卒，为社稷江山忘死矣。本帅已特记汝功。”
仆固拜谢，又指身后偏将孙守亮道：“此番伏击得手，守亮功不可没。彼行前收拢‘朔’字旌旗，携至伏区。待某下令出击，便使兵士边冲边舞旗呐喊，大乱贼兵军心；继而率陌刀队一路冲入敌后军，所到之处人头马首纷纷坠地。贼军不知我兵力虚实，见此声势不敢恋战，多掉头溃散，致使全军大乱，只得回军撤逃。”
子仪点头，道：“守亮，守亮，前程无量。”又对一旁路嗣恭道，“汝之‘天下第一县令’，亦非浪得虚名，劝说全城百姓同舟共济，献计献策。此时又备下了纸榜（传单）炮仗，单等入夜骚扰敌营。”
嗣恭作揖道：“郭公谬奖。在下掷笔从戎，只因金瓯残破，生灵涂炭，故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县令。”
是夜子时，三十里外安守忠部因多日奔袭屠城，早已人困马乏，营帐里鼾声四起。巡兵门卫亦倚矛交睫，行动迟滞，全不觉察营外已有数十裹蹄马匹渐行渐近。
只听一声唿哨，便有排排利箭密集射入，或携点燃炮仗，凌空爆炸，或绑层层纸榜，遍撒贼营。一时间寨内人惊马跳，皆以为官军前来劫营，于是兵不及披甲，将不及着铠，仓惶冲出营帐，一阵胡乱厮杀。直至有人点燃篝火，方知营内并无朔方一兵一卒。又见四处散落纸榜，有识字者捡起诵读：“贼酋禄山已被其子庆绪所杀。尔曹灰灭在即，何不就此弃矛抛戈，各奔家乡！”众皆愕然。原说大燕皇帝乃是入山修道，传位于长子，怎知竟是弑父篡位！
这厢早有军士将纸榜送进大帐。安守忠急忙展看后，并不惊讶。因其深知那范阳军主帅宁死不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故对修道传位之说早有存疑。然此刻非深究之时，稳定军心要紧，便传令各回本营，再有议及此事者，立斩。又命将一地纸榜收拢焚烧。
叛军营中人心惶乱之时，营外蒲州人马早已悄然撤离。
如是几日，晨昏骚扰不断，安守忠亦不敢贸然攻城，只得增派巡兵，日落便在营内外梭巡查夜。然仍有炮仗铜锣时时惊扰，只得移营至五十里外。
如此相持不下十几日，安守忠忽得探子报，那蒲州城上已然偃旗息鼓，也不见守望兵士。贼将不信，急领亲兵护卫前往察看。果见城头空无一兵一旗，不觉大惑。正有几个樵夫担柴下山路过，便抓来询问，答曰郭子仪趁夜取小道，已奔长安而去。
安守忠闻听大惊。当初他与李归仁各领精骑大部出战唐军，长安城里只有安禄山心腹孙孝哲部留守。其人善钻营而不善用兵。郭子仪必是探得实情，便欲乘虚攻取。长安一旦失守，洛阳也难保。想至此，忙策马回营，急命拔寨，反扑长安。
那几个樵夫见贼军远去，便丢下柴担，奔入山林，寻着马匹，换回朔方军服，疾驰追赶大军去了。
原来樵夫乃是陈扬与几名兵士依元帅吩咐乔装，只为哄得贼军返回长安。而朔方大军却是直奔唐皇行营所在，凤翔。
回说几个时辰前，久盼之诏令终达朔方军营：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仪，速率部赶赴凤翔，与大元帅广平王及各路勤王大军合师，共取长安。子仪接诏不敢延误，便急率全军起程，取山路蹊径，沿渭河北向西，直驰凤翔。只在临行前，命有蒲州口音陈扬带数人扮作樵夫，哄惑叛军，一可掩饰朔方军行踪，二可解蒲州城之围。
