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改规矩无痕助佳兴 缄姻缘惹尘讳恶谶
话说杜二小姐从金家出来,路过大枫树,为一匹马挡了去路。簪冠绀服,鹤氅麻履,不是别个,正是虚一观的白仙姑。杜二小姐请她上车,白仙姑手执拂尘,微微躬身行礼道:“小姐慈悲。此刻我须前往行一法事,只好辜负小姐美意。”杜二小姐道:“这也无妨,等闲了咱们再说话。”白仙姑遂去。杜二小姐回了家,与姊妹们商议事定,不在话下。
到了出游之日,杜宅门前车轿列俟。杜家三艳及燕丑奴共坐一车,跟着去的丫头另坐一车。行至崇枫山外住轿,丫头们搀下小姐,众人一行赏景,一行说笑,曲曲折折往山上去了。至山间曲水畔,只见一人倚马而立,手里拿着一串流珠。见他们来,缓缓回眸,却是前日路遇之白仙姑。杜二小姐忙上前携手寒暄,大家厮见过,因触美景而生雅情,遂临溪依次坐定,流觞唱和,好不自在!
俄而浅醉,杜二小姐伸了个懒腰,招呼众人缘溪而下,见一镜湖。彼时众人尚未吃饭,天性爱玩的杜二小姐便动了心思,要在这湖上拾柴生火,由众人自行打猎,最末三人须罚酒十海,作诗一首。又问谁要玩?众丫头笑道:“很不好。这是小姐变着法儿要罚我们呢,弄这些文的来,叫我们没处抓寻。”杜二小姐笑道:“放屁!你们不能,休得赖人,不玩就是了,没的在这里打嘴现世。”她妹妹起身道:“这也没要紧,以水代酒就是了。输的人要罚二十大海,免作诗。”杜二小姐道:“这也太不公。”无痕笑道:“我有一个好法儿,保管大家有趣,只看你们依我不依我。”众人忙催她快说。
无痕笑道:“飘萍、轻云两个既是我的丫头,若输了,自然我领罚,代她们作一回诗。各位的丫头所欠之诗,自然各位领罚,各位代作。如此,又不必另立规矩,又合了大家的趣兴,岂不两全其美?”杜二小姐笑道:“想是燕丫头自己技痒,又怕我们取笑,才借着飘萍、轻云的名儿,暗地里诚心压倒我们呢!”她小妹道:“这个就很好,就依燕姐姐的话罢。纵有心暗算我们,真金不怕火炼,未必就遂了她的意。”无痕笑道:“正是呢。”杜二小姐这才将她放过。白仙姑笑道:“拾柴的跟我来。”二小姐一把拉住她妹妹,笑道:“看你往那里跑?”她妹妹迭声求饶道:“好姐姐,我不能,饶我罢。”二小姐笑道:“你别和我装,门儿都没有呢。”强送她上马。其余诸人,或拾柴,或挽弓,不消细说。
那燕惊寒是个年少好胜的,纵骑射不精,仍勉强闯入林中,乱折腾半晌,堪堪射中一黑兔。忙滚鞍下马,却冒冒失失的折了脚,痛得面色煞白。树丛响处,一个人影转出来。无痕大惊,正要喊叫,那人忙抢上来说道:“是我。”你道是谁?无痕定睛一看,不是惹尘,却是那个?一惊一喜之下,不由得声泪俱下:“齐哥哥!”
