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高地有了名(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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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名高地有了名(2)

10

已是三月中旬。冬与春的斗争更激烈了。趁着夜晚,冬把所有的泥和水都冻上,连白天汽车轮胎留下的印痕都照原样儿冻结好,有棱有角的像雕花似的。可是,只要太阳一出来,春就进行总攻,把道路化成一片泥浆。有时候,能有两三天,连夜间也无法上冻;春风日夜不息地鼓动着一切。于是,在向阳的山石下和田坎里,就长出嫩绿的小草。

田里的积雪已化净,土壤的黑色加深,发出些潮润的喜悦的光泽。该准备春耕了。离前线远些的志愿军守备部队已在商讨给朝鲜人民助耕的计划。

被派到友军作报告的廖朝闻副连长,得了火速归队的命令,就马上赶回来,一口气走了四十里。他走得满身泥浆,连脸上都带着不少泥点,因为正赶上春风在夜里还鼓动着一切的时候。

廖副连长至多也不过二十五岁,身量也不高;一张圆脸,下巴可是尖尖的;说话的声音水汪汪的轻嫩。看样子,他在大学读书似乎比在部队里更合适一些:他的一对聪明有神的圆眼,短小轻快的身体,无论是做科学试验,还是去打网球,都必能十分出色。

可是,幸而他参了军。他很会打仗。他已经独当一面地打过几次好仗。设若有人问他的作战经验,他会简单而幽默地回答:“我腿快!”事实上,他不但腿快,他的心、眼、手也都快。一打起仗来,他就像一条被激怒了的豹子似的,勇敢而机警地往前冲。他的眼好像比枪弹还快,他的腿永远随心所欲地跑到最有利的前面去。“机关枪挡不住风啊!”他会说,“看准了,一阵风似的冲上去,你准胜利!看不准,腿又慢,哼,机关枪专打落在后面的人!”的确,打过那么多次仗,他一回也没挂过彩!

这也就难怪“尖刀第三连”的战士们常常夸口:“连长是猛虎,副连长是豹子,还顾虑什么呢?迎着枪弹走也没事儿,咱们会吓得枪弹拐了弯!”

这也就是为什么姚指导员不等廖朝闻见到连长,就把他拉到很小的一个洞子里去。指导员先把党和上级的指示详细地说了一遍,而后极恳切地说:“在你出去的这些日子里,黎连长极认真地学习。前几天,营长批评了他,指出他不热心学习文化、小看别人;他不但接受了批评,而且当众检讨了自己!”

“我们都应当好好学习!”

“就是他一带头,全连都受了感动,居然提出向二连六班学习的口号!”姚汝良的脸上亮起来,从心眼里喜欢述说这样的好事情。“赶到动员进攻‘老秃山’以后,连长的脸都累瘦了一圈;他是真干!”

“连长永远是那样!”

“可是,他对新战术,还有顾虑。营长又细心地指示他,打通他的思想。我警告你,你要是随便说话,跟他乱扯,说什么打仗全凭腿快猛冲,枪弹会躲着你飞,他可就又会变卦。你知道,他的脑子受了伤,不大好使唤,你也知道,打仗不专凭猛冲,枪弹并不躲着你飞,不过那么说说好玩。看见他,你必须强调战术思想的重要,跟他一同学习!他最爱听你的话!你顶好先去看看营长,然后再看连长。”

“好!说走就走!我见营长去!”

“刚走了四十里,就不歇歇吗?”

“只要打‘老秃山’,一夜走八十里也行!”廖朝闻笑着跑出去,脸上的泥点子已经干了,自己掉下去了几粒。可是,他还没出大洞口,迎面来了黎芝堂。坑道路窄,无法躲避,二人极亲热地握了手。黎芝堂把副连长扯回来。坐下,二人都先点上烟。黎连长用力地喷出一口烟去,然后说:“要打大仗了!要打大仗了!”

“知道了!这回不把‘老秃山’的秃脑袋掰下来,甭认识我!”

“对就凭咱们三连,那个秃脑袋就长不住!”

“一定!连长,我得先看看营长去,汇报工作,请求指示。”

“对!你去吧!关于战术,你可以问我,我会给你讲!老廖,你不知道,自从你走后,我学习得多么认真!我要向咱们的英雄营长学习,又有胆量,又会斗智!”

“我也要那样!用兵必得斗智,何况‘老秃山’是那么不容易打!咱们得学会斗智,也教全连的人都学会斗智!”

“对!你简直跟营长的心意一模一样!你去吧!”廖朝闻往营部走,一边走一边感激姚指导员。他年轻,往往随便说话。不幸,假若因他随便说的几句话而浇灭了连长学习的热情,那会多么误事!什么是同志与同志的关系?不是经常地互相勉励,一同进步,而不是彼此标榜,一同甘于保守吗?

交通壕里的泥土也化了冻,很滑。可是廖朝闻的脚仿佛隔着鞋底就能摸到地上似的,准确而很快地走到了营部。

虽然已经深夜,营长可还没有睡。不但没有睡,他还把刚刚归队的两个战士叫来谈话。一个是新战士岳冬生,一个是曾经做过副班长,因借口炮烟眯了眼,不肯追击敌人,而被撤职的方今旺。两个人都刚由烧炭队调回来。

“你有没有顾虑呢?岳冬生!”

“我不怕打仗!”岳冬生回答。他是个方脸大耳朵的青年,才十九岁。

“你会打仗不会呢?”

“不会!没打过!连手榴弹也不会扔!”

“那怎么办呢?”

“老同志章福襄愿意带领我,他说三天的工夫就教会我四样本事:手榴弹、手雷、冲锋枪、爆破筒。他包教,我保学!回来在路上,我直发愁;现在不发愁了!我一定学好,他打到哪里我到哪里,不给老同志丢人!”

“好!你像个战士!去吧,好好休息一下,就赶快学本事,咱们要打大仗啊!”

岳冬生敬了礼,十分高兴地走出去。他没想到回来就能见到营长,而且得到营长这样的鼓励与关心!真的,受到英雄营长夸奖的,还不应当自己也去做个英雄吗?他下了打好仗的决心!

“方今旺,你怎样呢?”贺营长记得,也不很喜爱这个人。

“我……”方今旺回答不出,两眼不住地眨巴。他的瘦长脸上不轻易有什么表情,遇到问题他只会眨巴眼睛,眨巴得很快,令人心里不安。

“你怎样?说话?”营长有些不耐烦了。

“我……”方今旺还是回答不出。

“还是那个老样子,一点没改,是不是?”营长不轻易动气,可并不是不会动气。对于不求进步的人,他会发怒。

“我该做的都做了……”方今旺想为自己辩护。营长的脸红了一下,马上又变白;眼睛瞪出火来。“那就是你最大的毛病!教你做一尺,你连一分也不多做!你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记住,你是志愿军,不是别的!你拿着多少子弹,就用多少子弹,用光了完事!一个志愿军不那样,用光了弹药,他会拼刺刀;手榴弹用完,他会扔石头,他会去抢下敌人的武器!该做的,你都做了,哼!黄继光、罗盛教,都不是等下了命令才那么做的!一个朝鲜小孩掉在冰里,跟罗盛教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指挥他去救那个小孩!他那么做了,因为他是志愿军!敌人全村全村地屠杀人民,罗盛教为救一条小小的性命,牺牲了自己!他就是咱们这一师的!为什么祖国人民叫我们最可爱的人?就在这里!我们不是谁花钱雇来的,多走一步都怕不合算!我们用鲜血跟敌人拼,我们自己永远不算计!”营长的怒气冲上来,脸又红了。眼睛盯住了方今旺的脸,看了足有一分钟。

方今旺低下头去。

“我不跟调皮的人生气,因为他有聪明;把聪明用在有用的地方,他能做出漂亮事来。我也不跟笨人动气,只要肯学,笨人会学得结结实实,永远不忘。我自己就不顶聪明,我就是讨厌你这样的人,有聪明不用,有力气不使,你又并不笨!你心里没有志愿军的劲!你敷衍!干一会儿活,你看好几次太阳!你永远不肯下任何决心,总怕自己吃亏!给你三分钟,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方今旺依旧低着头,眨巴着眼睛落了泪。

就是在这时节,廖朝闻跑了进来。他用全身的力气向营长敬礼,表示他对营长的敬爱。他希望营长会亲热地和他握手。

可是营长还生着气,只说了声:“回来啦!”

廖朝闻看了看方今旺,心里已猜到八九成,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不敢再出声。

方今旺慢慢地抬起头来,咽了两下才说出话来:“营长!这次我下决心,做个最可爱的人!”

“怎么做呢?”

“不再说该做的我都做了!我要看见一块挡路的石头就把它搬开!”

“自动地?”

“是!”

“你是什么出身?”

“我父亲在城里开着个小买卖。”

“忘了做买卖吧!志愿军不要讨价还价!明白吧?”

“明白!营长放心好啦,我不再给部队丢人!”

“以前,你犯过错误,受了惩罚;现在,你要争取立功,再抬起头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我们的纪律!不要老眨巴眼睛,把眼瞪圆,瞪着‘老秃山’!你去吧,向全班的人表示表示你的态度!”

“是!一定!”方今旺敬礼,眼睁得大大的。

方今旺走后,营长沉默了半天,才露出笑容,又说了句:“你回来啦!”

廖朝闻简要地报告了工作,而后请求任务。

“先去好好地阅读团长和政委的报告,再说别的。我们不准备好了,不打!”

11

可以想象到:连什么也不会的岳冬生和不够进步的方今旺,都下了决心,别人应该如何的热烈呢!是的,战士们已不大能够沉住气了。“怎么还不打呢?”不问不问,一天也要问几遍。

干部们,特别是班长们,一有空就去见连长,要求自己这一班当突击班。柳铁汉班长不但见了几次连长,还去见了营长,并且求教导员帮他说话。

这由翻了身的农工子弟所组成的志愿部队,不仅甘心为保卫祖国、保卫和平去流血、流汗,而且竞争着把血汗滴洒在最前面,争取做主攻的先锋。

小司号员郜家宝要求连长带他上战场,连长摇了摇头。

“战场上不需要吹号!你没有经验,你看家!”

“我要是老不上战场,怎能得到经验呢?连长,带我去吧!”连长又摇了摇头。

小司号员一天没吃饭。

卫生员王均化给好友出了主意:“别不吃饭,再去要求要求,要求也跟指导员说说,请他帮你的忙,同时,把本事学好!”

“我已经准备好了手榴弹、冲锋枪,全会用!”

“别那样吹腾自己!连长怕你乱要武器,吃了亏。你跟他这样讲:‘我随着连长,管发信号还不行吗?’连长必定会点头。”

“光打信号,我不干!我要打仗!”

“你真傻!打完信号,你闲着干吗?那么多的地堡,都留着教别人打?”

“可以那么办?”

“我自己就那么办!有一个伤员,我包扎一个;包扎完了,就打地堡;打了地堡,又看见伤员,就又去包扎!就是这样,两不耽误!”

“那太好啦!”

“赶紧上伙房,找点吃的去!”

最憨厚可爱的武三弟经常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而可爱的牙来。他非常满意,在这么几天的工夫,听到那么多的道理,学到那么多的本事。他也切盼马上出战。每到要就寝的时候,他必问一声:“今天不出发吧?”打听明白,他才能安睡;他很怕大家出发,把他剩下。

他只有一点顾虑:一出发,他怎么安置祖国慰问团给他的那个搪瓷碗。他极爱那个碗,因为它是祖国人民送给他的;每天,他要擦洗几次,不许它有一点脏污。向阵地出发的时候,他想,不能带着那个碗;万一把它碰坏了一点呢!不带着吧,万一他牺牲在阵地,而没有跟最应当宝贵的东西躺在一起,岂不对不起祖国人民吗?

为这个,他有两顿没好好地吃饭。

“怎么啦三弟?”最关切新同志们的副班长邓名戈问。

武三弟说出心事。邓名戈极恳切地说:“不必带着它,一打起仗来,很容易碰坏。不用想牺牲不牺牲,凭你的本事、心路,你一定打得很巧妙。真要是牺牲了呢,你的军衣、鞋帽、冲锋枪,连你的生命,哪样不是由祖国来的?何必单想那个小碗呢?”

“对了!”武三弟的眼睛睁得很大,丢开了那个小顾虑,又快活起来。

不光战士们如此,连贺营长也有点着急了。到底哪一天进攻?到底上级准不准他上战场?他深盼能够马上知道。同时,他也晓得:士气虽然很旺,可是对战术思想,大家还没能一致地深入。他警告自己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他必须沉住气,一丝不苟地去准备!他应当再和每个小组、每个班去详细讨论战术,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顾虑!

可是,还没等他那么做,陈副师长已经下来检查。营长深知副师长是怎样一个人!心细如发,要求严格。他一方面有些不安,唯恐副师长检查出他准备得不够细致;一方面又真诚地欢迎这样的检查,好使他和全营客观地晓得到底准备得充分与否。

来到营部,副师长的极黑极亮的眼睛像要把人钻透了似的看看营长,又看看娄教导员。他看出,他们都很疲乏:营长的白眼珠上带着细而很红的血丝,教导员不但脑门儿上的皱纹很深,连眉心也添上了新的褶子。可是,他没说什么。

是的,副师长永远是这样: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不夹七夹八地乱扯。对任何工作,他都要先拟好计划,而后照计划而行,坚持到底。连他吃饺子的时候,他都只吃三碗,一碗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他管这叫作:吃三个“基数”——合乎军事术语。

声音不大而极清楚地,他吩咐:“把一个最大的沙盘,放到最大的洞子里,集合三连的班以上的干部。”说完,他坐下,掏出一张前几天的《人民日报》,用心地阅读社论。一边布置,娄教导员一边对营长说:“看见没有!副师长不检查咱们的武器,他知道咱们的战士怎么爱惜枪械!他要检查干部们的战术思想!他不到各班去,而把大家集合到一块,省时间,一句话不必说多少遍!咱们也得学这种抄近路的方法!咱们俩的‘出去转转’还是小手工业式的作风!”

“小手工业不小手工业的,那么做惯了!一天不跟战士们谈谈心,或是生一顿气,心里过不去呀!”贺营长笑了笑。

他们把最大的一个沙盘布置在“大礼堂”里。沙盘里有驿谷川和“老秃山”的模型,河是用绿纸贴好的,山是黄土泥堆成的。黄豆当作地雷,火柴当作火力点,细树枝拉上棉线当作铁丝网!

人到齐,副师长慢慢地走进来,一直走近沙盘,靠它坐下。没有任何“引言”,他叫了声:“一排长!”

高大而老实的一排长金肃遇大声地答应:“有!”

“假如你带着一个班从这里,”副师长指了指山的模型,“往上攻,几分钟能冲上主峰?”

“报告首长,我们有决心攻上去!”金排长的大脸上出了汗。

“我不怀疑你们的决心!就是没有这几天的动员,你们也不会不勇敢!我问的是几分钟能到主峰?”陈副师长的声音还不大,还说得字字清楚有力。

排长回答不出。

贺营长的脸红起来。“这怪我,我还没想到这个问题。”

“你没参加步炮协同作战的会议?”

“参加了!我知道冲锋以前,先发炮急袭;炮声一停,我们进攻。我只顾了跟大家讨论怎么攻地堡,没想到时间的问题!”

“可是时间决定一切!我们的炮停止了,而我们只顾逐一地攻打地堡,就不可能极快地占领主峰。只有占领了主峰,而后分路往下压,敌人才能处处被动,失去联系。反之,主峰在敌人手里,我们就处处被动,不是吗?”

“是!”营长心里飞快地盘算。“我想,战士们穿着棉衣,带着七八个手榴弹,还有冲锋枪和三百粒子弹,山陡,地堡多,恐怕至少要十分钟才能冲到主峰!”

“要做到五分钟,至多七分钟,占领它!不能再多!战前演习就要演习好:一边冲,一边打,冲得猛,打得灵活,五分钟,至多七分钟,打上去,不教敌人喘一口气!不先算好时间,演习拿什么做标准呢?好吧,这个问题还要认真地研究,而后认真地演习!二排长!”

“有!”仇中庸立起来,他是有胆量而样子安闲的人,说话举止总是慢条斯理的。

“这次攻山,我们要各奔目标,孤胆作战,是不是还要组织呢?”

仇排长想了想,不慌不忙地回答:“一定要!比如打地堡,万不可以一个人去,必须一个人攻,一个人掩护。虽然只是两个人,却有组织、有指挥。”

副师长的黑亮眼珠上露出笑意。“很对!”然后,又提出许多问题,有的考问一个人,有的问大家。大家回答的不都正确,可是都很用心。最后,副师长立起来发言:

“同志们今天检查的结果,没有使我十分满意!你们的确是做了准备工作,但是还做得不够!你们的准备还不能满足党和上级对你们的要求!这,你们要在战前演习的时候补足了它!在演习的时候,必须一分钟能跑五十米的陡坡,必须把地堡假设在最不易攻破的地方。把你们所能想到的困难情况都具体地摆出来,而后具体地克服。”

“你们的营长是最认真做事的人,我知道他是怎样耐心地领导你们。可是,你们也要时时刻刻地动心思、想办法,去帮助他,不要只靠他一个人费尽心机!大家的智慧一定比一个人的多!”

“大家的决心硬、情绪高,这很好!可是,有办法才能胜利地实现决心!记住,牢牢地记住,而且传达给每一个战士!”

“一个比较新的战术是不容易一说就通的。你们必须这样去认识:打今天的仗,眼看着明天的发展!我们的部队是天天在发展着的,不是保守的、落后的!你们要在这次强攻中证实这一点!”

“预祝你们的胜利!都休息去吧!”

回到营部,贺营长提出亲自率领进攻的要求:“不自己去,我不放心!”

陈副师长答应了去对师长说,不过:“你必须保证不是去打地堡、追击敌人,而是去指挥!”

“我保证!”贺营长坚决地说,“除非被敌人包围住!我连手枪都不用!”

副师长笑了笑:“你要是指挥得好,就不会教敌人包围住!贺营长,我爱咱们的部队!这是最纯朴的、勇敢的、有纪律的人民部队!咱们有许多好的传统,应当保持下去。咱们可也有许多不尽合乎现代化的地方,应当急起直追!你也许看我对大家的要求太高、太严格;不是的!我是要教咱们每打一仗就打出个名堂来,教这一仗在咱们部队的向前发展上起些作用!以你来说,你有责任把你自己培养成一个智勇双全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自己天天着急,没有文化!”

“学习!除了学习,还有什么法子呢?”

副师长亲自来检查和指示,已经够大家兴奋的了,哪知道师长又召集会议,连班长都须参加!这真是要打大仗了啊!看,首长是多么关切大家啊!大家都这么体会到,心里也就更有了劲!

及至来到师部,看,进来的是谁?不止师长,师政治委员、副师长,还有军长和军政治委员哟!

