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这天夜里,李宗城三人顺着山路向北飞跑,一直跑到四更将尽,才看见中军孔闻韶牵着马在路边等着他们,知道已经远离釜山,这才下了马找块石头坐着休息。
李宗城是个享贯了福的人,一辈子没没受过劳苦,像这样半夜出逃,心惊肉跳,策马狂奔两个时辰,真把他累坏了,在路边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揉着颠得生疼的屁股说:“好险!总算出来了。”见孔闻韶手里拿着个包袱,知道那是一向由孔闻韶掌管的符牌印信。现在人已脱险,这些要紧的东西还是自己拿着的好,接过包袱打开看了看,朝廷颁发的符牌完好无损,顺手往怀里一揣,又问孔闻韶:“圣旨和金印在何处?”
一听这话孔闻韶傻眼了!半天才说:“圣旨和金印在大人手里,小人没见过呀!”
前一刻李宗城还在庆幸自己安全脱险,忽然听孔闻韶这么说,吓得从石头上蹦了起来:“我不是叫你把符牌和圣旨、金印一起先带出城吗!”
到这时孔闻韶也慌了神,缩着头哭咧咧地说:“小的一向只替大人掌管符牌,圣旨、金印都在大人手里,并没交给小人,我以为那两件东西太重要,大人要亲自带在身上……”
李宗城离开京师的时候身上带了四个重要物件:大明皇帝的圣旨、册封丰臣秀吉时所用的“日本国王”金印、大明皇帝颁给使团的符牌和李宗城自己的“使臣”官印。这四件东西里最重要的是圣旨和“日本国王”金印,最不要紧的就是那面符牌。
符牌的历史已经有几千年,上古时代符牌与节杖是皇权的象征,持符节的大臣就拥有了调兵、施政、出使诸多权力。但符节容易伪造,所以从唐宋以来,花纹精妙难以伪造、而且在皇宫里皆有“存底”的圣旨成了唯一的信物,随时可能被人伪造的符牌已变得无足轻重。到明朝,符牌仅作为信物颁发给使臣佩带,没有相关的圣旨,“符牌”只是一块废铁罢了。
正如孔闻韶所说,他平时只负责掌管符牌,至于圣旨、金印这两件最重要的东西都在李宗城手里,孔闻韶连见都没见过。离开釜山的时候李宗城空口说了一句白话儿,却没把至关重要的圣旨、金印亲手交给孔闻韶,在李宗城想来,孔闻韶自然会取走圣旨和金印,孔闻韶却以为李宗城办事细心,要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亲自保管,两人互相也没通个气儿!结果孔闻韶只带着一面符牌逃出釜山,李宗城空着两只手出来,把至关重要的皇帝圣旨和“日本国王”金印扔在釜山城里了!
——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什么叫“不牢”?就是容易在细节上头出毛病。
李宗城这个人就吃亏在“年轻”二字,主意明白,细节糊涂!他那个“中断谈判,逃离釜山”的决定原本是正确的,可事到临头李宗城竟犯了个糊涂,把最重要的东西丢在釜山城里了。
倘若李宗城带着圣旨、金印出走,就相当于大明朝廷与日本方面的谈判彻底中止。等李宗城到了汉阳,就可以让朝鲜经略孙矿派人通知在釜山的杨方亨,以“大明公主下嫁、割让朝鲜四道、大明与日本恢复贸易”这几个传言向日本方面问罪,事情捅到丰臣秀吉面前,日本方面当然无法抵赖,谈判也就全面破裂。到时候大明皇帝就可以命令倭寇全军渡海撤回日本,若不听话,明军立刻回到朝鲜。
事情要是这样发展,谈判失败的过失当然全算在丰臣秀吉头上,大明王朝在政治、外交、军事三方面都做到了有理、有力、有节。如果丰臣秀吉仍然想挑衅大明和朝鲜,双方无非重新开战;假如丰臣秀吉识趣,在明军重新进入朝鲜以前撤军回国,那么朝鲜战争就可以结束。至于大明是否继续册封丰臣秀吉,那就要看丰臣秀吉的表现了。
总之,李宗城本来是有机会也有能力让这场荒唐的“谈判册封”终止的。可他却把万历皇帝的圣旨和册封用的金印丢在了釜山!如此一来,眼前的事就变成了“大明使臣无故出走”!大明方面在外交上先失一着,倒让倭寇占了先机。
这可怎么办!
