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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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充满神灵1

1

彝族是一个崇尚万物有灵的民族,所以,敬畏鬼神,也就成了彝人生活中的一部份。考虑到这点,我将要叙述的故事也就有了一定的合理性。

2

叶落归根,回山区老家安享晚年,这个念头七年前就已经产生。

当时周建社刚从县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休。一下子清闲下来,没有会议参加,没有文件可看,没有报告可作,没有调研可做,没有人来汇报工作,一下子被人忘却了似的,不仅无所事事,而且无所适从,于是就有了坐吃等死的想法。想法一出,睡眠自然就不好了。常常失眠,辗转反侧地折腾,弄得老伴怨声载道,扬言着要分居。但说归说,一点分居的举动也没有。这在周建社的预料之内。做惯了家庭妇女,习惯了夫唱妇随,谅她一个婆娘家也兴不起什么大浪。所以周建社不愿跟老伴一般见识,反而做出虚怀若谷的样子一笑置之。这时候,当领导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心想,这才是领导风范,这才是一家之主。

但还是失眠,不仅辗转反侧,而且还经常在半夜里开灯看报。周建社出身于偏僻闭塞的子地米彝族山区,吃荞粑粑烧洋芋长大,但赶上好时候,解放后读过扫盲班,虽说识字不多,但记性好,又在官场混了多年,无师自通地也能把报纸看个大概。过去看报,是为了作报告。现在看报,却纯粹是为了对付失眠。但惯性使然,看完报纸后还是忍不住想发表意见,于是就自顾自地发起感慨来。起先,老伴还报怨几句,但后来,不抱怨了,反而睁着迷迷糊糊的老眼听他讲,时不时还作出嗯嗯呀呀的回应。因为老伴知道,周建社发表完高见后,也许就能入睡了。

果然,才一会儿,周建社就鼾声如雷了。

但周建社睡着了比失眠还痛苦。因为周建社常常做梦。在位时,忙于公务,忙于应酬,生活充实得连梦都无法插足。偶尔做梦,也是一些美好风光的事。现在退休了,清闲了,梦却多了起来,存心不让人闲下来似的。更要命的是,梦中的情景常常使人高兴不起来,甚至于怒火中烧血压升高。

比如这次。在梦中,周建社也就是县政协周副主席正在拉乌乡会议室的主席台上作即席讲话。这是他的拿手好戏,顺口讲来,头头是道,文件或报纸上的精神通过他的嘴一过滤,就变成了一些通俗易懂的比喻和土语,常常把会议弄得笑声不断,其语言效果,是其他知识分子干部无法超越的,至少周建社是这样认为。要不然,“第一嘴”的绰号也不会落到他身上。

在梦中,周建社清楚地记得,乡人大主席普翠花就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普翠花曾经是周建社的老相好。好上的原因很简单:周建社在当时叫做区现在叫做乡的迷白么当区长时,与普翠花住邻居。而普翠花又是一个有点看样的当地彝家姑娘。好上后普翠花常常感叹:门挨门,一墙之隔,缘份啊,想让我俩不相好都不行。当时普翠花是广播员,属临时聘用人员,朝不保夕的很有危机感。也许,这就是普翠花的真实动机。但普翠花又从来没有表现出有这个动机,这就让周建社非常非常地感动。他们做了一年邻居,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相好了一年。这期间,普翠花也顺理成章地从三个聘用人员中脱颖而出转为正式干部。这是周建社的功劳,但周建社从来不说破,就生怕玷污了普翠花的感情。当然,我们也没有理由怀疑普翠花的感情。因为周建社也的确有吸引普翠花的地方,虽然长相不怎么样,肥头大耳矮矮胖胖的,但滔滔不绝有板有眼的口才却是大家公认的。要不然,就无从解释普翠花后来结婚生子直到变成现在的中年妇女,与周建社没了往来却一直对他崇拜有加的原因。