惹尘一把搂她入怀中,道:“我来迟了。”无痕伏胸哭道:“我以为,你忘了我了。”惹尘道:“不会,于你,我至死不能忘。”无痕道:“纵死了,我们两个也在一处。”惹尘道:“我的心,生死不变。”无痕拉起他的手,泪汪汪问道:“齐哥哥,我只信你的话,如今你亲口告诉了我,我再不疑心。死心塌地跟了你去,也不枉我托生为人一世。”惹尘摇头道:“别问,好不好?别问。”
无痕听说,意冷心灰,满眼滚下泪来,气咽声堵,口不能言。拿手帕子握着脸,哭得梨花带雨。惹尘着实心疼不了,忙哄道:“这并非我本意。你也知道,西域蛮夷凶恶,非忠国公终年镇守,我大秦不得太平。娶他家女儿,是权宜之计,我的心里只有你。何况父兄之命,我不能违抗,你也替我想想。”无痕抽抽噎噎地说道:“我该知道什么?你的本意,无非当今陈世美!”惹尘听她如此说,不禁皱眉道:“我并没有辜负你,这样大罪我当不起。”无痕道:“你瞒得我几时?而今劳燕各东西,偏是说双飞。我是立意一辈子跟了你去的,不如你带我走,我们两个离了是非场,往桃花源里去作一对神仙眷侣,岂不好?”说着合目垂泪。
惹尘不忍卒听,心中有千言万语,只不能说得出。遂从腕上褪下银镯,放在无痕手内,劝道:“随我进宫罢。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无痕道:“我不作你家奴才。”说毕抽身走开。惹尘赶上去拉住,无痕夺手向后退,一脚踩滑,滚进了水里。惹尘忙跳将下去拦腰抱住,不承想被无痕扎挣着推开,连呛了好几口水。
无痕抱住浮木,向头上拔下簪子,哭道:“我即是沧海,即是三千弱水,我绝不许旁人分走我的一分一毫。若没有八人轿坐,就是一头碰死、剃头当姑子去,我也绝不委曲。谁稀罕你的三千宠爱?杨妃乃玄宗至宝,逃不过马嵬一死。没身之誓,其有终矣;盟约之言,徒虚语耳。我已知难免妖精臭名,不如趁今日就死在这里,让天河水托着我的干净身子,流到三生石畔去。你也好妙选高门,以谐秦晋,这便大家无碍了。”
说着,果然用簪子向藕臂上划去。惹尘大惊,忙夺下,抱住她叹道:“何苦来?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作践身子,且不说我心疼,第一要紧的,是你母亲,你叫她老人家如何不悬心?快休如此。”无痕流泪道:“又不带我走,又不叫我死,到底是怎么样?”惹尘忙握她的嘴,劝道:“休提这话,十五六岁年纪,也没个忌讳。”无痕按下他的手,叹道:“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纵留下这条命,也没甚趣,不如死了干净。”
正说着,一阵风刮过,只见丹枫乱舞,败叶走地,天地远近但听一片“沙沙”之声,又有乌鸦从头顶上飞过,一路留下“嘎嘎”的怪叫,使人不由得毛发尽竖。惹尘因此心内大异,忙用话岔道:“水里冷,咱们上去罢。”无痕道:“不用你管。”话未了,已打了一个喷嚏。惹尘忙拉她道:“不是玩的,快来。”无痕这才半推半就,与他上岸。
惹尘本是多情种子,因怕她被风吹了,也顾不得自己,忙将大衣脱下,拧干水,裹在她身上。又脱贴身的袄儿。无痕羞得脸飞红,忙转身嗔道:“糊涂东西,作死也不挑地儿。”惹尘叹道:“你又说‘死’。”无痕自知失言,便低头不语。惹尘道:“把你的袄儿也脱下来,我给去去水。”无痕啐道:“该死的,又胡说。”话才出口,方知又说造次了,忙接道:“脱下来,我可穿什么?”惹尘笑道:“我的袄儿你换上。”无痕道:“一时姊妹们问起来,我也难说。”惹尘一想,果然有理,便道:“这也罢了。只是如今我们两个弄得这样,该如何搪塞过众人去?”说着,连打了几个寒噤。
无痕忙上来拿手帕子替他拭泪,乃劝道:“你别急,我自有话说。”又将大衣脱下,塞在他怀里,催着他道:“快回去,叫你的丫头伺候你洗个热热的澡,别叫我担心。”惹尘只拉着她的手,痴痴说道:“你等我。”无痕低头不语。忽听远远的一片声嚷,不知何事,下回分解。