此时天就快亮了,李宗城就算想回釜山也回不去了。眼看自己这个谈判使臣犯了天大的过失,弄不好可能会人头落地!李宗城又气又急,指着孔闻韶的鼻子破口大骂。孔闻韶也知道闯了大祸,眼看性命难保,也急了眼,不管不顾地和李宗城对骂起来。李正泰、南好正赶紧一人一个把两人拉开。李正泰低声问李宗城:“事已至此,大人打算怎么办?”
李宗城的情绪还没稳住,尖着嗓子叫道:“还能怎么办!失了圣旨金印,咱们一个个在这儿等死吧!”
李宗城毕竟没办过大事,现在的他已经彻底慌了。李正泰虽是个小人物,倒比李宗城稳重些:“我看大人还是先回汉阳,把眼前的事跟经略大人商量一下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李宗城骂骂咧咧地上了马,其他三人也都上马,四人又沿着大路向北飞跑。
很快,天已经蒙蒙亮,几步之内能看清人的面目了,跑在前头的南好正忽然勒住马,回过头来瞪着两眼问李正泰:“使臣大人到哪去了?你看见大人了吗!”
到这时李正泰才发现,不知何时,李宗城已经不见了。
刚才上路的时候四个人各怀心事,谁也没留意别人,天又黑,山路又难走,到这时李正泰三个人才发现,大明使臣李宗城竟跑丢了……
中止谈判,从釜山出走,这件事李宗城并没办错。逃出釜山后本以为所有难关都渡过了,想不到节外生枝,先是发现李宗城忘记携带圣旨和金印,紧接着几人摸黑赶路,李宗城恐慌不安,心不在焉,山里道路丛杂,黑夜中骑马疾行前后照顾不到,走在最后头的李宗城竟然迷路了。
谁想得到,原本顺顺当当的事儿办成了这样,先丢圣旨,又丢使臣!李正泰、南好正、孔闻韶三人张皇失措,急忙顺原路回头寻找李宗城,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这三个人哪里想得到,从没出过远门的李宗城此时已经在大山深处转了向,没有继续往北走,而是一路向西,往蔚山方向走下去了……
这可怎么找!
李正泰他们在山里乱转的时候,天已大亮,在釜山驿馆伺候李宗城的日本仆人已经发现这位使臣大人失踪了。
听说李宗城忽然失踪,整个釜山城里的倭寇全都炸了窝!小西行长立刻带了一百名武士赶到驿馆,一进大堂,只闻得酒气熏人,昨夜的残席还没撤去,宗义智、有马晴信等人也都沉睡正酣。小西行长气得冲上来狠狠踹了宗义智两脚,这位对马守才好容易睁开双眼,见岳父站在面前,两眼通红,额上青筋爆起,吓了一跳,忙问:“出什么事了!”
四年苦苦设计,如今一朝破产!小西行长怒发如狂,瞪着两眼冲宗义智吼道:“明国使臣已经逃出釜山,你们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
一听这话宗义智吓得酒也醒了:“明国使臣刚才还跟我们一起喝酒,为什么逃走了?”
小西行长没功夫和宗义智废话,带着武士就往后闯,宗义智急忙跟了过来。两人一先一后到了李宗城的住处,小西行长一脚踹开房门直闯进去,见屋里空荡荡地,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看来明国使臣根本没有就寝。小西行长顾不得想这些,立刻翻箱倒柜搜找起来。宗义智在边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明白岳父要找什么,虽然不抱希望,也赶紧上前帮着乱搜。打开壁柜,见柜中一角放着个包铜钉的红漆木箱,上头挂着一把锃亮的铜锁,宗义智急忙把木箱搬出来,抽出倭刀劈开铜锁,掀起箱盖,里面是个一尺见方的红木箱子,仍然上着锁。宗义智心急火燎,干脆“喀嚓”一刀把箱盖劈碎,见小箱里放着一只方方正正的印匣,边上是一个油光闪亮两拃长的檀木盒儿,宗义智眼前一亮,急忙抓过盒子打开,见里面盛着一个明黄缎绣金龙的卷轴。
“圣旨,大明皇帝的圣旨!”