陈扬等人于洛河西赶上大军，报知元帅，叛军已撤营奔往长安方向。子仪大喜，记下功劳，命其归营。
大军将近泾河，忽接探子急报，长安叛军留守孙孝哲得知官军渡过洛河，一路向西，料是奔往凤翔，便命潼关守将李归仁率兵马急起直追，务将朔方军阻歼于泾河。
子仪于马背召众将急议，道：“我军若与叛军在此纠缠，必误圣旨。本帅决意大军继续西进，诸君何人领兵断后？”
陈回光、浑释之等争先请战。仆固怀恩抢道：“潼关叛军若追击我军，必经三原白渠之留运桥。末将愿领孙守亮及陌刀营拆桥断后！”
子仪准之，即率大军先行。
不想怀恩领兵将至白渠，已见不远处留运桥南岸叛军旗帜翻扬而来。拆桥自是来不及，怀恩即命陌刀兵静伏于桥旁，，只待叛军过来。
一炷香后，只听无数马蹄踏桥而来。怀恩窥见贼军已过半数，猛然令旗一挥，顿时金鼓齐鸣，成千陌刀兵挥舞雪亮长刀，呐喊杀出。刀锋所至，鲜血飞溅，叛军人马成片扑倒。桥上及桥南尚未过河之兵马受惊大乱，撤蹄倒退。贼将李归仁原处中军，见状大怒，策马挺枪冲到前军，高喊：“怯阵者，斩！”回枪便将一名欲逃之兵挑于马下，又纵马冲过渠桥，闯入混战两军，横刺纵挑，连杀数名陌刀士兵。领兵孙守亮拍马横刀冲过来，也被李归仁刺中肩膀。
这厢仆固怀恩看得真切，一声怒吼，须发尽竖，舞起手中圆月弯刀，跃马杀来，正与李归仁马头相遇。怀恩熊臂坚刀，高高架住李归仁刺来长枪，又猛转手腕，劈下矛头。归仁闪睛观瞧，认得是朔方凶悍战将及那霸王兵器，不觉大惊失措，坠于马下。待翻身爬起，见那弯刀已高悬头顶，顿觉血冷。幸亏本部一偏将冒死冲来，拼力抵住刀口，归仁方得抱头而逃。
直奔到留运桥边，见桥头已是烈焰熊熊，无法靠近。原来怀恩早命兵士趁乱于桥头泼油点火，阻敌通行。归仁一时情急，速解去重甲头盔，纵身跳入冰冷渠中，挣命游回南岸。岸边贼兵纷纷下水，拉扯主将上岸。归仁哪敢恋战，慌忙收兵，原路狼狈而逃。
北岸怀恩见叛军溃退，忙命将数十阵亡军士抬至附近黄土地埋葬，又收拢散落陌刀，集队追赶大军而去。
两个时辰后，怀恩率兵马渡过泾河，将近好峙（陕西乾县），远远可见前方滚滚黄尘中朔方军旗招展，心头大振，正待催马直追，只见一小校赶到马前，禀报后队遇见郭老爹六公子。怀恩大惊，急勒转马头，见一银铠白袍少年郎，骑跨一雪白骏马昂扬而来。后面紧随一骑马青年。怀恩一眼认出正是郭曖及其仆童高二。待到跟前，忙问：“贤侄何故到此？”
郭曖马背抱拳行礼，道：“家慈命小侄从军，随父讨贼。一路打听追赶，幸喜得遇仆固将军。”
怀恩谅郭夫人已知郭旰阵亡，未再深问，只道：“如此贤侄且随某前行。”
只一个时辰，陌刀营便与大军会合于好峙城外。时已金乌坠山，鸦雀归巢。元帅命扎营城外，不准进城扰民。
怀恩引郭曖至元帅帐中。郭子仪忽见爱子进来，十分诧异，忙问：“六郎何故到此？”