谁不知道,军首长是老红军哟!老红军!这永远带着无限光辉的名字!这教人马上想起大渡河、草原、雪山那些光芒万丈的江山与战场的名字!老红军,听到这个名字,谁能不兴奋,不欢呼,不因想起革命事业的艰巨与伟大而感激?何况是亲眼看见曾经参加过老红军的英雄人物呢?多么光荣,有老红军的英雄人物来参加志愿军多么光荣,这样的英雄人物来指挥我们,做我们的首长!

军长进来了,军政治委员进来了!他们的历史、功勋、风度,使每个人都肃然起敬,都精神振奋,都感到被一种使人欢快、温暖、崇高的光明照耀着!有的人出了汗,有的人脸上变了色,每个人的眼可都盯住了首长们,唯恐错过了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的机会!

军长的身量不是很高,可是自自然然带出的威严使他显得很高。圆而稍有棱角的脸非常白净,头发很黑;虽然身经百战,历尽艰苦,可是并没使他显出苍老,头上只有几根白发。军事的与政治的修养使他心里永远镇定,态度安闲。他的眼不但有神,而且有威。看到他眼中的神威,就可以想象到他是可以不动声色地指挥几万战士的。事实也确是如此。

洞子不小,可以容下百十来人。中间放着一张长桌,铺着一张白地绿花的绒毯,上面放着一个大沙盘;沙盘里的模型不止有驿谷川和“老秃山”,也有四围的山岭。军长挨着沙盘坐下。坐下,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大家,看到洞中所有的人。他使大家感到,他不仅看见了他们,而且知道他们的一切甘苦。他是老红军,受过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艰苦与锻炼,受过生死仅隔一发的重伤。什么是革命斗争,什么是在革命斗争中一个战士所应负的责任,他知道的最亲切。他也希望他的战士们能跟他一样地去受考验,并且受得住考验。

军政治委员靠军长坐下。跟军长一样,看外貌,他还很年轻英俊。可是,也和军长一样,他已是中年人。革命的锻炼与修养,使他们胸襟开朗,不顾性命去与一切恶势力决斗;这样,好像年纪与衰老也不敢冒犯他们了!

长脸,大眼睛,政委的全身都活泼有力。他是那么爽朗,使任何人对他都不必存着一点戒心,有什么困难与顾虑对他说就是了,他必定能恳切地相助,而且使对方的政治思想提高,心胸更加宽阔。

师长简单地说了几句关于战前准备工作如何重要的话,然后就请军长指示。

军长聚精会神地看着沙盘上的小山小河,半天没有开口。洞子里没有一点响动。

“你先说几句好不好?”军长微笑着对政委说。说完,他又用心地看着沙盘。事实上,他无须一定说话。他来到这里,已经足以教大家感到这一仗必须打胜、必能打胜。

政委发言,主要是讲攻打“老秃山”的军事的与政治的影响,勉励大家必须下决心取得胜利。

政委坐下,军长顺手地指定对面的一个干部回答问题。他教那个干部先细看看模型,而后再回答。同一问题,他问几个干部,直到获得了满意的回答,才另换一个问题。最后,他慢慢地立起来,眼仍看着沙盘,一边思索一边说:

“同志们!你们师长、团长已经告诉了大家,我们决定采用的战术是攻取‘老秃山’唯一的战术!你们必须绝对相信它!”他又定睛看着沙盘,看了一会儿,他亲切地笑了一下:“是的,这是,的确是,唯一的打法!”

有的人感到惭愧!师的、团的、营的首长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指示过他们,他们虽然参加了学习与讨论,可是总不够热烈,不绝对相信那个新战术。现在,军长又这么恳切地来指示首长们是多么爱护他们啊!首长们是多么热诚地贯彻军事民主啊!

军长继续发言。他的话简单明确。他首先指出为什么要多路突破,和全面铺开。

说几句,军长就停顿一会儿,为是教大家思索思索。大家的确都在思索,而且的确相信军长的指示,军长是有名的指挥山地战的将军,大家都知道。

看大家都抬起头来,写完了笔记,军长强调地讲到“全面铺开”。他指示:只有那样,敌人才无法组织起来,失去指挥。我们看到电线就要割断,教敌人失去联系。全面铺开得越快越好,越全面越好,教敌人处处没有时间还手。这么打,我们能很快地结束战斗,尽歼敌人我相信,我们这次能捉到很多俘虏!说完,军长笑了笑,大家也都有了笑容。是的,失去组织与指挥的敌人只会投降,不会单独地顽强抵抗。

最后,军长极郑重地提出:“打这样的仗,我们必须严格执行命令,不能存一点侥幸心!我们要绝对遵守时间,一切都要遵照预定的时间表进行,不准早一分钟或迟一分钟!打这样的仗,一分钟是很长的时间!我们先发炮,敌人必都藏在隐蔽部去;炮一停,我们极快地冲上去;敌人还没能由隐蔽部出来,我们已经全面铺开!我们稍提前一点冲锋,就会教自己的炮火打伤;我们稍慢,敌人就进入地堡,一齐发扬火力,遵守时间与否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军长慢慢地坐下,声音反倒提高了一点说:“好吧,大家有什么疑问没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提出来讨论!”他的威严而又和善的眼看着大家。

大家不约而同地决定提出一切问题,好解除一切顾虑;亲自接受将军的指示是光荣的!

12

大家热烈地提出问题。前两天还不敢说出来的顾虑都说了出来;不这样,每个人都觉得,就对不起军首长!

每一个问题都由军首长或师首长给了明确的指示,大家的心里一会儿比一会儿更充实、更开朗。他们这才深入地理解了为什么首长们这样注重战前准备工作;是的,直到此刻,他们的心中才真有了底,而且不许自己再有什么模糊不清的地方!这给大家一种清新的感觉,像雨后天晴立在高处似的,看到了平常看不见的、看不清的东西。听,军长不是正说吗:

“以前,因条件的限制,我们不可能这么打;今天,我们的条件好得多了,我们可以,而且必须这样去打!明天,我们的条件更好,知识与技术更提高了,我们就打得更现代化一些,更狠一些;敌人不退出朝鲜,就都消灭在朝鲜!”

军长稍眯着一点眼,看着洞子的尽头,好像是在看,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千门大炮一齐射击,我们的坦克掩护着步兵,像一盘机器似的,向前推进,一下子消灭敌人几个团几个师!

大家的眼也都发出兴奋欢悦的光来。

军政委带着感情说:“当初,拿着独出的步枪来到朝鲜,多少多少人都替我们担心!可是,我们相信自己!我们相信我们自己的传统,我们勇敢,又肯动脑子!现在,我们更相信自己,更该多动心思!我们万不可以这么想:从前装备不好,也打胜仗,今天装备得好得多了,何必再细心准备呢!我们应当这么认识:装备得越好,组织得也得越精密。一部机器呀,坏了一个螺丝钉就开动不了;我们现在打仗也是如此,有一个人不肯动心思,就会误了大事!”

顺着军政委的话,师长教大家注意:“师里还继续派人下去检查,检查到一切微细的事情。比如说,屯兵洞里的大小便问题解决了没有和怎么解决的!决心加上细心才是更大的决心!”

在又提出许多问题之后,一营二连的一位干部提出来一个问题:

“假若三连由正面攻主峰,二连由旁边上去,都到主峰上会合,而后分路往下压;要是二连上去了,而三连还没来到,我们是等候三连呢?还是不等他们,就奔我们的目标去呢?”

这是个很可能发生的一个具体问题。大家都静候着首长们指示。

可是三连长黎芝堂的荣誉心是那么强,他以为发问的人是有意地在军首长、师首长面前不信任三连。他马上面红过耳,想立起来发言。

姚汝良指导员的脸也红了,可是一把抓住旁边的黎连长,向他耳语:“坐下,听首长说!”

军长看了看陈副师长。“你说呢,副师长!”

陈副师长立起来说:“假若我们都遵守时间,都严格地执行命令,我们必能各路同时上去,不会相差很久!不过,我们应当事先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早有准备,以免临时着慌!我看,假若真发生刚才说的那个情况,二连就应该留一小部分人守住主峰,迎接三连,其余大部分人应当按照原定计划,压下去。军长看怎样?”

军长点了点头。“那也要看指挥员能不能应付那样的紧急情况。他必须在事前想到这种困难,准备好克服困难的办法!事前想的周到,临时就不会出大岔子!大家都要记住这句话。”

贺营长听了军首长的指示,沉下气去,一点不再着急,他准备马上在夜间进行战前的演习。每一想起军长的话,他就自言自语地赞叹:“那真是将军啊!真是将军啊!”

上级批准了他到“老秃山”上去指挥战斗。他一方面兴奋、欢快;一方面也想到责任的重大。他必须既对得起党与上级,又须对得起每个参加战斗的战士。

上级也同意了团长与贺营长所拟订的五路突破的兵力与人选的计划:

一路:三连三排由连长带领,强攻主峰。

二路:三连二排由指导员带领,在一路之左,与一路并肩强攻主峰。两路在攻占主峰后,进攻二十五号。

三路:三连一排由副连长带领,强攻主峰左侧,而后会合一二两路,进攻二十五号。

四路:营参谋长指挥二连。二连二排三排由连长带领,强攻主峰右侧。

五路:二连一排由营参谋长亲自带领,在四路之右进攻,在主峰与四路会合,进攻二十七号。

连副指导员指挥战勤工作队。

一连为预备部队。

黎连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爽兴不睡了,起来,点上灯,抽烟。

“不睡觉,你干什么呢?老黎!”姚汝良问。

“睡不着!”

“为什么?”姚指导员还躺着,闭着眼。

黎连长不会把事情老存在心里。“老姚!我决定先冲上去!”

“冲什么?”

“主峰无论如何,我不教二连抢在前面!”

“还没忘了那件事!”

“怎能忘了呢?有光荣,我才活着!”

“当时,我的脸也热起来,有点受不住!可是,人家提出来的是个具体的问题,不见得是看不起咱们!”

“那是看不起咱们!人家说的是三连上不去!我不准任何人小看三连!”黎连长越说越挂火了。“我提前冲锋,我先上去!上不去,我不再姓黎!”

“不遵守时间是违反战场纪律!”姚汝良猛地坐起来。

“谁管!我先上去!”

“你会教咱们自己的炮打!”

“挨自己的炮,也不挨敌人的机关枪!教自己的炮打死光荣!”

“连长!你想错了!”姚指导员恳切地说,“我们是要趁敌人教咱们的炮火打昏迷了,攻上去;这必须遵守时间!”黎芝堂稍冷静了一点,可是不够完全压下怒火去的。“好啦,你甭管我好啦!”

“我不能不管!我有责任要管!我能对战士们说,不遵守时间,随便乱打吗?”

黎连长冷笑了一声:“反正我要先冲锋!咱们自己的炮打的时间短,伤亡有限度!”

“你不是不知道:以前,我们用一两门炮;现在,我们有多少炮群,一打就是一片火海!”

两个人半天都没出声。

“老黎,”指导员的口气柔和了些,“我很替你着急!营的、团的、师的、军的首长们都反复地指示,教咱们打通战术思想,你怎么还是这样呢?”

“问你,老姚,”连长的口气也柔和了些,“为了战术思想,我要是落在二连的后边,教人家笑掉了牙,行吗?不行!我不干!”

“你听着,连长!”指导员极严肃地说,“我们必须严格执行命令,绝对遵守时间!别忘了步炮协同作战!我们要既遵守时间,又不失战机,这才是新本事!”

连长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好吧,我不是不求进步的人!”

“咱们从明天起好好练兵!不许一个人瞎冲乱撞,要各有各的地位,各想各的办法!记住军长的话吧,我们不该存一点侥幸心!就这么办吧!睡!”噗的一声,指导员吹灭了灯。

这真是海洋气候,春雨并不贵如油。前天还下了一小阵雪,今天却潇潇洒洒地落了春雨。云很活动,忽浓忽薄,忽高忽低,可是雨始终不断,下得很有劲。

上级传下命令,趁着云稠雨密,敌人的飞机不易活动,主攻部队可以白天演习。

一声令下,战士们都欢快地出了坑道;要不是坑道低矮,大家一定会在里面就跳起来的。大家已听到传达报告,知道了军长的指示,一致表示绝对认真演习。又加上白天能出坑道,个个心里更觉得痛快。坑道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可是它也真使人闷气;因此,尽管是冒雨出操,大家还是精神百倍。

按照五路突破的计划,各找最近似真的阵地的地形,假设下铁丝网、地堡、战壕,极快地讨论,极快地进攻。攻一次,下来;再讨论,再进攻。

山陡,石头是滑的,泥土是滑的,春山上的一切都是滑的,没有树木可掀一把,只有些青苔,滑的!可是,战士们飞跑猛冲,不顾危险,不顾衣服,不顾性命!他们跑,他们爬,他们滚,只知道执行命令,不顾别的。每一个战斗小组里都有鼓动员,他们呼喊,他们鼓舞,战士们也跟着呼喊,跟着鼓舞;人人鼓动,个个争先。跑一次,不行,太慢!还要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春雨在响,春水在流,战士在喊,石头在滚,泥浆飞溅,四山响着回响,连连不断,响成一片。

每个人的衣服都外边被雨打湿,里面被汗淹透;浑身上下里外全是水淋淋的,分不出哪是水,哪是汗。浑身是泥,满脸是泥,头上脸上身上全冒着热气。云、雨、山、人、汗、热气,连成黑茫茫的一片,从远处辨不清什么是什么。战士们在疾走、呼喊、冲锋、爆破……

黎连长跑前跑后,跑左跑右,不断地高呼,脸上的冷雨热汗流入口中。他兴奋、快活,向一切障碍困难挑战!

贺营长跑的路不比任何人少一步,可是也不知怎么他的身上没有多少泥;衣服全湿,可是显着干净。冲开春雨,他的红热的脸到处给战士们带来温暖与鼓励。

快演习完了,从陡坡上滚下一个人来。黎连长两三步跳过去,把他搀起来。一看,正是那天在军长面前发言的那个二连的干部。

黎连长问:“怎样?摔坏了没有?”

“没有!只扭了腿腕!”

黎连长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说:“同志,要按这么好好地演习,咱们必都能一齐攻上主峰!”

13

红旗是胜利的象征!

红旗是光荣的旗帜!

红旗上写着:

把胜利红旗插上无名高地的主峰,创造能攻能守的英雄部队!

六面红旗,用师、团首长的名义,分送给主攻与坚守的各连。

消息传来,三连的战士集体创作了红旗歌:

光荣的红旗哗啦啦地飘,

首长给咱们三连送来了!

为祖国,为毛主席,为全军增光荣,

我们勇猛地向前冲!

红旗在前面飘,

咱们人倒旗不倒!

首占无名高地,

争取英雄连队,

坚决把红旗插上最高峰!

胜利的歌词在每个人的口中,胜利的歌声传遍了坑道。

电话到了,去迎接红旗。

单说三连:号声响了,集合功臣,由姚汝良指导员率领,到山下列队迎旗。

兴奋地、迅速地,每个人都换上整洁的制服,胸前佩戴上所有的奖章、纪念章;战士章福襄换上一冬没肯穿的新棉衣,布面上发着柔美的光泽。

敲打着锣鼓,高唱着“光荣的红旗哗啦啦地飘……”人人昂头,个个挺胸,前进,向胜利的红旗前进!

光荣的的确确就要来到,去迎接红旗!

战斗的的确确就要开始,去迎接红旗!

决心的的确确就要实现,去迎接红旗!

每个人的血在沸腾、心在激跳,眼前已不是窄窄的壕沟,而是走向胜利的光明大路。四面已不仅是小风吹拂的群山,而好像是有多少面光荣的大旗,迎风飘荡!每个人的眼前闪动着一片红光,放射着胜利的火焰。每个班长都决心把“红旗班”的荣誉争来,每个战士都备好决心书,当“红旗手”!

看见了:还没做春天打扮的山坡下,飘扬着一面红旗!迎上去!迎上去!热烈地鼓掌,严肃地敬礼,迎到了红旗,光荣与胜利的象征!

敲打着锣鼓,高唱着红旗歌,随同着首长们的代表和文工队的男女同志,走入坑道。

号声响了,集合全连的党团员、功臣与干部,举行授旗仪式。

在敌人炮火不能射及的山脚,临时搭起一座小棚。棚口扎着未被炮火摧毁而才教春雨洗净的碧绿的松枝。棚内,除了会场所应有的布置,还挂满了以前得过的荣誉锦旗,集体的,个人的,战功的,还有朝鲜人民赠送的。

这不是死山脚里的一个简朴的小棚,而是一座光荣的宫殿,哪一面锦旗都是志愿军光辉史册的一页,是烈士、英雄与功臣用血汗写成的纪念碑!要把那些锦旗上面的简短的歌颂详加解说,就能写成多少多少卷令人动心的剧本、小说、诗歌与传记。

代表首长们的干部与文工队男女同志在左右、在后面,拥护着红旗。棚小,党团员、功臣们一个紧挨一个,眼睛都盯住了红旗上的:

把胜利红旗插上无名高地的主峰,创造能攻能守的英雄部队!

这些字在他们的眼中闪耀,跳入他们的心里!光荣与胜利就在面前,那面红旗将引导着他们冲上主峰,为祖国,为毛主席,为志愿军增光!

响起了锣鼓,唱起来《红旗歌》;四下波动着雄壮的回音,使群山震颤。

代表们代表着军、师首长做简短而激动的致辞,把首长对大家的信任与关切送到每一颗欢跳的心中去。而后,交出慰问信和送红旗的正式文件。而后,文工队的女同志递交红旗,她们的黑亮的长辫,明秀的眼睛,健美的红腮,热情的微笑,给热烈的场面添上美丽。

英雄气概的姚汝良指导员接过红旗,答谢了首长。而后,他激动地对大家说:“首长们看得起我们,所以送来红旗!你们谁能把它插上主峰呢?要是你们不能,我去!”

会场上像河开了闸,大家一齐发言:

“别说了,交给我!”

“信我不信?给我!”

“给我!给我!给我!”

大家争着说,抢着喊,而且向前拥,伸手夺!

姚指导员建议:

“同志们,不必争!谁准备得好,谁的决心最大,谁拿红旗!”

“对!看谁准备得好!”

“对!这最合理!”

于是,红旗运动就和积极准备结合起来。

肃静!党员们面对毛主席像,向红旗宣誓:“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在党和领袖的面前,在光荣的红旗面前,我宣誓:坚决执行党和上级给我的光荣任务。轻伤坚持战斗,负重伤不哭叫,以自身的模范行动带领群众,勇敢战斗,不怕流血牺牲,为祖国,为人民,为毛主席,把红旗插上‘老秃山’!”