听宗义智尖声怪叫,小西行长忙过来看,见这个卷轴玉轴金缎,龙飞鹤舞,十分华美,展开看了一眼,文书题头写着“圣旨”两个大字,下面是八个小字:“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小西行长没功夫看圣旨的全文,急忙展开卷轴看到末尾,果然,文书后头盖着一颗通红的宝玺,乃是“广运之宝”四字。
见了圣旨,小西行长原本已经跳到嗓子眼儿的心一下子落回肚里。已经隐约猜旁边的印匣里装着什么,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一枚巴掌大小黄灿灿的螭钮印章,是大明皇帝颁给丰臣秀吉的“日本国王”金印。
见了这两件东西,小西行长知道“册封”一事未必全盘破裂——甚至怀疑李宗城出逃是真是假。
小西行长十分老辣,知道大局还在掌握之中,这时候不能节外生枝,急忙把圣旨卷好,金印还匣,刚才放这两件东西的小箱子被宗义智砍坏了,也没办法,凑合着把东西放回去,仍然装进原来的箱子里,劈坏的锁也勉强挂回锁眼,刚关上柜门,大明使团的副使五军营副将杨方亨已经闯了进来。见屋里翻得一塌糊涂,又惊又气,厉声喝道:“这是使臣的住处,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此时小西行长心气已平,不慌不忙地笑着说:“杨大人好,我刚听到一个谣言,说大明使臣带着几个人飞马驰出釜山城,不知往何处去了,下官觉得这事奇怪,特来向杨大人询问详情。”
其实杨方亨也听说了“李宗城出走”的传闻,又见倭子冲进驿馆,这才急忙赶来。但这种事他这个副使不能轻易承认,只说:“这是什么话!李大人为什么要逃走?”又指着满地零乱的杂物喝问,“你们在这里找什么!”
小西行长忙说:“我们是听说李大人出了事,怕他被人骗害,不得不来查看一下。”
到这时杨方亨才想起要紧的事来,抬眼扫了一眼壁柜,见柜门虚掩,心里暗吃一惊,冲小西行长喝道:“使臣的住处任何人不得进入,出去!”小西行长一句话也没说,领着宗义智退出去了。
见小西行长走了,杨方亨才上前打开壁柜,见放圣旨金印的箱子还在,可锁头已被劈坏,急忙开箱查看,见圣旨和金印都好端端地放在箱子里,这才松了口气。又一想,李宗城身为册封正使,何等要紧人物,釜山又是倭寇巢穴,危险之地,平时李宗城在屋里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现在忽然连夜出走不知下落,倭寇又不顾一切入室搜查,看来李宗城真的连夜出逃了……
李宗城既已出逃,为何不带圣旨和金印?
杨方亨是个武举人出身,官拜禁军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副将,是皇帝身边的禁军将领,万历皇帝派杨方亨来辅佐李宗城,因为此人武艺出众胆量过人,正好与精明而文弱的李宗城互为膀臂。但杨方亨纯系武夫,政治谋略远远不足。自从进了釜山城,杨方亨紧紧跟在李宗城身后,拉着架势给李宗城撑腰壮胆,平时不多说话,一切唯李宗城马首是瞻。恰好李宗城外交上的事都懂,人又很会说话儿,支使得倭子们滴溜儿乱转,所以大事上杨方亨没操过什么心。现在忽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以杨方亨的头脑竟有些应付不来,一个人呆坐在房里,抓瞎了。
就在杨方亨犯糊涂的同时,回到住处的小西行长也陷入了深思。
李宗城突然逃离釜山,显然是看透了小西行长设下的诡计——从倭寇乞降到今天,前后四年,小西行长的计谋还是第一次被人识破,这让小西行长惊恐莫名。可小西行长想不通的是:李宗城为什么没把至关重要的圣旨和“日本国王”金印带走?