曖单膝跪拜道：“郭义回府报知大哥及母亲，二哥已殉国潼关。母亲翌日便对儿言道：汝已一十六岁，汝父在此年纪，已中武状元。今贼叛嚣张，何不从此随父征讨，成汝建功夙愿。后连夜为儿筹备行装，三日后送儿启程，并命高二随行。儿在蒲州扑了空，便一路打听，幸好路遇仆固将军，方得早见父帅。”言罢，起身立于父亲面前。
子仪见爱子一路风尘，丝毫不减轩昂气宇，勃勃英姿，不由得想起二郎郭旰，心头一酸。又念及老妻心思，不顾自身丧子沉痛，遣六郎以慰夫婿。一时百感交集，长叹道：“曖儿，且随仆固将军歇息去吧。明晨随军进发。”
次日凌晨，全军拔营待命。兵马副帅率先上马，却见两校尉押三名被绑兵士过来，便问何故。
一校尉上前道：“回郭公，昨夜这三人结伙假元帅之命，叫开城门入城。寅时方才回营，各携带簇新鞋袜衣裤，还有吃食。属下量他们定是入城打劫而回，故捆了来请示下。”言罢，呈上收缴物品。
子仪双眉紧锁，问被绑士兵道：“彼言可是实情？”
只见一士兵双膝跪地，流泪道：“假元帅之命叫开城门是实。然我三人本是好峙县同乡，城中俱有至亲，故壮胆入城探访。携回之物，皆鄙等父母兄嫂所与，并非打劫之物，乞望郭老爹明察。”
一旁仆固怀恩斥道：“尔等违令入城，更辱元帅声名，合当立斩！”
子仪眼观校尉手中之物，道：“入城打劫，所获必是钱财贵重，何来衣物吃食。想必是父母亲人怜其军中劳苦，连夜赶制，教其随身携带，也是常理。然尔等不遵军令，虚言叫开城门，也是死罪。今且记下，拿回各自物件，速回本营，待战场杀敌立功，方可功罪相抵。去吧！”
三士兵松绑，磕头谢大帅不杀之恩，取物归队。郭公见怀恩一脸不解，便道：“兵士亦父母娇儿。既不能承欢膝下，又此去杀场，难得再与父母亲人相见，抑或尸骨无存，故本帅不忍重责。”
怀恩闻听，叹道：“郭公自是宽恕仁慈。但外人不知，传公治军松懈，放纵兵士胡为。若皇帝见责，在下实为公不值。”
子仪似未听闻，下令全军开拔。
大军西行，已近凤翔县，忽见前方有唐军传令兵高擎令箭，飞驰而来，一路高喊：“兵马大元帅令书，郭子仪接令！”
子仪听得真切，忙下令全军止步。待传令兵将令书呈上，展开看来，上书“皇帝有诏，郭子仪速率部至扶风，会师广平王。”
子仪读罢，立率大军回转东南，急奔百里外扶风。
日落之前，朔方军抵达扶风大元帅行辕。李俶早立在辕门外等候。郭子仪远远望见，催马上前，翻身下马，带甲行礼。广平王一把扶住，抚慰道：“郭公一路辛劳，不必拘礼。”
早有行辕总管上前，引导朔方大军扎营。子仪命仆固怀恩领军前去。
李俶忽见黑压压雄赳赳武夫群中，有两个清俊少年郎。其中骑白马着银铠白袍者尤为醒目。只见他面嫩如玉，修眉如画，目似星辰，唇若涂丹，甚觉眼熟，便问子仪：“那可是你家六郎耶？”
子仪点头道：“正是小儿。臣老妻遣其从军，自建功勋。”
李俶道：“父皇已知郭旰潼关殉国，言道郭家儿郎为社稷存亡前赴后继，义无反顾，皆我大唐帝国之砥柱也。”言罢，执子仪手进中军大帐，共用晩膳。
膳罢，俶仍留子仪帐中，促膝相谈。