然后,大家在红旗上签名。

机枪手靳彪把名字写得有茶碗口那么大。

“给别人留点地方!全连的同志都要签上!”指导员高声地说。

“还有地方!我要教看见红旗的,就先看见我的名字!”靳彪得意地笑了笑。

红旗拿回连部,而后传到各排各班,普遍地签字。郜家宝急得眼中含着泪,摸着红旗,不住地说:“要是亲手把红旗插到敌人阵地上,该是多么光荣啊!”可是,连长还没允许他跟着出征;他应当不应当在红旗上签名呢?

“小郜,签上!签上!”卫生员王均化说。

“我没有资格!连长还没有点头!”郜家宝的泪几乎要落下来!

“先签上!签上就弄不下来了,看连长怎么办!”王均化大胆地这么主张,“为了争取光荣,难道连长还罚你禁闭吗?”

“不!我还是先要求去!”小郜又去找连长。

“你怎么又来了?”黎连长啼笑皆非地问。“看家也是要紧的事!没听军政委说吗,咱们是一盘机器,每一个小钉子都重要!”

“连长!你还让我活着不呢?”小司号员真着了急。

“这是什么话!我不许你去,就为是怕你吃亏!你年纪小,没有经验!”

“连长,你常对我们说:有光荣就活着,没光荣不如死了!我相信你的话!”

连长没的可说了。

“好吧,跟我去!跟我去!”

“该发信号,我发信号!我还可以做通讯员!”郜家宝不敢说出自己还要打地堡,怕把事情弄糟。

“你知道怎么发信号吗?”

“给我!给我!我在一个钟头内全记下来,连长可以考问我!”

“好!一点钟内,全背下来!”

“我先在红旗上签名去!”小司号员的脸上发着光,心要跳出来,飞跑去找红旗。

是的,就是这样,每个在红旗上签了名的都觉得自己已经和光荣、胜利分不开了!自己的血,自己的性命,都不算什么,只求红旗插上主峰,永远不倒!

于是,决心书像雪片一样,递交给指导员,要求最艰险的任务!人人下了敢死的决心,牺牲就是最大的光荣!每一班每一排是这样,每一连也是如此。感情的极度激动把事情简单化了:视死如归,以死为荣。好像是红旗上既有了名,就不管打好打坏也不该回来!

指导员们阅读了那些决心书,签注了意见,送交上级。

上级马上指示,矫正以死为荣的思想!我们是要以最小的牺牲,杀伤最多的敌人!我们是要敌死我活,不是一死两拉倒!

是的,这就是我们人民的部队,有党领导的部队。它最勇敢热烈,也最清醒。它及时地矫正任何思想上的偏差。清醒的勇敢,智慧与果敢兼而有之的勇敢,才是最大的勇敢。暴敌在每次失败以后,必定做遮羞的宣传:共产党的部队是疯狂的。事实上,我们的确勇敢,但不疯狂;我们清醒我们知道为什么打,怎么打,和怎么必定打胜。

随着指示,团的、营的以及师的干部下来深入连队,跟战士们开各样的建议,启发大家。战士们冷静下来,也就更坚定起来,像热铁点上了钢。

娄教导员特意来参加有黎连长出席的那个小会,特意提出姚指导员告诉他的那问题:“假若二连真的先插上红旗,怎办呢?”

黎连长经过姚汝良的规劝,已经明白了些,可是还不愿表示什么。他要看看战士们的态度如何。

“不会!不会!”大家不约而同地说。

“战斗可不能像算术那么准确!”教导员笑着说,“万一呢?万一呢?”

大家都不再开口。

“黎连长,你说呢?”教导员故意地问。

黎连长想了想,终于爽直地说出来:“谁先插上红旗,都对全体有利!”

“大家看呢?”教导员问。

“对!连长说的对!”大家一齐喊。

“这就对了!我们要竞赛,可不准闹不团结!”教导员把这个问题关上钉。“还有什么顾虑呢?”

“我们写了决心书,在红旗上面签了名,再没有一点顾虑!”一个战士回答。

“因为看了决心书,我才知道还有顾虑!”

大家笑了,不相信教导员的说法。

“不信?好!我提个问题敌人的炮火很厉害,是吧?”

大家一致默认。

“这就是个顾虑!”

“我们不怕炮!”有人说。

“我绝对相信你!可是,在决心书上,你说:出去就不再回来!你只想到敌人的炮火厉害,只想到挨打,而没想到防炮,没想到我们的大炮会压制敌人的炮火,有激烈的炮战!”

“教导员的话对!”

“人人应当有决心,写决心书是对的,可是我们不应当对敌人炮火的厉害不提出讨论!存在心里不说,就是顾虑我们应当强攻上去就修工事,找死角,教敌人的炮火失去威力!是不是这样啊?”

大家欢呼起来。

“我们还得讨论,还得准备,还得演习!顾虑藏在心里,就不去想办法,学技术,也就不能保证胜利!”

热情又转到研究问题上来,而且越谈问题就越多。都须一一想出解决的办法。越这么讨论,大家心中越觉得充实、坚定。我们不是对着枪口往下死冲,教敌人给打倒,而是调动好了我们的火器,打倒敌人。

谈着谈着,甚至有人想起:屯兵洞不大,离敌人阵地很近,我们如何出入呢?假若大家乱挤乱撞,出入既不迅速,又会叮当地乱响,岂不容易教敌人发觉了吗?

对!对!要演习!三四十人要在一分钟出入那又低又窄的洞子,既要快,又要没有响动!

实际办法是解除顾虑最好的药。越讨论,越欢快;对,还要演习只有亲身那么试验了,才会有把握,胜利是准备与演习的结果。

散了会,教导员问黎连长:“怎么样?行了吧?”

“行啦!”连长笑了。“行啦!打过多少仗,没有一回费过这么多心机!”

“记住,你的责任是指挥!还得多费心思准备呀,准备充足才能指挥顺手!”

连长点了头。

不管心里怎样不好受,黎连长对工作还是一点不放松。娄教导员走后,连长又到各处去看,凡是有会议的地方,他都坐下听听。这感动了大家。谁不知道他性如烈火?谁不知道他惯于说:“打仗是拼命的事,瞎商议什么?”放在以前,他准会说:“别开会啦,没人往上猛冲,红旗自己反正上不了主峰!”可是,现在他是这么捺着性,听大家发言,跟大家一同讨论,大家不但感到惊异,而且开始爱他了——以前,大家怕他!

同时,他也受了大家的感动。当他听到新同志岳冬生说:“我学会了本事!我要多带一根爆破筒,多带三个手雷,多带四个手榴弹!遇见地堡,用手榴弹打;遇见坦克,用手雷;遇见铁丝网,用爆破筒!”他再没法否认准备功夫是绝不亏负人的了。假若首长们不再三再四地指示,要准备,要准备,一个新同志怎能这样艺高人胆大呢?

及至他听到一向不够进步的方今旺当众表示:“我犯过错误!我不必多说什么,请大家在‘老秃山’上看我怎样吧!”他几乎落了泪。假若顺着他的意思,只要求大家去死拼,而不耐心地解除了大家的顾虑,使大家心中的确有了底,有了办法;一个像方今旺那样的人怎么会忽然勇敢起来呢?

回到连部,他对着红旗发愣。他有多少话要说,可是找不到适当的言语去表达。

小司号员进来报告:“我把信号全背下来了,连长考我吧!”

“等一等!”连长还看着红旗。

红旗要求我们勇敢!

红旗要求我们多准备!

红旗给我们光荣!

红旗给我们智慧!

14

用不着白衣的“孤胆大娘”想象了,我们的几个炮群一齐射击,破坏“老秃山”上的铁丝网与工事。这是总攻的雄壮的“前奏曲”。

贺营长在到团指挥所去的路上,真想先去看看老大娘,告诉她:报仇的日子到了,我们要歼灭“老秃山”上的全部敌军!交通壕里的泥土,在春雨后,发出些潮而微腥的气味。这使贺营长想起当年在田里劳动的光景。他爱那湿润松软的土地,爱那由他的劳动而长出来的嫩苗——一片一片的能生长的翡翠!可是,尽管他终年劳动,他总是吃不饱、穿不暖!他的父母也挨饿受冻!地主就是活阎罗!

那时候,他也记得,只要有几门炮的资本主义国家就可以来欺侮中国人民。在乡村,一个外国传教士就像一位土皇帝那么威风!

现在呢?他不由得甜美地笑了笑。他,当年的那个饥寒交迫的少年农民,不敢正眼看看外国传教士的乡下人,却要率领着一个营,去强攻最强暴的敌人的最坚固的阵地,而且要必定攻下来!

这个变化有多么大呀!

假若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谁能教那么可爱的祖国,而又曾经那么软弱落后的祖国,站立起来,去打击那最强暴的侵略者,担负起保卫世界和平的神圣责任呢?

他是谦逊不自满的人,可是不能不重视自己的责任与光荣。英雄的荣誉称号不是偶然得到的,它有它的一段结结实实的历史,那历史是他在党的培养下亲自创造的!抬头,他看了看北斗星,那从幼儿就熟识的七位在高空的朋友。他辨别清楚方向,啊,祖国就在那边!在朝鲜消灭敌人吧,保卫朝鲜就是保卫祖国!

他想到祖国、朝鲜,和自己的过去与变化,只是没想到即将来到的危险,虽然要攻打的是“老秃山”。他向来没在上阵以前想过个人可能遇到的危险。含着笑上阵,含着笑凯旋,他只盘算着如何打胜,对自己的生死存亡他没顾虑过。

在他身上,没有任何铁的或银的神像,没有任何布的或纸的护身符,他只有为真理与正义去打仗,而且必定打胜的决心。这是一个最纯洁、最清醒,毫不迷信的英雄。他不信神佛能保佑他,只求自己能保护人民。

在他身上,没有满装烧酒的咂壶;他不借酒力去壮胆。他也没有印着裸体女人的美术扑克牌,像美国兵带着的那种;有那样脏东西在身边,他以为,是军人的莫大耻辱。他和他的战士们的“贞操”是全世界上所不多见的。他和他们对妇女的尊重与爱护是值得用最圣洁的言语去歌颂的!

是的,就是这样的一位英雄,默默地含着笑在交通壕里走,走到团部听取战前的最后一次指示。

贺营长估计:诸事已经按计划准备好,而且经过了上级首长的检查,乔团长大概不过要嘱咐和鼓励他几句就是了。谁知道团长一开口就说:

“军长刚才来了电话!”

“军长?”

“还不止军长!”

“还有谁?”

“志愿军司令部问军长,军长问我,到底能打不能?”

“一切都准备好,我们有把握打好!”贺营长急切地说。

“我可不能用那样的口气回答军长!”乔团长微笑了一下。“跟政委、参谋长商议了一下之后,我回答军长:‘我们看,可以打!’”

贺营长松了一口气,天真地笑了。

“军长末后说:‘要是觉得准备得还不够,就先别打!’”说到这里,团长的大长脸上显出些不安的神气。“贺营长,责任重大,任务艰巨啊!”

“我知道!我一定完成任务!”营长坚决地说。

“我相信你!可是我还要再说一遍,责任重大你要处处留神,时时跟我联系,报告情况!”

“我必定随时报告!我要带两部步行机,打坏了好有替换,不至失掉联系!”

“好!”团长看了看笔记本。“屯兵洞里的鼓动工作是重要的,在洞里隐藏一天一夜,战士们的思想可能发生波动!”

“这两天我们正学习英雄,到屯兵洞里还要继续学习!”

“好!还有什么没准备好呢?”

“都差不多了,我回去再检查一遍!”

“对!像飞机似的,在起飞以前必须完全检查到了!好!我们在二十三号二十时零分开始进攻!”

“二十三号二十时零分?”营长不由得立起来。

“二十时零分,我们的炮火急袭四分钟,二十时零四分步兵进攻,要绝对遵守时间,至多七分钟攻上主峰!”

“我们已经那么演习好!团长!”

“你的任务是指挥攻上主峰,而后迅速占领二十五号和二十七号,歼灭敌人结束了战斗,二营上去。都清楚了!”

“都清楚!”营长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有什么要问的?”

“遇必要的时候,可以不可以放弃二十五号?”

“跟师长请示过了,攻二十五号专为杀伤敌人,那里极难守住。你们一定要攻上二十五号去,然后看情形可以撤下来。”

又说了一会儿,团长握着营长的手说:“出征的时候我来欢送!”营长已经要走,团长拦住他:“等等,我们对一对表!二十三号咱们再对一次!”

在回营的路上,贺营长遇见了常班长。二人走近,彼此让路的时候,班长问了声:“是贺营长吧?”没等回答,他就敬礼。

“是我!”

“报告营长,我是运输连的班长常若桂。前面的炮一响,我带十五个人帮助三连的战勤队。营长也上去吗?”他想起前几天跟谭明超的谈话。

“我也上去!”

“上去,同三连一块儿上去?”

“对!”

“那么,我们就在一道了!营长,许我拉拉你的手吧?”他伸出那老树根似的手去,把营长的手握得生疼。“能跟营长你一同上去,我,我,我光荣!”

“常班长,能参加这样的战斗,咱们都光荣!”

“都光荣!”

“班长,你的岁数不小了吧,比我大?”

“三十出头啦!岁数就是准备,多活一天,多一分经验!营长,山上见我也在红旗上签了名,我要到主峰看看我的名字!”

说完,他敬了礼,走开。事实上他真舍不得走,愿意多跟英雄营长说几句话。他可有的说咧!在过去的几天里,不管是阴,不管是晴,他每夜必过河三四次,运送各样的东西。每一次来回就是十多里哟!雨天,他的脚陷在泥里,拔都不易拔出来啊!可是,他不能比别人少走一步;他比谁都更恨“老秃山”上的敌人。为消灭敌人,即使掉在河里淹死,他也甘心!

不运送东西的时候,他教给大家怎样抬担架,才能教伤员最舒服;教给大家怎样包扎伤员,以免久等卫生员,使伤员多受痛苦、多流血。他把人力也做了适当的配合,体力强的和体力弱的,有经验的和没经验的,都调配起来,使每一小组都能顶得住事。

但是,他不敢和营长多啰唆;况且,说出来也有点像自我宣传。于是,他就大步走开了。“做了就是做了,表白什么呢?”他对自己说。这几天,他已累得腰酸腿疼,连双肩也有些向前探着了。可是,跟英雄营长说过了几句话之后,他又挺直了腰板与肩膀,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几岁!“够呛”!

营长也很愿意跟常班长多谈一会儿。对这么可爱的一位老同志,假若有时间,他愿意坐在一块儿,谈上几个钟头。可是,他没有工夫闲谈。他得赶快回营,再检查一遍。回到营部,谭明超正在等着他。营长喜爱这个小伙子。他的记性好,冲口而出地叫出来:“谭明超!你来了!”

小谭更佩服营长了,心里说:“看营长的记性有多么好!只见过一次,就把我记住了!”

他兴奋地得意地向营长报告:这次进攻,前沿阵地一律用无线电机,第二线照旧用有线的,所以无线组添了人,他被选上。“我向连长要求了再要求,让我跟着英雄营长!”

“连长答应了?”

“不那么简单!”小谭刚要向上斜一斜眼,表示自己的骄傲,赶紧就控制住。“好几个同志都这样要求!我反映了意见:大家排排队比一比吧,比过去的功劳,出现在的技术,比谁先要求的!比谁已经见过英雄营长!”说到这里,他没法不斜翻一翻眼,实在太兴奋了!

“你胜利了!”

“我得到了光荣!营长!这不简单!原先,我不过有那么一个心愿,谁晓得真成了事实呢!”

“平日多卖力气,光荣就不会故意躲着你!你休息一下吧!”

“先不能休息,我得掌握咱们在阵地上用的暗语啊!营长知道的,我都得知道,而且都得背熟,顺着嘴流!”

“对!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一等!”营长出去,到各连检查。

这时节,师文工队的几位男女同志正在逐一地由班到班做慰问演出。

坑道低隘,他们不能跳舞,也不能表演大节目,只带来一些曲艺段子:快板、鼓书、相声、单弦、山东快书;有的是唱熟了的歌颂志愿军英雄的,有的是临时编成的鼓舞士气的。他们还带来五颜六色的标语,贴在洞内;三言五语的快板短条,贴在子弹箱上、水桶上和一切能贴的地方。他们给坑道带来了颜色、喜气与热情。

他们正在十班表演,黎连长进来了。

不但全营,连师的文工队也晓得黎连长的威名。谁都知道三连长打起仗来比猛虎还猛。女同志钮娴隆正唱着新编的单弦,一见连长进来,訇地一下把词儿忘了!

连长一声不出,和战士们坐在一处。这使钮同志安定下来,想起曲词,继续往下唱,而且唱的特别好。唱完,她的头上出了汗。

连长一直听完了这一段。在大家鼓掌之际,他过来握钮同志的手:“你们来到就够了!唱不唱的不要紧,我们一样地感谢!”

这几句真诚得体的,也是战士们都要说的话,感动了文工队员们,纷纷地说:“我们唱得不好!”

“同志们!”连长对文工队员同志们说,“来!上我那里去!”

大家有些莫名其妙,只好拿起乐器,跟着他走。战士们鼓着掌欢送他们。

到了连部,黎连长天真地向大家笑了。“我说的是真话:你们来到就够了!来吧,都抽烟吧!”他把一盒“大前门”扔出去,被一位男同志像接棒球似的接住。

钮娴隆不吸烟,低声地说:“我们唱不好!”

看着也就像刚十五岁,其实她已经满十九岁了。她很矮,可是浑身上下都长得匀称。一张白净的小圆扁脸,哪里都好像会发笑。谁见了都会喜欢她。两眼非常得明亮,老那么天真地看着一切,好像是什么也不怕,又好像稍微有点怕。一对很黑的辫子搭在肩头上,因为老戴着小扁呢帽,辫子倒好像是假的。

是的,她和同她在一处工作的男女青年们,什么也不怕。为保卫祖国,他们由四川(钮娴隆就是四川人),由广东,由湖南,由各处来到朝鲜,用歌舞、戏剧鼓动志愿军战士们。遇到战斗,他们到前线去表演,去鼓动。高山、洪水、轰炸、炮火,丝毫阻碍不了他们,他们不怕。到必要的时候,男同志们也去帮助抬伤员、送弹药;他们是部队的文艺工作者。

可是,她与他们又都有点害怕,怕创作的表演的不受战士们的欢迎。他们都很年轻,不怕吃苦受累,乐于学习,可是在业务上没有经常的指导,进步不快。远在朝鲜,他们得不到祖国文艺工作者的援助,他们是孤军作战。他们着急,他们也害怕,怕对不起战士们!

“我们唱不好!”是眼泪落在心里那么说出来的!

“你们不必再唱!”黎连长告诉大家。“去跟战士们谈谈话,一定更有用!而且不会耽误他们的工作!”