李宗城是使臣,圣旨和金印比他的性命还要紧!若说这个人为了终止谈判在釜山城里自杀小西行长都不觉得奇怪,可李宗城抛下圣旨金印出逃,小西行长实在不能理解。锁起门来静坐了半个时辰,只想出一个答案:李宗城确实看破了“谈判册封”的内幕而出逃,至于圣旨和金印,一定是此人出走之时太慌张,忘带了……
——排除所有可能性之后,最后一个答案哪怕再荒谬,也一定是正确的。
李宗城看破了诡计,一回汉阳立刻会向朝鲜国王和明朝重臣报告,朝鲜官军很可能会和倭寇发生冲突,而明朝皇帝一旦得到消息,可能立刻命令辽东的部队开进朝鲜。明军都是骑兵,行动速度很快,朝鲜除釜山以外的所有国土又在朝鲜军队手里,就算倭寇冲出釜山与朝鲜军作战,并且像五年前开战时那样顺利击败朝鲜军,也不可能抢在明军前头夺取汉阳、开城这些重要城池。如此一来,在朝鲜的倭寇将面临一个极其糟糕的战局。
所以眼下万万不能开战。
换个角度来看:李宗城虽然逃走了,可大明使团并未撤离,册封副使杨方亨还在釜山,尤其是大明皇帝的圣旨和“册封”用的金印还在釜山!如果小西行长有办法说服杨方亨,让此人抢在李宗城之前上奏大明朝廷,就说“李宗城因为害怕渡海册封,抛弃圣旨印信私自逃走”,这样一来所有罪过都算在李宗城身上,大明皇帝会以为朝鲜的局势并没发生变化,也就仍然有继续册封日本的可能性。
李宗城当然会把“谈判有诈”一事上奏朝廷,杨方亨也可以上奏说“朝鲜无事”。李宗城虽然是正使,可他丢失圣旨,渎职辱国,已经是个罪人,就算指责谈判有“诡计”,大明朝廷也不会信他的话。再让杨方亨上奏咬李宗城一口,大明方面更不会信任李宗城了。
大明朝不信李宗城,大明与日本之间这场“谈判册封”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关键是,怎么才能让杨方亨听自己的摆布,写奏章保证“朝鲜无事”呢?
到这时,小西行长眼珠一转,想到一个“妙人儿”:沈惟敬。
自从万历二十年在平壤第一次和小西行长打交道,沈惟敬就被这个奸诈的倭子耍得团团转,到后来更是变节投敌做了大明朝的“叛逆”,把一条性命都交托给小西行长了。可在小西行长眼里沈惟敬不过是个卒子,用得着就拨拉一下子,用不着了随手扔在一边。现在谈判又出枝节,小西行长马上想起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来。
于是小西行长把宗义智叫进房来,吩咐他:“你去把沈惟敬请来,就说大明使臣出逃了,我有话跟他商量。”想了想,又嘱咐宗义智,“马上传我的令:不准任何人出城追赶明国使臣,如果驻扎在别处的部队有人意外捕获明国使臣,绝对不能伤害,一定要毫发无伤地把他送回釜山来。”
刚才忙乱之中宗义智已经召集了一批骑兵准备向北追赶李宗城,听小西行长这么说,宗义智实在不能理解:“明使逃走不久,如果尽力追赶,也许能追得上,为什么反而不追?”
小西行长摇摇头:“使臣逃走,却丢了圣旨、金印,如果任他逃回北京去,光是一个‘渎职侮国’的罪名就能毁了他。倘若现在把他追回来,这一‘逃’一‘追’必然惊动大明和朝鲜,到时候大明方面责怪咱们‘迫害使臣’,问起罪来,麻烦反而转到咱们头上来了。”也不和宗义智多说:“快去叫沈惟敬!争取今天就让大明使臣往北京递出奏章。”见宗义智瞠目结舌站着发傻,不得不解释一句,“姓李的使臣走了,还有一个姓杨的使臣在这里!我要让杨方亨递出奏章,把李宗城送进监狱,尽力把这场谈判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