“本王今日发令书，召郭公至扶风，实乃父皇之命。自贼酋安禄山死讯传至彭原，圣上愈急于收取两京。然元帅府行军长史李泌进言，此时群贼无首，猢狲树倒，看似两京唾手可得。然贼之老巢范阳仍兵精粮足，积财敌国；留守叛将史思明更是贼中奸雄，野心熏天。若不乘势以郭子仪、李光弼两大军夹击摧毁之，则必留大患，以至两京难安。圣上斟酌再三，不允。并下诏本王，领已达彭原之勤王各军至扶风，与你部朔方军合兵，并与屯兵武功之关内节度使王思礼，分兵南北两路，直取两京，以早日奉迎蜀中太上皇回宫。郭公可体察圣意？”
子仪捻鬚沉吟，片刻之后道：“初，臣与李泌所见略同，既先剿范阳，断两京贼叛后路，使其首尾不顾，再一举根除之。然臣与叛军大小数十战，虽无败绩，亦皆险胜。深知贼叛实非李泌口中一击即溃乌合之众。那班领军叛将更是朝廷先前供养之骁勇战将，人人身经百战，羽翼丰满。麾下士卒多出自范阳城傍，年少精锐，善战嗜杀，由先节度使安禄山经年严训，集成铁骑劲旅，每战如秋风横扫落叶。王师若不集重兵，少有胜算。而今两京仍被贼据，大军粮草军械皆集于彭原。若首攻范阳，军需供给必得经由陇右（甘肃）、雍州（陕北）、河东（山西）、朔北（河北），方能到达前线。这千里旱路，耗时费力，且易遭沿途叛军截袭，难以保障。然先取两京后，供给可随军走渭河，经黄河等水道至渔阳（京津唐承），路程几百里，省时便捷，又易护送。故以臣今之拙见，李泌书生谈兵，有如战国赵括，不知实战也。圣上旨意，方为雄略宏韬。”
李俶频频点头，道：“日前王思礼也对本王言道，安守忠、李归仁等叛将凶悍险恶，接连击溃关内守军郭英乂及王难得等官军勇将。若非当时潼关被朔方军夺取，逼叛军撤回，则扶风乃至凤翔皆难保矣。建宁王也曾就凤翔距叛军所占京畿太近，力阻移营。”
子仪若有所思，问：“建宁王可到凤翔？”
李俶道：“本王离彭原已有时日，想来建宁已率羽林军抵新营。”
子仪见广平王面色凝重，语带忧虑，便不再多问。倒是李俶似有不吐不快之意，目视子仪良久，缓缓道：“此番平叛复京，再兴大唐，圣上诏令俶为兵马元帅，郭公为副帅。公年长，且厚德忠亮，兼备文武，俶冀望与公从此结下心腹之谊，生死之交。不知郭公意下如何？”
子仪闻言，忙离座起身，拱手谢道：“大元帅愿托心腹，臣受宠若惊。今圣上用老臣辅助亲王，以扫两京妖孽，臣虽愚浅，却无私心。臣素来仰慕古人诸葛亮，为‘攘除奸凶，复兴汉室，还于旧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德薄权重，既蒙国恩，必以身报效君国。”
李俶执其手，复还其座，道：“前于郭公府内见中堂之上高悬《出师表》，便知公对大唐忠纯良实，可托家国。”话至此，沉吟片刻，方又道：“今不瞒令公，本王此番领军出征，别无牵挂，只忧心建宁王。吾弟性情忠笃，嫉恶如仇，常对父皇直言进谏，只恐其不见容于后宫，终至罹祸。每虑及此，则寝食难安矣。”
子仪静听，良久方缓言道：“《孝经》曰，父子之道，天伦；君臣之道，天理。皇家父子，亦是君臣。以建宁王之英毅果断，奉上既有骨肉亲情，又守君臣礼义，必得圣上眷爱护佑。元帅与王弟友睦亲爱，时时挂念，实乃至情至义。然安内先攘外，欲得皇室内廷波平浪息，必先国定邦安。如今圣上急欲收复两京，期冀甚高。但看那班窃据京师之贼将如安守忠等，皆似野豕毒蛇，凶猛狡诈。得知王师已发兵东征，必倾巢相抗，诡计穷变。臣虽至愚，窃以为此时元帅所虑，应是瞻前，而非顾后。于战事运筹决策，宜步步为营，忌急于取胜而求战，方能剪除奸孽。”