大家都高兴了。连长说的对,连长原来是粗中有细!大家鼓起掌来。

“同志们!”黎连长严肃地立起来说,“你们知道吗,平日我不大注意你们。我总以为你们穿得漂漂亮亮的,不过只会那么唱几下,跳几下!这几天,我什么都改了!对你们的看法也改了!你们有用!你们应当穿得漂漂亮亮的!看,战士们多么喜爱你们!你们鼓舞了他们!我要求你们,分开到各班去,告诉他们:学好本事才有资格去插红旗!告诉他们:只准红旗升,不准红旗倒!剩下一人一枪一口气,也要把红旗插上主峰!你们说一回,比我说十回都更有劲!就这么办吧!去吧!”

大家一齐喊:“走!”

钮娴隆的小圆脸笑得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似的。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连长天真地说:“连长,我愿老在部队里工作!”很俏皮地,她敬了礼。

15

贺营长在万忙中去看了看“孤胆大娘”。他十分关切她的安全。他知道,打响以后,敌人必定加劲地乱开炮、乱轰炸;她的小洞子可能遭受到轰击。他也知道她是“孤胆大娘”,我们进攻,她也许立在那株老松下观战;他晓得她和朝鲜一般的妇女的胆量!他须去看看她,在不泄露军事消息的原则下,劝告她多加小心,不可大意。同时,他也愿看看她缺不缺粮和别的日常需要。一打响,大家就不易照顾她了。

营长很可以派一个人去办这点事,不必亲自跑一趟。可是,他不愿意那么办。他不仅是要去办那点事。他心中有个相当复杂的渴望,鼓动着他必须去看看她。

他热爱祖国,也热爱朝鲜。这两种爱已经那么密切地结合在一起,使他一想到朝鲜,就想到祖国;一想到祖国,就也想到朝鲜。这两种爱加强了他的责任感。他若是对任何一件事情没有做到好处,他就觉得同时对不起两国的人民。为了两国的人民,他要求自己须把每件事不止做好,而且要做得特别好。现在,他就要进攻“老秃山”了;他不但必须对得起党与首长,也必须对得起“孤胆大娘”——她不是渴望我们进攻,消灭敌人,常常在老松下,胳臂一伸一伸地做要求我们发炮的姿态吗?是的,他必须去看看她;从她的面貌言语中得到鼓励,使他更坚决,更勇敢,打好一个歼灭战!

再说,她是个朝鲜妇女。“朝鲜妇女”四个字在贺营长心中,正如同在每个志愿军心中,是崇高光灿的。在抵抗美帝侵略战争中,朝鲜妇女担负起一切支援前线的工作,她们耕种,她们收割,她们修路,她们纺织,她们指挥交通,她们监视敌机,她们救护伤员,她们教育儿童,她们在矿山、在工厂,甚至在部队里,不但像男人一样地操作,而且出现了多少英雄与模范!即使是在田里操作,她们也冒着最大的危险。敌人的炮火,敌机的轰炸,是蓄意杀伤和平居民的。炮弹炸弹不仅如雨地降落在城市,也降落在村庄和田地里。出去耕作的妇女,正像进攻敌人的战士,出去不一定能够回来。这,没吓倒朝鲜的英勇姊妹。不幸有的牺牲了,别的妇女便只含着泪埋葬了她,而后担负起她的工作;她们并不放声恸哭。她们的脊背老直直地挺起,她们的战斗决心不许她们大放悲声。这已成为她们的气质,英雄的气质,英雄民族的气质!贺营长决定在战前去看看“孤胆大娘”,向她致敬,也为表示决心!给原来和她同居而被敌机炸死的姊妹复仇,为一切牺牲了的朝鲜妇女复仇。

是的,当他想起“孤胆大娘”,他也就想起自从入朝所遇到的一切朝鲜妇女。她们,即使丧失了丈夫兄弟,即使丧失了房屋器具,却仍然不低下头去,仍然把仅有的一件颜色鲜明的小袄穿出来,仍然有机会就歌唱、就跳舞。她们坚强尊傲,所以乐观。丢了什么都不要紧,她们就是不肯丢失了祖国,而且坚信绝对不会丢失了祖国。为保卫祖国,她们甘于忍受一切牺牲。她们热爱朝鲜人民军,也热爱中国志愿军,这两个并肩作战的部队给她们保卫住祖国的疆土。贺营长记得,有多少次行军或出差的时候,哪怕是风雪的深夜,只要遇到朝鲜妇女,他就得到一切便利。她们会腾出住处,让给他。她们会帮助他做饭,给他烧来热水。她们拿他和每个志愿军当作自己的兄弟子侄。他也记得:他怎样帮助她们春耕,怎样帮助她们修整道路或河堤。大家在一处劳动,一处休息,彼此都忘了国籍的不同,言语的不同,风俗习惯的不同。大家只有一条心,就是打退暴敌。彼此的帮助与彼此的感激都是那么自然、真诚、纯洁,使“志愿军”与“朝鲜妇女”都成为圣洁的名号;从现在直到永远,都发着光彩。一想起这些,贺营长就欲罢不能地想去看看“孤胆大娘”,不论他怎么忙。他不是去见一位老大娘,而是去慰问所有的朝鲜妇女,向她们致敬致谢!

正是黄昏时候,贺营长同一个通讯员来到那株老松的附近。天还相当地冷。老大娘却立在洞外,面向着“老秃山”。山色已经黑暗,老松的枝干也是黑的,白衣大娘立在那里,很像一尊玉石的雕像。

她只是个平常的农民,身量不高。可是,正像艺术作品的雕像那样,尽管并不高大,而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令人起敬。她的举止动作都是农民的,可是加上那种坚决反抗压迫的精神,她就既纯朴可爱,又有些极不平凡的气度。

看到贺营长,她往前走了几步,来迎接他。她的既能柔和又能严厉的眼神,现在完全是柔和的她看到了所喜爱的志愿军。她的黑眼珠还很黑很亮,在那最黑的地方好像隐藏着一点最天真的笑意,同时又隐藏着一些最坚定的反抗精神。她的脸上已有些褶纹,可是眉宇之间却带出些不怕一切苦难的骄傲。

贺营长几步抢上了高坡,来到她的身前,向她敬礼。他爱这个老大娘。她的身量和农民的举止都颇像他的母亲。可是,她又不完全像他的母亲,她身上带着朝鲜妇女特有的气度与品质。他承认她是他的朝鲜母亲。

贺营长会说几句朝鲜话,通讯员比他会说的多一些。老大娘只会说几个中国单字。语言并不是很大的障碍,当大家都有一条心的时候。

营长先问了她需要什么。老大娘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缺乏。她又笑了笑,而后指了指“老秃山”。营长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大娘不需要任何东西,虽然她的生活上的需要已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她需要的是攻打“老秃山”!因为,他想,她迫切地需要进攻“老秃山”,所以她才不要求多给她一斗粮,或几尺布。

营长点了点头。他明白她的心理。全个小村子里的人,连鸡犬,已都被暴敌炸死,她多要东西干什么呢?她已六十多岁,她切盼在她还有口气的时候,能够亲眼看见给全村人雪恨报仇的事实!

看见营长点头,老大娘又笑了笑,而后看了看自己的脚。她穿着一双又宽又大的胶皮靴,是一位志愿军送给她的。这双大靴子看起来很可笑,可是在她的脚上也不怎么就带出一些特别的意义。这是战争期间,她无从选择,只好穿着所能得到的东西。那位志愿军也没法选择,只能送给她这点礼物。她有时候笑自己的靴子,可是刚笑完,她便严肃地注视着它们。到了事物没有选择的时候,人的欲望就超过了对物质的要求。穿什么也好,吃什么也好,最要紧的是怎么尽到自己的责任,打退敌人!

贺营长,由通讯员帮助,说明他的来意,教老大娘务必多多留神,敌人可能又乱轰炸。他可是没说敌人为什么又可能这样发狂。

老大娘很感激他的关切,并没追问为什么敌人又要发狂。她天真地笑了笑,好像是说:我早就知道敌人会随时发疯!

贺营长又嘱咐了一次,才向老大娘告辞。他有点舍不得离开她,真愿意把她安置在一个最安全、最舒服的地方去。可是,最安全、最舒服的地方在哪里呢?他一边慢慢地走下山坡,一边不由得对通讯员说:“只有消灭了敌人,才能找到安全舒适的地方!消灭了敌人,到处就都安全了!”

通讯员不明白营长的话是什么意思,可也没有发问。他不由得回了回头,看见老大娘正向他们招手呢。天已很黑,可是那只举着的胳臂,因为衣袖是白的,还看得相当清楚。他告诉了营长。二人一齐站住,回过头去,也向她招了招手。

走出相当的距离,二人回头望望,白衣老大娘还在老松下立着。通讯员不由得问了声:“营长,老大娘想什么呢?”

营长半天没能还出话来。走入了壕沟,营长才带着愤怒,忽然地回答:“她跟咱们想的一样,打‘老秃山’,消灭敌人!”

“对!营长!”通讯员说。

真的,在太平年月,这该是多么美丽安静的地方啊!春天快到了。在日本统治者被赶走,朝鲜人民建立了自己的政府之后,在美帝发动侵略战争之前,这里的春天该是多么美丽呢!当春风吹拂,春月溶溶的夜晚,春山上的松柏响起悦耳的轻涛,把野花的香味轻轻吹送到每个山村,有什么能比这更美丽呢?

爱劳动、爱欢笑的人民,当春耕即将开始的时候,在月色中还欢笑着操作,选种的选种,送肥的送肥。年迈的大娘们在屋里用木机织着细密的白布,准备做些春衣。年轻的姑娘们放弃了冬衣,不管山风多么劲峭,就已换上艳丽的春装。她们歌唱,她们轻舞,清甜的笑声碰到了群山,又被送了回来。喝了两杯人参酒的老者,和想略略休息一会儿的老大娘,也来参加姑娘们的歌舞,笑声更响亮了。这是多么美丽呢!

他们为什么不唱不舞呢,心里既是那么喜悦!老人们可以做证,他们是怎么受尽日本统治者的屠杀与压迫,和怎样顽强地反抗!今天,人民自己有了政权,有了自由,还不积极劳动,尽情欢笑吗?日本统治者处心积虑地要消灭朝鲜的文化,可是朝鲜人民保存下来自己的语言文字,自己的风俗习惯和自己的民歌舞蹈。那么,为什么不歌不舞呢?

春天不是男婚女嫁的好时候吗?东村西村都有喜事,唱歌跳舞的机会就更多了。老人们够多么喜欢呢,他们将在次年春天就可能抱孙子吧!他们的孙男孙女将生下来就是自由的人,用诚实的劳动享受着这美丽江山所能给的幸福!他们的儿辈已经不会老用着那笨重的农具与牛车,不久就会用上新的农具和拖拉机,何况他们的孙辈呢?谁知道那些红脸蛋黑头发的娃娃们会多么幸福呢,连想象也很难想象得周到啊!

春天又快到来,可是……美帝侵略者比日本统治者更毒恶可恨!美帝连山上的松柏都给炸光了啊!

“孤胆大娘”,正像通讯员所问的,正想什么呢?恐怕她正会想到这些既极甜美又极酸辛的事情吧!正是因为她想到这些,她才切盼攻打她眼前的“老秃山”吧!

贺营长默默地在壕沟里走。用他所积累下来的朝鲜知识,他也会想到这些,因而他就更能了解老大娘的心理与愿望。

“好!一定,一定打下‘老秃山’来!”他自言自语地说。

16

真的,春天开了头,冬天还会站得住脚吗?连日的春雨,已差不多把积雪化净。春风软而有力,不住地吹动,不许地上再上冻结冰。四面的山峰,失去了积雪,看着就不再那么严峻可畏了;虽然光秃秃地,却显着朴实干净。顽皮的驿谷川得到发疯的机会,猛涨起来,把散碎的冰块抛上两岸,山洪欢笑着顺流而下,遇到阻碍狂喜地掀起白浪。

像山一般朴实雄壮的战士们,像洪流一般激动活跃的战士们,都已经准备好,准备好出征!他们是春雨、是春风,要去消灭严冬的冰雪,给世界换上温暖的、幸福的、花将要开、树将要绿的春天。

天上悬挂着半圆的春月,山沟里吹拂着多情的春风,在黑长的山影里列着出征的队伍,闪动着胜利的红旗,红旗上写着战士们的光荣名字。

只有星光月色,只有山影风声,没有一声牛鸣,没有任何鸟叫,世界好像死去。没有死!没有死!看,红旗在飘动,在前进,一会儿照上春月的光辉,一会儿隐入春山的暗影,英雄的队伍在移动、在前进!没人出声,没人咳嗽,只有脚步的轻移、雄心的跳跃,与英雄气概的肃静。

离开他们用自己的手与自己的汗挖掘成的坑道,没有人回一回头,正像以前他们离开故乡,离开祖国那样坚决热烈。带着爱国的热情、援助邻国的义气、拥护真理与正义的决心、党的教育与培养,他们前进。每个人都确信他们的手能挖通了高山,也能捶死卑鄙无耻的侵略者。他们肃静无哗地走上山坡,走下山坡,红旗在前,人影在后,人人有了准备,事事有了准备,走向“老秃山”,攻下“老秃山”!

肃静而激昂地,他们前进。全世界都注视着他们。他们不是仅仅去攻取包在群山里的一个山峰,他们是去做正义与霸道,和平与侵略,自由与迫害的决斗!全世界善良的人们在注视着他们,希望他们胜利;战争贩子们也在注视着他们,盼望他们失败。他们的胜败也就是正义的威力的增减。他们肃静而激昂地前进,他们每个人都晓得全世界正在注视着他们,他们必须教正义得到胜利!他们不是穿山越岭的两连战士,他们是朝鲜人民、中国人民和全世界善良人民支持着的一支革命部队。

春月下,半株古松旁,立着的白衣“孤胆大娘”,向他们招手。全朝鲜的妇女都向他们招手。他们的胜利会给她们带来和平与幸福。他们的胜利将使这些山陵再穿上松柏常青的绿衫,使山脚溪边再有鸡鸣犬吠和甜美的红苹果。她们怎么信任朝鲜人民军,也怎么信任中国人民志愿军!

有了人声!代表师首长的干部与文工队员,团首长们,在一个小山口外,看见了红旗,看见了出征的队伍,响起来锣鼓、欢呼、鼓掌。声响顺着春风吹向春山,温暖地得到回应。声响也达到战士们的心里,他们的心跳得更快,头昂得更高,脚步声更齐。军容也更壮肃,红旗高举,队伍整齐,一支钢铁的部队向前行进。

来了!来了!欢送的人们以高大威严的乔团长为首迎上前来。拿着红花,拿着由祖国来的葡萄美酒,拿着香烟,大家也迎上前去。乔团长看一眼战士们,就仿佛自己又要高出一寸。他为这样英勇的部队感到骄傲,他确信他们必能旗开得胜!

领队的是程友才参谋长和庞政委。程参谋长的眼发着光,嘴角鼻洼含着骄傲的笑意,满脸的春风与才气。庞政委还是那么安详自如,可是身量显着更高了些,两眼深沉地看着远处的山峰。

紧跟着的就是英雄营长贺重耘。他兴奋、紧张,可是都藏在心里,外面还是安稳从容,不快不慢地率队前进。只有红扑扑的脸透露出一些他心内的感情。经常挂在他的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强攻主峰的“尖刀第三连”到了,由众望所归的十班执掌红旗。小风展开红旗,斑斑点点全是勇士们的签名。

虎子连长的虎目圆睁,目眦欲裂,看不见群山,看不见春月,只直视着胜利红旗,阔步前进。

小司号员郜家宝紧随着连长,清秀的脸儿涨红,细长的脖儿挺直,高傲地挎着一只晶亮的铜号,在春月下闪闪发光。

老成持重的三排长乜金麟领着爆破班和突击班,爆破班中功臣邓名戈规规矩矩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身旁是老战士章福襄,章福襄是那么激动,圆脸通红,两眼冒火,恨不能一步跨到敌人阵地!他的后边是新战士岳冬生,果然多带了一根爆破筒,三个手雷,四个手榴弹,下了决心去立奇功。

突击班前,柳铁汉班长咬着牙疾走。他的眼前,不是崎岖的山路,不是月色中的壕沟,而是龙岗里的“屠杀场”,三千多善良的人民变成死尸,刚会说些话的小儿的身上挨了三刺刀!他要给他们报仇,报仇的日子到了!就在明天!他的后面走着功臣宋怀德和功臣姜博安。他们的后面是武三弟。武三弟的大眼睛瞪圆,薄嘴唇紧闭,他把一切都已看清楚、听明白,这是去打粉碎敌人冒险登陆进攻的大仗,他必须立功,他是青年团员!

姚汝良指导员和仇中庸排长率领二排。细高的指导员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由平日的殷恳虚心的样子变成了昂首天外,英勇矫健。仇排长还是不慌不忙,安安稳稳,可是脸上带着坚定与威严。二排的后面跟着卫生员王均化,带着两个帆布挎袋,满装救急包和绷带——还怕不够用,他把自己的被单和汗衫都洗好,放在帆布袋里。背上,他背着几副夹板。他的矮小而横宽的身体上处处是力气与胆量,他不但要抢救伤员,也要打几个地堡,抓几个俘虏。他的身旁是带着一部步行机的谭明超。小谭的脸上身上都没有多少肉,可是四肢百体全像铁筋做的,他轻快活泼,而且有劲。另一位电话员,紧跟着小谭,也带着一部步行机。在他们的后边是由炊事员、文书、理发员组成的战勤队,由副指导员率领。炊事班长周达顺先前就那么做过,现在还想那么做:到必要的时候加入战斗,教员沈凯也来了,他的样子和战士一样,更打算证明自己的胆量与勇敢也和战士一样!

副连长廖朝闻和排长金肃遇率领一排。轻便灵活的副连长好像觉得山路太平平无奇,不值得他一走似的,就那么毫不经心地走着。他的小尖下巴高傲地翘起一些,两眼随便地一动就看清楚一切。他看不起敌人就像看不起一只乌鸦似的,他随便一瞄准,就能把它打下来。高大而老实的金排长恰好跟副连长相反,他知道自己老实,所以不敢松懈一点,他的大脚跺得咚咚的响,脸上的筋肉全紧张地绷紧。他老实,打起仗来只有一个心眼——死拼!在他们后边是有名的机枪手靳彪和巫大海,还有……

“尖刀第三连”走完,又上来一面红旗,执掌红旗的是有名的“四好班”二连六班。

唐万善上士在二连的最后边,带领着战勤队。他很想说话,可是不敢开口,只对自己有声无声地嘟囔:常若桂班长怎么没露面?难道他已经到前面去了?

乔团长拦住了队伍。钮娴隆首先冲过去,别的女同志跟着她。她轻巧得像一只小鹿,跑到参谋长前面。她的满脸上全是笑意,可是眼中微微有些湿润。这样英雄气概的部队使她感动得要落泪。她控制住自己。轻快地她把一朵大红花戴在参谋长的胸前。文工队员们一齐喊:

“光荣花,朵朵红,祝贺首长立奇功!”

她们给庞政委戴上红花,给贺营长,给黎连长也都戴上红花。

“光荣花,朵朵红,祝贺首长立奇功!”