但在梦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周建社清楚地记得,自己讲着讲着,竟然没了词。记不清是该讲核桃种植还是蚕桑种植。他想拿出笔记本来翻看一下,又怕有损于“第一嘴”的称号……突然间想起来了,刚才自己在讲水稻条栽的问题。于是喝了几大口茶,清了清嗓子准备接着讲,却见坐在下面的普翠花频繁地撇嘴。撇嘴是她的习惯,表示一种厌恶情绪。看样子,她也开始厌恶自己的讲话了。意识到这点,周建社心恢意冷得要命。他想说,难道你忘了我是县上第一嘴吗?但又怕影响,于是环视会场,却见参会者个个昏昏欲睡,不禁大怒,立即拍案而起……结果可想而知。周建社从睡梦中惊醒,极不情愿地又进入到漫无边际的失眠之中。

面对老爸的痛楚,做生意的儿子很不以为然,说:典型的退休综合症外加失落感,要不就是闲的,像我,整天忙得四脚朝天,想失眠都没有时间哩!

听了儿子没心没肝的话,感情上接受不了,还骂了儿子几句,但心里却一下子茅塞顿开,产生了落叶归根回老家盘田种地的打算。

也许,有点事干,劳动劳动,累了,就睡得着了!骂跑儿子后,周建社捧着水烟筒一边吸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欲欲跃试,恨不得立即卷铺盖回老家。

但老伴这时却不愿夫唱妇随了。老伴说,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还要照料孙子读书呢!

教书的儿媳也说:就要小升初了,是最关键的时期,千万不能受影响呢!

想想也是,孙子的学业毕竟比自己的失眠重要。于是又大将风度了一回,还故作幽默地背诵起毛主席语录:只要你说得对,对人民的利益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但今天,七年后的今天,周建社真的要叶落归根了。这与照料孙子读书无关,因为孙子已经上大学了;与失眠无关,因为周建社很少失眠了;与无所事事无关,因为周建社迷上了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门球,近期又安排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寡妇婆跟他学打球,感觉正好着呢。

但与什么有关呢?

3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普翠花突发脑溢血,死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周建社停住打门球的动作,愣怔了起来。直到别人催促,才把这个打球的动作完成,可惜用力过猛,本来可以进洞的球远远地滚开了。玩伴们都有点奇怪,说:不就是死了个人吗,至于这样伤感?

她是一个难得的彝族干部啊,就这样死了……

她还是一个非党、妇女干部呢!你在位时,怎么不提拔人家?玩伴们打趣说。

回家的路上,周建社还在想,肯定是喝酒太多……唉,这个普翠花,就是太重情义、太豪爽了,也不分什么人,敬酒必喝……又在心里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虽说不是夫妻,但毕竟相好过,你要死,也该向我报告一下嘛!但又想,她肯定是走得太突然,来不及向我报告……这样想着,便想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意义上来,不由得嗟唏不已。

直到晚上睡觉,周建社也没有缓过神来,怔睁着两眼望着暗夜里的虚空尽情释放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离绪愁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老伴起床后,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却梦见普翠花从窗外飘然而至……这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境,但却那样地真实。周建社清楚地记得,当普翠花从窗外飘然而进时,自己就想,这是个梦,不是真的,并努力地挣扎着想醒过来。于是就醒过来了,却见普翠花衣衫蓝缕蓬头垢面地站在自己床前。

这是普翠花吗?周建社似乎听到自己在内心深处发问,同时看到自己脸上慢慢堆积出一副既诧异又惊恐的表情。

自己咋会看得到自己的表情呢?周建社疑惑地想。

这时,普翠花虚无缥渺地忽闪了几下,终于站稳,并还原成人形后,才面无表情地说:我死了,向你报告一声。

我知道!周建社略微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也是刚刚听说。

看着普翠花这副邋遢样,周建社颇为不快,正想说点什么,却见普翠花哆嗦着身体双手掩面而泣,乱发上沾沾连连的草屑也乘机纷纷扬扬地洒落。周建社忍不住双眉紧蹙,一副厌恶的样子说:人生自古谁不死?可是呀,就算死了,你也是堂堂皇皇正科级的鬼魂,这样子来向我报告,简直是岂有此理!

普翠花抬起头来,绝望地诉说道:老领导呀,我何尝不想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来见你。但我苦啊,我的灵魂回不了祖灵之地,只好四处游荡,成了孤魂野鬼处处受驱赶,处处受诅咒。我是无处藏身呀,才想到来找你。

回不了祖灵之地?周建社奇怪了,问:难道毕摩没给你念指路经?