李俶闻言顿悟，忙离座称谢，使子仪回本营歇息。听得行营更鼓已敲丑时，便命近卫亲兵熄了雁鱼铜灯，欲解甲稍歇，又听有人连呼元帅。借帐外篝火见是新任元帅护卫统领，左神武大将军王强林进帐，便问：“何事？”
不待王强林回话，帐外冲进两个小女郎，声声呼唤“父王父王”，扑到广平王膝前。
李俶大吃一惊，急命挑亮铜灯，见是升平、华阳姐妹，忙扶起来，问道：“你二人为何深夜到此，母亲们知否？”
升平流泪满面道：“正是两位母亲遣儿前来。”说罢嚎啕大哭。华阳更是泣不成声。
俶甚是疑惑，因深知两妻妾素来不和。郡王正妃崔氏，原依仗母家韩国夫人之势，于亲王府中颐指气使，争宠示强，尽得人怨。后因其母在马嵬驿站与姨母杨玉环同时被诛杀，哀痛郁结以至成病，已甚少与人往来。侧妃独孤氏性柔胆怯，素常刻意回避崔妃，怎的一时声气相通，遣幼女夜奔军营？莫不是崔妃病情沉重？
李俶忙命亲兵置办饭菜。小女郎们已是饥渴难耐，立时收泪用饭。
待两爱女饭后稍得平静，俶对升平柔声问道：“你母亲可安？”
“不是母亲，是三王叔……皇爷爷赐死倓叔……”话未说完，升平已同华阳哭作一团。
李俶闻听，只觉五雷轰顶，头晕目眩，一股血腥涌至喉头，便站立不稳。神武将军王强林正立于帐中，一步上前扶住元帅，待其坐下，从箭袖里抽出一方绢帕，递与近旁正在抽泣的华阳。小女郎看了这雄健男人一眼，默默接过帕子，捂在脸上。
李俶强咽下那血腥恶气，浑身颤抖，口不能言。只见王强林于元帅座前单膝跪下，道：“广平王珍重，尚有王命在身！”
俶将两女拥入怀中，潸然泪下，勉强问道：“此事因何而起，你们倓叔所获何罪？”
升平到底年长几岁，渐渐收泪道：“听母亲言道，自父王领兵出彭原，张皇后便在行营放言，只道倓叔因兵马大元帅便是待位太子而嫉恨父王，久有加害之心。皇爷爷起初不信，怎奈大宦官李辅国教手下小黄门作证，道是曾听得倓叔在密林中要父王你勿受太子之封，因不得到皇太爷敕封，受之便是僭越死罪，诸亲王皆可诛之。皇爷爷闻听大怒，诏告百官，为保兵马元帅广平王，不得已赐死心怀不轨建宁王。倓叔接旨悲愤不已，却并无自辩之词，只留下一句‘父皇万安，天理自在！’便拔剑自刎……”说着，又是泣不成声。
李俶早是泪浸战袍，此时抬泪眼，喃喃对空泣道：“建宁那日劝吾，虽兵权在握，勿急受太子之封，是因太上皇尚龙困蜀中，必待迎驾返京之日，御手亲册太子，方为名正言顺，合乎孝道。此议行军司马李泌亦是极为赞同。”
升平闻听，拭泪道：“母亲亦言及李泌。道他闻知是张皇后时时以叛贼安禄山父子相杀，向皇爷爷暗喻，倓叔多年自树军中威望，此番却不得兵马大元帅之重权，暗中怨恨，恐起弑父篡位之心，激皇爷爷赐死倓叔，于是惊惶向皇爷爷请辞归山。问之为何，道是世人皆知泌与广平、建宁相交甚好，深恐被人诬指乃严庄之类弑父谋臣，故而求去。皇爷爷坚留之，方允待两京收复，便离庙堂是非之地。”
俶闻听，闭目流泪，片刻又问：“王妃为何遣你们到此？”