乔团长亲自敬酒,大家一饮而尽,连向来酒不沾唇的庞政委也一口干了杯。

“胜利酒,请干杯,立了奇功凯歌归!”

“祝你胜利!”

“祝你胜利!”乔团长和每个人握了手。

热烈地握手,英雄气概地握手,用力地一握,立刻分开,比千言万语更亲切而明确:手碰到手,心也碰到心。坚决、果敢、光荣、胜利,就是手的言语!

每个人都接到胜利烟。

“英雄吸了胜利烟,一举攻下‘老秃山’!”

战士们回答:

“吸了首长的胜利烟,一定攻上‘老秃山’!”部队移动,往山下走。

欢送的人们不肯离开,立在原地向英雄们的背影招手,向闪耀在春月春风中的红旗招手。

“好!”团长望不到部队了,这么说了一声。

这个“好”不是随便地夸赞。我们的军容、士气,的确好!我们的每一班的火力比过去强了许多,都有自动火器,使参军多年的团长没法子不夸赞;况且那么多的武器是掌握在英雄战士们手中!

钮娴隆提出要求:明天,她们到阵地去慰问、去鼓动。

团长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勇敢!我可是不能教你们去冒险!有你们经常鼓舞战士们,大家才能打胜仗!”

队员们还一再地要求,团长最后答应:“只准你们到营指挥所去,不准再多走一步!”

出征部队到了驿谷川渡口。

工兵们在这里等候着呢,怕敌人万一发冷炮,打坏了桥梁。

除了木桥与浮桥而外,还有两只橡皮船,这两条小船不知是谁放在这里的,好多好多日子了,它们就那么“野渡无人舟自横”地闲待着。青年工兵闻季爽看见了它们,收拾了一下,准备在打仗的时候做救急之用。今天,他就想试用一下。虽然载人不多,可是早渡过几个人去也是好的,这里是封锁线啊!

小船居然能用,这使闻季爽非常满意。及至战士们告诉他:攻“老秃山”还有“海军”哪!他就更觉得高兴,而且告诉战士们:有眼睛才能没有废物啊!

过了河,战士们对战争的感觉更亲切了:前面就是“老秃山”!明天这时候,“老秃山”就必须换了手!这种感觉使大家极肃静,极谨慎起来,要说话就彼此耳语。这是大家的责任,必须不教敌人发觉任何一点声音,一点亮光。

程参谋长和庞政委直奔营指挥所去。贺营长留在河边,向连长、排长又做了指示。接受了指示,他们就向屯兵洞前进,极轻巧地肃静地前进,因为他们是在“老秃山”的眼底下,而且是到“老秃山”的山根去。战士们在这里守备过三个多月,晓得什么叫作小心谨慎。在守备期间,大家都知道,炊事员到河里或小水沟里取一桶水,都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一点声响会招来无数的子弹!战争是最复杂的事,头脑简单的人连一桶水也取不回来!

每一排奔向一个屯兵洞去,洞子就在“老秃山”的下面。

敌人在上面,我们怎么在下面打的洞子呢?这是战士们的智慧,也应当是个秘密!

看到末一个人渡过河,贺营长才带着两个通讯员和两个电话员到一连去看看。一连不必到屯兵洞去,所以早渡过河来。

这一带,山不大,可是很多,你挤着我,我遮着你。走到个适当的地方,贺营长立住,低声对谭明超说:“看见了吧?那是‘老秃山’的主峰,明天这个时候,红旗已经插在那里!”

“一定!”谭明超看着那秃秃的、凶恶的主峰说。

17

时间仿佛是停住不动了!屯兵洞是那么矮、那么窄、那么小、那么潮湿,战士们到里边一会儿就已感到烦闷。空气慢慢地减少,变热,衣服穿不住了。可是,不能出去,绝对不能出去,敌人就在上边!不能脱衣服:你紧挨着我,我紧贴着你,左右靠得严严的,对面膝顶着膝,谁也不能动一动;身上都带着那么多的武器,一脱衣服就必发出声响;敌人就在上面啊!什么时候了?熬过几点钟了?天亮了吗?大家问,大家看表,啊,时间仿佛是停住不动了,过一分钟好像是过一年!

他们要在洞里过一夜一天啊!

干粮很充足,可是谁能下咽呢?他们热、闷、急躁,胸口上像压着石头!他们口渴,渴得厉害!有的是水,可是谁敢多喝呢?喝多了,小便麻烦哪!

这就是考验没受过长期的部队培养的人,没受过革命斗争锻炼的人,一定会狂喊着冲出去!可是,我们的英雄们却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等候那仿佛不知什么时候才来到的冲锋命令!低声地,他们彼此安慰,谈论着他们所要学习的英雄,彼此鼓励打开手电筒,他们照一照手中的英雄事迹的连环图画,英雄的相片,英雄的小传。他们急、闷、烦躁、口干、腿酸,但是他们用英雄的形象,英雄的事迹,英雄的气魄,鼓舞自己去克服那无可忍受的苦痛!不能忍受痛苦,怎能实现英雄的决心!不受这么多痛苦,怎能担起抗美援朝斗争中的光荣任务!他们的毅力、镇定,深入心灵的组织性与纪律性,教他们宁可死在小洞里,也不抱怨一声,不违反命令!他们的高贵品质与崇高的革命英雄主义的精神,表现在战场上,宿营里,村落中,也表现在屯兵洞里!他们不仅是来自田间的纯朴的青年,而也是将要去做马特洛索夫与黄继光式的英雄人物。他们要忍受的就是一个英雄所要忍受的;这是考验,他们经得住考验。

在他们的头上的敌人兵营里,三五成群的敌兵正在玩着扑克牌,每一张牌上印着个裸体“美”人,口中用最淫秽的词汇发泄着卑鄙的感情。三十个或五十个的敌兵,正看着来自好莱坞的电影,欣赏着流氓与大盗的“英勇”行为。有的敌兵,独自凝视着刊物上的封面女郎或阅读着情杀案的侦探小说。有的敌兵正怀念着被美国的“援助”与“友善”造成的南朝鲜的、日本的或中国台湾的妓女。

山上与山下,相隔不过二百多米,多么不同的两个世界啊!

把红旗插上山去!我们要歼灭敌人,也唾弃他们的那种扑克牌,那种电影,那种“文艺”!我们尊重妇女、保护妇女,不使她们受蹂躏!

我们的几个小洞子是多么可爱呀!它们窄小、潮湿、闷气,可是里边坐着的都是英雄战士呀!多么纯洁的洞子,多么纯洁的人!这些小洞子里的语言、思想、感情,必能打败侵略,消灭丑恶!

有人昏过去,大家轻轻地、默默地,把他移到靠洞口的地方,吸些清凉的空气。小司号员郜家宝已昏过去两次,可是依然不肯退下去,他要跟别人一样地坚持到底。

炮声!炮声!我们的炮!我们的炮!什么时候了?刚刚正午!还要再等整整八个钟头!忍耐,坚持,我们已熬过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啊!时间并没有停止,不是已经走了十六个小时吗?听我们的炮,多么雄壮,多么好听!打得好啊!再打!再打!

可是,我们的炮停止射击。前天,我们发射了那么多炮;昨天,一炮未发,今天却在正午只发了几十响。对!迷惑敌人,不教敌人摸到我们的规律!战争是斗智的事啊!

什么时候了?下午三点,四点,五点!多么慢哪!快一点吧!快!什么时候了?六点半,太阳落了山!快!快!七点,换句话说,就是十九时!

十九时!一切都已准备好!担架队在河东在河西都向前推进。观测员在南山在北山都进入观测所。电话员按段分布开。医生、护士,在包扎所在医院都已打点好一切。工兵在驿谷川渡口预备好……

春月发出清新的光辉,照亮了群山。“老秃山”是静静的,哪里都是静静的,隔着二三里可以听见驿谷川由石坎流下的水声。外面这么安静,坑道里和洞子里可万分紧张,每个人的心都在激越,只盼着群炮齐鸣,杀上前去!

十九时,营指挥所里程参谋长、庞政委、娄教导员都眼盯着表。团指挥所里李师长、陈副师长、乔团长、炮兵指挥员、炮团团长,都眼盯着表!

十九时,所有的炮兵单位的指挥员都眼盯着表!

十九时,贺营长到了屯兵洞。

“虎子”连长始终跟战士们坐在一起,忍受着洞中的苦痛。战士们知道连长的脑子受过伤,比别人更容易感到憋闷,屡屡劝他往外挪一挪,多得些外边的凉气。连长不肯。他必须以身作则,必须和战士们共甘苦。在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他咬上牙。刚刚缓过一口气来,他马上鼓舞左右的人。

营长到了,黎连长挪近洞口,吸到了几口凉美的空气。他马上想到战士们,应该教大家都出来吸些清凉的空气,舒展舒展已经僵直了的四肢。

他报告给营长:战士们情绪很高。尽管洞里是那么难过,大家可是没有一句怨言。

营长点了点头。营长深知道他的战士必能这样经得住考验。“大家的次序乱了没有?”营长问。他唯恐大家的排列次序在这么长的时间内,已经紊乱;那就在出洞进攻的时候需要重新调整队伍,耽误了时间。

“没有乱!我们怎么演习的,怎么做!营长放心吧!听到命令,我们马上整队出来,一点也不会乱!”黎连长低声地回答,话里带着满意的音调。

“好!”

“营长!还只有一个钟头,教大家肃静地出来,好不好?”连长请示。

“为什么?”

“洞里太闷气!战士们的手脚已经不灵活了!先出来透透气,活动活动,进攻的时候,动作好快啊!”连长以为自己的理由很充足,而且表现了对战士们的关切。

“绝对不可以!”营长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出来,万一敌人的炮火打到,伤了我们的人,谁负责呢?不要说多了,光把突击班班长打伤了,谁去指挥这一班?”

“营长,我明白了!可是……”

“可是什么?”

“也……也不会那么巧吧?”

“只许我们执行命令,绝对不许存侥幸的心!军长这么命令我们的!”

“是!营长!”

“到十九时三十分,我们的友军由南北进攻,为是把敌人的炮火吸引到两边去。听到炮声,绝对不许洞里的人动一动!传达下去。到二十时零分,我们的炮火急袭,可以教爆破班出去,往山上移动,等到我们的炮延伸,他们才可以接近铁丝网。其余的人,一定在二十时零四分出洞进攻,一分钟不差!”

“是,营长!”黎连长退回洞内,传达营长刚才交代的话。并且告诉大家,他几乎又做错了事。

战士们听了连长的话,精神为之一振,一致地决定再忍耐一个钟头。他们了解连长的心理,因为他们在过去也是每每专凭自己的勇敢,而想碰一碰看,明知危险而说“怕啥呢”。现在,他们看清他们和连长的看法是不对的;他们必须遵从营长的吩咐。

贺营长去到每一个屯兵洞,依照不同的情形分别做了交代。在他来到阵地之前,曾经这么想过:一切都已经预备好,每个战士都知道自己的任务,他自己实在没有亲自上阵的必要。首长们迟迟地批准他亲自来领导强攻是有道理的。现在,他可是看明白,他幸而亲自来了。我们的干部与战士的极度勇敢,和过去作战的经验,使他们很容易忘记了计划,或临时改变了计划。他必须亲自在阵地,随时地交代,减少错误。他必须在这里,作为老经验与新经验中间的桥梁,和上级首长与战士们中间的桥梁。

“十九时三十分!”乔团长在指挥所喊了一声。一秒不差,“老秃山”南边约有一千公尺远的德隐洞北山打响了!这是按照团长的布置,三营的小出击部队先猛扑那座小山。

听到枪声,黎连长把虎眼睁圆,低声而有力地说:“听!南边打响啦!真跟钟表一样准!”

战士们都想欢呼,可是谁也没出声。连这样,连长还轻喊了句:“肃静!”

紧跟着,北边,约有一千五百公尺远的石岘洞北山上,也打响了!这也是事先布置好的友军的出击。

“看!”黎连长对大家低声地解释,“南边北边一齐吸引敌人的炮火,好教咱们顺利进攻,不受阻碍!”

果然,“老秃山”后面,敌人的炮群向南向北开始射击。

“这就是斗智呀!”连长非常得意地说,“打这样的仗真长见识!同志们,我们必须极快地攻上去,别等敌人的炮火掉过头来!”

十九时四十五分,消息传来,三营的出击部队已经占领了南边的小山!

战士们的心都要跳出来。三营已经得胜。“我们还等吗?进攻吧!”

“不准动!”黎连长的命令紧跟着,他鼓动:“三营胜利了,我们能丢人吗?一定不能!好,还有十分钟,准备!”

营指挥所里,炮兵各单位,都在电话机上听到乔团长的声音:“十九时五十分!十九时五十分!”

乔团长的眼盯住了表,所有的人都眼盯着表。乔团长的大长脸上煞白,带着杀气。还有十分钟!十分钟!一切的准备,一切的心血,一切的热汗,都为了二十时零分!顺利还是困难,政治的与军事的影响,都取决于二十时零分炮一响,没法子再收回来!他是团长,他负实际准备与指挥的责任!

当他打游击战的时候,他曾改扮成乡下人,独自闯进住满了敌兵的小城,和敌兵擦着肩膀走来走去。凭他的身量、他的眼神,谁肯相信他的乔装改扮呢?他自己恐怕也不大相信,所以一手揣在小褂的襟里,手指勾着枪。谁敢过来抓他,谁就先吃一枪弹!他大胆、单纯、快活,像做游戏似的担任着艰险的任务。可是,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是团长,掌握着一盘新的作战机器,不许出一点障碍!不是吗,在一切都已准备停妥,军长还亲自问他:能打不能打吗?

稳重敦厚的师长也看着表。他的脸上依然微笑着,他相信他的部队必能打胜。可是,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我们的战士勇敢,但是勇敢的人往往不按照计划做事;打乱了计划是危险的!

陈副师长看着表,黑亮的眼珠上最黑最亮的那儿顶着一点笑意。他心中正在比较敌我的力量:敌人用兵确是像使一盘机器,不过那盘机器的动力是督战员的手枪和机关枪;后面不用枪督着,前面的士兵不往前挪动!我们呢,现在只可以说是一盘还不十分精致的机器,可是我们的动力是正义性,是阶级觉悟,是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行了,我们的力量大!希望我们的机器一天比一天完美!他微笑了一下。

在营指挥所里,程参谋长的脸上显着分外聪明,好像心中绝对有底,即使攻上山去,完全打乱,他也会有办法再整顿好。他不顾虑什么,他相信自己的指挥才能!

庞政委不动声色地静静地坐着,他在关切战士们现在的思想情况如何,情绪如何。他颇想到屯兵洞去看看。

娄教导员的心情跟庞政委的差不多。他特别关切着黎连长,甚至于对于贺营长也有点不放心——万一他一听见枪响就忘了指挥,而亲自动手去战斗呢?他也想到屯兵洞去看看。

可是,贺营长知道怎么控制自己。时间快到了,他不由得解开了衣扣。按照过去的习惯,每逢上阵,他身上不留一点累赘,连外衣都脱掉,为是动作灵便。只解开一个纽扣,他笑了一下,又把它扣好。今天,今天,他要像个营长,整整齐齐地上阵!

只差五分钟了!

……

乔团长对着电话机高喊:“二十时零分!”

话刚出口,几十门炮的炮弹也都出了口!“老秃山”变成了一条火龙!驿谷川中的春水闪动着一片红光!

18

我们的炮火急袭,黎连长命令:爆破班出发,往山上运动;等到炮火延伸,立即接近铁丝网。

煎熬了一天一夜的爆破英雄们,听到命令,立刻忘了疲乏,忘了肢体的酸痛,迅速轻巧地出了屯兵洞。他们甚至顾不得长吸一口外边的空气,多么清新甜美的空气啊!震动天地的炮声与山上的火光使他们忘了一切,只顾迅速投入战斗。

借着月色与山上闪闪的火光,他们能清楚地看见彼此。他们一声不出,极快地按照战前演习好的样子排好,前进。他们熟悉地形,每一步都走得迅速而正确。他们用不着彼此呼唤,只点一点头或拉一把就表现出彼此的深厚关切,同时也就是彼此鼓动。一同上阵的英雄们只有一条心——执行命令,取得胜利。

功臣邓名戈把新战士岳冬生多带的爆破筒拿过去,替他拿着。岳冬生看出战友的心意。邓名戈的眼神说明:“我力气大,我替你拿着!”

爆破班分成两组:第一组由班长率领,第二组由功臣邓名戈副班长率领。第二组里有章福襄、岳冬生、郦豪、贾兆惠几位英雄战士。

他们找到合适的地方,停止向前移动。我们的炮火继续急袭。听着自己的雄壮炮声,每个战士都感到骄傲,而且都眼盯着面前正被炮火破坏着的铁丝网,准备好决心与所有的力气,只要炮火一向前延伸就一跳跳到铁丝网的跟前。

炮打完四分钟,延伸。爆破班果然一跃,到了铁丝网跟前。

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七道铁丝网。到跟前一看,我们的炮火只打开了四道,还有三道。铁丝网有弹性,不易打断。好动感情的章福襄有些着急,邓名戈镇定地向他耳语:“别慌!我们有办法!”

第二组当先,先把爆破筒安置好,拉开,破坏了一道障碍。敌人似乎感觉到了这里有事,开了枪。

“上!”邓名戈发令,“攻第二道!”

这一道简单,章福襄用大剪把它割断。邓名戈镇定地有力地又剪开一道。我们的炮弹呼啸着由头上飞过,敌人的枪弹嗖嗖地打了过来。没人注意,大家只一心地去剪断冲破铁丝网。三道残余的障碍都被打开。

可是,竟会还有一道,大概是敌人刚刚布置的。后面,一片杀声,我们的突击队攻上来了!红旗前导,战士紧随,人人呼喊,个个猛冲,像一阵狂风袭来。敌人打起照明弹。

山上已被我们的炮火打得遍山烟雾,灰土飞扬,虽有月光,虽有照明弹,仍然是一片迷茫。在这迷离渺茫之中,面前飞动着敌人的枪弹,唰唰地像阵阵秋风扫地;背后杀声震耳,红旗越走越近,眼看就到突破口章福襄急得乱跳,“爆破!爆破!”

“肃静!”邓名戈分外镇定。他正在细心考虑。

这新安上的一道铁丝网并不很高,可是很宽,黑乎乎的那么一大摊,到处向上伸着利刺,像个趴伏着的庞大凶恶的怪兽。走不过去,跳不过去,就是用炮打都需费很长的时间!邓名戈沉毅地考虑着:红旗即将来到,无法进行爆破;一爆炸,必定伤了自己的人。也不能教红旗倒退三十米,等爆破之后再上来,那耽误时间!况且,敌人似乎已发觉了这个突破口,火力已经越来越密!“老秃山”果然厉害:我们前天的和刚才的炮火只打垮了一部分地堡,多数的地堡是钢轨钢板筑成的,不易摧毁。这些没被破坏的地堡仍然会织成很厉害的火网!