那是啥子毕摩哟……普翠花怒火满腔地说:纯属假冒伪劣!既不是家传,也没有拜过师,法器又不是大毕摩施过法的那种,指路经到是会念,但念了白念,没有一丁点法力……呜呜呜,害得我好苦哟……周建社似乎明白了。这几年发展民族文化旅游,彝风彝俗尤其是毕摩祭祀活动一下子成了吸引专家学者和外来观光者的东西。适应这种需要,原来在暗地里躲着搞祭祀活动的毕摩终于又成了光明正大的职业。但家传或师传的毕摩终究有限,破除迷信加上闹文化大革命时期又断了传承,所以,毕摩一直处在供不应求的状态。何况,有人来观光,但不一定有祭祀活动给人家看,于是,表演性质的祭祀活动也就应运而生了。既然有误工工资可拿,有公家饭可吃,少数几个能唱会说还会跳的也就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挤进了毕摩这个行当。本意是应付一下观光者,但应付去应付来,自己也应付进去了,还真拿自己当毕摩,装腔作势地主持起真正的祭祀活动来。所以,周建社知道,普翠花碰到的那个毕摩就是这一路货色了。

形式主义害死人哟!周建社由衷地感叹。

也许,自己应该安慰她几句。心念至此,正要开口说话,嘭地一声,卧室门被推开了。周建社一下子醒了过来,却见阳光满室,客厅里传来碗筷的声音。原来已经是午饭时间了。

老伴伸手在周建社额头上摸了摸,说:没病呀,怎么睡起懒觉来了?

吃着饭,周建社还在回味梦中的情景。他想,普翠花的灵魂没有去处,一定还躲藏在我家里。但不知道她会依附在什么物件上。如果知道,可以摆点酒食供奉一下,以免她作祟于家人。又想,我怎么会信起这些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立即反驳:我是彝人嘛,为什么不信这些?——是啊,我想不信都不行啊!周建社差点把这句话感叹出来。但又想,这样的灵魂恐怕不能供奉。因为她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也许还会变成恶鬼……哎呀呀,真是了不得,看样子祸祟就要降临了……看着周建社一副心神不定想入非非的样子,老伴误以为他在想门球场上那个寡妇,就醋意十足地咕哝说: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一个寡妇婆就弄得你这样子……周建社没好气地更正道:是我打门球带的徒弟。说过多少次了,你还胡乱猜疑个啥子哟……儿媳不想搅这趟浑水,识趣地低头吃饭,充耳不闻的样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老伴不管不顾边吃边继续唠叨。

没文化的家庭妇女!周建社在心里鄙视地想。于是,一个很温馨的念头涌上心来:搂着寡妇婆的细腰会是什么感觉呢?此念头一冒出,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都是该死的老婆子闹的,弄得我也胡思乱想晚节不保。于是不想跟老伴罗嗦,三下五除二扒完饭就进了卧室。

会依附在什么物件上呢?周建社打量着墙上的挂件和桌柜上的摆设继续想。但打量来打量去,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许多天过去了,普翠花再也没有在周建社的梦中出现过。但在夜晚,只要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普翠花的阴魂就时不时地出现。有时站着,有时蜷缩成一团,更多的时候是一张脏兮兮面无表情的脸。周建社见了,总是愣怔一下,打一个激灵。就这功夫,幻影倏然而逝,又什么也不见了。

一次又一次,多年来所接受的唯物论观念在周建社的脑海里一层层褪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建社又还原成了一个信仰万物有灵的不折不扣的彝族老人了。

应该请毕摩来家里做一个祛祟除秽的法事。周建社总是在心里这样想。

但周建社始终没有勇气这样做。这不仅因为在县城,又是老领导,怕别人笑话。还因为,年轻时候的他就是靠破除迷信铲除毕摩下得了狠手才被公家干部赏识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所以,他尽管内心里有这种想法,但要付诸行动,面子上是过不去的。

但总是在不经意间碰到普翠花的阴魂,这日子就惊惶得不好过了。思前想后一番,惟有躲回老家一条路可走。

于是就悄悄地计划着叶落归根了。老伴自然非常愿意,临走时还怀着一种胜利者的心态打趣了周建社一句:丢下那个寡妇婆,你当真舍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