升平道：“母亲听得倓叔蒙冤赐死，大受惊吓，生怕祸及父王，便命女儿连夜潜出行营报信，早作防范。华阳妹妹不知怎的得了消息，定要同行。独孤妃犹豫再三，方允其同来。”
李俶抚两幼女道：“汝等已达母命。父王天明即率军讨贼，行辕非久留之处，遣王强林大将军送汝返回凤翔行营去吧。”
升平、华阳皆抗拒不归，且要随父征讨。李俶无奈，命王强林将二女送至后帐暂歇。，天明再作道理。
时三更已过，李俶假寐元帅椅上，闭目流泪，心如刀搅。神思恍惚中，似见三弟李倓身着金盔亮甲，狮头战袍，风扬鹤氅，按剑立马于三军之首，身后旌节严整，莽莽精兵强将，令贼叛望风溃逃……
忽又似闻李倓哂笑道：“本王并非不喜女色，只是看厌牝鸡司晨，故不肯娶妻耳。”
转辗却惊见三弟锦袍血染，玉带崩碎，持剑拱手道：“最毒妇人心。王兄自要警防张氏。”言罢，身形随一阵阴风泯灭。
李俶顿觉重石压胸，冥冥中惊醒，长叹道：“无情最是帝王家！郭公亦道，皇家父子，实为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防不胜防，备又何用？”
心思昏乱之际，忽闻帐外守兵报：“皇帝行营三宫检责使鱼朝恩传圣上手谕，立见兵马元帅。”
李俶大惊，止不住心头一阵狂跳，手心捏汗。骤然起身离座，尚未立稳，便见鱼朝恩迈入大帐。只见这宦官头罩貂蝉高冠，身着明光铠甲，手捧圣谕昂然上前。李俶双手接过，展开细读：“敕谕，贼酋禄山横死，子庆绪愚懦，贼军心大乱；又，皇朝肘腋之患，永王李璘谋反已于日前平定。两者皆天灭乱常凶丑，雷驱遮日乌云，助我平叛。今特命新任左监门卫将军鱼朝恩随王师行进，即时回报军情战况，使朕如同亲临，得以运筹决机，速取二京，早迎上皇。”
俶见手谕并无皇帝宝印，不敢追究，只问：“永王现在何处？”
鱼朝恩答：“李璘兵败江陵，后被江西采访使皇甫侁密杀。”
（民间有传，李璘其实未死，乃皇甫侁甘冒千古骂名将其藏匿供养。此无考证，不赘。）
李俶闻听，又是一番震惊悲愤，勃然道：“区区六品末职，怎敢杀戮皇子！”
朝恩冷言道：“圣上已将李璘贬为庶人，且罢去皇甫官职，命永不录用。”
俶切齿道：“永不录用？实该五马分尸，抄斩九族！况且并无确证指永王谋反。本王倒听说是太上皇命他建江淮水军，自海上攻取范阳。”
朝恩三角眼中闪过不肖冷笑，道：“臣请广平王慎言。今上已诏告天下，李璘私自屯兵谋反。谁敢为其鸣冤，怕不连坐？便是那朝廷上下人称‘诗仙’之李太白，只因写诗赞璘，事发又执意为其申诉，已被下入死牢。”又略作停顿，道，“非臣多言。臣闻皇后时对圣上言及所生两年幼皇子，道是童心烂漫，若立其一为太子，帝位无忧矣。故臣诚请元帅以建宁王前车为鉴。如今圣上返京心切，大军须早作运筹。”
李俶闻言，顿时痛愤悲恐惊，五味焚心，胸中气血逆窜。勉强站稳，见王强林进帐，命道：“速请副元帅同各路领军将军大帐议战。”
一时子仪、怀恩及各路领军进帐。见广平王之侧有一人按剑傲立。观其身长六尺余，颇魁梧，着华丽将军铠甲，面白无须，三角倒立眼阴森莫测，诸将面面相觑。子仪认得，此人乃灵武行营之内侍宦官，却不知因何戎装至此。又见李俶神思恍惚，不免心生疑虑。仆固不识来人，只怪男子怎可无须，不觉抚腮摩髭，心中自得。