红旗到了!

邓名戈下了决心。依然镇定,但十分激壮地说:“同志们实现决心的时候到了!红旗必须快上去!搭人桥吧!”说罢,他直伸双臂,向前扑去,爬在那一大摊带着利刺的铁丝网上。

章福襄一言未发,把冲锋枪横举起来,扑向前去。新战士岳冬生看了看章福襄,只说了句:“我跟着你!”扑向前去!战士郦豪、贾兆惠紧跟着扑向前去!五位英雄搭好一座胜利的人桥!

乜金麟排长连连跺脚:“起来!爆破!我们怎能……都是革命同志!”

英雄邓名戈抬起头来:“快过!快过!排长,你耽误了红旗就犯了大错误!”

乜排长眼含热泪:“同志们,我给你们报仇!”说罢,一狠心,从英雄们身上跑过去。

“轻一点!轻一点!”红旗班与突击班的战士都忍泪跑过去。

黎连长上来了,一狠心,从人桥上跳过去,身后紧随着小司号员。小司号员打起信号——攻进了铁丝网!

人倒旗不倒,红旗已换了两次手。红旗又被阻住,前面一个地堡群疯狂地向下扫射;黎连长的电话员负伤!

黎连长双目瞪圆,看了看前后左右的战士。我们已有伤亡。可是,我们还都有组织,战士们的确做到了随时靠拢、随时组织。连长的心中有了底。

敌我的枪弹密如雨点,似乎可以互相碰在一处。

黎连长决定:只打地堡群中的那个最大的,不管那些小的;先攻上主峰最要紧。他只对功臣姜博安小组做了个手势;姜博安,由一个战士掩护,绕到大地堡的后边,塞进一个手雷。一声巨响,大地堡不再出声。

地堡群的火力稍弱了一些。黎连长下令:攻上主峰!

敌人反击,来了一个班。黎连长下令:散开猛打敌人败退。黎连长再下令:准备敌人再反扑,极快地组织起来他的虎目向左右前后扫视,我们的人不多,而二排还没来到!极快地,大家组织起来:连长和郜家宝一组,王均化和功臣宋怀德一组,另外还有柳铁汉班长,功臣姜博安,和四五个战士分为两组,四组分路进攻,遇见敌人就分路迎击。

敌人果然反扑,而且来了一排多人!敌众我寡,紧急!

黎连长回头望望,二排还没赶到!他吼声如雷,鼓动大家:“同志们,坚持到底!二排就快来到!”

敌人越逼越近了!

正在这最紧急的关头,胸怀大志,久想立功的小司号员郜家宝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吹起冲锋号来!

在这影物迷离、血肉横飞之际,忽然听到清脆的号声,敌兵吓得一愣,都立住了。在这生死关头,一分钟,半分钟,以至几秒钟,都是宝贵的!

敌人立住了。功臣宋怀德趁机会跳出去,扔出一个手雷。手雷没响!敌人又往前逼!英雄宋怀德抱着一根爆破筒,一声不出,飞也似的闯入敌群,只一拉,火光四射,英雄和二十多个敌人同归于尽!残敌急退,跑进交通壕。柳铁汉班长追上前去。

柳班长的脚刚刚由英雄的人桥走过来,他的眼刚刚看见了宋怀德烈士的壮烈牺牲。他和他们天天在一处出操,在一处学习,在一处劳动,可是他们已把所有的鲜血都献给了国家,献给了正义。看见他们的痛苦与牺牲,他没有落泪,没有哀悯,他只咬上牙,只想给他们报仇!

可是,他也知道:连长的企图是先攻上主峰。他应当不应当去追击败敌呢?他须极快地决定。他决定追下去。要不然,那些残敌会组织起来,再反攻我们,或是逃入地堡,增强敌人的防御力量。“追!”他命令与他同组的一个战士。

咬着牙,几大步,他赶到了壕沟边上,借着照明弹的光亮,看见了那些残敌。他极快地搂枪。枪没响!子弹已用光!

假若他在沟沿上多愣半分钟,或者几秒钟,沟内的敌人就会打倒了他!不,他要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为烈士们报仇!他像久有准备似的,没稍停一会儿,就大吼一声,跳入沟内,用没有子弹的枪比着敌人——一共有二十来个。

他面前的敌人跪下了,双手横举着卡宾枪。柳班长一伸手抓过来头一名敌兵的武器。正义的威严使敌兵丧胆。

这时节,壕沿上来了与柳班长同组的那位战士。

“去抄后路,全抓住!”柳班长喊。

只在说这么一句话的工夫,后面的敌人乱动起来,想逃跑。柳班长扔出手榴弹去,打倒了七八个,只有两三个逃掉。前面跪着不动的还有六个。

战士下来。二人先去缴械,而后柳班长说:“把他们带走,交给营长!”

……

铁丝网上的章福襄苏醒过来。揉揉眼,他高喊:“冲啊!”那四位英雄都不应声,有的已经牺牲,有的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章福襄滚下铁丝网。他的胸部腿上都受了伤,连看也不看,往上冲。

这正是柳铁汉在壕沟里抓了俘虏以后。章福襄的眼前三十来米,就是个地堡群,向突破口猛打机枪。他跳入一个弹坑。他切盼遇见一位战友,结成一个小组。可是,四外没有一个人。他只好等到了机会,一滚滚到一个地堡的洞口。从地上拾到一颗手雷,扔进去,一声巨响,里面马上冒起火来。敌人在里边乱叫。他闯了进去。洞子很大。里边有火苗,外边有照明弹,很亮。里边的敌人还在乱叫。他往里闯。拐一个弯,他打出三个手榴弹。顺着烟,他急往前冲,用冲锋枪猛打。敌人不叫了,全被打倒。

章福襄喘一口气,数了数,地上有六七个死尸,他出了地堡。隔四五米,又有一个地堡。他一出来,就被这一地堡封锁住,裤子上打穿好几处。他一蹿,又跳进一个弹坑,用冲锋枪猛打地堡的口子,头也不抬一抬。子弹打光。敌人也停了火。他跑近地堡,从侧面打进四个手榴弹,解决了它!他顾不得进去看看有多少敌人已被炸碎!

他的胸与腿都流着血,不知道疼。他跳,他跑,他攻击,有英雄的意志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他的耳朵已经震聋,看枪口冒烟不冒才知道有无子弹。他忘了自己,只知道为邓名戈们报仇!他看明白:邓名戈等四人是教地堡的火器给打死打伤的;铁丝网上的利刺不至于要命。

新战士武三弟正在找人靠拢,奔章福襄来。“同志你消灭了几个敌人?”他睁着大眼睛问。

“没工夫记数儿!”章福襄满心怒火,不愿闲扯。“我打,你掩护,干不干?”

“干!我会掩护!”武三弟用力地点头。

上来七八个敌人,被两位战士打倒了四个,其余的退回壕内。武三弟上去看看。“同志!这怎么是个黑脸的?没打错吧!”

“哥伦比亚!”章福襄没有心思细解释。

“好家伙,这个身上中了六枪!”

“快过来!”章福襄叫。七八个小地堡一齐打他们,手榴弹一来就是十几个。

武三弟极快地躲,身旁还落了两个弹。敌人的手榴弹先旋转一会儿,才爆炸。章福襄喊:“捡起来,往回扔!”武三弟完全信任老战士,拾起弹就往回扔。扔出去,他笑了:“这倒怪有意思!”

章福襄的手被破片打伤。武三弟着了急:“我给你包扎!”二人一同跳入弹坑。

教员沈凯和一位炊事员来到,给老战士包扎。

“教员!”章福襄叫,“你回去!你不该来!”沈凯一边包扎一边说:“你赶不走我!我还要扔几个手榴弹呢!”

炊事员说:“我背你下去吧!你的手伤啦!”

“没关系!”章福襄辩驳。“我在这里等着敌人,我还有一个手榴弹!”说着,他把手榴弹挂在小指上。他的惯于发红的脸上已没有了血色,但是心里还冒着火。

武三弟要去攻二十五号。可是,他又不肯丢下老战士章福襄。越急越拿不定主意。

“三弟,你走!去完成攻上二十五号的任务!我的腿不能动了!”

炊事员再劝:“我背你下去吧!”

“休想!”章福襄下了决心。“我死不了!搭人桥我都没死嘛!我这颗手榴弹还可以打死好几个敌人!”

教员沈凯把自己带的四颗手榴弹交给了老战士。老战士笑了。

“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炊事员说。说罢,同沈凯一道去寻找伤员。

武三弟独自向二十五号走,不敢回头看章福襄。

……

红旗前进,向主峰上猛冲。

贺营长来到。他本在二排之后,却赶过来追上了三排。上山的时候,敌人的枪弹簌簌地在他的腿旁飞过去。他算计了一下:恐怕敌人的火力比我们估计的还要强得多。可是枪弹最密的时间只有半分钟左右。现在,已经不那么密了。他知道,敌人已经被我们打乱。到了刚被打垮了的地堡,他教谭明超留着神进去:“在这里等我!这是我临时的指挥所!”说完,他向前追赶红旗。

人倒旗不倒,红旗手已换到第四个——覃俊秋。他又负了伤,张挺茂接过去。

“不要忘了红旗上的签名!不能教它倒下!”覃俊秋手按伤口,忍着痛嘱咐。

张挺茂来不及答话,举旗前进,一边疾走一边鼓动:“同志们,冲啊!红旗上了主峰!”

染着英雄们宝贵的鲜血的红旗到了主峰。

张挺茂身受重伤。一手扶旗,一手扶伤口,他高唱起红旗歌。唱到了“为祖国,为毛主席”,他的头歪下去,断了气!

小司号员的眼快身轻,一跃而上,接住红旗,牢牢地插在主峰上。

只差几秒钟,二连的红旗也来到。二连三连在主峰上会师。黎连长、营参谋长、营长,全来到。

“发信号!”营长发令。小司号员放了信号枪,胜利的光芒,二红二绿,划破了天空。

观测员们向营、团指挥所报告:占领主峰!

乔团长看看表:二十时十一分;恰好七分钟攻上了主峰。在电话上,他告诉程参谋长:“战事转入全面铺开,巩固胜利!”

19

营长在红旗前面交代:“我暂在那个地堡里,”他指了指。“过一会儿,我搬到南边去,随时联络参谋长,整顿队伍,猛攻二十七号!”这时候,二十七号的一个大地堡正猖狂地向主峰射击。“教栗河清先消灭它!”

栗河清,一个瘦条温雅的四川人,正在附近。得到命令,他不慌不忙地瞄准,只一炮,把那个狞笑着的怪物打翻。

“进攻二十七号,先占领,然后再搜索。”营长继续交代,“照原定计划,教六班去打敌人的连部!教栗河清先消灭那两辆坦克,别教它们跑掉!”

参谋长带着队伍向二十七号进攻。

营长转向黎连长:“整顿队伍,往下压,攻二十五号!二排打的地堡,由三排搜索。”

黎连长往下走,小司号员紧跟在后边。

“好哇,小伙子,你有了功!”连长夸奖小郜。连长非常高兴:他怀疑了好多时候的战术,竟自完全成功;首长们是真有学问啊!上来得这么快、这么齐,真像一盘机器啊!

“连长,咱们先插上的红旗!”小郜要表表功。

“一齐插上的!”眼前尽是英雄的事迹,连长也拿出英雄气度来。

“咱们先插上的!”

“放开点心吧,小鬼!两面旗上的血都一样地红!”小司号员不敢再说什么。

贺营长立在两面红旗前面,瞰视全山。他不能不感到光荣。可是,他赶快想到实际问题上来,告诉通讯员:“到一连调一个排来,在这里抢修工事!快!”通讯员应声跑下去。

营长看出来:二十七号比较好守,前面是开阔地,我们的炮火可以拦阻敌人,机枪可以封锁阵地。二十五号才是敌人反扑必经之路,那里高,那里窄,我们不易仰攻,也无法多用人力。我们须在适当时间,放弃了它,坚守主峰和二十七号。主峰上必须有坚固的工事,还必须在拂晓以前修好!敌人反攻必在拂晓,他知道。

这时候,栗河清用三颗炮弹,把一辆坦克打翻,把另一辆打起了火。

贺营长笑了笑。敌人已被我们打乱,失去组织联络,否则那些坦克、火焰喷射器……要都发扬了火力,恐怕我们想到这里……连每战必胜的英雄都轻颤了一下!“真像个大刺猬,每一根刺是一挺机枪!”他心里说。

他来到“指挥所”。它附近的小地堡已都不出声,有的冒着烟,有的垮下去。

谭明超已把敌人的尸体拉开,用军毯盖好,用土掩盖了血迹。

“营长!”他的眉清目秀的脸上带出兴奋与紧张。“敢情手雷那么厉害!那些尸首都对不起来,不知道哪条胳臂该配哪条腿!”

“那就是侵略者该得的惩罚!你害怕不!”

“不!不怕!”为证明自己不害怕,小谭挑着眉毛往四下看,“这里不是蛮好吗?”

“蛮好!”营长笑了。“敌人还没开炮!一开炮,你把命喊出来,步行机也未必传出话去!”

“屯兵点还有人预备着呢!可是我一个人就行,我愿意把命喊出去!”说着,谭明超紧靠门口坐下,因为步行机的天线必须放在门外。

“通讯员!”营长叫,“你立在门口,监视着后山坡!不要动!”然后对小谭说:“向营指挥所报告情况。”他坐在小谭的旁边。

小谭得意,今天果然如愿地和英雄营长坐在一处,做英雄的喉舌。

这时节,进攻二十七号的部队被敌人阻截在山洼里,那里有成群的地堡。栗河清跳入交通壕。他必须解决那些地堡。但是,火箭筒的威力大,至近也须打四十米以外,否则会打伤了射手自己。眼前的地堡全只隔十米左右!怎么打呢?

他不慌不忙地想办法。想出来了!在壕沿上,他连发六炮,打中六个地堡炮出口,他跳入壕沟,自己没有受伤!他创造了新的射击法!

地堡打开,有名的六班的萧寒班长,接到参谋长的命令,带领一个战斗小组,进攻敌人的连部。

柳班长去找他的队伍。

指导员姚汝良率领二排,在上主峰的半路中遇到黎连长。二人约好先分开,一左一右,边打边进,在与一排会合的集结点会合,一同进攻二十五号。

敌人的排部是控制两条主干交通壕的一座大地堡。由主峰下来,必由此经过,才能上二十五号去。因此,这座地堡吸引住不少我们的战士。

姚指导员要赶过来指挥,可是还没赶到就负了伤。他坐下,手捂伤口,指挥由主峰下来的人。

柳班长看见了他,飞跑过来。他已俘虏了六个,消灭了十来个敌人。但是,那还不能解恨。敌人残害了成千成万的和平人民,单是龙岗里就有三千多尸体,多数是妇孺!一见指导员受伤,他的愤恨更深了!“指导员!”他叫了声,立刻蹲下去,“我给你包扎!”

“不必!赶快到那儿去!”指导员指了指那个拦路的大地堡。“不要都挤在那里死攻它!留几个人封锁住它,其余的人向二十五号进攻!连长在右翼呢!”指导员的嗓子已喊哑,脸上煞白,可是两眼冒着怒火。

“我……”柳班长咬了咬牙,找不到话说。

“快去!这是我的命令!快争取时间!”

是的,争取时间!他自己就正在争取要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尽到他的责任。每一秒钟里都有意志对痛苦的最激烈的斗争,他已看见必然来到的死亡,可是要在死前抵抗痛苦,争取多呼吸几次,好多尽一分钟一秒钟的责任!他是共产党员!

“我执行命令!”柳班长一狠心,把头扭开,冲向大地堡;耳中带着比野炮手雷还更响亮的声音——姚指导员的悲壮的哑涩的语声。

二排长正在地堡前指挥。柳班长传达了指导员的命令,并请求:他带三个人设法解决地堡,排长带领别人迂回过去。排长同意。

“留神!”排长嘱咐,“这个地堡是三层的,上中下都有人!”排长走后,四人定计。他们有一挺轻机枪。有人主张:只用机枪封锁,暂且不往里攻。

姚指导员的语声仍在柳班长的耳中。班长说:“消灭它!消灭它!咱们的机枪在外面封锁它,我独自摸进去,你们俩听见我的声音,进去;听不到,别进去!都进去以后,我守中层,不教下层的人上来,你们俩攻上层,上层不会有好多人。你们解决了上层,咱们三个一齐攻下层!同意?好!我进去!”班长蹿到地堡跟前。

这时候,武三弟看见了姚指导员。指导员向他招手。“给你!”指导员把身上的两颗手榴弹交出来,“去!把这两个扔到二十五号去!”

接过手榴弹,武三弟愣在那里了,泪在大眼睛里转。“去吧!不要难过!”指导员说话已很困难。“你看,那里躺着的都是谁!”

武三弟看了看。“敌人!”

挣扎着,指导员笑出了声:“敌人,一死就是一片!去吧,孩子,再打死他们一片!”

武三弟说不出话来,可是脑子并没有闲着。灵机一动,他飞跑下去。

找到了沈凯,他已喘不过气来。“要,要担架抬,抬指导员!”然后,他像野马似的往二十五号跑。

柳班长解决了那个大地堡。在一堆死尸中,他发现了一个中国人。他猜到:这是台湾来的美帝走狗,替敌人偷听我们的电话的。他的怒火冒起三丈,狠狠地踢了死走狗几脚,咬着牙骂:“畜生!畜生!畜生!”他抓到两个俘虏,可能是排长、排副,因为都带着手枪。他派了个战士把俘虏送交营长。敌人的炮火到了。

我们的山上的、河边的以及“老秃山”山脚下的交通线一律受到猛烈的轰击。我们的运输队,担架队都受到损伤。我们的电线随时被炸断。驿谷川上的木桥被打坏。战斗越来越激烈。

“老秃山”在照明弹下,像一团火雾,忽明忽暗,忽高忽低,中间飞啸着无数的子弹。四山也都在爆炸,起火,冒烟,石走沙飞,天空、山上、地上、河中,都在响,像海啸山崩;炮声连成一片,枪声连成一片,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可是,“老秃山”上只落了空炸炮弹。主峰上像下着火雪。

敌人有隐蔽,我们在地面上,空炸可以不会伤及敌人。我们的炮火还击,展开了炮战。

这时候,谭明超真的要把命喊出来了,敌人的炮火是那么紧密,地堡已然像一只风中的小船,左右乱摆。他不能再倚墙坐着,省得摇动步行机!机器是在他怀里。炮震乱了音波,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喑哑。他修理机器,他舍命地呼喊。他把嘴角喊破,流出血来。空炸,一会儿就炸断了天线。他冒着炮火出去,寻找木棍,寻找皮线,架起天线。一会儿,木根又被炸断。他不屈服,不丧气。看一眼英雄营长,他就来了力量;跟英雄在一处就必须克服困难。他渴,水已喝光,还渴,出去找皮线的时候,他看见地上扔着一个敌人遗弃的水壶。拾起来一看,水壶,那么小的一个东西,上面却有五个弹眼!

“好家伙!仗打得真厉害!”他赶紧扔下它。

在又一次出去找皮线的时候,小谭看见一个敌人的尸体上有个水壶。他把壶取了下来。打开盖,闻了闻,原来是酒。本想扔掉,可是一转念头:“给营长拿回去!”他热爱英雄营长。

“营长,酒!”小谭得意而又恭敬地递出酒壶。营长看了看,看清它是敌人身上的东西。他问,“从敌人身上拿下来的!”

小谭点头。

“恨敌人不恨!”

“恨!”

“把它扔出去!”

小谭把它扔了出去,心里更佩服营长,也就决定忍耐,不再怕渴!

两个俘虏被带进来。一进来,那个排长赶快把手表摘下来,献给营长。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只知道买卖、贿赂、劫抢。他还不晓得志愿军是什么样的人。

营长摆了摆手。他很着急,不会说外国话。他明知无益,却还用中国话告诉俘虏:“志愿军保护朝鲜的一草一木,永远不私取一草一木!你们打仗是为发财,我们打仗是为保卫和平!”

保存住自己的手表,排长高了兴。他用半通不通的朝鲜话说:“美国的不好!我们是哥伦比亚!”

营长急于知道山上到底有多少敌人,可是话不通,他的脸红起来。“没有文化不行啊!连外国话都必须学啊!”他对小谭说。

他教通讯员把俘虏带下去。

“告诉三连,我搬到排部大地堡去。”营长告诉通讯员。“二连的电话还通,我自己告诉他们。”

到了大地堡,营长详细地看了一切,把文件都放在一处,准备带回去。他发现了十几个打好了的背包,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块儿。莫不是敌人今天换防吗?他揣测。莫不是撤下去的刚要下山,我们就攻上来了吗?对!是这么回事!要不然,那些坦克怎会到我们攻上来才发动机器呢?这样,山上也许就多了一倍的人!要走的还没走,上来的也许都已上来!

自从一上山,营长就有这个感觉:敌人的火器比我们估计的还多!现在,敌人的兵力又增加了一倍!没有这么多敌人,专凭那么多地堡和火力,已经够难打的了,何况又增多了敌兵呢!他又调一连的一个班,来助二十五号。信号升起,我们占领了二十号。

营长想抽调二十七号的一部分兵力,增援进攻二十五号。可是,想了想,他不能那么办。他料到,到山上的哥伦比亚人被消灭得差不多了,才是美国兵来增援的时候。他须留着二十七号的人迎击敌人的反扑。

他很想到二十五号去看看,为什么还攻不下来。可是,他往外一迈步,小谭就抱住他的腿。“营长,你不能出去!通讯员会替你出去看!”

……

由主峰下来,王均化见一个伤员,包扎一个,而后扶着或背着,把他们安置在可以隐蔽的地方;用白面撒上记号,好引起担架队的注意。他也把烈士们都移到一处,做好记号。一连气,他包扎了二十多个伤员。都做完,他往二十五号走。

没走好远,他看见小司号员东张西望地跑着,好像不知往哪里去好!他喊了声:“小郜!”

郜家宝跑到,抓住小王的手,急喘着说:“快!连长受了伤!”

两个青年像箭头似的飞跑下去。

过了刚被我们解决了的敌人排部,沿着由二十六号到二十五号去的主干交通壕,都是三五成群的地堡。过了这些零散的地堡,就到了二十六与二十五号两峰之间的山洼。这个山洼就是我们的一、二、三排的会合地点。我们要在这里集结,因为再过去就是一道关口!大大小小共有七八十个地堡!不过这一关,休想攻上二十五号去!

攻上主峰以后,各战斗小组分头去打地堡,一边打一边往二十五号进展,都要到山洼会合。

黎连长带着小司号员和一个通讯员向二十五号前进,他希望先到山洼,和副连长会合,部署怎么过关。他非常高兴,因为战士们都能按照计划分头进攻,把敌人打得七零八落,证明了新战术的优越性。而且,他反倒比小郜更谨慎了。小郜初次上战场,有机会就要试试手中的武器。一路上,每见一个地堡,他就想打上前去,都被连长阻止住。最后,连长把小郜在路上拾得的冲锋枪夺过来:“小孩子不要乱放枪!”

“连长,我会打,我学习过了!”小郜往回要枪。

“学习过也不行!”连长经过这次的战术思想学习,还和从前一样勇敢,可是稳健多了,机警多了。同时,在攻上主峰之后,他领略到“老秃山”的厉害。以前,看到一两个地堡,他闹着玩似的就可以攻下来。可是,在这里,地堡是那么多,几乎使人没法防备,枪弹从四面八方,从头上、脚下、半中腰,都可以打过来!稍一失神,就中了敌人的暗算。

连长向来没这么谨慎过。他是那么谨慎,几乎使他有点看不起自己了!几次,他几乎喊出来:“你们滚出来,和老子在平地上干干!”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敌人就是不出来,只在地堡里暗中伤人!

再前进,面前是个大地堡,正往外打枪。郜家宝要动手,被连长一把抓住,扯倒在地。连长卧着往四下里看,见后面有自己的人。“得干掉它,别教它挡住后面的人!”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去!”小郜急切地要求,“试试我行不行!”

“等着!”连长细细端详地堡。

枪不打了,枪眼关上了钢板。

“真逗人的火呀,狡猾的敌人!”连长咬牙痛恨。“非干掉你不可!”这并非完全是任性,连长很怕它再忽然开火,教我们后面的人吃亏。他想好主意:“小鬼,我打枪,招敌人再打开钢板还击。你到后面去,敲打后面枪眼的钢板。去!留神!”连长开了枪,敌人果然还击。

小郜绕到后边,叮叮当当地敲打钢板。

敌人中了计:没关上前面的钢板,就到后面去开枪。

“掩护我!”连长告诉通讯员。然后,猛一蹿,接近地堡,把手雷扔进去。

连长决定进去搜索。他必须彻底消灭这个拦路的地堡,好教我们后边的人顺利前进。

小心地搜索完,连长带着通讯员和小郜急速前进。正在前进,敌人的一冷枪打中连长的腹部。又一枪,打伤了通讯员的腿。连长当时昏迷过去。

见连长受伤,小郜发了狂!他爱连长!拿起通讯员的两个手雷,他不加任何考虑,就往前冲,想去消灭那放冷枪的敌人。可是,找不到敌人在哪里。他镇定了一下,决定先救护连长,急跑回来,找人给连长包扎。

他遇到小王。

连长的肠子被打穿。小郜已忍不住泪。王均化唤醒连长,连长手按着肚子,想坐起来,没有成功。头一句他问的是:“我们的人呢?”

“都向二十五号攻呢!”王均化说。“连长,我给你包扎一下!我慢慢地,不会疼!”

“不必包了!”连长说话已很困难。“你们俩,去告诉三连的人,必须攻下二十五号,这是我的命令!”说罢,他闭上了眼。过了一小会儿,他的眼又睁开:“扶我起来!”王均化快而准确地把连长的腹部包扎起来。连长右手按着腹部,左手扶着王均化,郜家宝支着他的腰,立了起来。

英雄看了看二十五号山峰,眼中落下两点泪来:“我没能完成任务!好孩子们,放下我吧!”

两个青年轻轻地放下连长,连长已不再呼吸!

王均化忍泪端详地形,找到一个藏弹药的小洞。他急忙给通讯员包扎好,送他进小洞坐下,把枪也交给他。“拿着枪,你在这里看守着连长!过一会儿必定有人来抬他!”然后,转身和郜家宝抬起烈士,放在小洞旁边。

郜家宝叫了声:“连长!我去给你报仇!”然后对小王说:“走吧!你带我去打,你有经验!”

“我一定带着你!”王均化回答。

敌人确实被我们打乱,到处乱跑乱躲。两个青年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三个敌人。王均化喊了声:打手榴弹就随着出去,打死两个,逃了一个。

两个青年再往前走,遇到个大地堡在壕沟边上。王均化指挥:“你在壕沿上打三枪,敌人必还击你,我就扑过去!”郜家宝照计而行,王均化趁机会滚到地堡前。听一听,里边有人声。小郜也滚了过来,要绕到后边去,像刚才敲钢板似的那么办。小王一把拉住他。小王用带着的夹板推开了封护地堡枪眼的钢板,敌人刚要开枪,小郜的手雷已塞进去。等里面安静了,小郜要进去搜索,又被小王拉住,怕里面万一还有个活的呢。他有个手电筒,告诉小郜:“我照这一角,你在那一角。要是里边有人,见亮必打枪,可打不着你!”二人就那么进去,里边已经没了活人。他们拖出两挺重机枪,放在门外,打扫战场的会把它们拿走。他们背起卡宾枪,又各拾几个手榴弹放在袋里。

出来,他们看见了我们的一排的人正和拦路的大地堡争斗。小王教小郜去打,他自己往前滚,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伤员,离地堡不远。滚到伤员身旁,他一手按着伤员的头,背着他往前爬。伤员若一抬头,就还会挨枪。他面向地堡爬,越靠近地堡这一面,就越不会教地堡的机枪打着。到地堡一旁,他把伤员包扎好,安置在一个石崖下。

一排的战士看见了他们,非常惊异:“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呢?”

两个青年告诉他们,连长已经牺牲。大家听了,一齐发誓,爬也要爬上二十五号去,执行连长的遗嘱在一排刚才过来的方向还有伤员,王均化告诉小郜:“在这里等我,别独自去打,我先去包扎伤员!”

小王去包扎伤员。都包扎好,他把重伤的二人放在安全的地方,嘱咐轻伤的持枪保卫。然后劝告一个还能行动的:“你下去叫担架,省得他们负第二次伤!”这样细心地布置好,他回来找小司号员。下了壕沟,正往前走,他头上来了一枪,把他的帽子打飞。这就是俘虏史诺所说的暗火力点。幸亏他的身量矮,他急忙翻上沟来。

找到了小司号员。郜家宝在等待小王的时节并没闲着,他从伤员身上取了十三颗手榴弹,三个手雷,一根爆破筒,三百发枪弹。枪上满是灰土;怕发生障碍,他从衣上撕下一块布来,把枪擦好。一边擦枪,他一边安慰伤员们:“好好休息,一会儿担架就来!”

两个青年又见了面,都很高兴。在战场上,分别几分钟都好像许久没见了似的。要不分别这么一会儿,他们或者也不会注意彼此的样子。现在,彼此不由得打量了一番。郜家宝看看朋友:王均化的头上脸上都是泥土与炮烟,只有眼圈与嘴圈白一些。他浑身上下全是血点血块,衣服撕破了多少处,裤子只剩下了半截!因为卧倒与爬行那么多次。小郜告诉小王:

“连长活着的时候,老叫咱们小鬼,真像!”

“少说废话,打去!”

两个青年带好武器,向前进攻。一边走,王均化一边告诉小郜:

“小郜咱们俩要是有一个受伤,另一个可别管,照常往下打咱俩是好朋友,可不能因为照顾朋友就耽误了战斗!咱们都是青年团员!你明白我的意思?”

小司号员点头。“明白!我同意!”

就是这样,两个青年团员,包扎了四十多个伤员,打了七个地堡,缴获了成堆的武器,消灭了六十来个敌人,还捉到一名俘虏!

20

营指挥所的电话:二十五号怎样?

团指挥所的电话:二十五号怎样?

消息来到:姚指导员重伤!

消息来到:黎连长牺牲了!

消息来到:大地堡群打不通!

没人能拦得住贺营长了,他必须亲自出去看看不打下二十五号,战斗不能结束他必须完成任务,否则无以对英雄的称号!

小谭与通讯员百般地拦阻,都没有用。

“闪开!这是打仗呢!”营长再没有一点温和的样子。他的脸忽红忽白,二目瞪圆,身量忽然高起一大块来。通讯员要跟着,营长不许。“你在这里盯住后山,不许动一动!一有动静,赶紧找我!”

营长独自闯出去。

一到外面,营长不由得感到轻快。他的眼扫视着四面八方,他的脚步轻快而准确。他恢复了旧日的战斗生活,又呼吸到战场上的苦涩的腥气。

这点快意不大一会儿就过去了。他掏出来手枪。这个战场与众不同,他没看见过。炮声连成一片,敌我双方正在炮战。东一个西一个的地堡,打了这么半天,还在喷射着火热的钢弹。照明弹,十个二十个,悬在高空。下面,满山烟雾灰沙,不辨东西南北。各种信号,我们的与敌人的,连续打起。炮声,枪声,爆炸声,哨子声,人声,到处乱响,脚下面的土地在震颤。侵略与反侵略的力量像多少霹雳击打着这座秃山。贺营长不能不承认这是他生平所经历过的最凶恶的战场,只有我们的战士才敢来强攻。

再看,地上几乎摆满敌人的尸体,他须紧跳,才不至于被绊倒。离开头的钢盔,孤立的穿着靴子的腿,踩扁了的水壶,折了半截的卡宾枪,遍地皆是。

望一望,主峰与二十五号之间的大地堡群像一座小火山,这里起火,那里冒烟,有的地方疯狂地往外打枪。贺营长点了点头,“不怪攻的不快,的确难打!”他心里说。

他首先遇到一连的孟连长,一位性烈如火的山东人,带着被调来的一个班来助战。

“孟连长!”营长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你应当照管着你的全连,教副连长到这儿来!”

“营长!我不放心,我不能不来!营长,你回去!”

大家的脸全是黑的,只有营长的脸还没有灰土,所以容易认出来。旁边有两三位伤员,都赶紧蹭过来,抱着营长的腿。“营长回去吧!我们负了伤,一定不下去,还去打,一定拿下二十五号来!”

他们是这么爱戴营长,营长受了感动。“你们不要再上去!我布置一下,必定回去!”

“营长,回去吧!这里的七八十个地堡已经解决了一大半,廖副连长已经上去了,就快到二十五号!营长放心吧!”

营长望了望,的确,二十五号下面的地堡正在起火,廖副连长真已攻到山下。营长放了心。“孟连长,听着不要硬打正面,用少数人吸引敌人,从侧面攻,迅速解决地堡群而后,赶快下去,支援廖朝闻!”

“我一定执行命令!营长放心吧!”

营长还想去看看廖副连长,可是不放心后山坡,于是,安慰了伤员,往回走。

回到指挥所,来了好消息:二连报告,敌人连部已被萧寒攻下,而且打死三个敌人军官,缴获了山上的电话总机!

“通讯员!盯住了山后,敌人的连部既被打垮,美国兵可能从山后攻一下。”营长说完,把敌人的卡宾枪、手榴弹,搬到身旁。

“干吗?营长!”小谭哑着嗓子问。

“没人警卫这里,敌人攻上来,咱们得自己动手打呀!”

“没那个事!敌人攻不上来,咱们有炮!”

“多留神,少吃亏!我自幼就是这样!好吧,向营指挥所报告二十五号的情况!”

刚报告完,通讯员喊:“敌人的坦克,在公路上往南跑!”

这正是二十五号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敌人的坦克想是来向二十五号开炮!

“要炮,打‘狼线’!”营长喊。

来的不止坦克,还有敌兵,至少是一排。

我们的炮到,几条火墙砸在坦克上和敌人身上。敌人没攻上来。贺营长认识到:步炮协同作战是这次制胜的关键之一。没有战前的炮火猛袭,敌人的地堡和铁丝网就必原封不动,毫无破坏,那就增多了步兵进攻的困难,或者没有攻上来的可能!没有炮战,敌人的炮火必定为所欲为,步兵和运输部队必定受到很大的损失。没有炮兵支援,像刚才那样,步兵就会腹背受敌,不能迅速占领全山。这样认识到,他才更深入地了解到新战术的特点与优越。他长了经验。

廖副连长,同黎连长一样,学习了新战术之后就真照计而行。从一进铁丝网,他就始终且战且走,不贪功,不恋战。只是,有的地堡极难打,而且非打好就没法过去。敌人的工事设计是毒狠的。这可就耽误了我们的时间,损失了人力。

在集结点,副连长整顿了队伍,把自己的和二排与三排的都重新组织好,才开始进攻大地堡群。这是一场恶战。打下四十个地堡,廖副连长才找出一条路,由右侧抄过去。这是在一条千万发飞动着的子弹中间找出的路!这也必然是一条血路!

过了大地堡群,廖朝闻数了数,只有九个人,连他自己在内。

可是,他心中有底:经过这次战前准备与学习,每个人都知道打完一处,再到哪一处去。他不必等候后边的人,他们自己会奔向目标。

前进。快到二十五号了,又是一个大地堡,比一间屋子还大,里面有五〇机枪和重机枪。

功臣巫大海用两个手雷,解决了它。

打开地堡,副连长下令:

“都到地堡旁边隐蔽,擦枪。靳彪,用机枪封锁敌人。”

机枪手靳彪,在红旗上签了碗口大的名字的靳彪,才十九岁,身量不高,胆子比天还大,独自向前。

武三弟好像自天而降,忽然出现。“副连长,我跟他去,我会掩护!”大眼睛看清了副连长点头,急步追上靳彪。

二排长仇中庸带着几个战士赶到。副连长暗中得意,自己料事如神。有过战前那样的准备,谁也不会一散开就迷头。

这十几个人,除了副连长和两位战士,都已至少负过一次伤。可是,二十五号已在眼前,谁也不肯退下去。仇排长头上已受伤,却仍安安详详地说了句笑话:“副连长,你的腿的确是快,一点伤没有!”副连长平日爱自夸腿快。

副连长笑了。

“腿快?我可没往后跑!从突破口到这里,我还没卧倒过一回!我快,我灵活,枪弹跟狗一样,专咬死眼皮的!”

大家全笑起来,精神为之一振。大家一致地感觉到:冲过那么多地堡,现在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了。地堡可恨,里边有什么坏胎,无从知道。现在可好了,活的敌人从山上下来,咱们就把他打成死的,多么痛快!

枪擦好,进攻。

一连的几位战士赶到,暂在地堡后休息。

敌人一个班、两个班地往下扑,我们等他们走近,开火,都被打倒。

大家越打越高兴,要马上攻山。副连长不许。“在这里多消灭些敌人,咱们进攻不就更容易了吗?”

敌人下来一个排,从壕沟里外分路来扑。我们的两挺机枪分头迎击。敌人不肯死战,拔腿就往回跑。副连长决定:“追!紧追!跟敌人一齐上山!”

敌人紧跑,我们紧追,我们的脚尖踢着敌人的脚后跟。山上的敌人不敢开火,怕打了自己的人。我们“平安无事”地攻上了二十五号!

我们打起胜利的信号!