李俶心绪甚乱，见众将面带诧异，强打精神道：“圣上遣鱼朝恩将军随军，及时报闻军情。就请副帅同诸位将军共商大战方略。”
子仪言道：“两军开战，胜在攻敌措手不及。然扶风距长安城西不足二百里，一路又多贼军细作游弋探风，以至前番凤翔行营遇险。依臣之见，今夜起兵，不使贼军知觉。且战马免受日间骄阳暴晒之苦，明晨行至京城近郊，即可突袭作战……”
鱼朝恩拂袖冷笑，插言道：“郭老将军以武状元起家，怎不知兵贵神速。我大军即时起程，马不停蹄疾驰百里，出其不意攻入京城，便可一举歼贼于不备。”
仆固闻听，嗤之以鼻，道：“汝知兵法耶？孙子曰：百里而趋利者，必蹶上将军。战马烈日之下百十里疾驰，失水甚多，体力耗竭。若不给补草料饮水，兵士故不怯战，疲马何以冲锋陷阵？若补食水，必定耗时。贼军闻风，岂肯坐以待毙？然夜行凉爽，战马体耗有限，途中略补料水，天明即可上阵。”
朝恩冷笑道：“咱家素闻朔方军人马彪悍，怎地竟是这般娇贵？”
怀恩也冷笑，道：“汝不闻‘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者也’？便是西域精壮良马，经烈日远奔，亦不能立即参战。汝可令娶进门新妇即生孩儿耶？”
众将附议。然怀恩末句原本无心之言，却令帐中有人窃笑，有人私语。二元帅则神色骤变。
郭子仪皱眉叱道：“怀恩休得粗言！”
李俶难掩会心一笑，胸中抑郁略得疏解。
鱼朝恩却怒火攻心，认定这虬髯藩将定是暗讽其无卵之人。而那郭子仪对其部将羞辱皇帝内臣竟无严厉处罚，尤其可恨。一时横眉立目，心中愤懑，却无由发作，只得含恨参与议战。
一个时辰后，李俶下令，日落之后，兵马副元帅及左武锋使仆固怀恩率朔方军，同各路勤王大军沿渭河北线东进；同时传令关中节度使王思礼，接令即由武功出发，渡渭河沿南线东进，复与北路大军合师于西渭桥，一举进攻长安叛军。
傍晚时分，全军整装待发，忽听有女娃连唤“父王”。原来是两位小县主闻讯赶来，拉住马头缰绳，定要同往参战。李俶焦躁道：“升平、华阳休要胡闹！欲绑缚回行营耶？”转身命护卫统领王强林同郭子仪之子郭曖留守行辕，待大军开拔，便在营周遍插旌旗，点篝火，敲更点，以惑敌探。
安排既定，王师出发。
这厢升平一眼认出郭曖就是去年于灵武城外争抢黄羊者，心中十分不爽，便拉华阳返回后帐。郭曖也认出那日强抢自己射中之黄羊，还谎称“宫女”者，却不想竟是大元帅广平王之女，升平县主，顿觉好气好笑。忽又想起同日离去的玉丹姐，至今渺无音信，便怏怏不乐，随王强林营中布置去了。
再说两路平叛大军连夜沿渭河南北两岸向东疾驰，天明之时，已近长安西郊矞河。两军合师于西渭桥，饮马喂料，准备过河，直击西京。忽然前方探兵来报：河东正有重兵开来。兵马元帅大惊，忙率郭子仪及仆固怀恩、王思礼诸将前往观看。果见对岸不远处叛军旗帜遮云蔽日，旗下黑压压滚滚铁骑自长安方向直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