在山上,敌人继续反扑。我们的战士越战越勇。靳彪伤了两腿,还爬了上来,用机枪猛打。仇排长血流满面,不退。巫大海三处受伤,不退。

二十二时三十分,结束战斗的信号打起来。

副连长和靳彪掩护,大家转移。

接防的二营四连来到。

副连长带着队伍从原来进攻时的突破口出去。在这里,副连长的手被铁丝划破。“真他妈的!打完了,倒流了血!”他挂了气。一蹿,他蹿下山去,像条小豹子似的。

贺营长到主峰,会见二营李营长。主峰上又多了两面红旗——一营一连的一面,二营四连的一面。

一连修工事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旧地堡,两个旧暗火力点。贺营长提了意见:用地堡做指挥所,用暗火力点屯兵。这里屯上两班人,主峰就必万无一失。然后,他又告诉给李营长,一些怎样防守主峰与二十七号的意见。

“防备拂晓!”他恳切地说。“防备拂晓!一切工事必须在拂晓前修好!祝你成功!”

与二营长握手分别,贺营长扛着一挺轻机枪,带着小谭和通讯员下山。

“营长!”小谭已然困得睁不开眼,但还挣扎着说话。“把枪给我!”

营长笑了。“一夜没摸着打一枪,还不许我扛点胜利品?”

真的,一位打过多少次硬仗,老是领头冲锋的英雄,居然在一百九十五个地堡中间,没摸着打一枪,这是多么不好受的事啊!

可是,他学会了怎么不由自己冲锋、开枪,而粉碎了一百九十五个地堡的本领!他实践了对首长们的诺言!只去指挥,不去战斗。他执行了命令:严格遵守时间,多路突破,缩短纵深,全面铺开,各奔目标。并且,在两个半小时内,结束了战斗,歼灭了敌人!

他已不是当班长排长连长的时候的贺重耘了。他控制住为牺牲了的同志们报仇的悲愤,不去亲手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他要尽到指挥员的责任,歼灭全山的敌人,消灭山上所有的地堡!他要对得起党与上级对他的期望,成个智勇双全的指挥员!

21

在上运弹药,下运伤员多少次之后,常若桂班长伤了脚,不能再行动。他冒了火,一边骂,一边自己包扎。他本想在战斗结束后,上主峰去看看红旗,红旗上有他的签名。现在,没法上去了。

“上不了山,我也不退出去!”他自言自语地说。说完,他爬到个冲要的地点,坐下,指挥担架。

抢救伤员的人都把伤员送到屯兵洞,登记,并领取光荣证——将来凭证评功。有的人运下四位伤员,而只领到两个证据,因为管登记的人少,忙不过来。

“别在那里等着!”常班长喊。“赶紧再上山!你运了多少,我有眼睛,我给你请功!信得及老常吧!”这就解决了问题,工作得更快了。

战斗结束,同志们要把班长抬走。班长瞪开长眼睛,喊:“抬我?除非我入了棺材!给我一支卡宾枪!”缴获的卡宾枪很多,他拿了一支。拄着枪,他往回走。“哼!这还差不多!拐棍都得是胜利品!”

到了包扎所,女护士们招呼他,他理也不理;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一手扶枪,一手放在膝盖上。老班长都好,可就是有点封建思想,看不起女人。

看着看着,一位女护士昏倒在地。从一打响,直到现在,她没坐下过一会儿。单是补液,她已给大家注射过两万多西西[2]。

常班长低下去眼皮,受了感动。

大家把女护士抬走以后,文工队的钮娴隆来了。她已经十分疲乏,可是还满脸发笑,慰问伤员。她跑过来,用双手拉住班长的大手。她的手是那么小、热、柔软、亲切,连常班长也不肯把大手撤出来了。他的老树根子似的大手被这两只小手包围住,他感到了温暖。

“把脚检查一下吧!上点药吧!”钮同志亲切地问。老班长不知如何是好了,愣了半天,很费力地说:“同志,你多么大了?”

“十九!可老不长身量!”

班长又愣起来。“唉!”他叹了口气。“我的小妹妹要是还活着,今年大概有二十一二了,她属马……”

“她,她怎么啦?”

“不是教日本鬼子给活埋了吗?要不然,我还想不起当兵呢!小妹妹要是还活着……”

“她可能也来抗美援朝,做护士,或是……”

“真的!女人……不像我想的那么没有用!”

“我把你的脚打开吧?看,血都透过来了!”

“对!”

贺营长带着谭明超来到三营。大部分刚下来的战士都在这里。

刚一进洞口,小谭抱着步行机就顺着墙溜下去,坐在一汪儿水上,睡着了。他的嗓子已喊哑,嘴角裂开,脑子已昏乱——在最激烈的战斗中,他须一字不错地用暗语通话,修理机器,安装天线!哪一件事都是细致的,用脑子的事。

贺营长把他抱起来,放在炕上。

营长自己也疲惫不堪,可是不肯去休息,他去慰问每一个战士,庆祝他们的胜利。

战士们,刚由枪林弹雨中走出来,心神还没安定下去。他们的耳已震聋,牙上都是泥沙。他们确已很困,而想不起去睡;他们饥渴,而懒得去吃喝。他们只呆呆地坐着,好像忘了自己。他们好像还在等候命令,再去冲锋,再去杀敌。他们的钢铁般的意志,在激战之后,还有余勇;他们的钢铁般的身体,虽然已很疲乏,可是还不能马上松软下来。他们连烟也顾不得吸。他们自己不愿说话,也不愿别人说话,他们的心好似还在战场上,一时转换不到别的事情上来。

贺营长了解他们,从前他做战士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安慰他们,劝他们喝水吃东西。虽然他们不愿意动弹,可是深入心灵的纪律性还使他们服从营长。他们开始喝一点水,咬一小块饼干。

这小小的动作使他们的余勇由心里冲出来,他们要求再回战场,去消灭更多的敌人。

连贺营长自己也有同感。他刚把“老秃山”的全部地形都摸清楚,愿意在山中继续指挥,获得攻与守的全部经验。可是他对大家说:

“二营已经上去了,咱们应当休息。咱们这一仗打得不小!我草草地算过了:山上不是只有一个加强连,是两个!咱们正赶上敌人换防!咱们哪,至少消灭了五百个敌人,这不坏!山上,以前咱们估计,有六七十挺机枪,不对!至少有八十挺!想想,一共三里多地长的小山,有八十挺机枪,够呛!可是,不但机枪,连坦克也都教咱们打哑巴了,不简单!咱们缴获了多少东西,还捉到那么多俘虏!‘老秃山’是真厉害,可是咱们把它攻下来了!”

营长一算胜利账,大家马上兴奋起来,争着说刚才的战斗经过。一提战斗经过,大家才确切地感觉到胜利与光荣。因为胜利与光荣是由他们的战斗得来的。连方今旺也骄傲地说:“营长,我带回两支卡宾枪来!”

营长鼓励大家,特别对方今旺说:“你行!就照这样往下干,别松劲,你也能做英雄!”

看大家已然有说有笑,营长去给团长打电话,报告他已转移下来。团长首先庆祝他的胜利。

对首长,贺营长勇于检讨自己——所以他立过那么多大功,还能始终保持住英雄本色。他说:

“团长,仗并没完全打好。大家的确一致地运用了新战术,可是还不彻底。攻二十五号,两次被地堡堵住。我们打得极勇,可是还欠灵活。班、排干部的指挥能力还不够,往往用全力死打一个地堡,忘了战斗的全局,忘了出奇制胜。打这样的仗,我体会出来,班、排的干部应占最重要的地位。只有他们打得机动灵活,战斗才会全面如意。当然,我该负全责,在战前准备期间,我的功夫还没下够!……”

……

唐万善上士很满意自己的工作。首先,他采取了一条好路线。这条路绕脚一点,可是安全。“多走几步路,少挨炮,不上算吗?”他这么说服了大家。

他的话比谁说得都多,可是都发生了作用,并没白费。他随时鼓动大家,给大家出主意。看大家实在疲乏不堪了,他就说几句笑话,招大家笑笑,并且设法使大家轮流休息。到必要时,他还找个解决了的地堡,召集大家开个小会,让大家发表意见。像个魔术家似的,他随便往身上一摸,就摸出糖或香烟,送给大家。他还带着一筒牙膏,给伤员抹在口中,润一润唇舌,假若一时找不到水的话。

最使他满意的是他始终没对任何人耍态度、始终有说有笑,而不起急。他体会到:战斗不但使人勇敢,也增多了涵养。他打算在战后写一段快板,说明这个道理。战斗结束了,他还要求再上去搬运缴获的武器。最后,他背着五条枪,同炊事班长和小理发员,押着四个俘虏,往回走,走他发现的路线。

这时候,已是三点钟左右。若是没有美帝侵略,这应是山村中鸡声报晓的时候。因为一夜的疲劳,身上的武器又重,上士落在了后边。

前面小理发员忽然狂叫了一声。上士马上端枪向前飞跑。

小理发员被人家按倒在地,正乱滚乱踢。炊事班长跳过去,一枪把子打中敌人的头。另外一个敌人逃跑,上士赶到,开枪,没有打中。他细一看,被打破头的原来是个李伪军——在这里打埋伏,想劫救俘虏,可能也把小理发员捉去。

可是,那四个哥伦比亚俘虏始终连动也没动。他们大概看清楚:逃了回去也还是给美帝侵略军挡头阵、做炮灰,不如当俘虏可以保住性命。

那个李伪军满脸是血。上士教班长给他包扎一下。包扎好,李伪军摘下美国造的手表,送给上士,上士啐了一口,呸!然后用朝鲜话说:“美帝走狗,跟着走!”

一边走,上士一边教导理发员:“无论在哪里,时时刻刻,都要警惕记住我的话吧!”

……

闻季爽拼了命。他的浮桥起了作用。木桥未断,两桥齐用,一往一来,减少拥挤。木桥一断,就用浮桥和那两只小船。小船走的慢,改用绳子拉纤。同时赶修木桥。为修木桥,他下到水里去,呼喊:“有人就有桥,同志们,干哪!”

大家齐喊:“干哪!十分钟,把桥修好!”

闻季爽的脚上受伤,不肯退下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他是团员,必须带头。桥修好,他去站岗,指挥交通,催促大家快走:“快走啊!快!别等炮火打来!”

因为有激烈的炮战,敌人不能为所欲为,渡口有时候能维持半个钟头的安静。可是,敌人的炮火忽然来到,一分钟就能落一百多弹,木桥又断!再下水,再抢修!闻季爽的棉衣湿透,面上光滑,所以炮弹碎片不能深入。虽然如此,他已身受六伤,仍然坚持。一边工作,他一边喊:“死活为了人民!死活要在桥上!”

这样,我们的弹药、药品、干粮,仍旧源源而来。我们的伤员能及早下去就医。

……

同时,不管炮火多么密,我们的有线电话始终畅通。线断就接,接上又断,再接。不敢照亮,摸着黑去查,摸着黑去接。离河不远的一条线,在这一夜,断了三百六十节!

同时,通讯员们冒着炮火,到各处送人、送信。他们的路熟,他们掌握了敌人炮火的规律,他们又不顾一切地争取立功。

同时,我们的炮兵及时地支援了步兵,破坏铁丝网,破坏工事,压制敌人的炮火,阻截敌人的增援反扑;没有一个人擅离阵地,都决心与阵地共存亡!

同时,我们的运输员,受炮火威胁最大的运输员,有了伤亡,马上重新组织起来,前仆后继地上运弹药,下运伤员。运输连连长年岁既大,而且有病,也还亲到阵地去指挥,并且用自己的双肩当作梯子,背靠陡坡,使抬担架的踩着他的双肩过去,好教伤员少受震动与痛苦!十四个担架一连气都从他的肩头上走过去!

同时,我们的医生与护士都尽了他们最大的力量,拿出最多的机智,减少伤员的痛苦,设法使伤员快活舒适。存水用尽,他们就设法到弹坑里取水;弹坑的水尽,他们便跑到河边去,冒着猛烈的炮火取水。伤员们要喝粥,他们便燃起炭盆,用水壶熬粥。他们从一个洞子跑到另一个洞子,去照顾伤员,医治伤员,洞与洞之间有四条封锁线!他们不仅医治自己的伤员,也照顾受伤的俘虏。看着俘虏们得到治疗,拿起蛋糕来吃,他们感到快活!他们执行了宽待俘虏的政策。就是这样,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一个思想,一个意志,我们在三小时内粉碎了“老秃山”上的一百九十五个地堡,砍掉了“老秃山”的秃头,挖掉监视上下浦坊的眼睛!

22

二营的四、五、六连轮守“老秃山”。

我们采取了“前少后多,随伤随补”的打法,把武器放在打中敌人心窝的地方,用最少的兵力,消灭最多的敌人。

二十四日天刚亮,敌人用三个连的兵力大举反扑,连扑两次。中午,敌人越发疯狂,接连不断地冲锋。下午四时,敌人由南由北,各以一营的兵进犯,配有坦克十二辆,我们的炮火发扬了威力。

我们的坦克出动,由高射炮掩护。

我们的战士守住阵地。

这一天,我们歼灭了五百多敌人。单是英勇的四连九班就杀伤了一百五十个敌人,班中只有二人受伤。交通壕全被炮火打平。

二十五日,拂晓下雨,敌人利用雨声,悄悄地全面反扑,用了四个连的兵力,还有八辆坦克。一上午,敌人冲锋九次!敌人的炮火开始摧残山上的地堡。

这一天,敌人又伤亡了七八百人。

二十六日中午,敌人的飞机出动。先只扫射,而后轰炸。

听到轰炸的消息,乔团长报告给几天未得休息的师长:“师长可以睡了,敌人放弃‘老秃山’!”

“怎么?”

“敌机轰炸山上!”

“命令我们的人都下山,不留一个!好教敌机专炸自己的地堡,炸不着我们一个人!轰炸后,我们再上去。”师长说完,一歪身就睡了,嘴角上微笑着。

我们的战士都下了山,我们的高射炮和敌机搏斗。陈副师长有些失望:“难道敌人刚说必定夺回‘老秃山’,就这么完了吗?”

团长回答:“敌人已伤亡了两千来人,也许不愿再死两千了!”

二十七日,敌机继续轰炸——用自己的钢铁炸碎自己的钢铁,大军火商们的确做了好生意。并且,没有炸到我们一个人,只把许多敌人尸体炸得粉碎。

敌人广播:“老秃山”已无军事价值。

二十八日,连敌机来得也不多了。

我们攻下了“老秃山”,守住了“老秃山”,胜利的红旗在主峰上随着春风飘荡。

……

二十八日,金日成元帅和彭德怀司令员函复克拉克:同意先行交换病伤战俘,并建议应即恢复停战谈判。

三十日,周总理兼外交部部长发表了关于朝鲜停战谈判问题的声明。

我们的志愿军能强攻能坚守,“老秃山”一役就是强有力的证明。同时,我们一贯坚持的是和平政策!

……

这一战,除了山上的武器,敌人还使用了七个到十个炮群,打了十万余发炮弹。敌机出动二百多架次,投弹五百多枚。

我们共歼敌人二千零六十二人,缴获坦克四辆,火箭筒五门,六〇炮一门,五〇重机枪三十二挺,轻机枪四十挺,半自动步枪七十支,卡宾枪五十二支,手枪十支,马枪一支,望远镜十一个,照相机二十个,步行机三部,电话单机十四部,电话总机一部……击毁坦克四辆,击落飞机三架,击伤飞机五架,击伤汽车两辆。

我们攻和守的部队出现了三百六十六名功臣,集体立功的班、排、连、营共十五个单位。

……

无名高地果然有了名!

我们的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全世界。

敌人自打嘴巴的响声也传遍了全世界——先说必定夺回“老秃山”,没隔两天又说它已无军事价值。

敌人的内讧也传遍了全世界:哥伦比亚抗议把她的部队放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当受到攻击的时候,美军竟坐视不救,使哥伦比亚营遭到惨败!华盛顿赶紧辩驳:并无此事啊!而且,小小的一个哥伦比亚营的营长怎会晓得美军司令部的调度与布置呢!

敌人的登陆进攻叫嚣也疭哑了许多,好像有什么硬东西卡住了喉咙。

……

谭明超回到连部,马上就又向连长要求任务。他已经休息过来,不但忘了疲乏,而且觉得浑身有了更多的力气。他的胆量也更大了。“现在,老子一个人可以当十个人用了!”他斜翻着眼对自己说。

连长教他到“孤胆大娘”的住处附近去查线。

他嫌那里的工作太清闲,可是又一想呢,去看看“孤胆大娘”也有点意思。这些日子只顾了打仗,几乎把她忘了。

敌人夺不回“老秃山”,就不住地乱轰炸,乱开炮,虚张声势。

离那棵老松不远的地方,电线被炸断。谭明超正在接线,腿上受了伤,倒下。

炮又来了。他听得出,炮还是往这里打来,他想快快躲开,可是腿已麻木,不能动弹。

这时候,他觉出来,有人压在他身上。

炮弹炸开,他身上的人还不动。他慢慢地从下面挪出上半身来。

他和“孤胆大娘”脸对了脸。

她的太阳穴上往外冒血。她的脸上并没显出痛苦,还是那么镇定、祥和,好像刚睡熟了似的闭着眼,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他腿上的血染红了一片她的白裙,她头上的血滴在他的脸上。

不久,英雄营长贺重耘在古松的下面,借着春月的清辉,向“孤胆大娘”致了敬礼。

小司号员郜家宝和卫生员王均化,两位青年英雄,搀着谭明超,在英雄营长的身后,向她敬礼!

贺营长转身,望了望“老秃山”。

“后边的那些山也都得拿下来!”他对三个青年们说。

后记

一九五三年十月,我随同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去到朝鲜。慰问工作结束,我得到总团长贺龙将军的允许,继续留朝数月,到志愿军部队去体验生活。

我在志愿军某军住了五个来月,访问了不少位强攻与坚守“老秃山”的英雄,阅读了不少有关的文件。我决定写一部小说。

可是,我写不出来。五个来月的时间不够充分了解部队生活的。我写不出人物来。

可我也不甘心交白卷。我不甘放弃歌颂最可爱的人们的光荣责任,尽管只能写点报道也比交白卷好。

于是,我把听到的和看到的资料组织了一下,写成此篇。这只能算作一篇报道。

这么交代一下,并不为卸责,而是有意说明:体验生活应该是长期间的事,大致参观一下是不中用的。没有真实的生活写不出文艺作品来。

我要对志愿军某军的军、师、团、营与连的首长们、干部们和战士们做衷心的感谢!没有他们的鼓励、照顾和帮助,尽管是一篇报道,我也不会写成!

篇中的人物姓名都不是真的,因为“老秃山”一役出现了许多英雄功臣,不可能都写进去,挂一漏万也不好。

老舍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 北京

注释

[1]公尺:旧时长度单位,1公尺=1米。——编者注。

[2]西西:此处为容积单位cc的音译,1cc=1毫升。——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